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到了,長官。航向0-8-0。標準速度,十二節。二級戰備狀態。沒有未執行的命令。”

“艦值是誰?”

“卡林,長官。”

“很好。抓緊時間去睡一會兒,哈伯特先生。”

“遵命,長官。”

“卡林先生!”

“長官!”

克勞斯覺得,盡管卡林來艦橋報到前已經去海圖艙了解了情況,但為了讓他心裏更有數,最好親口把戰術情況跟他再說一遍,有必要告訴他潛艇的假定位置和航向,還有再次攔截它的計劃。如果待會兒他的注意力被其他事情分散,他很可能不得不讓卡林指揮操舵。或許,他可能會結結實實地摔上一跤,不省人事,也有可能被流彈擊中,不得不讓卡林暫時接管全艦。

“你明白了嗎?”克勞斯問道,他盡可能讓自己的話簡明扼要。

“明白,長官。”

卡林的語氣裏聽不出任何積極情緒,也沒有嗜血的渴望。卡林此刻恐怕正後悔自己選擇了這麽一個職業。是的,有稱職的軍官,自然就有不稱職的。不過,查理·科爾的報告稍微讓克勞斯放下了心。

“現在是第三和第四區隊值更,長官。他們已吃飽喝足了。第一和第二區隊也開始吃飯了。”

“謝謝你,副艦長。能麻煩你告訴他們,吃完飯以後回艙休息嗎?”

“遵命,長官。那您自己呢,長官?”

“我不累。我現在還不能離開艦橋,但我希望剛才那些人能夠在八點到十二點之間養精蓄銳。”

黎明前“灰獵犬號”要拉響全員戰鬥警報,第一區隊和第二區隊下一次的休息時間將因此縮短,所以現在必須盡可能睡上一覺。

“交給我吧,長官。但要是我不來點兒硬的,很多人都不會老老實實地躺下來。”

“該怎麽樣就怎麽樣,查理。”

“我試試,長官。”

“你自己也打個盹兒吧。”

“我試試,長官。”

“很好,謝謝你,副艦長。”

“謝謝您,長官。”

克勞斯瞥了一眼時鍾,從他們掉頭離開氣幕彈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將近十五分鍾,那地方現在距離他們三海裏,但他們與船隊的距離隻縮短了不到一海裏,再次回到船隊前方還需要很長時間,局勢緊迫。突然,他腦海裏閃過一個主意,他已經等不及了。

“卡林先生,你來指揮。”

“遵命,長官。”

克勞斯戴上紅色眼鏡(61),快速順著梯子來到下麵,拉開玻璃纖維門簾。他的眼睛已完全習慣了黑暗,所以下來沒多久就恢複了視力。他摸索著進去。人剛到位,鈴聲就響了,傳話筒發出聲響。

“艦長,長官!雷達脈衝,長官!”

是卡林,聲音很急促,也很大,克勞斯甚至都能聽出來他身在何處。延遲是不可避免的了,再回到操舵艙需要整整一分鍾。他的第一個動作是呼叫海圖艙。

“這裏是艦長。”

“脈衝方位2-1-9。距離八千碼。”

“很好。卡林先生,我來指揮操舵。航向?”

“0-8-0,長官。”

“右滿舵。轉1-7-0。再次向目標前進,卡林先生。”

“遵命,長官。”

卡林浪費了時間,“灰獵犬號”剛才幾乎與潛艇背道而馳,他真不應該離開卡林,讓他一個人坐鎮指揮。

“把定1-7-0。”

“很好。”

“脈衝方位2-1-8到2-1-7。距離7-8-0-0。”

雙方正在快速接近,但方位也在變。U型潛艇正越過“灰獵犬號”艦艏,企圖再次趕超船隊,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釋放氣幕彈以後,敵艇一定向右轉了十二度,自認為脫離危險以後,又浮出了海麵。現在,它與“灰獵犬號”相距四海裏。上一次相會以後,他們一直在潛艇的艇艏右舷。“灰獵犬號”當時隻需稍微改變一下航線,就可以用同樣的方法在艦艏左舷截住它,但沒想到它又及時發現了他們,安全地潛入了水中。或許從它後麵悄悄摸上去效果會更好,因為艇尾的瞭望效果或許不像艇艏那麽好。如果讓潛艇混到自己和船隊之間,船隊就危險了,後果不堪設想。現在“灰獵犬號”距離它四海裏。

“脈衝方位2-1-6。距離7-5-0-0。”

克勞斯閉上眼睛開始思考三角幾何問題,閉上眼睛有助於他集中注意力。在這期間,他又聽取了一個方位和距離報告。在操舵艙下麵,他們能為他解決問題,但前提是他得把腦袋裏的想法準確傳達。這需要時間,否則他的命令可能會被誤解。在下一個方位和距離報告送達之前,他終於下定了決心。他要讓潛艇稍稍向前進入安全海域。思索完畢,他睜開眼睛,發出命令。

“左舵迅速轉1-6-5。”

操舵的是麥克阿利斯特——他的好戲又要開始了。雖然克勞斯對艦值日官的能力存疑,但他的舵手很可靠,這點令人滿意。

“卡林先生,我在設法躲到它的後麵。”他說道。

“是——是的,長官。”

很奇怪,盡管戰情並沒有什麽複雜之處,但卡林居然並不十分清楚;任何人隻要過去半小時都在艦橋上,對戰情都應該洞若觀火才對。克勞斯開始意識到,並不是問題本身複雜,卡林的不清不楚是因為神經緊張。他太激動了,或者說太躁動了,又或許——可能吧——太害怕了,所以無法冷靜地思考。克勞斯知道,這種人是存在的,他想起了自己早晨初見獵物時的緊張與興奮,他自己的手也因為激動而顫抖不停,並且不止一次犯下了疏忽之錯。卡林經曆了此番磨礪後或許能有所長進,克勞斯想起了他今天早上想要拉響戰鬥警報的情形——或許這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他想要擺脫艦值日官職責的焦慮。沒有時間再多想卡林的事了。幸運的是,報告過來的距離和方位已經被克勞斯記在了腦袋裏。

“目標航向和速度?”他向傳話筒問道。

“航向0-8-5,速度十一節。隻是近似值,長官。”

不論近似與否,都與他的估計如出一轍。

“照當前航線航行,我們會從哪裏穿越它的航跡(62)?”

“在它後方一海裏處。或許更遠,但不到兩海裏,長官。”

“很好。”

這正是他想要達到的目的。雖然方位不恒定,雙方的距離卻在穩步縮減。現在,他又遇到了老問題:用艦炮還是用深水炸彈?炮火會發出耀眼的光芒,在這個關鍵時刻,他有沒有必要犧牲寶貴的視線去賭一次命中?還是近距離射擊,盡管海麵波濤洶湧,距離也在迅速發生變化?他決定使用深水炸彈。

“值班魚雷長。”

“到,先生。”

答話的是揚·桑德,中尉軍銜。雖然他在老家和妻子鬧了點兒矛盾,但關鍵時刻絕不馬虎。

“準備近距離投放。我們將要高速向目標進發。引信設定為淺。”

“近距離投放。設定為淺。遵命,長官。”

克勞斯的最後一個命令其實還是在冒險。潛艇不需要多長時間就能下潛到足夠深度,而在海麵上發現有敵人突然向其發動襲擊的潛艇必然會盡全力下潛。他孤注一擲地指望潛艇來不及深潛。如果設想成真且深水炸彈的引信設置為深,那麽深彈就會在潛艇下方爆炸,無關痛癢。他希望深水炸彈能夠在艇身附近爆炸。

他接通了無線電。

“值班輪機長。”

回答他的是伊普森,他還沒有休息。

“這裏是艦長。等會兒信號一到,請你馬上提速到二十四節,輪機長。”

“二十四節。遵命,長官。海浪很高,長官。”

“是的。不過,我們隻提速兩三分鍾,該讓它熱熱身了,然後再回到標準速度。”

“遵命,長官。”

克勞斯該指揮瞭望哨了。他轉向通信兵。

“艦長呼叫瞭望哨。‘我希望在下一次轉向後,能夠在正前方不遠處目測到潛艇。請站穩了。’”

通信兵在克勞斯的監督下重複了一遍命令。

“瞭望哨回答‘遵命,長官’。”

“聲呐進入待機狀態。”

U型潛艇很可能會截獲“灰獵犬號”的聲呐脈衝。在接下來的一兩分鍾內,“灰獵犬號”將處於不設防狀態,形同冒險,但不會持續很長時間。很快,提升後的航速就能保護它,還會讓對方的聲呐失效。脈衝信號停止後,艦船裏安靜得不可思議。

“目標方位0-8-7。距離2-4-0-0。”

“左滿舵。轉0-8-5。”

他考慮到了轉彎時的提前量。

“目標方位0-8-5。距離2-5-0-0。”

正前方。

“所有引擎強速前進。航速二十四節。”

“所有引擎強速前進。輪機艙報告‘二十四節’,長官。”

“很好。”

時機已到。隨著“灰獵犬號”開始加速,振動也在加劇。他走向右側翼台,進入波濤咆哮的黑暗中。“灰獵犬號”的速度超出潛艇十三節,四五分鍾以後,他就會見到潛艇。再過兩分半,他們就能出現在潛艇正上方。如果潛艇準備充分,這些時間對於下潛來說是很充足的。但克勞斯的算盤是,隻要自己不被立刻發現,而是從潛艇右後方超越,那麽潛艇就來不及深潛或逃離。

“目標方位0-8-5。距離2-3-0-0。2-2-0-0。”

“灰獵犬號”正在加速,左舷艦艏撞擊大海時,他聽到了墜浪碰撞的聲音,不由得心驚膽戰。浪花狠狠地向他撲麵襲來,“灰獵犬號”瘋狂地跳了起來。如果螺旋槳躥出水麵,他或許要關閉一台渦輪機。

“距離兩千碼。1-9-0-0。”

他無法判斷能見度,隻能猜測還有半海裏。

“1-8-0-0。1-7-0-0。”

他倒吸了一口氣。不,那隻是一個浪頭,不是他要找的東西。他的雙腳在濕滑的甲板上打滑,雙手勉強握住了結冰的欄杆。他身子向前一傾,將雙臂搭在望遠鏡方位儀(63)上,用腋窩夾住方位儀,固定住搖晃的身體。他本能地想要挺直身子,好像這麽做能夠將受限的視野往海天交界處擴展一樣。

“1-1-0-0。一千碼。”

“灰獵犬號”仍在劇烈搖晃,他能聽到大海在主甲板下方沸騰、翻滾。

“前方潛艇!0-0-5!0-0-5!”

他在一處浪尖上看到了它,一個被漆黑夜色掩映的堅實物體。

“右舵!壓舵!”

他又看到了。

“左舵!壓舵!保持航向!”

“灰獵犬號”的艦艏正對著潛艇,它剛從一個波麵俯衝下來,就又升到了前麵另一處波浪上。克勞斯又看見了目標。航速每分鍾四百碼。不見了?他還不能確定。桑德就站在克勞斯旁邊,之前他在濕滑的甲板上摔了兩跤,此刻他的雙臂正緊緊抱著欄杆柱。

“發射一號!發射二號!‘K炮’開火!”

“所有引擎標準速度前進。右標準舵。”

“灰獵犬號”艦艉投放的深水炸彈在波濤洶湧的黑色海水中爆炸,如同裹挾在雷雲中的閃電。

“輪機艙回答:‘所有引擎標準速度前進。’長官。”

“很好。航海軍士,喊出你的航向。”

“通過1-1-0。通過1-2-0。通過1-3-0。”

“灰獵犬號”開始傾斜,並且伴隨航向和速度的變化而不可捉摸地顛簸著。

“通過1-6-0。通過1-7-0。”

“引信設置為深,桑德先生。寬散射角。”

“引信設置為深,寬散射角。遵命,長官。”

“準備。”

“遵命,長官。”

“通過2-1-0。通過2-2-0。”

“灰獵犬號”正在轉身走完這個圓圈,準備使用深水炸彈攻擊剛剛打擊過的目標。

“恢複聲呐搜索。”

“通過1-4-0。通過1-5-0。”

“聲呐報告信號混亂,長官。”

“很好。”

不管怎麽說,航速還是太快了,還要將“灰獵犬號”的渦旋以及深水炸彈的環繞旋渦考慮在內。

“通過1-8-0。通過1-9-0。”

風浪正在“灰獵犬號”的艉斜方向,它狂暴地拱起艦艉,“灰獵犬號”依然在海麵進行螺旋運動。

“通過2-0-0。通過2-1-0。”

黑夜之中究竟在發生什麽?U型潛艇的碎片浮出水麵?或者“嘎吱”一聲在海底斷裂?絕望的幸存者在水中掙紮?一切皆有可能,但又不太可能。

“通過2-2-0。”

“聲呐報告信號依舊混亂,長官。”

“很好。”

“通過2-3-0。”

克勞斯在腦海裏想著“灰獵犬號”的旋轉圓周,他計劃與之前的航向保持平行,然後轟炸旁邊的航道。隻是他不知道,而且無法猜測,潛艇在潛水後會有何動作,以及遭遇深水炸彈後會做何反應。它可能已經轉向了某一方向,也可能已潛到了極限範圍內的某一深度——但是,它也有可能放開了膽子,下潛到更深的地方。

“深水炸彈設置完畢,長官。”

“很好。把定2-6-7。”

“把定2-6-7,長官。”

“很好。”

周圍什麽也看不見。

“航向2-6-7,長官。”

“很好。”

他還需要再等等。“但那等候耶和華的,必從新得力。”(64)

“聲呐報告信號混亂。”

“很好。”

或許,寄希望於“灰獵犬號”完成圓周運動以後,海水和聲呐能夠盡快恢複正常的想法是不現實的。時機一定到了。

“就是現在,桑德先生。”

“發射一號!”桑德說道,“發射二號!”

水下又是一陣電閃雷鳴。白花花的水柱在“灰獵犬號”後方騰空而起。最後一次爆炸後,他等待了一分鍾。

“左標準舵。轉0-8-7。”

他打算再來一次平行掃射。

“深水散布麵,桑德先生。”

“遵命,長官。”

“聲呐報告信號混亂。”

“很好。”

“把定0-8-7,長官。”

“很好。桑德先生,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

就在上一個爆炸區域旁,一片橢圓形的爆炸區域再次形成。克勞斯曾在卡斯科灣的反潛學校上過課,曾經廢寢忘食地閱讀過無數機密小冊子,消化英國在兩年半的戰爭中所汲取的反潛戰經驗。為了琢磨應該如何有效地擊沉一艘U型潛艇,數學家們已經傾盡才智和創造力。他們已經設計出了最靈敏的儀器,還研發出了最強大的武器,但是沒有人能潛入潛艇指揮官的大腦以判斷他下一次會向左轉還是向右轉,是下潛還是保持在淺水區域,也沒有機器能夠為驅逐艦艦長提供耐心、韌勁兒以及判斷力。

“右標準舵。轉2-6-7。再投放一次,桑德先生。”

“遵命,長官。”

“把定2-6-7,長官。”

“很好,桑德先生!”

“發射一號。”桑德說。

按照這種發射模式進行下去,“灰獵犬號”還需要執行最後一次掃**。克勞斯的舵令是為了讓“灰獵犬號”斜穿過轟炸區域,向北進發,然後回到東向,再轉至西南方向,同時啟動聲呐,以便再次尋找到目標在水下的信號。然而,他聽到的報告乏善可陳——未發現目標,未發現目標。艦船在黑暗中來回穿梭,與之前的有序相比,現在它顯然是在漫無目的地穿梭。

“長官!”桑德和克勞斯站在艦橋翼台上,對著海麵的黑暗望眼欲穿,風在他們身邊猛烈地吹拂,寒冷刺骨。“長官——您聞到什麽味道了嗎?”

“味道?”克勞斯不解。

“是的,長官。”

克勞斯反複聞了聞,又嗅了嗅,寒風中的冷空氣都被他吸進了鼻子裏。在現在的條件下,他很難嗅到什麽味道,心裏越想找到反而越找不到,他禁不住想起了之前吃的生洋蔥,但桑德肯定不是在說這個。

“現在沒了,長官,”桑德說,“不,又有了。長官,我可以去問問卡林先生嗎?”

“隨便你。”

“卡林先生,你聞到什麽味道了嗎?”

卡林從操舵艙走了出來,站在他們旁邊嗅了嗅。

“油?”他試探地說。

“正是我想說的,”桑德說道,“你還沒有聞到嗎,長官?”

油!這預示著潛艇至少遭受了重創。如果油量很大的話,比如有一大片油從海下湧出,一直漫延到周邊一海裏的海域,那麽潛艇必定已覆滅了。克勞斯又聞了聞。他不能肯定——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幾乎肯定自己什麽也聞不到。

“我還是沒聞到。”克勞斯說。

“瞭望哨!這裏!”桑德招呼道,“你聞到油味了嗎?”

“現在沒有,長官。但剛才好像聞到了一點兒。”

“聽到了嗎,長官?”桑德說。

他們往渾黑的海麵望去,但是在顛簸的艦橋上他們幾乎什麽也看不見。在黑暗中,他們很難分辨海麵上是否有油。

“我沒有看到。”克勞斯說。

如果能夠確定確實有燃油泄漏,那將帶給他莫大的快感,但他不敢掉以輕心——克勞斯此番內心叩問並非是外在因素所迫,他完全是在下意識地抗拒任何好大喜功的反應,但是海軍部對證據的高標準要求無疑對他產生了影響。

“我現在也聞不出來了,長官,”桑德說,“但從第一次聞到它到現在,我們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了。”

“不。”克勞斯說道,語氣冷酷無情,因為他決心要把所有的感情都排除在爭論之外。“我覺得這不值一提。”

“好的,長官。”桑德說。

克勞斯認為,這事不值得在報告中提及。寫報告的時候,他不會為此浪費半個字。他不是那種證據不足就貪功報喜的人。“但要凡事察驗,善美的要持守。”(65)然而,有時可能性往往是決定因素。

“我們走吧。”克勞斯說。

在權衡了一個又一個可能性以後,克勞斯覺得留在船隊後方似乎不會有任何斬獲了。那艘潛艇或許已經被擊沉,總之它肯定在海麵以下,也可能會在那裏藏匿一段時間,然後被甩到足夠遠的地方,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對船隊構成威脅。現在是“灰獵犬號”返回船隊的最好時機,然後協同其他三艘護航艦繼續鬥爭。克勞斯的那句“我們走吧”並不是在提建議,而是在宣布一個決定,他手下的軍官不假思索地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你來指揮,卡林先生,”克勞斯說,“我想以最合適的速度繞過船隊左翼。”

“遵命,長官,”卡林略想了一會兒繼續說道,“長官,需要‘之’字形機動嗎?”

“不需要。”克勞斯說。

他早就想對卡林發火了。在夜間以二十多節的速度航行,居然還談什麽“之”字形機動,簡直荒謬!而卡林提及這個荒謬的問題恰恰證明了他還不能完全控製住自己的緊張,如果現在嚴厲訓斥他,很可能會使他更加坐立難安。另一方麵,如果讓他負責相當簡單的機動動作,由此帶來的成功或許可以幫他重新樹立信心,讓他及早成為一名稱職的軍官。驅逐艦艦長的職責不僅包括摧毀性的“破”,也包括塑造性的“立”。

盡管委任卡林全權指揮是必要的,但克勞斯還不能離開艦橋。他必須盡可能表現得不經意,同時又可以在第一時間及時處理緊急情況。他走到艦間通話設備前,一隻耳朵貼在聽筒上,身體背對卡林,另一隻耳朵豎起來聽卡林下達指令。卡林表現正常,他呼叫海圖艙規劃航線,然後給出了必要的舵令,並且下令提速到二十節。

“喬治呼叫哈裏。喬治呼叫迪基。喬治呼叫老鷹。”克勞斯在進行艦間通話。等到各艦回答後,他說道:“我要向左翼靠攏。哈裏,請你避讓。”

“遵命,長官。”

“我不覺得自己擊沉了那艘潛艇,”他繼續說,“但或許嚇了它一跳。”

在卡斯科灣做反潛戰講座的英國軍官很喜歡引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一則故事,裏麵講到兩個步兵把衣服放進了一台新發明的除虱機裏。

“怎麽回事,”其中一個士兵檢查了成果後一臉痛苦地說,“虱子還活著?”

“是啊,”另一個人說,“但我想,它們準被嚇壞了。”

通常情況下,一艘U型潛艇和一艘驅逐艦相遇後,U型潛艇基本都安然無恙,隻是或多或少會受些驚嚇。如果想要淨化被U型潛艇肆虐的海域,就必須大開殺戮。如果總讓它們虎口逃生,就無法遏製U型潛艇艇長狂熱的“團隊精神”——更何況還有鄧尼茨的鐵腕在迫使他們繼續戰鬥。

“我們在這兒才嚇了一跳呢,長官。”艦間通話中傳來訴苦聲。

這句話裏帶有責備嗎?克勞斯聽後心裏一緊。沒有人能比他本人更敏銳地意識到他們的感受,對於自己下轄的那些護航艦艦長而言,盡管自己比他們年長將近二十歲,但他們都有兩年半的作戰經驗,隻因少校袖章上的“兩杠半”抵不過中校的“三道杠”,所以被劃歸到了從未經曆過炮火洗禮的他手下,或許這讓他們心裏很不是滋味。但是,運輸船隊必須出航,盟軍必須拚湊出一支護航隊伍,而他恰好是其中的高級軍官,責無旁貸。幸運的是,他們並不知道克勞斯心裏的憤憤不平,“能力勝任,銜職不變”——表麵無關痛癢,實際字字誅心——的評價跟隨了他很久,並因此兩次錯過晉升,直到1941年海軍擴軍,他才被破格授予中校軍銜。

他們能夠意識到的是,今天的兩次關鍵時刻,他們的指揮官都消失在了船隊後方。事實上,克勞斯兩次都是不得已而為之,“灰獵犬號”不僅必須出麵應對,而且也是符合當時情況的最佳執行者,但他們或許看得沒有這麽明白。或許,有人還會交頭接耳地說他們的指揮官缺乏經驗——內容甚至更加不堪入耳。一想到這些,不免讓人心生痛苦——可怕的痛苦,也讓人出離憤怒。克勞斯就很可能會因此勃然大怒,但他肩上的職責告訴他不能這麽做。“不輕易發怒的,勝過勇士;治服己心的,強如取城。”(66)他的職責就是保持鎮定,語氣平和,吐字清晰,絲毫不能流露內心感情。

“我在你們後方六海裏處,”他說道,“半小時後會合。我走左翼。結束。”

他心裏五味雜陳,從艦間通話設備前轉回過身,表情有些可怕。剛才那句話他們或許說得很輕鬆,卻叫人心裏惱火。

“我想,卡林先生,”他說道,他不得不再次表現得漠不關心、心平氣和,“至少還能再提速幾節。試試看。”

“遵命,長官。”

他又饑又渴,現在正是吃飯和喝水的理想時刻。他不知道那個受命再送一壺咖啡的傳令兵幹什麽去了——他隻知道自己沒有嚐到一口。他最後一次喝的是咖啡壺裏冰冷的殘渣。現在他又餓又渴,卻沒有絲毫食欲,因為他實在太累了,一想起食物反而讓他作嘔。然而,如果要勝任肩上的職責,他就應該吃喝些東西。

“傳令兵!”

“到,長官。”

“到軍官起居室去。我要一壺咖啡和一個三明治,不要放洋蔥。一定要記得告訴那個勤雜兵,不然他又會放亂七八糟的東西進去。你在旁邊等,然後親自送上來。”

“遵命,長官。”

他之所以不讓放洋蔥,是因為如果還有機會嗅到漏油的話,他想親自驗證一番。或許,他該去趟廁所了,盡管他還不急。不,正因為不急,最好不要丟下卡林一個人指揮。航海軍士正伏在桌子上,在紅色手電筒的照射下湊合著寫航海日誌。這份日誌恐怕會不盡如人意,因為“灰獵犬號”之前長期處於顛簸中,所以輪機艙的準點報告還沒有送達,但他依然在快速而潦草地做著記錄。這時,船上響起了喧鬧聲和嘈雜聲,還有上下梯子的哢嗒聲。克勞斯意識到,航海軍士之所以動作迅速,是因為他要交接班了。昏暗的人影擠進了操舵艙,又到換班時間了。船隊又向安全的彼岸駛近了三十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