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手術室裏,病人正在沉睡。

纖薄鋒利的手術刀切入他的胸腔,少量的血液還是不可避免地滲透了出來,在護士用吸液器和紗布處理了之後,倪晟繼續逐層切開他的胸口的皮膚和肌肉。

心髒移植的前期準備工作已經基本完成,病人的體外循環係統已經建立完畢。倪晟切開每條血管的最合適位置,阻斷和心髒相連的主動脈,那顆原本艱難跳動的心髒,失去了血液供應,在患者胸腔裏奄奄一息地停止了蠕動。由於長時間心衰,它已經明顯增大,像一台老舊的,隨時會崩壞的發動機。

在華辰醫院的另一間手術室裏,健康心髒的摘取手術也在同時進行,預計二十分鍾內就可以結束。

病人崩壞的心髒,終於脫離了胸腔,擺放在旁邊桌上的容器裏。健康心髒尚未到來的間隙,倪晟認真端詳了一下這顆已經毫無價值的壞死心髒。他能判斷出,這場手術已經到了不能不做的時候,如果它還留在病人體內,一個月內發生梗死的概率超過七成。但是他無法判斷這顆心髒的主人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直到現在,他還是蒙的。讓他上樓,他就上樓,讓他報警,他就報了。他成了傀儡,手腳綁上了線,被人提溜著去往一無所知的處境。可情況再怎樣糟糕,他也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需要搭進一條人命。

小枝確實已經回到了他身旁。法院聽取了小枝走失的過程以及相關證人描述他前妻的精神狀態和生活狀態,做出不算有難度的合理判決。

盧笙可以繼續去打她的麻將了。

他也可以帶著孩子和慧玲去德國重新開始生活。不管發生過什麽,隻要他去了德國,都能夠一筆勾銷。

“心髒來了。”護士的聲音打破了他的沉思。手術室的門開了,負責運送健康心髒的醫生出現在門口。所有人像枕戈待旦的士兵,在行軍號響

時重新振作精神,真正的戰役開始了。

倪晟閉上眼睛,仿佛看見另外那個手術室裏此刻的場景,他們一定縫好了捐贈者完全癟下去的胸腹,替他穿好了新的衣服和鞋,然後分列手術台的兩旁進行遺體告別。

現在這顆健康的心髒要換個主人了,對倪晟來說,這不是什麽太難的事。但是在他閉眼的幾秒鍾裏,一個想法使勁地往腦子裏鑽:如果這次手術出了點意外,那麽整個事件的最終結局會不會好一些?

炮製出一點小意外並沒有什麽難度,就像最厲害的魔術師一樣,他完全有把握能做到神鬼不知。這個病人是簽了承諾書的,他必須承擔手術所有可能的結果,包括失敗引發的死亡。

在他睜開眼的刹那,這個想法就被他否決掉。

獲得德國從醫資格的考試成績上個星期剛剛查到,等級為C1,也就是說,隻要海德堡大學附屬醫院的邀請函發過來,他就立即帶著慧玲和女兒啟程,飛向另一個嶄新的世界。

德國會接納他這樣一個國外的醫學專家,不過就是因為他技藝精湛,從來都沒有失過手。所以,在此之前,他的職業生涯決不能留下汙點。

健康的心髒從移植器官專用儲藏箱中取出,清理好周邊的冰塊,再放入那人胸口的空洞裏,接下來,就是爭分奪秒地縫合血管。他的眼中隻剩下那些纖細的毛細血管,那些亟須銜接的神經纖維。

手術時,要忘掉一切,包括自己的職業,這是他讀醫學博士時導師教給他的秘訣。醫生是職業,職業牽扯到道德,太多的道德感會造成太大的壓力,這對手術沒什麽幫助,隻有冷靜和精確才是王道。

在這種冷靜和精確下,他做完了自己該做的事情,雖然略微緩了一口氣,但是手術還並沒有結束,胸腔現在還不能縫合。

50分鍾後,移植好的心髒複跳成功。

同事們的笑容從醫用口罩裏溢了出來,手術室裏有了些輕鬆的氣氛。有些人已經向倪晟提前祝賀,祝賀他又挽救了一個生命。倪晟依然沉浸在適才那種緊張情緒的慣性中,他用穩定的手指縫合創口,不允許有一絲缺憾發生。

剩下來的工作由別人來接手,那都是些掃尾工作,不值得他親力親為

了。拖著疲憊的身軀,扶著僵硬的腰肢,他緩緩離開了手術室,去旁邊的盥洗室做簡單的清理,又從私人衣櫃中翻出術前放在裏麵的手機。

手術持續五個小時,五個小時裏,手機提示收到一封電子郵件,以及兩百多個未接來電。

來自海德堡的郵件說,按照規程,正式的邀請函和聘任書會在三個月之後發過來。

那兩百多個未接來電,不用看,也知道是誰的。他的前妻並沒有因為輸了官司而善罷甘休,她依然癡心妄想要回女兒。

他一點辦法也沒有,隻有躲著不見她。現代溝通工具的便利也帶來了同等的麻煩,完全地藏匿變得不可能。前妻打不通他的電話,就給他發圖片,圖片是一隻手的特寫,手腕上橫著一道很深的血口。作為專業醫生,他能看出那道傷口還不足以致命。前妻讓他在歸還女兒和替她收屍之間選一個。

他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把兩隻手埋在亂發之中,試圖在疲倦中找到一條正確的道路。為了逃到德國去,他已經做了一切他能做到的事情,三個月是他能爭取到的最快結果,現在卻變得難以逾越。

他坐了很久,回了電話過去,對那個失去理智的女人說:“你不要再鬧了。”

“你不能把她從我的身邊奪走。”前妻像是威脅,又像是乞求,“你要為我留條活路。”

“你到底想要怎樣?出了這種事,我怎麽可能會把孩子交到你手裏?”

“我會改,我會好好養她。”

“我不會相信你的。”

“那我就死。”

“你不能太自私,你得顧及小枝的感受。”

“我懷孕的時候,你有沒有顧及過我的感受?”

倪晟歎了一口氣,口氣軟了下來:“我想跟小枝好好相處一段時間,盡到父親的責任。這樣吧,你給我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後,我就把小枝還給你。”

“不行,一個月。”

“我不想跟你討價還價。”倪晟憤然道,“盧笙,你不要逼我,我不想讓你死,我希望你幸福,可是如果你欺人太甚,我們隻能兩敗俱傷。”

“兩個月。”前妻退了一步。

“好吧。”倪晟隻好答應,“可是這兩個月內別來打攪我們,否則一切後果我概不負責。”

“兩個月後你不把女兒還給我,我就死在你麵前。”

倪晟不相信鬼神,但還是被她怨毒的口吻嚇得不寒而栗。他的額頭輕輕撞擊著冰冷的鐵質儲物櫃,深深體會到了無能為力的痛楚。現實中的諸多矛盾,比醫學上的難題更加錯綜複雜,讓他疲於應對。

他為自己爭取到兩個月的安寧,可是兩個月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