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晴走了。
屋子裏和她有關的一切都不見了。宋長樂站在她的房間裏,隻能聞到自己身上褲襠裏散發出來的臭味。他立刻羞慚地逃下了樓,衝進衛生間,脫光了衣服,使勁地搓洗了一把。
他試圖清洗褲子,卻再次把汙穢濺到身上,隻好重新洗澡,循環往複了好幾次,情況越來越糟。
他管不了那麽多了,擦幹了身子,把髒衣服統統丟進了外麵的垃圾桶。衣櫃裏的衣服整整齊齊地排列,彌留著陽光的幹燥和安晴手指上縈繞的香味。
沒關係的。他心虛地安慰著自己,強迫自己忘掉剛剛發生的那一幕。他說出了那句咒語,也沒發生什麽奇怪的事,天空沒有電閃雷鳴,妖魔鬼怪也沒有出現。唯一的區別就是安晴不見了,但是她一定會回來的。
他決定去熊屋,挑選一隻溫暖的熊寶寶來陪自己過夜。當他推門進去打開燈後,眼前的一幕讓他目瞪口呆。門扇動的氣流攪動起地上的棉絮,屋子裏像是下了一場雪,那隻最大的名叫“米福”的熊貓布偶,變成幹癟而醜陋的皮囊,扭曲在角落裏,用恐怖的目光盯著他。
他衝回了自己的房間,反鎖上門窗,拉上窗簾,用被子蓋住了自己。空氣像是被抽幹了,汗珠從他的臉上背上腋下流出,被子裏變成了瘴氣充溢的泥淖深潭,潛伏著無數吸血的水蛭毒蛇。
朦朧中,他看到了閃光的背影,怎麽追也追不上,終於看著他熄滅在無盡的黑暗中。他喊著爸爸,也喊著安晴。他使勁地說對不起,對不起,他不該把頭伸進那個箱子;對不起,他不該說出那句咒語。
在沉重的夢境中醒過來,他不斷地流著鼻涕,眼睛也疼痛難忍。一照鏡子,發現整張臉都浮腫起來。他穿起衣服,去陽台上練功,可是他渾身酸痛,連平時的一半狀態也沒有。
那種身輕如燕的感覺消失了,前功盡棄了。他忍著痛使勁轉動胳膊,像是跟誰賭氣。
因為眼冒金星,感覺好像要暈過去,他才停了下來,回到屋子裏繼續睡覺。除了睡覺,他不知道自己該幹點什麽。爸爸以前在他發脾氣的時候總是哄他說,睡一覺,就好了。
他睡了一覺又一覺,並不感覺到餓,隻是覺得渾身綿軟乏力。他不記得安晴離開了多久,也記不得上次撕日曆是什麽時候,時間變成了一條直線,沒有起伏,不知通向何處。
他想打電話給梅姨,每每拿起電話機又放下。他是有自尊的,既然叫她走,怎麽可以又求她回來?梅姨毒死了他的“阿歡”,還想趕走安晴,這些都是不可原諒的錯誤。安晴也許明天就會回來,帶著她的寶貝女兒。
她們看到他這個樣子,一定會很失望吧。
再撐一撐,就好了。他對自己說。
他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喝幹了冰箱裏的飲料,就隻好上街買著吃,過了一段時間,他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錢,就隻好去銀行的自動取款機上取錢。
爸爸教過他怎麽取錢,教了很多很多遍,怎樣按密碼,怎樣輸入金額,他早就能熟練操作。然而這一次,卡插進了卡槽後又被吐了出來,他又插了一遍,那張卡就消失了。
他使勁拍打自動取款機,拳打腳踢。大廳裏穿著製服的經理過來製止他,卻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保安也過來了,想要把他驅趕出去。他在地上打滾,拍著屁股跺著腳,口齒不清地罵他們,罵他們偷走了他的錢。他涕泗橫流地抱著自動取款機,直到警察來了,說要把他抓起來。他害怕了,這才鬆了手。可是那條街上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傻子,批評教育都沒用。警察也不願意在傻子身上浪費時間,把他趕出了那條街後,就沒再為難他。
他餓得頭腦發暈,看到有人把吃剩下來的半碗海蠣煎丟進了垃圾桶,沒忍住就撿了起來吃掉。
身上沾了垃圾桶的味道,就沒人願意再請他去發廣告單。他失業了。垃圾桶成了他果腹的唯一來源。
吃飽了肚子,他就回家睡覺。鍛煉徹底廢止,每天起床時都頭暈腦漲,視線模糊,難以忍受的口渴讓他抱著自來水水龍頭猛喝一通,他不知道這是糖尿病加劇引發的視網膜病變,隻能坐在像豬窩一樣的客廳裏大聲哭泣,邊哭邊扇自己耳光,罵自己沒用。
爸爸不是沒有給他準備後路,可是,也許再堅持一天,安晴就會回來;也許下一秒,安晴就會回來。
安晴真的回來了。
那是深夜,宋長樂被開門聲驚醒,摸索著下了床,推開房門後,在一大片模糊的輪廓之中看到了抱著孩子站在客廳裏的安晴。
安晴把伏在她肩膀上沉沉睡去的小女孩送進樓上的房間,下來對他說,她得立刻離開。
“為什麽?”他帶著哭腔,想要把她留下來。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
他以為一切都已經好起來了。現在,他不知道她的再度離開意味著什麽。
“傻瓜,別擔心。”安晴的表情像一個混亂不堪的夢,“我以前的丈夫,也就是孩子的父親,一直想把孩子搶回去,他在監視我,想找機會下手,我不能不提防,隻能半夜三更偷偷出來,先把她送到這裏來。我已經聯係上了醫院,預約了明天九點在兒童醫院給我女兒做檢查,可是我帶著女兒,行動不便,一定會被那個人發現。長樂,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宋長樂使勁揉了揉眼睛,“是不是幫完了這個忙,你就能回來了。”
“是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安晴要他明天上午打一輛出租車,帶著孩子去市立兒童醫院,坐電梯一直上到最頂層的平台,她一旦擺脫了前夫的監視,就立刻上去跟他會合。
“我女兒很乖的,如果明早起床哭鬧,你就哄哄她,說帶她去找媽媽。”安晴從口袋裏摸出了一百塊錢塞到他手上,臨走時紅了眼睛。“對不起。”她說。
安晴有兩條影子,被清水町並排的路燈輪番拉長又縮短。宋長樂目送她和她的影子離開,然後躡手躡腳地上了樓,推開安晴房間的門,看到床頭燈光下的小女孩身上蓋著毛毯睡得很沉。他不敢發出一點聲音,輕輕關上了門,躺在了門外的過道上。
明天就好了。明天晚上,他和安晴還有這個可愛的小女孩,就能美美地吃一頓,他要重新做人,做個有用的人。
翌日早晨,一陣哭聲驚醒了他,他開門進去,看到小女孩已經坐了起來。他立刻進去安慰:“別害怕啦,我馬上帶你去見你媽媽。”
小女孩見到怪模怪樣的他,哭得更大聲了。宋長樂跑到樓下,抱上來一大箱子玩具,放在她的腳下,包括上了發條就能翩翩起舞的灰姑娘,還有嘟嘟叫的小火車。等到小姑娘終於停止了哭泣,研究起一個音樂盒,宋長樂身上已經被汗浸濕,隻覺得頭痛欲裂,鼻孔堵塞,他想睡覺,可是天亮了,該出發了。
“我們去找媽媽。”他說。
小女孩的頭發亂七八糟,出了門就吵著要吃東西。宋長樂用安晴給他的一百元買了千層餅和豆漿,兩個人坐在馬路牙子上,極其香甜地吃完了
早餐。宋長樂揮手攔了一輛出租車,抱著女孩坐上去,對司機說:“去……兒童醫院。”
“這小姑娘是你什麽人?”司機回過頭狐疑地看著他。
“是……”宋長樂想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說道,“我不告訴你。”
終於來到兒童醫院的樓下,他付了車錢,如釋重負地長籲一口氣,卻又不敢疏忽大意,把小女孩抱在懷裏,讓她的臉貼近自己的肩膀,以免露出正麵讓暗中窺伺的人看見。人太多了,仿佛都心懷不軌,要從他手上搶走小女孩一般。
他決不允許,把小女孩抱得更緊,走進電梯。
電梯最高隻能抵達15層,要想上到頂樓平台,需要從15樓步行上去。
頂層平台上除了縱橫排布的管道和一個巨大的看不到頂的水箱,就隻剩下嗚咽的風。這裏直對陽光,沒有一點屏障,管道上包裹著的銀白色塗層將陽光無限反射,刺得宋長樂的眼睛又疼又酸。
他沒看見安晴。
他安撫著懷裏的小女孩,捏捏她的小嘴。這個小女孩雖然有點髒兮兮的,可還是很可愛,就像個洋娃娃一樣。如果能陪她一起玩,一起看動畫片,一起長大,那該有多美好。
他坐在了管道上,剝開一顆糖,放進坐在身邊的小女孩嘴裏。小女孩總是一副隨時要哭的模樣,眼睛裏噙著淚水。宋長樂隻好扮醜來安慰她,他學唐老鴨走八字步,彎腰把腦袋夾到兩腿之前,朝小女孩呱呱呱地叫。
眼睛總算舒服些了,可以看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原來這座城市有這麽大,遠處的樓群和更遠處的海,看起來美麗而陌生。幸運的是,這一片廣博的世界中,有一個地方是屬於他的,不管遇到了怎樣的羞辱,他還是可以躲進那個地方,像烏龜縮回殼裏。
在等待的過程中,獵獵的風裏傳來警車的鳴笛。宋長樂從小就很害怕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意味著壞事情的發生。小女孩也有些害怕,抱住了他的腿,他把女孩又抱起來,親親她的臉說:“不要害怕,我會保護你的。”
他壓根沒注意到身後會出現一個人。
是小女孩提醒了他,小女孩伸出手喊:“爸爸。”
“小枝。”那個人也喊道。
因為離得有些遠,宋長樂瞧不清楚那人的長相,隻看出他個子很高,穿著西裝,拎著個黑色皮箱,跟電視上的壞蛋一模一樣。不用猜,這個人一定是安晴的前夫了。
這個人說:“放了我女兒。”
宋長樂慌了神,側著身子把小女孩藏到身後,扭著脖子對他說:“你不要過來。”
男人把箱子放在了地上,伸出手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不是說好見了麵就把孩子交給我嗎?”
“什麽說好了?你這個壞蛋。”宋長樂說道。他的腦子轉不過來,但還是努力地思考。一定是他太蠢而露了馬腳,被這個藏在暗處的家夥發現了。安晴現在在哪裏?她還會來嗎?唯一確定的是,他不能把小女孩交給這個男人,否則安晴會恨他,再也不會原諒他,她會從清水町搬出去,那他就真的是一無所有了。
那個男人在流著淚:“小枝,不要害怕,爸爸會救你。”
“爸爸。”小女孩膽怯地呼應著。
宋長樂捂住了她的嘴:“他不是好人,你媽媽會來接你的。”
男人指著他:“再不抓緊時間,警察就來了,難道你想被他們抓住?你現在走,還來得及。”
“別想騙我,你這個壞蛋,警察是來抓你的。”宋長樂叫嚷著,聽到警車鳴笛越來越近,又慌亂地喊道,“安晴,安晴,你在哪裏?”
沒有人答應。就連警車鳴笛也戛然而止。
宋長樂已經退到圍欄旁邊,往樓下看去,隻見荷槍實彈的警察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消防車也嚴陣以待。為首戴著寬簷帽的那個人舉著喇叭朝他喊:“我們是公安警察,請你配合我們工作,放下孩子……”
“我求你,把我女兒放下。”那個男人跪下來,把箱子扔在他的腳下,“我不會害你的,警察也不會,隻要你把我女兒還給我,一切都會沒事的。”
“警察是來抓我的?為什麽?我又不是壞人。”宋長樂的兩腿抖得厲害,“你們都搞錯了,我要走了。”
他抱著孩子,想要繞過那人走到對麵的出口。男人橫在他麵前:“把孩子還給我啊。”
宋長樂想跑,衣服卻被那人拽住,胳膊下麵綻了線。女孩在他懷中撕心裂肺地哭喊:“媽媽,我要媽媽。”
那人試探了一下,發現宋長樂遠遠算不上凶悍,於是舉起拳頭砸向他的後腦勺。宋長樂嗚嗚嗚地哭出聲來,把孩子護在懷中,腿彎處又挨了一腳,跪了下去。那個人抱住了孩子,要把她從他懷中拽走,他抓著小女孩的腿,要把她搶奪回來,僵持中小腹遭到對方一記猛踹,一口氣提不上來,整個人像蝦米一樣倏然彎曲,傾側倒地。
女孩被奪走了,就在他的眼前。
這個世界完了,他把孩子弄丟了,安晴再也不會原諒他了。
這個想法擊穿了他,把他骨頭縫裏的能量都給壓榨了出來,一座火山在他體內咆哮,噴薄著滾燙的熔岩,燃燒著全部的屈辱。他拔地而起,再度衝向那個向前奔突的男人。
那男人抱著孩子跑不快,索性放下女兒,用等量的憤怒還擊。他的拳頭盡數擊在宋長樂的臉上,卻無法真正地將他擊垮,因為這個看起來軟綿綿的家夥,總是不斷地爬起來,即使臉上的鮮血和淤青已經使他麵目全非。
“把她還給我。”宋長樂的喉嚨發出低沉的怒吼,那目光隻屬於野獸。
“他是我的女兒。”男人最後一拳用盡了全力,他看得出來,隻有把眼前這個瘋子徹底打倒,自己才能帶著女兒全身而退。
不管發生了什麽,結束吧。
宋長樂的顴骨遭受了最後一次重擊,向後仰倒,後腦勺撞在了通風管道上。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已經碎了,無論是臉部還是顱骨;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已經碎了,一陣風來,就會把他破碎的軀殼吹得七零八落。
陽光從未如此黯淡過,天空像一塊巨大的裹屍布,要把他從頭到尾蓋起來。
“是我不好。”他仰麵對著天空說道,“我應該聽爸爸的話,不該說出那個咒語。”
他費盡全力坐起來,發現和他搏鬥的男人和小女孩已經離開。可平台上不僅僅隻有他一個人,還有一個人,穿了一件很大的黑色鬥篷,站在高高的儲水箱邊緣,無聲無息地垂視著他。
“該出發了。”那個人說。
“出發去哪兒?”
“出發去找你爸爸啊,他在等你。”
“你是誰?”
“我是來接你的。”那個人說,“到了該起飛的時候了。”
“可是,我的‘飛天神功’還沒有練成功,我還飛不了。”
“會飛起來的。”那人說道,“有的時候要逼自己一把,才能把潛能發揮出來。你看那些小鳥,都是被鳥媽媽趕出鳥巢才飛起來的。”
“我能不能再等等?我想再看看安晴。”
“你覺得她還會再見你嗎?”那人有些不耐煩了,“看看你的身後,警察就要上來了。”
宋長樂朝下看去,看到那個男人抱著女孩已經到了樓下,上了一輛警車。很多人都在往醫院大門外跑。紅色的警戒線外,聚集了大量的圍觀者,交通警察正在疏導來往車輛從另外的岔道上行駛。
“飛吧,飛吧。爸爸在等你,阿歡也在等你。”那個人的話語間有種催眠的力量。宋長樂似乎真的看到爸爸牽著阿歡,站在一扇雲朵剪裁成的門前朝他揮手。
“爸爸,我想你。”他的熱淚滾落下來,灼疼麵頰上的傷口。
他爬上了水泥護欄。遠處的大海上聚集起壯闊的雲山,爸爸會在哪一座山峰上等他?一隻海鳥從他的頭頂掠過,像引領方向的精靈一般向大海飛去。藍潤潤的天空有著城市所無法比擬的純粹之美。
“我要離開了。”他高興起來,“我要飛了。”
可是沒有人回答他,他回頭看去,平台上隻剩下他一個人。
所以剛才那個人是變成鳥飛走了嗎?
“真想永遠活在童話世界裏啊。”他說。
在最後的瞬間,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仿佛是上帝憐憫他的悲辛,將智慧還給了他。
“其實我什麽都知道。”
他張開了雙臂,向天空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