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

“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連續三天,盧笙撥打倪晟的電話,聽到的都是這個聲音。她不得不去醫院打聽,被告知倪晟幾天前辦理了辭職手續,去向不明。

應該是有人知道他在哪裏的,隻是他們都已經將她歸入到“反麵角色”那一類裏,不願意助紂為虐。如果不是被她逼急了,誰會放棄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聲望,隱姓埋名躲起來?

慧玲也辭職了,應該是跟隨倪醫生一起的吧。有的護士故意透露這一點,好欣賞她抽痛的表情。但是大多數人都對她很客氣,也對她很冷淡,隻差在脖子上掛上“無可奉告”的牌子。她隻能像無人認領的狗一樣往家走。

她有資格罵倪晟嗎?明明都是她的錯。

也許她最大的錯就是寄希望於倪晟感念於以往的夫妻之情,感念她知錯就改的決心,忌憚她狗急跳牆的瘋狂,將小枝還給她。除了尋死覓活,她實在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武器了。

這兩個月她請人把家裏重新裝飾了一下,尤其是小枝的房間,換了粉紅的牆紙,貼上了公主的漫畫,換上有公主圖案的被套,可最後一次接通

倪晟的電話時,倪晟冷冷地告訴她,小枝喜歡的是“東京喵喵”。

她在電話裏暗示出“重歸於好”的意思,當然並不是那種“重歸於好”,而是說可以以朋友的方式相處,並且很寬宏大度地說,他如果想來看女兒,可以光明正大地來。為此她甚至願意祝福他跟慧玲。

但現在想來,自己的一廂情願有多麽愚蠢,又有多麽可笑。法院都把女兒判給了倪晟,她還能怎樣?

形單影隻地往回走,經過小區門口的棋牌室,聽到劈裏啪啦的麻將聲。她有過幾秒鍾的猶豫,猶豫要不要繼續當個鴕鳥,把腦袋塞進麻將裏去。隻有在牌桌上,她才是不可或缺的,隻要她願意打下去,就不會被踢出局。如果她離開,其他三個人就等於零。

牌友比丈夫更有人情味,他們會真誠地挽留她,求她不要走。

她想起來,法庭上,法官問小枝:“平時媽媽都喜歡幹什麽?”

她很緊張,希望女兒能讀懂她眼裏的哀求,替她說幾句好話。可惜小孩子隻分得清實話謊話,分不清好話壞話。

“媽媽最喜歡打麻將。”

“媽媽經常讓麻將館的阿姨去接我。”

“媽媽打麻將的時候,我就在外麵玩。她給我錢,讓我自己去買吃的。”

正是因為這樣,綁匪才有可乘之機。她承認這是她的錯,就算是死也彌補不了。可當初是誰承諾過,要養她,愛護她?

“我養你啊,你不需要工作,隻需要打打麻將,逛逛街,照看好小孩。”

她至今還記得倪晟說這話時臉上誠摯的表情。

他確實那樣做過,直到小枝出生。

其實他已經做得足夠完美,基本上不露痕跡,隻是一個人體味的變化往往連他自己也無法察覺,隻有同寢而眠的伴侶會有最直接的感受。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安撫著腋窩下那個貪婪吸奶的孩子,在身旁沉重的鼾聲中嗅到了一絲陌生的氣息。

這很難解釋,很唯心,很神秘,讓無法理解的倪晟氣急敗壞。他一直在努力維持婚姻,隱藏得那麽好,那麽深,卻被她輕而易舉地發現了真相。他隻能理解為,她從來都沒有信任過他,一直都在防備著他。

是她主動提出的離婚,因為她無法忍受丈夫在自己懷孕期間出軌。她

想讓他求她,就像當年求婚一樣,單膝著地,淚流滿麵地說可以為她去死。可不過是幾年時間,他的尊嚴就變得不可冒犯起來。他隻說了一句,你不要後悔。

他是對的,她後悔了,後悔沒有給他一個台階下,搞到後來自己想找個台階下都找不到。為了和她在一起,他可以跪下來求她嫁給他,她為什麽就不能拋掉全部的自尊去求他回來?

大概是因為他已經不稀罕了吧。

恍惚間,一陣急促的刹車聲驚醒了她。司機伸出頭來罵:“找死啊。”她才發現自己站在馬路的正中央。整條街都在看著她,看她的無所適從和不合時宜,就像她本就不應該存在。

司機見她無動於衷,又罵了一聲:“要死滾遠點。”

她朝那個司機笑了,感謝他指出了一條明路。司機嚇得立刻就閉了嘴,飛快逃走。

她走進馬路對麵的小區大門,隨即進入樓道口,抓著欄杆往上爬。她的家在五樓,這套三居室本來是他們的婚房,現在成了她一個人的墳墓。她從來都沒有發現這五層樓的台階如此漫長,如此高不可攀,每一步都要調動起全身的力量,每一步都像踩在雲裏麵,每一步都像是通往一個未知的世界。

她捏著鑰匙開門鎖的手在顫抖,連這麽個簡單的動作她都已經難以應付了,以後怎麽辦?去死吧。

“你怎麽了?”

她才發現身後站著一個人。走廊上的光線很暗,感應燈接觸不良,在嗞嗞的電流聲中閃滅,陌生男人的臉也在閃滅,他的頭發像一團灰色的安靜的煙,陰影中的眼眶尤其深窅,像彌漫著一場大霧。

“沒什麽。”她說。

“我住在六樓,就在你頭頂上。”男人站在門口說。

六樓那家人一直都在外地,所以,是把房子給租出去了嗎?當然這跟她沒關係。她開了門又關了門,靠著門打量著陰冷的客廳,對麵沙發上的公主玩偶也在打量著她,睜著長滿長睫毛的無辜眼睛,吊起妖冶的眉梢,像是對她的回歸極其嫌棄。她想,就連在自己的家裏,她也變成一個不受

歡迎的對象了。

她把人偶扔到了地上,躺在沙發上啜泣。

看來這一回要來真的了。

兩個月之前,她就是坐在沙發上的這個位置,用水果刀切開了手腕,想當然地以為血會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流淌到她失去意識,然而她的凝血功能很強悍,傷口很快就結痂。

應該是傷口切得不夠深。這一次,要再深一點。

最起碼,得通知倪晟一聲,讓他來替自己收屍吧。

她衝進書房,打開很久沒用過的電腦,往他的郵箱裏發了一封電子郵件,郵件的內容沒什麽新意,隻是口吻更加淩厲,她說她會穿上結婚時穿的那件大紅色禮服,在午夜零點死去。穿著紅衣服死去的女人將會變成厲鬼——這當然是迷信,不過也夠硌硬人的。

點擊了“發送”鍵,她在電腦椅上哭成一團,沒想到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後一招竟是如此不堪。死就死吧,為什麽要搞得這麽麻煩?現在叫她到哪兒去找那件紅色大衣去?

哭了一會兒,門響了,咚咚咚,咚咚咚。

已經有幾百年沒有人敲過她的門,會是誰?不管是誰,她都不打算去應門,敲門的人自己會離開的。但是門外那個人卻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我是六樓的,我知道你在家。”

盧笙有點同情這位新鄰居,他剛搬來樓下就死了個女人,會不會做噩夢?沒準他會聞到她腐爛的氣味而成為第一個目擊證人。為了避免給他造成過於慘烈的視覺刺激,她決定放棄穿紅衣服去死的計劃。

門還在響。

她拍了拍臉,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一些,鏡子裏的眼睛紅腫得很明顯。幸運的是站在門口的人並沒有發現,他似笑非笑地問她:“能不能借我一把刀?”

“我沒有刀。”她回答得很堅決。倒不是因為小氣,而是因為她隻有一把刀,借給了他就沒得用了。

“那你能不能借我繩子?”那個人又說。

“繩子?”她有些心虛。繩子和刀的共同點就在於它們都是常用的自

殺工具,難道他瞧出了什麽?

“我屋子裏有些東西需要收拾一下,需要刀和繩子,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以為我想割腕或者上吊,我才沒這麽傻。”

盧笙沒說話。

“其實我也可以自己去買,隻是做過手術不久,身體有點虛。”

她隻好點點頭,假裝忽然想起來:“我廚房裏好像有把水果刀。”

“謝謝。我很快就會還你。”那個人道完謝,上了樓。

盧笙站在門口怔忡,很快有多快?一個小時,一天,還是一個禮拜?男人說話都是這樣嗎?好像言之鑿鑿,其實模棱兩可。她倒是可以去買一把新刀,但麻煩的是,沒準她割腕割到一半,抑或是她還沒有死透,男人來還刀,一個急救電話將她硬生生地拽回來。

財務自由、婚姻自由都實現不了,難道死亡自由也不可得嗎?

她決定上樓把刀要回來,免得再度被他打擾。

六樓門上的貓眼黑了一下,又亮了起來,開門的那個人對她說:“進來坐坐?”

“不了,水果刀用好了沒有?”為了避免和他對視,盧笙朝他身後看去。屋子裏並沒有收拾的跡象,家具上蒙著的布還沒有拆去,那種多年不見陽光且通風不暢導致的黴味一陣陣地撲過來,讓她想要快速逃離。

他露出恍然的神色,拍了下腦門。轉身拿了放在茶幾上的水果刀,用一種很別扭的姿勢朝她遞過去,就像兩個人之間隔著寬闊的溝壑,踮著腳彎著腰,胳膊伸得老長。盧笙也隻好用同樣別扭的姿勢去接,兩個月前在手腕上留下的那道疤,像條粉色蚯蚓鑽出了袖口,暴露在這個陌生男人的眼皮底下。她很快縮了回去,卻已經來不及了。那個人的手腕一扭,就把刀藏到了小臂下麵。

“這刀不適合你。”他說。

“還給我。”她說。

“這刀隻能削蘋果,割雙眼皮都不行,更不用說割腕了。”男人笑著扼住她的手腕,掌心冰冷。

“放開我。”

男人不但沒放手,反而把她拽到身前,眼睛不眨地盯著她慌亂的臉看:

“我要把你這張臉保存下來,等你死後我就可以提醒自己,不管怎麽樣,活著都比死了好。”

盧笙一直缺少和人周旋的能力,除了逃跑,她想不出其他辦法。她用盡全身力氣掙脫,向樓下逃去。

“我能幫你要回你女兒。”

男人的聲音並不大,卻像根細細的繩子拴住了她的腳。她的腳搭在台階上,看著他說:“你……你怎麽知道?”

“我剛搬進來之前,就聽說這個小區裏有個女人打麻將把孩子都給弄丟了。”男人幸災樂禍地笑著,隨即又解釋,下午在小區門口看到她過斑馬線,幾十輛車朝她按喇叭都聽不見,一副丟了魂的樣子,“當時我就看出來你不對勁。”

“你……你怎麽幫?”盧笙過濾掉他的聒噪,直奔主題。

“我還沒想好。”男人說道,“但是總有辦法的,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