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街上有家鳶尾書店,盧笙沒想到這個闖進她殘生中的男人會在這裏工作。

男人說他做過很多工作,酒吧招待、餐廳服務生、水泥廠工人等等,但是他最喜歡的還是書店導購員,因為可以和大量書籍接觸,從而可以深入研究很多經典的知識。男人還說自己叫星,冥王星的星。除此之外,他沒做更多的自我介紹,盧笙也不關心。事實上她一直都沒怎麽說話,如果不是星說今天會有小枝的下落,她也根本不會到這裏來。

書店二樓開辟了一爿角落當咖啡館。星說自己今天正好輪休,正好可以趁著等待消息的時間好好看看書。他在讀一本繁體字的台版著作,書名叫《進化、生態和行為原理》,往往翻過兩頁,目光又轉向窗外,顯然不算太專心。

盧笙就更看不下去書了,她已經坐了一個小時,但是星一直沒有告訴她倪晟在哪裏,而是叫她耐心等待。

“我們像這樣坐著,真的就能找回我女兒?”她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那取決於你的耐心。”星抬眼瞥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回到了書頁上。

耐心,耐心,她就是被耐心害的。她耐心了兩個月,結果呢?

“不要拿我女兒開玩笑。”盧笙忽然站了起來,焦躁地說,“我要走了。”

“如果你有點耐心,可能就不會搞成現在這樣。”星的目光裏透著不屑,“我說過我能找到你的女兒,自然有我的方法。”

屈辱感並沒有使盧笙離開,反而迫使她坐了回去。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明明討厭他自負的嘴臉,卻偏偏希望他是對的。

又熬了一個小時。星陸續點了一些甜品,全算在盧笙的頭上,他說他聽小區裏的人議論她前夫其實還算不錯,淨身出戶,每個月都會按時支付不菲的撫養費用,也就是說,盡管離了婚,他還在養著她。所以這點錢對她來說算不了什麽。

“你到底是在幫我,還是想趁機羞辱我?”

“這兩者矛盾嗎?”

就在她情緒快要失控的時候,星臉上的表情也起了變化,他的餘光瞥到窗外的街道,弓著身子站起來,指向從樓下經過的一個女人:“快看,那是誰?”

“慧玲!”盧笙叫出聲來。她至死不會忘記這個女人的麵容、背影和走路的姿勢,不會忘記她仿佛與世無爭的恬靜中含著一絲怯懦的表情,就是這副表情留住了倪晟,讓他寧願散盡錢財仍執迷不悔。

慧玲的家離這兒不遠,她一直和退休的父母生活在一起。

盧笙立刻就要衝下去質問她到底把倪晟和小枝藏到哪裏去了。

“能不能不要衝動?”星抓住了她的胳膊,“早知道你是這樣的豬隊友,我就不該喊你過來了。”

“那我們該怎麽辦?”

“看書,喝咖啡,等。”星淡淡笑道,“當然你也可以靜下心組織幾個問題來問我。”

盧笙當然有很多問題要問他,隻是不知道該先問哪一個。

星說,他見過慧玲的照片,就在醫院牆上的員工介紹欄中,隻不過未曾見過她的全貌,難以保證百分百認出她來,所以需要盧笙坐在這裏,幫

他確認。他還向慧玲的同事打聽到她的家庭地址和電話號碼,然後在這家書店找了份工作。因為這家書店有一扇窗正對著慧玲回家的必經之路。

“你要她的號碼沒用,她跟倪晟一樣,手機永遠打不通。”盧笙說道。

“那大概是因為她把你拉入黑名單了。”星譏笑道。

接下來他說了一件令盧笙匪夷所思的事,在摸清楚盧笙的家庭地址之後,他剪斷了她家的電話線。因為是老舊的小區,電話線都暴露在戶外,因此做這件事並沒有難度,略有難度的是,該怎樣在她家中安裝他從網上買來的手機信號屏蔽儀。他冒充液化氣公司的員工以檢查管道的名義進入她家廚房,把屏蔽儀放進衛生間抽水馬桶的儲水箱裏。

“然後,我在晚上十一點用電腦軟件給慧玲發了條短信。我說她父母出事了。你覺得她會怎麽做?”

“打電話?”

“如果打不通呢?”

盧笙似懂非懂,還是星進一步解釋,才算完全明白過來——如果家裏的固定電話和父母的手機都無法打通,那麽慧玲一定就會托朋友打聽,但因為時間太晚,她的朋友很可能會答應翌日早晨才幫她前去照看,或者她根本就不好意思麻煩別人,所以那個夜晚勢必會非常難熬,她唯一能做的,可能就是立刻在網上訂購回程的車票或者飛機票。

盧笙無語地凝視著咖啡的表麵,心裏麵亂七八糟。

星忽然說:“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麽。”

盧笙不相信。

星問:“你是不是也在想家?”

“你怎麽知道?”盧笙嚇了一大跳,因為有那麽幾秒鍾,她確實在計算自己有多久沒有回家看看父母了。

“人之常情而已。”星一邊留神窗外,一邊說,“人的思維和行動是有規律的,總是環環相扣,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如果你掌握了這種規律,其實就能控製很多事情,比方說人的情緒。”

見盧笙若有所思,星繼續說:“據說現在很多國家都在大力發展人工智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類本身其實就是人工智能,會做什麽,不做什麽,都是寫在人身體裏的程序所決定的,人自己也控製不了。”為了說

明這一點,星舉了個例子。很多人在宿醉後的清晨痛心疾首,發毒誓再也不喝一滴酒,但是這種堅決的態度在中午就會發生鬆動,到了晚上五點左右就會完全崩解,然而到第二天又是一個循環。這就是規律,是寫在每個酒鬼身體裏的一道設定。每一種感覺,每一條想法,都會在對應的時間點顯現,就像定好的鬧鍾。

“關鍵是,要如何找到能夠引爆人行動的那根導火索,隻要找到了,就能控製人的行動,甚至是生死。”星說道。

盧笙笑了,這位星先生以為自己是誰?死神?冥王?

“是不是很不可思議,難以理解?”星問道,“難道你沒有發現,你的生死現在就掌握在我手上?見了慧玲之後,你是不是有了點希望,沒那麽想死了?”

“我……”盧笙剛想爭辯,星又指著窗外說:“她來了。”

慧玲再度出現在兩人視線裏,這回是從原路正麵返回,大概是因為看到了毫發無損的父母,神色頗為輕鬆,腳步也很輕快。

星站起來,把搭在椅背上的夾克衫套在身上:“我知道你現在很想跟我一起去跟蹤她,可兩個人的目標實在太大,如果讓他們發現,所有的等待都會前功盡棄。你行動又慢,又沒耐心,還是我一個人去吧。”

“那我是在這兒等,還是回家等?”

“就在這兒等。我猜他們一定是剛回來,估計是先找了個賓館落腳,應該就在這附近。”

她隻好把自己摁在沙發上,看著他下樓,看著他雙手插在口袋裏,跟在慧玲後麵遠去。

果然,不到一刻鍾他就去而複返了。他說慧玲進了步行街入口對麵的快捷酒店,倪晟和小枝一定就在裏麵的某間客房裏。

“如果你想把你女兒搶回來,千萬要聽我的,不要衝動。”星坐下來繼續看書,對她說,“現在你可以走了。”

“萬一他們又離開了怎麽辦?”盧笙擔心起來。

“相信我,這種事情不會發生。等我的消息,我一定會讓你見到你女兒。”

盧笙隻能點點頭。

星雖說住在盧笙的樓上,兩人之間隻隔了層天花板,但他神龍見首不見尾,一個禮拜難覓蹤跡。

是一個漫長等待中無比煎熬的黃昏,盧笙的手機響了,星的聲音很急促地傳過來:“來大悅城,速度。”

她立刻就像被鞭子抽在脊梁上,衝出門打車往大悅城趕。

星就站在商場門口一個不起眼的地方,見到她來什麽也沒說,反身就往裏走。她緊隨其後進了電梯,才聽到他說了第一句話:“待會兒一定不要衝動。”

她輕輕說了聲好,身體卻微微顫抖起來。

七樓的兒童遊戲樂園裏,有聖誕老人在派送禮品,音響裏播放著熱鬧的聖誕歌曲,製造出歡快的節日氣氛。盧笙這才醒悟,今天是聖誕節,是小枝生命中的第一個聖誕節,卻不是和她一起共度。因為她從來都沒有帶小枝過過聖誕節,小枝大概也不知道世界上有這個節日。

她的心倏然像刀剜似的疼,眼淚瞬間就充溢了出來。

“她到底在哪兒?”

“剛才還在這裏。”星領著她在整個樓層走了一遭,皺著眉頭說,“他們一定是去樓上吃飯了。”

樓上的各色餐廳門前等滿了拿號等餐的顧客,星擋在她的身前,將帽簷往下拉了拉,沿著玻璃牆巡視,終於在必勝客發現了要找的人。在最裏麵的餐桌旁,小枝正坐在倪晟的腿上吃披薩,而倪晟正在和慧玲有說有笑。

盧笙立刻就要衝進門裏,卻被星一把拽住:“你幹什麽?”

“我要我的女兒,我要帶她走。”盧笙用一隻手去解救被他箍住的另一隻手,“他說過的,過兩個月就把女兒還給我。”

“你以為現在進去,他能把女兒還給你?”星麵無表情,“他一開始就在騙你,隻有你這樣的傻瓜才會相信。”

“你說得對,我是傻,所以我要帶小枝走,走得遠遠的,讓他再也沒有欺騙我的機會。”

“法院都已經把你女兒判給他,鬧到不可開交,最後吃虧的隻能是你。我帶你來,是想讓你寬心,時機還沒到,你還得等。”

“等到什麽時候?等到他良心發現,自己把女兒還給我?”

星鬆開手:“好吧,那你去啊,讓小枝看到你聲嘶力竭氣急敗壞的樣子,反正你也早就形象掃地了,你去耍潑放賴,去抓破你前夫的臉,然後呢?”

盧笙仿佛看到他描繪的那一幕,仿佛看到小枝驚恐的眼睛。她靠著牆蒙住自己的臉,在星肩膀的掩護下啜泣了一會兒。等到終於能控製住哽咽,她才隔著透明玻璃又往裏麵看去。

小枝站在那裏,似乎又長高了不少。

“我們走吧。”星說。

她低著頭,跟他離開商場。

星把她送到了某個十字路口,對她說自己還有一些事要做,不能陪她一起回去。再度孑然一身的盧笙淚眼婆娑,看著星的背影消失在燈火彌漫的街頭,不禁對這個神秘的男人增添了幾分期許。

他到底是誰?

他為什麽要幫她?

盧笙痛苦的心裏長出一些希望,就像啼血的夜鶯看到了黎明熹微的光亮,隨之而來的,是她以為已經死掉的好奇心。剩下的日子變得更加難熬,星在展示了神秘的力量之後,又離奇消失了。她去六樓敲他的門,可他從來都不在家,她也試過在樓下等他,等到將近深夜也沒有一次見到他的人影。希望和好奇是兩股交相攪動的暗流,讓時間處在一種令人瀕臨瘋狂的滯澀之中。

兩個禮拜後一個下雨的晚上,盧笙覺得自己離崩潰隻有一步之遙,於是打著傘去鳶尾書店碰碰運氣,沒想到這一次竟然找到了星。

星站在店門口的彩色篷簷下跟她說,他在上班,最多隻能聊五分鍾。

“後麵我們該怎麽做?”她問。

“等待。”星說。

“可是我現在實在是一團糟,我不知道……”她詞不達意又語無倫次,不知道怎樣將亂糟糟的情緒和想法表達出來,星的冷漠又讓她窩火,“你說過你會幫我的。”

“我說過我會幫你,可是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總是圍著你轉對不對?”星的脾氣很不好,臉色黑沉沉的。

“如果你不想幫我了,就早點說,不要給我毫無意義的希望。”盧笙側過臉隱忍地不看他,“我認識你快要一個月了,你不知道這一個月我每天都度日如年……”

“我說過,要等最好的時機。”星打斷了她的悲戚,“你需要等待,需要耐心。”

盧笙承認自己欠缺耐心,所以她乞求星告訴她,告訴她一個明確的答案,那個最好的時機,到底是怎樣的時機。

“這我也說不清楚,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不僅僅是你,我也是如此。所以我沒辦法回答你。”說完了這句話,星就回到了書店裏。

盧笙淒涼地退到暗處,在一台綠色的變壓器箱後麵持續凝望,書店裏的顧客不算太多,有些是來躲雨的。星穿著墨綠色和黑色相間的工作服,看起來格外清新而儒雅。他站在書架前麵,正在和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攀談,說得那女孩頻頻點頭,卻不太敢抬頭看他的眼睛,那種羞澀也同樣發生在其他女讀者身上。他無一例外地推薦了令她們心儀的書籍,並將她們導向了收銀台。

盧笙不得不承認,星有一種魔力。他如果想討人歡心,仿佛也不見得有多困難。可是他想招人厭,自然也能讓人恨不得生啖其肉。最招恨的是他的目光永遠都是冷漠的,而且越看越冷漠,就連他的好心都有種逼人的寒氣。

盧笙忽然想知道,下班之後,星會去哪裏。

九點半書店打烊,店員陸續離開,星最後一個出來,給門上了鎖,沒有打傘,隻是戴上一頂鴨舌帽,走進馬路對麵的一家麵館,點了一碗雞湯麵。

吃完麵條,他順著馬路牙子往前走。人行道和車道交界處砌了一排紅磚,稍稍高於地麵,他就走在這排紅磚上,張開胳膊保持平衡,看起來有點像放了學不想回家而磨磨蹭蹭的小學生。走到紅磚的盡頭時他又往回走,走了幾個折返後才意興索然,把手插進口袋離開。

盧笙在傘的掩護下,自始至終都遠遠地跟在他身後觀察,這一觀察,兩個小時就過去了。

快要到達一個名叫春籟巷的地方,星的腳步慢慢放緩。巷口孤零零地撐著一把紅傘,撐傘的人上半身被遮住,裹在緊身牛仔褲裏的腿很修長。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星的出現,傘下的女人轉身往巷子裏麵走去,星的背影也往巷子裏麵移動,兩人之間並沒有接觸。

盧笙並沒有繼續跟下去,因為春籟巷裏有很多文身館和小旅店,是治安突擊檢查的重點區域。那裏上個星期才發生過一起強奸案。

但她還是偷偷往巷子裏瞅了一眼。

她看到,巷子深處,剛剛還一前一後毫無交流的兩個人正擁抱在一起無聲熱吻,那把紅傘支撐了一小會兒便被忘情的手丟在旁邊。

原來星是有女朋友的,難怪他租了房子卻很少去住,可是春籟巷環境這麽糟糕,他們為什麽不搬到星租的房子裏去?而且,星明明可以早點去,為什麽還要故意在馬路上磨蹭那麽久?盧笙百思不得其解。

沒有想到的是,星仿佛是被那個幽深的小巷吞噬了一般。盧笙去鳶尾書店找過他很多次,卻沒有一次看到過他,最後一次進了書店問起店員,才知道在跟蹤他的那個夜晚,星已經提出了辭職。

其實也很好理解,畢竟三個禮拜後就是春節。所有的人都要忙著回家,忙著團聚,除了她。星的食言,不過是盧笙遭受重大的背叛之後,又一次小小的背叛,就像毀滅性地震後又發生了一次低級別的餘震,反正該摧毀的都已經被摧毀了。然而失而複得的希望落空後的孤獨,比長夜更空,事實證明,星根本就不在意她的生死,隻要離得足夠遠,她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

這一次的心境跟上一次不同,為了報複倪晟,她曾經渴望慘烈地死去,但是現在,她隻想把自己輕輕抹去,就像抹去一片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