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天氣終究不能持續太久。

雨刮器驅趕著擋風窗玻璃上的雨水,雨水像簾幕一樣拉開,又合攏。

台風季還很遠,現在還算理論上的冬天,可是大海永遠不會消停,總是心血**般帶來可觀的風力和水量。現在這場下了整整一夜的暴雨,隻算得上是常規操作。

經過一夜的釋放,雨總算是小了一些,屋簷下躲雨的人像電線杆子上的麻雀一樣哄散開去,濺起大片淩亂水花。除了咒罵這座城市的排水功能,他們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來發泄憤怒。

柏安平把著方向盤,等著綠燈放行。隻要路麵上的積水對他的發動機構不成威脅,天氣就算不上惡劣。音響裏放著歌,八年前買的512兆車載MP3裏的音頻文件都還保存完好,一點都沒卡頓,堪稱是奇跡。以前的電子產品,質量果然比現在的好很多,愛情也是。

這個MP3是肖薇送給他的最後一件禮物,裏麵有她最喜歡的一百首歌曲。他還記得肖薇把MP3交給他時說,以後開車的時候聽這些歌,就能感覺她還在車子裏。

這些歌柏安平聽了八年,旋律爛熟於心,卻依然記不清一首歌名。

快要開到寫字樓林立的楓林路,他看到那輛塞滿了乘客的117路公交車停在了站台上。被雨耽誤了時間的“上班族”們撐著傘沿著斑馬線往對麵跑,有幾個在紅燈亮起來的時候還在前行,惹得後麵的車輛按起了喇叭。整條街都陷入了嘈雜和混亂。

落在人群最後那個女人背著包一瘸一拐地跑著,忽然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傘被強風吹出了老遠。那些汽車叫得更起勁,在她爬起來之後毫不客氣地繞過她的身前身後。她在進退兩難中淋了會兒雨,好不容易才撿起了傘,到達了馬路對麵。

柏安平在前麵的路口搶到了左轉的綠燈,沒有耽誤一秒就掉轉了車頭,很快就找到了她。他沿著路邊開,搖下車窗按著喇叭:“喂,喂,安晴。”

安晴注意到了他,左右看了看。

他解開安全帶,把臉伸出車窗外:“是我,進來。”

她猶疑著走過來,認出了他,說道:“謝謝你,可是我們不順路。”

“你再不進來,交警就要來了。”他指了指前麵路口正在指揮交通的警察說。

她隻好小跑著繞過了他的車身,打開後座車門鑽了進去。那裏有柏安平的健身包,裏麵有他用的幹毛巾,還有可以接車載電源的吹風機。柏安平把空調的暖風開大了些,轉頭對她說:“想辦法把你自己給弄幹,要不然你一定會感冒。”

安晴說了好多聲不用,打了一個很響亮的噴嚏後,才拉開他的包上的拉鏈。她用白色的浴巾擦拭著頭發,對他說:“我會洗幹淨了還給你。”

“不需要,有你的味道才好。”他習慣性地輕薄,但想起她是有男朋友的,立刻改口道,“我在開玩笑,我的意思是,反正每條毛巾我都隻用一次。”

“謝謝。”她小聲說。

他從後視鏡中看著她的眼睛:“不是說腿好了嗎,怎麽現在看起來更嚴重了?連路都走不動的樣子。”

“確實好了,是我自己沒注意,把腳給崴了一下。”安晴擦著發梢說道,“下樓梯的時候,因為被撞的右邊膝蓋還有些疼,所以大部分力量都集中在左腿上,被一個小孩從後麵撞了一下。怪我自己,穿了雙高跟鞋。”

“這麽說,還是跟我有關係,要不是我撞了你,你也不至於隻靠一條腿發力。”他笑著沒話找話,“我本來還以為是你男朋友弄的。”

“我男朋友已經走了。”

柏安平並不明白“走”這個詞的正確含義,也不想明白。他總是對與

己無關的話題保持審慎的沉默。為了不讓氣氛忽然沉悶下來,他再度打開了音響。

安晴聽到前奏就跟著哼起來。那是一首英文歌,男音清亮中帶著些沙啞,舒緩而高亢。安晴的節奏和發音都在點上,顯然對這首歌相當熟悉。

“這歌叫什麽來著?”柏安平問。

“Always Somewhere,演唱者蠍子樂隊。”安晴回答後又反問,“怎麽你自己音響裏的歌,你都不知道?”

“都是我女朋友弄的。”柏安平不好意思地說。

“這麽說,你女朋友也喜歡重金屬嘍?”安晴眨著眼睛問,“她是幹嗎的?”

“她不幹嗎。”柏安平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盯著前方的雨幕,餘光看出後視鏡中那張臉有追問的跡象,立刻堵住了她的嘴,“她死了。”

“啊。對不起。”安晴用毛巾擦頭發的動作幅度大起來,“這討厭的雨……”

“又不是你的錯,瞎道什麽歉。”柏安平又換了一首問她,“這首叫什麽?”

“When The Children Cry, 白獅樂隊。一首反戰歌曲。”

“那這首呢?”他又換了一首。

安晴又不假思索地回答:“皇後樂隊的We Are The Champion,難道這首歌你也不知道?”

柏安平這才想起,原來是被很多體育節目當成背景音樂的一首歌。他來了興趣,想把這場猜歌名的遊戲繼續下去。安晴忽然說:“我到了。”

外麵的那棟樓上有家“新概念”裝修公司,她就在裏麵當前台。她下車前再次感謝了他今天的出手相救,假如上班的第一天就遲到,試用期結束後能不能被正式錄用就會打個問號了。

“等我發了工資,請你吃飯。”她說。

“那怎麽好意思,應該是我請你才對。”柏安平的腳緩緩鬆開刹車,朝她揮了揮手。

她撐起傘,踩著積水上了台階,濕漉漉的背影像化作水汽一般消失。

柏安平回頭看了一眼,看到被她弄得滿是水漬的後座上,有一個黃色

發箍。

那是她有意落下來的嗎?

柏安平在煩亂中關上了音響,全世界便隻剩下雨水敲打玻璃的聲音,這種靜謐並不能提供足夠的靈感,讓他想通這個女人的出現到底意味著什麽。此刻所有的經驗都似是而非。

安晴和肖薇算不得十分相像,可是那種偶爾的神似,令他心悸。

模仿肖薇並不是什麽難事,她拍過電影,還出過書。她的習慣性動作、一顰一笑乃至於說話的聲音,都被不少以吸引他眼球為目的的女人模仿得惟妙惟肖。可不管有多相似,都隻是皮毛。柏安平看了太多的贗品,早就膩了。

但是現在,他居然分辨不出來這個橫空出現的安晴到底是不是在模仿肖薇。因此也搞不清楚他們之間的相遇,到底是偶然,還是刻意安排。兩個禮拜前的那個傍晚,他的車從地下停車場的車位裏倒出來,因為以為沒有人經過,速度確實快了一些。這個女人像一隻狸貓悄無聲息地出現,被他的車尾撞倒在地。那時他就預感到,盡管這個女人拒絕了他送她就醫的好意,但一定會在不久之後再次出現。

果然,沒過幾天,在白馬街的紅茶館,他又看到了她。當時她坐在陰暗的光線中,讓他真的有種肖薇活轉過來的錯覺,那發型和衣飾簡直像到了極點。意外的是,她竟然坦明坐在她對麵的那個男人是她的男朋友。

那麽今天呢?今天也是安排好的嗎?她在雨中跌倒的狼狽無助,也是惺惺作態嗎?

她對肖薇喜歡的重金屬搖滾同樣耳熟能詳,這又該怎麽解釋?

柏安平的心已經很久沒這麽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