奈斯特龍站在克勞斯身旁靜候指示。
“已經收到了報告,長官,”他敬了個禮說道,“把定1-0-0。所有引擎標準速度十二節。計程儀讀數十二節,長官。”
“很好。”
現在是下午四點鍾。過了四點,值班人員就下班了。自從他愚蠢地拉響全員戰鬥警報以後,這些人就一直在各自的戰位嚴陣以待,現在他們都可以稍作休息了,他也可以重新積蓄自己萬般仰仗的戰鬥儲備了。今後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的緊張期,除非到了萬不得已的危急時刻,他決不能再動用這份儲備了。他必須保持二級戰備狀態,正如剛才戰鬥時那樣,這樣,一半的船員就不用到崗,他們可以在艦炮的轟鳴聲和深水炸彈的悶響中湊合著睡覺。不過,不必擔心,根據他對美國水手的了解判斷,很多人都能睡得安穩。
交接班的時間一到,查理·科爾就如克勞斯預料的那樣來到了艦橋上。
“確保第三和第四區隊吃上熱食,查理。”
“遵命,長官。”
副艦長看到艦長終於罩上兜帽、戴好手套、身子被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時,眼裏流露出讚賞之情,但他們沒有空暇閑聊,眼下“灰獵犬號”正返回船隊以執行護航任務。是的,他們的表現並沒有達到預期,他們又一次失誤了。在轉身離開那艘潛艇時,克勞斯完全忘記要下令提速,即使奈斯特龍在報告裏說到了“十二節”的航速,也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就這樣,他生生浪費了多達五分鍾的時間,貽誤了“灰獵犬號”從一個戰場轉移到另一個戰場的戰機。
哈伯特是新一輪的艦值日官,也是最年輕的艦值日官,他還是個“小鮮肉”,麵色紅潤,如嬰兒般純淨的眼睛透過兜帽露在外麵。他看上去實在太年輕了,甚至很難放心讓他接管中央公園湖麵上的一隻遊船。
“哈伯特先生!”
“長官!”
“提高速度。試試二十四節。”
“二十四節。遵命,長官。”
航速加倍意味著他們趕超船隊的速度將提升至原來的四倍。他現在還無從判斷“灰獵犬號”現在的航向是否能徑直駛向船隊右翼。
“到二十四節了,長官。”
“很好。”
航速的提升格外明顯地體現在“灰獵犬號”的觸水方式上,仿佛艦底的海水瞬間變得湍急洶湧起來。在操舵艙裏,他不僅能夠察覺,甚至能夠聽見海水與艦船的劇烈接觸,根本不需要眼見為實。真了不起。
“傳令兵!”
“到,長官。”
“給我來杯咖啡,不,要一壺咖啡,一大壺咖啡。再來一個三明治。告訴那個勤雜兵,照我的口味來。”
“遵命,長官。”
光線昏暗,克勞斯隻能勉強看到船隊最後麵的船隻還在緩慢前進。這時艦間通話響了,他不得不鬆開兜帽的夾扣,讓它在臉頰兩側晃來晃去,然後他把聽筒放到了耳邊。
“迪基呼叫喬治!迪基呼叫喬治!”
“喬治呼叫迪基。請講。”
“反潛艇探測設備(57)發現目標,長官。遠距信號,在我們艦艏左舷。”
“追過去。我在你身後趕來。”
“老鷹呼叫喬治。長官,需要我加入嗎?”
“維克托號”與“道奇號”距離三海裏,目標信號在它們之間,距離“道奇號”更近。如果他吩咐“維克托號”過去協助,警戒幕就會出現缺口,但是U型潛艇就在船隊前方僅三海裏的位置,如果不管不顧,再過二十分鍾U型潛艇就能混進船隊之中。要是“灰獵犬號”在船隊前方就好了,這樣他就能指揮“灰獵犬號”參戰了!
“很好,老鷹。批準參與。祝你好運。”
他心中有些焦躁不安。
“哈伯特先生,試試繼續提速。看船受不受得住。”
“遵命,長官。”
他們現在正接近右側縱列最後一艘船的船尾,很快就會超越它。克勞斯走到左側翼台觀望船隊。突然,“灰獵犬號”和他一起深深地趔趄了一下,他的雙腳不由自主地跳躥起來。他急忙拉住欄杆,才沒有摔得很慘。他正想站好,卻又失去了平衡,因為“灰獵犬號”又在朝另一個方向顛簸。這一次,他戴著手套的手幾乎沒抓到欄杆,他完全是在一陣驚慌中把持住了身子。甲板和欄杆一樣,也結了冰,要想站直身子,他必須小心翼翼。一個浪頭砸在了“灰獵犬號”的左艦艏上,直掃而過,向後撞擊著五英寸艦炮的炮座,形成了一堵巨大的水牆,水花結實地打在了他的臉上。“灰獵犬號”依然顛簸得厲害,像個瘋子一樣鉚足了勁兒,猛撲向下一處海麵。等到克勞斯找準平衡、恢複呼吸時,他們已經超越了最後麵的那艘船,向下一艘船靠近。現在天已經黑了,即使離他隻有半海裏遠的船隻,他也隻能依稀看到其模糊的樣子。很快,天還會變得更黑。這時,“灰獵犬號”的艦艏又挨了一記綠海波浪,在海浪的拍擊下變得顫顫巍巍。克勞斯半溜半走地回到了操舵艙。
“慢一點兒,哈伯特先生。它受不住。”
“遵命,長官。”
通過微弱的光線,克勞斯勉強可以看到身穿白色外套的菲律賓裔勤雜兵,他手裏端著托盤,上麵蓋著一條白色餐巾,他的表現就像受過專業訓練一樣,也和以往為他們提供服務時一樣,不管海天交界線的一方是否有U型潛艇。顯然,他起初想把托盤放在操舵艙的圖表桌上,卻讓有些妒忌的航海軍士怒氣衝衝地支走了。他有些悶悶不樂地站著,手裏拿著托盤,跟隨艦船的回旋晃晃悠悠。克勞斯確切地知道,餐巾下麵的奶油——雖然他們知道他從來不吃奶油,但是每次他們都會帶奶油給他——還有咖啡都已灑在了托盤布上,興許後頭還會發生更糟糕的情況。隨著“灰獵犬號”被波浪高高揚起,托盤也將跟著上揚,然後從半暗的夜空中俯衝直下。克勞斯突然覺得,如此珍貴的食物要是掉在甲板上,那他可承受不起。於是,他直接抓起水壺和杯子,一邊保持身體平衡,一邊倒了半杯咖啡。他再次站穩,一手提壺,一手握杯。在那一瞬間,全世界除了咖啡以外,他別無所求。盡管臉還是濕淋淋的,他的嘴巴卻焦渴難耐,他饑渴地呷了一口滾燙的咖啡,緊接著又是一口,一飲而盡。他能感覺到喉嚨裏傳來的安慰之火。他像野人一樣咂了咂嘴巴,然後又給自己倒了半杯,略待時機,又把壺放回了托盤上。
“把托盤放在艙板上,眼睛盯著它別動。”他囑咐道。
“遵命,長官。”
他又喝了一口。上一餐已經是九個小時之前的事情了,他覺得一個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像他現在一樣饑渴難耐。他巴不得能把無盡的咖啡倒進肚子裏,然後野蠻地狼吞虎咽,一想起這個念頭,他就欣喜若狂。
“瞭望哨報告左舷艦艏響起炮聲,長官。”通信兵說道。
克勞斯跳到艦間通話設備前,他剛才一共離開了三分鍾。老鷹和迪基交流得很快,你一言我一語,語氣訓練有素而又有所克製,但是英國人特有的淡漠性情眼看要把持不住了。
“目標在我2-7-0方向。”
“我的屏幕上也出現了。”
“我艦正發射照明彈。準備就緒。”
炮聲、照明彈,這代表有一艘浮出水麵的U型潛艇。方位2-7-0。也就是說,U型潛艇在警戒幕和船隊之間,正全速發起衝擊。“灰獵犬號”左舷方向的夜空迅速被照明彈照了個通明,耀眼的白色光芒緩緩懸置、降落。在左舷方向,克勞斯依稀可以從被照亮的波峰部位瞥見右側縱隊領船的輪廓。“灰獵犬號”再次加入戰局之中。
“喬治呼叫迪基!喬治呼叫迪基!我正從船隊前方穿越。掩護我。”
“照辦。”
“我來指揮操舵,哈伯特先生。”
“遵命,長官。”
“左滿舵。壓舵。保持航向。”
“把定——”
克勞斯沒工夫去聽航向數字。“灰獵犬號”能夠在夜色朦朧中如此近距離地穿越船隊前方,已經讓他心滿意足了。照明彈的光亮在消散。現在是否需要減速,開始聲呐脈衝偵測?他沒空想這些,但他知道不需要,畢竟敵方潛艇已經浮出海麵。他按響了傳話筒的電鈴,行動開始了。
“發現潛艇。右斜首方向。距離3-5-0-0。”
“艦長呼叫火控。‘不下命令不許開火。’”
然後,他放下了傳話筒。
“不要撞上船隊。”
他走向艦間通話設備,中途差一點兒把菲律賓裔的勤雜兵撞倒在地,後者依然在守著托盤。
“下去!”
克勞斯來到了艦間通話設備前。
“喬治呼叫迪基。喬治呼叫迪基。再打一次照明彈。”
他走向右側翼台,精神抖擻、小心翼翼地走在凍結一切的薄冰之上。
“潛艇。方位0-4-2。距離3-2-0-0。”
目標的方位和距離都在變化。在前方某處的黑暗中,U型潛艇正穿過“灰獵犬號”的艦艏,朝著船隊奔襲而來。“灰獵犬號”則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顛簸搖晃。接著,黑暗的夜空中出現一道金色的光線,仿若天堂的奇跡,將大海、波濤和艦船全部照得通亮。耀眼的白光,明亮似皎月。克勞斯舉目望去,在距離“灰獵犬號”右舷艦艏不到兩海裏的地方,一個悄無聲息的灰色物體正從銀色的海麵疾馳而過,這是一隻正全速向羊群飛跑的灰狼。
“火控。‘開火!’”
U型潛艇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切,直到炮聲響起,它根本不知道會有一艘驅逐艦從船隊前方殺奔過來攔截自己。在一片耀眼的閃光和震耳欲聾的撞擊聲中,艦炮開火了。克勞斯用戴著手套的一隻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另一隻手握在光滑的欄杆上保持平衡。雖然雙方之間的距離很短,但變化很快,方位也是如此。海上依舊風大浪高,但他們還是有機會命中目標的。艦炮的火舌消失了,克勞斯又開始查看戰況,他是艦上少數幾個沒有因為閃耀的炮火而短暫失明的人。他看到了那個灰色物體,它和“灰獵犬號”與船隊靠得更近了,這次它有些不同——克勞斯可以明顯看到白色的艦艏浪花。U型潛艇改易了航向,打算徑直朝船隊衝刺過去。照明彈仍然在空中燃燒,光線幾乎沒有減弱——在克勞斯看來,英國人的照明彈果然是最好的。隆隆的炮聲再次響起,炫目而震撼。右舷上的四十毫米機關炮也在射擊,“咚!咚!咚!”的聲音甚至壓過了五英寸艦炮的轟隆聲。克勞斯依舊遮著眼睛,摸索著進了操舵艙。
“目標在改變航線。”通信兵聲蓋喧囂。
眯眼的炮手看不見目標,艦炮便停止了射擊。克勞斯放下手,向前窺探。
“正前方來船!正前方來船!”
從下麵傳來了叫喊聲,不用傳話筒也能聽到。
“左舵!滿舵!”克勞斯喊道。
與此同時,他也看到了這個可怕的龐然大物。其中一列的領船遠遠處於既定位置之前,領先至少整整一鏈(58),這個黑乎乎的物體正穿越他們的艦艏。
高速行駛且打滿舵的“灰獵犬號”傾側幅度很大,通信兵和軍官們全都搖搖晃晃,掙紮著維持平衡。 “灰獵犬號”突然轉向,整艘船似乎都在為傾斜帶來的負重壓力叫苦、呻吟。
“左滿舵。”黑暗中傳來舵手的聲音。
前方的黑色物體越來越近,“灰獵犬號”還在搖擺船身。
“瞭望哨報告正前方來船。”一個通信兵說道。在這緊張的時刻,這個遲來的警告多少有些可笑。“灰獵犬號”還在波浪上滑動,但已經完成了轉向,商船正在逼近,其上層建築十分接近“灰獵犬號”的艦橋。克勞斯聽到那邊有人在鼓足了勁兒大喊,聽得很清楚。雖然艦艏已經完成轉向,但是“灰獵犬號”的右舷艦艉仍有撞船的危險。
“壓舵!右滿舵!壓舵!”
商船突兀地從他們的視野中退去了。“灰獵犬號”現在正在兩列縱隊中間飛馳,兩邊都是巨大的黑色船隻。
“所有引擎標準速度前進。”
消息傳達了下去。
“輪機艙報告:‘所有引擎標準速度前進,長官。’”隨著“灰獵犬號”的振動消失,操舵艙裏的緊張氣氛也緩和了下來。
複視器發出微弱的光芒,傳令鍾的按鍵依稀可見。“灰獵犬號”正在被船隊攪動的海麵上顛簸,在突如其來的寂靜中,他們似乎能聽到被兩邊船隻激起的海浪拍打己艦艦艏的聲音,這份平靜隻存續了不到兩秒鍾。緊接著,他們的右舷方向出現了一處飛馳的浪跡。機關槍開火了。在其右舷艦艉處,一片巨大的紅色火焰騰空射出,可怕的爆炸聲在操舵艙裏回響、震動。他們奮力攔截的那艘U型潛艇就在旁邊的船道上,還給他們造成了一些破壞。他們右舷艦艏處的橙色針尖狀火點刹那間變得更加短促、耀眼。他們瞬間被一種不規則的劇烈撞擊聲包圍,一種刺耳的、金屬撞擊般的砰砰聲,還有一種更有韻律的玻璃墜落聲。縱列最後一艘船上有人看見了他們,於是用五十毫米口徑的機關槍開火,可惜在這黑夜之中,在極度興奮中,他無法區分驅逐艦和U型潛艇。爆炸聲從“灰獵犬號”操舵艙前方呼嘯而過,克勞斯的頭頂上方正好能夠感受到衝擊波,玻璃稀裏嘩啦地依次被震碎。他們能感覺到寒冷的空氣撲麵襲來。這是“灰獵犬號”在戰鬥中挨的第一槍——也是克勞斯生平第一次與子彈擦肩而過,而且子彈竟然來自友軍,但他沒有時間考慮這些。
“有人受傷嗎?”克勞斯不由自主地發問,但他沒有等待回答。
商船的黑色身影已經消失,它們都撤離幹淨了——但那是什麽?那位於其右舷遠方,被殘骸燃燒的火光所照亮的東西?
“右滿舵!”
那是U型潛艇的上層建築,正從海麵上高高隆起。
“右滿舵。”
它在另一條船道上和“灰獵犬號”肩並肩地從船隊裏駛了出來。
“壓舵!保持航向。”
突然,波浪騰起,U型潛艇不見了。它想必是在一瞬間采取了潛航俯仰動作——或者說,剛才根本就沒看見它?但他確信自己看到了,就在“灰獵犬號”艦艏指向的一千碼處。他回頭看了一眼時鍾。
“以中等深度待命!”克勞斯回過頭指揮道。
在他身後,槍炮長的執勤助理龐德中尉把命令傳達了下去。
“開始聲呐搜索。”
水下的U型潛艇定會向船隊駛去,因為那兒可以掩蓋它的噪聲。
“右標準舵。回舵。穩住。”
“聲呐報告幹擾嚴重,長官。”
這是當然的,三十多艘船的螺旋槳一同攪**,一千碼距離,十二節航速,足以遮掩U型潛艇的潛行蹤跡。又過去了三分鍾——對一個千方百計想要抵達U型潛艇預測位置的人來說足夠長,但對一個需要千思萬想的人來說又太短了。
“龐德先生!”
“發射一號!”龐德說,“發射二號!”
克勞斯轉過身來看著他,諾爾斯和龐德肩並肩站在一塊兒。很好。“K”炮發出隆隆炮響。向後一望,克勞斯看到“灰獵犬號”的尾浪下方突然被照亮,第一枚深水炸彈爆炸了,大海深處綻放出火花,接著第二枚深水炸彈也被引爆,然後是第三枚。在一片巨大的海域內,“K”炮每發射一枚炸彈,滑軌上就會再投下一枚,一起沉入深三十英尋(59)的海底。海底深處的火焰會短暫停留在人的視網膜上,然後消失不見。浮著泡沫的大海微弱地折射著失事船隻燃燒的紅光。
“右標準舵。回去時再發射一輪,龐德先生。”
“遵命,長官。”
“回舵。保持航向。”
燃燒的船隻是確定“灰獵犬號”位置和航線的重要參照點,他將在上一次的投放地點與漸漸行遠的船隊中間再投放一輪深彈。這是最有可能命中目標的地帶,但也可能錯失整整一海裏。
“龐德先生!”
“發射一號,”龐德說,“發射二號。”
他們正朝著那艘火船筆直駛去,他越看越覺得它正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亮,他身後是深水炸彈的巨大轟鳴聲和耀眼火光。火焰從燃燒的船身噴湧而出,幾乎衝天,熊熊大火讓他無法辨識它的模樣。然後,一道萬丈光芒閃過,火光直抵雲霄,甚至在他站立的地方都能感受到爆炸的衝擊波,可怕的爆炸聲隨即響起,接著什麽都沒有了,一片漆黑,萬籟俱靜。他的雙眼出現短暫失明,耳鳴欲聾,隻能隱約聽到“灰獵犬號”劈斬海浪的聲音,眼睛也隻能隱約地意識到泡沫沉浮的海麵。操舵艙裏一片寂靜,此刻被某人緊張的咳嗽聲打破。
“前方來船,長官,”傳話筒裏說道,“方位1-7-5,距離一海裏。”
那應該是前來救援的“卡迪納號”,他們應該會從“灰獵犬號”左舷艦艏方向過來。它剛剛回到船隊不久,此刻又有了新的任務。
“船隊情況?”
“三艘船落在了後麵,長官。最近一艘方位1-6-0,距離兩海裏。”
這則消息非同尋常,而且是一則好消息,船隊中心隻有一艘船隻遭魚雷擊沉,而且在U型潛艇和驅逐艦相繼駛離船隊以後,除“卡迪納號”外,有且隻有三艘船隻掉隊。
海上傳來一聲呐喊——那是一聲尖叫,一聲極度焦慮和痛苦、急於尋求幫助、嗓門提高了八度的尖叫。它從遠處某個地方傳來,模糊而又容易辨認,聽上去十萬火急。
“有物體接近左舷艦艏!”左舷瞭望哨報告。
漆黑一片的水麵上有個黑色物體,聲嘶力竭的呼號就是從那裏傳來的。那是幸存者——至少一個,他們漂浮在船體殘骸或救生筏上。他們是幸運的,趕在船體被火焰吞噬以前跳到了水裏,並且發現了漂浮的救生筏——或許他們先把筏子拋了出去。救生筏沿著船體殘骸漂流時,他們又躲過了爆炸。真的如此走運嗎?不一定,隻需要短短幾分鍾他們就有可能被凍死。他要想辦法告知“卡迪納號”這一情況嗎?“卡迪納號”在一海裏之外,告訴它的唯一辦法就是接近它,用手提式擴音器向它傳達消息,但它很有可能永遠都找不到小黑點似的救生筏。更何況,他有理由讓它折返一海裏,回到潛艇的魚雷攻擊範圍之內嗎?不行,即便一定能夠救人上船,“卡迪納號”的價值也遠遠超過一兩條甚至六條性命。那他們自己救呢?以基督徒的慈善名義?北大西洋可不講什麽基督精神。這還會危及他的艦船。“灰獵犬號”和它的船員的價值堪比一千條商船船員的性命——或許兩千也說不定。然而,風險有多大呢?人命本來就是寶貴的,不管是一條還是兩條。如果他棄置不顧,如果他從另一邊繞過去,所有船員遲早都會知道。這樣做對他們會有什麽影響?恐怕不太好。至於國際友好呢?如果這些生命能夠獲救,一定能夠鞏固盟軍的團結事業。如果他救了他們,這個消息就會在視團結如財富的盟友國家中如水波漣漪般一點一點地傳播開來。
“右滿舵,”他說完放下了傳話筒,“給我規劃一條回到這裏的航線。”
命令很快就被傳達了下去,如同擊劍者轉動手腕,以劍畫圈,在破解對手攻勢的同時發起弓步突刺。在經曆了和平時期一百次的落水救援演習後,他深諳這項事業的艱難,知道必要時必須采取什麽樣的行動。
“三分之一速度。轉向六節。”
“六節,長官。輪機艙報告‘六節’。”
“艦值日副官是誰?”
“是我,長官,”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華萊士,長官。”
“快到左舷那邊去。準備好繩索。找幾個人腰上係好繩索,準備好下去救人。”
“遵命,長官。”
“人救上來以後給我打聲招呼。”
“遵命,長官。”
該考慮航海因素了,打了滿舵的“灰獵犬號”速度驟減,查理·科爾正在上麵指揮艦船抵達援救位置,但是黑色物體再度出現,“灰獵犬號”不得不又向左舷拐了個大彎,好給它讓出一條通道。下達下一個命令之前,他必須拿捏好海風吹動“灰獵犬號”偏向舷側的時間,高聳的前桅也會在海風的吹拂下搖擺不定,他必須把這些因素考慮在內。在落水救援演習中,他們通常會打探照燈,救生船時刻準備下降,還有救生浮標一閃一閃地指示現場。
“輪機,後退二。”
“輪機,後退二。輪機艙報告:‘輪機,後退二。’長官。”
“雙停車。”
“雙停車。輪機艙回答:‘雙停車。’長官。”
再堅持幾秒鍾,難關就會過去了。“灰獵犬號”停在海麵上一動不動,聲呐仍在發送脈衝,右舷是大海的聲音,左舷風聲太盛,淹沒了細小的雜音。操舵艙裏鴉雀無聲。這時,下麵傳來了華萊士的聲音:“全部上船,長官!我們找到他們了!”
“都上船了嗎?”
“都上船了,長官。一切準備就緒。”
“所有引擎標準速度。”
“所有引擎標準速度。輪機艙報告:‘所有引擎標準速度。’長官。”
“左舵。壓舵。”
這條命令是必要的,好讓艦船尾部避開被棄置的救生筏。
“灰獵犬號”再次蘇醒了過來,異乎尋常的風中靜立結束了。他回到了傳話筒旁。
“‘卡迪納號’在哪兒?”
“方位1-8-7,距離兩千碼。”
“右標準舵。轉1-9-0。”
“卡迪納號”一定還在尋找幸存者。根據其距離和方位判斷,它沒有在“灰獵犬號”兜圈的同時向船隊後方前進。
“左舷發現物體!”
“右舷發現物體!”
殘骸、甲板碎片、格柵、艙蓋,遇襲船隻爆炸後留下一片狼藉。安靜。華萊士在黑暗中摸索著來到克勞斯身旁。
“我們救了四個人,長官。已經送他們去醫務艙了。兩人燒傷,具體傷情未知,因為看不見,長官。”
“很好。”
沒見到燒傷的人對年輕的華萊士而言或許是件好事。克勞斯見過一兩個,這輩子再也不想見了。華萊士幹淨利索地完成了工作,這一點他必須銘記在心。
“卡迪納號”影影綽綽地在“灰獵犬號”左舷艦艏半海裏外顯現,現在克勞斯必須仔細觀察,才能確定它要走哪條航線。兩艦的間距已縮小到可以直接喊話下達舵令的程度。克勞斯趕忙去拿手提式揚聲器。
“‘卡迪納號’!”
克勞斯聽到一聲微弱的回應,剛好能聽清,像是用喇叭回應的。
“這裏是護航隊指揮官。‘灰獵犬號’。我們救起了四名幸存者。”
“我們沒救到任何人。”對方用喇叭喊道。
“請返回船隊。方位8-7。注意前方掉隊船隻。”
“好。”
“左標準舵。轉0-0-0。”克勞斯對舵手說。
為什麽偏偏選擇正北方向呢?因為之前他們追逐並發動深彈攻擊的那艘潛艇有可能就潛藏在這個方向的某個地方。不過,這隻是說這個方位比其他方位的可能性更大,並不意味著一定能夠發現它。“灰獵犬號”向船隊側翼駛去的同時,可以沿著那個方向掃除障礙。他有充足的時間來做決定,要麽繼續在船隊後方巡邏,要麽繞到船隊前方。
“火控報告,長官。”黑暗中的通信兵先提請克勞斯注意,然後繼續對講:“請重複一遍。”
通信兵幾秒後又開口了。
“火控報告說,他們確信第二次射擊時命中了目標潛艇一兩次,長官。”
一兩次命中,但仍舊沒有阻止潛艇衝進船隊,也沒有阻止它發射魚雷——至少一枚,更沒能再度發起攻擊阻止潛艇潛入水中。或者,他以為它下潛了,實際上它是沉沒了?不,那設想太好了,不可能是這樣的。五英寸炮彈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穿過潛艇脆弱的上層結構,卻絲毫不會削弱其下潛能力。
“報告者是誰?”
“卡恩先生,長官。”
“很好。確認消息。”
卡恩可能是對的,也可能犯了無心之過。他可能過於樂觀了。不過,他懂得等候一個安靜的時機,然後傳達這個眼下沒有什麽重要意義的報告,這點值得表揚。克勞斯有些失望,由於對年輕的卡恩了解不夠,所以還不能對他的判斷和可靠性進行評價。
“船隊方位?”他問查理。
“左列最後一艘船在我們右舷方向,方位0-8-5,距離三海裏,長官。5-5-0-0。”
“很好。”
他要回頭再掃視一遍船隊後方。
“右標準舵。轉1-7-0。”
那個新出現在艦橋上,眼睛盯著複視器的黑影必定是沃森了。他正趴在圖表桌上,他的腳踢到了某個東西,發出金屬落地的響聲。啊,想必是那隻托盤,裏麵還放著三明治和咖啡,克勞斯差點兒把它給忘了!他立馬回過神來,一種又渴又饑的感覺湧上心頭,雖然他下意識地知道二者的主次,但他就是口渴得更厲害。
“那是我的托盤,”克勞斯說,“端上來吧。”
沃森撿起托盤,放在了神聖的桌子上。
“我打賭東西都涼了,長官,”沃森說,“我再派人去拿。”
“傳令兵。再給我送壺咖啡上來。你親自送來,不用勤雜兵。”
“遵命,長官。”
然而,饑渴感已經被勾起,他完全迫不及待了。他用手掂了下咖啡壺,還有半壺。他完全不知道杯子在哪裏,但也無關緊要了。他直接把雙唇對準壺嘴喝了起來,冰冰涼涼,沁人心脾。他感覺嘴裏有咖啡渣,索性直接咽了下去。他實在餓極了,戴著手套的手摸到了什麽東西,他知道那就是三明治。他拿起三明治貪婪地咬了一口。三明治冰得就像是從冰箱裏拿出來的一樣,不僅味道不新鮮,而且濕濕的,但他還是咬了一大口,津津有味地咀嚼著。麵包片中間夾著一層厚厚的鹹牛肉,上麵塗了蛋黃醬,牛肉上還有生洋蔥。隻有洋蔥還有些味道,蛋黃醬已經浸到了麵包裏。咬第二口時,他嚐出了薄片下麵濕滑的奶油。他又咬了一口,發現麵包上麵有一塊濕漉漉的,很可能是玻璃窗被打破以後,從舷窗飄進來的一兩朵浪花所致,但這些都已不重要了。盡管他的上顎黏著麵團,卻不妨礙洋蔥圈在齒間嘎吱作響。咬第四口的時候,他嚐到了一種特別令人不快的味道,原來他咬到了抓三明治的皮手套,手套的氣味在他咬第五口時湧上心頭。
“後方有脈衝信號!”傳話筒響起,“方位0-0-5,距離兩千碼。”
“左滿舵。轉0-0-5。”克勞斯說,左手依舊拿著三明治的殘片。
一定是早些時候他們放跑的那艘潛艇,真是個極其執著的家夥。它已經經曆了炮火的洗禮,還被投放了深水炸彈,現在居然還敢浮出水麵,想加速再次超過船隊。
舵手說:“把定0-0-5。”
“目標向東,”傳話筒再次響起,“航向在變,目前0-8-5。方位0-0-6。0-0-7。”
“右舵快速轉0-1-0。”克勞斯說道。
他再次遭遇到了幾乎和以前一樣的戰術問題。“灰獵犬號”正向U型潛艇直衝過去。現在開火還是不開火?最好等到能夠目視目標再開火,因為第一發齊射將成為U型潛艇下潛的信號。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對方很有可能在不被察覺的情況下悄悄溜過去。
“艦長呼叫火控。‘不要開火。’”
克勞斯來到了艦橋翼台上,在寒風呼嘯的寂靜黑夜中,大聲喊叫的舉措讓人覺得奇怪,更可笑的是,他生怕一海裏外的U型潛艇會聽到他的喊聲。
“前方有潛艇。睜大你們的眼睛。”
一個不小心,他差點兒在結冰的甲板上失去平衡,抓住欄杆後,他才意識到戴著手套的手已經把吃得還剩一半的三明治碾得粉碎。他猜想現場一定一片狼藉,很慶幸黑夜能夠幫他掩蓋這一切。他在欄杆上蹭了蹭手。
“目標方位0-0-8。距離1-8-0-0。”
他們正在接近U型潛艇。
“艦間通話,長官。”華萊士提醒他說。
迪基、哈裏和老鷹都在講話,他們獲得了大量的目標信號,船隊前方正上演著一場激烈的龍爭虎鬥,而他還留在船隊後麵。當然,他也截獲了目標信號,所以不能去幫他們。他們會不會看不起他呢?他倒不在乎個人得失,但他擔心護航船隻的團結會因此受損。
“屏幕很模糊,長官,”查理·科爾用傳話筒說道——查理已經如往常一樣,在關鍵時刻回到了海圖艙。“但方位幾乎是固定的。方位0-0-8,0-0-7。距離1-6-0-0,1-5-0-0。”
“灰獵犬號”揚起的艦艏波浪將首先被U型潛艇的瞭望哨察覺,他們會在黑暗中看到微弱的白浪,然後會再確認一遍。克勞斯努力發揮想象力,盡可能地猜測他們下一步會做什麽。在看到“灰獵犬號”以前,他們會先看到其激起的艦艏波。在看到“灰獵犬號”的上層建築以前,他們會粗略地估算艦船的航向,這幾乎能夠告訴對方他們想要知道的一切。如果是掉隊的商船,它的航向必定是向東,而不是向北,而且航速——“灰獵犬號”目前的航速為十二節——會暴露“灰獵犬號”的其他秘密。“灰獵犬號”將被識別為敵人,潛艇裏的喇叭將會響起,U型潛艇將在“灰獵犬號”的上層建築出現以前下潛,抑或U型潛艇的監聽裝置早已識別出“灰獵犬號”螺旋槳特有的節拍。那麽,作為應對,他能不能讓“灰獵犬號”的航向向東偏移,速度降至八節?這招或許能夠欺騙敵人,雙方正相向而行,彼此快速靠近,突然轉向的確能夠出其不意,但這樣做還有可能招來魚雷,在急切的狩獵心態的驅使下,他實際上忘記了獵物還攜帶著致命的武器。他若有所思地揉了揉鼻子,這才想起剛剛被自己碾碎的三明治,他的鼻子還能嗅到蛋黃醬的味道。
“聲呐報告信號出現,長官。方位0-0-5。距離不確定。”
“很好。”
這是一個巨大的、無法估量的收獲。
“你那兒的方位改變了嗎,查理?”
“是的,長官。”查理說。
看來,有希望利用更加精準的聲呐校正雷達。
“距離1-3-0-0,方位約0-0-7。”
事實上,“灰獵犬號”能夠如此靠近潛艇隻可能表明,潛艇的偵測設備沒有“灰獵犬號”這麽靈敏,或者它的艇員不夠警覺,又或許它的艇長是個膽大妄為的家夥。等他遞交報告以後,海軍情報部門又要為此忙活一場了。
“脈衝消失,長官!”查理說道,“是的。脈衝消失了。”
U型潛艇終於警覺了。
“聲呐報告目標方位0-0-5。距離一千兩百碼。”
他們的聲呐依然能夠監測到潛艇,克勞斯拿起無線電,開始在作戰線路上說話。
“這裏是艦長。誰在負責聲呐?”
“布什內爾,長官。還有曼農。”
他們都是二級無線電員,由埃利斯負責訓練。“不是埃利斯值班?”
“不是,長官。”
“很好。”
他心裏閃過一個念頭,想要召喚埃利斯,讓他負責聲呐,但最後還是作罷了。他們未來還有漫長的戰鬥,埃利斯的體力將成為重要的戰鬥儲備。
“聲呐報告強烈信號。方位0-0-0。距離一千碼。”
又是一次捉迷藏遊戲,他們又回到了圍桌跑的遊戲中,這次的關鍵是要讓“灰獵犬號”出現在攔截U型潛艇的航線上。
“左舵快速轉0-0-0。”克勞斯命令。
他隻能暫且將艦艏對準目標信號,等待能夠預判U型潛艇航向的報告出現。
“把定0-0-0。”
“很好。”
“聲呐報告目標在正前方。距離八百碼。”
現在,“灰獵犬號”正好位於潛艇尾部,潛艇肯定馬上就會轉彎,克勞斯暫不清楚它會向左轉還是向右轉。
“聲呐報告目標在正前方。距離七百碼。六百碼。”
“它沒有動,長官。”某人意想不到的聲音傳來,一定是龐德。
“謝謝。我也是這麽想的。”
“聲呐報告目標在正前方。距離五百碼。”
潛艇是不是想懸停在冰冷的水層以蒙混過關?有這個可能,但更有可能是——
“聲呐報告目標消失,長官。”
克勞斯逐漸強烈的懷疑終於被證實了:原來他們追蹤的目標是氣幕彈,而就在他們追趕氣幕彈的同時,U型潛艇逃逸了。這次失敗的原因並不是聲呐太靠近目標以致無法有效監測,聲呐最後一次報告時,敵我雙方的距離還遠沒有達到偵測極限。
“聲呐報告目標消失,長官。”
他們失敗了。他完全被敵人愚弄了。不,還不算完全,多虧了這偶然發生的情況。如果氣幕彈還能維持一段時間,再多釋放五分鍾的氣泡,他很有可能就要投放深水炸彈了,甚至可能掉頭回來再次投放,把彈藥和時間都浪費在虛假的目標上。目標信號消失前,他的懷疑並沒有及時讓他醒悟過來。
“右標準舵。轉0-8-0。”他厲聲說,然後放下了傳話筒。
“船隊在哪裏?”
“最近的船,方位0-8-9,距離四海裏。”
“很好。”
“把定0-8-0。”
“很好。”
他必須向船隊左翼靠攏,並再一次掃尋船隊後方有無敵人。
“距離一海裏時報告我。”
“遵命,長官。”
艦上人員步履匆忙,不斷有昏暗的身影擠進操舵艙。八點了,到了換班的時間。當人處於忙碌狀態、思想高度集中的時候,時間的流逝也變得飛快。“在你看來,千年如已過的昨日,又如夜間的一更。”(60)克勞斯身邊出現一道身影,在黑暗中向他敬了個禮,然後開始說話,聽聲音像是哈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