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戴著墨鏡的年輕人來的時候,老雲頭正蹲在院牆根曬太陽。

太陽不見得比火炕暖和,但據說曬太陽可以補鈣。老雲頭快六十歲,難免有些骨質疏鬆。下午三點多,太陽已經冷卻,他起身回屋的時候,每根骨頭都在哼哼唧唧。那個年輕人叫住了他。

“大爺,這是三張村嗎?”

“是。”

“有個女人,她兒子叫張鵬,您認識嗎?”

“不認識。”

年輕人摘下了墨鏡,左右觀察了一下環境,他的眼睛微微有點腫,頭發亂糟糟地蓋在額上。那些零星散落在曠野上的屋舍都長得差不多,也沒啥好看的。他在舉棋不定中掏出一百塊錢:“大爺,能不能讓我住一晚?”

“你是誰?”老雲頭的目光從鈔票轉移到了年輕人的身上,“幹嗎要住我這兒?”

年輕人說,從風波鎮到三張村每天隻有上下午共兩班車,下午這班車載著他來,現在已經回去。他舉目無親,又找不到招待所,還要找人,隻能先找到落腳點再做打算。

老雲頭很適時地沉默了一下,露出了一點為難的神色,使得對方立刻猜到了他的心意:“再加五十。”

“進來吧。”老雲頭接過錢,領著年輕人進了家門,穿過前院和堂屋,來到後院的房間,“你要不嫌冷,就在院子裏先坐一會兒,我給你收拾一下。”

這間房去年老家來人住過,一直到現在都是空著的,好在北方天幹物燥,無須擔心上黴,隻要用熱水抹淨灰塵,土炕下加一把薪柴,就能立即入住。

“你到底是在找那個張鵬,還是在找那個張鵬的媽?”老雲頭把桶裏麵冒著熱氣的髒水倒進後院的水溝,問正在出神的年輕人。

“找他的母親。”

“你跟他們是什麽關係?”

“私人關係。”

這個回答讓老雲頭覺得相當無趣,這會兒他是真心想提供一些幫助。所謂三張村,其實就是三個村子合在一起的統稱,據說是清朝姓王的三兄弟逃難過來,分家後繁衍擴大,吸引了一些同樣逃難過來的外姓人,雖然人數不算太多,但分布很廣,如果要挨家挨戶地尋找,可能會相當麻煩。

“慢慢找,不著急。”老雲頭的暗示很明顯,他的房間已經收拾好,後麵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住的天數多了,費用也好商量。

至於一日三餐,無非也是多一雙筷子而已。

他去煮了一鍋刀削麵,煎了兩個荷包蛋,親手端進了年輕人的房間。年輕人大概是餓極了,有些狼吞虎咽的意思。熱麵條補充了體力,讓他說話的興致也高了一些。他說他從南方過來,帶點東西給朋友的母親。

老雲頭說可以把自己的收音機借給他聽,他說他自己有。

“吃完了就把碗放在外麵窗台上,不用管。”

年輕人說了最後一聲“謝謝”,在他身後關了門。

老雲頭已經很久沒聽到“謝謝”這個詞了,這讓他對年輕人刮目相看起來。過年前,從外地回鄉的年輕人都管他叫老雲頭。他們從來都沒有給

予這個入贅到三張村的男人應有的尊重。他們總是拿他開涮,說他飯量這麽大,是因為沒有嚐過女人的味道。老雲頭在三張村沒有地位,但有房產,這就是他紮根於三張村的全部原因。這宅院是他老婆留給他的,她下半身癱瘓生活不能自理,需要一個名義上的丈夫,卻履行不了妻子的義務。這樣也好,如果真生了個兒子,也不能跟他的姓,反而還要奪走他的財產繼承權,長大後難保成不了白眼狼。

老雲頭回到廚房,也扒拉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辣子麵下去,胳肢窩裏沁出熱汗,腸胃裏熱烘烘的。回到屋子裏看完了新聞聯播和黃金時段的諜戰片,去年輕人的窗台上收碗的時候,窗子裏燈光已經熄了。

老雲頭很滿意,決定不再浪費時間,回房間又披了件大氅,去開前院大門。門軸就像他的關節一樣,發出吱吱扭扭的異響,驚得他脖頸一陣發麻,像是被門外黑暗中沉睡的獸眼發現了一般。

事實上一個人也沒有,戶外隻有無邊的深寒。老雲頭在暗昧的夜色中走得渾身冒汗,像是走在一個春潮萌動卻又苦短易逝的夢境裏,躡手躡腳,生怕驚醒了自己。

田壟阡陌土地河流上都凍住了,除了一點接一點惺忪的燈火,所有的燈火都是一樣的,燈下的人跟他一樣甚至比他更衰朽不堪,但是隻要堅持往前走,就會遇到一盞不一樣的燈,燈光下有一個活色生香的人。

看到那星燈光,老雲頭立刻就感覺自己年輕過來。

不僅有光,還有歌聲,是地方戲曲頻道在播放老掉牙的《遊園驚夢》:“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咿呀的曲調從窗縫裏滲透出來,伴隨著一個女人的和鳴。

一聽到這個聲音,老雲頭就有了反應。

他屏住呼吸彎腰蹲在窗下,學了一聲貓叫,電視的聲音隨即減弱,一個聲音貼在窗子上問:“誰?”

“阿香,是我。”

“老雲頭,你好大的膽子。”

“我有錢。”

“有多少?”

“七十。”

窗子裏的女人沒搭話,斟酌了一番才說:“現在漲價了。”

“漲到多少?”

“一百。”

“太貴了。”老雲頭憤憤不平地說,“你以為你是誰?”

“嫌貴你回去啊。”

老雲頭就氣餒了:“好好好,你出來說話。”

門閂無所顧忌地響動起來,阿香穿著大紅色的棉襖,站在門檻上斜乜著老雲頭說:“你進來?”

“不行。”老雲頭斷然拒絕。

“怕什麽,他最起碼還有兩個鍾頭才能回來。”

“不行,還是小心一點。”

“去你那裏也行,不過得加五塊錢跑路費。”阿香摟緊棉襖說,“這麽冷的天,鬼才願意跟你折騰。”

“好吧。但是後麵萬萬不能再加錢了。”

“走吧。”

老雲頭原路返回,把那個女人遠遠丟在身後,像是和她毫無瓜葛。阿香太囂張了,邊走邊唱:“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外煙絲醉軟,那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唱得老雲頭的腰身更加佝僂,恨不得立刻堵上她的嘴。

隻有快要到自己家門口時,他的膽子才大起來,敢於停下來等阿香一起,摸她的腰肢和被厚棉褲包裹著的翹彈的臀。

“別說話,家裏有人。”他推門進去,警告她說,又像是乞求。

“什麽人?”阿香眉毛一挑。

“一個後生,說是來找人的,沒地方住,找的我。”

阿香立刻明白:“怪不得你有這個閑錢,他給你的住宿費吧。”

老雲頭哪有時間浪費在這些話頭上,關了房間的門,立刻就抱住了她。冬天就有諸般不好,穿得這樣嚴實,脫起來就會困難重重,尤其是像阿香這樣狡猾的女人,她身上的零碎之多簡直超乎了他的想象。阿香一邊笑,一邊解釋,這都是為了不讓張善武那個王八蛋碰她,那個人在賭場裏混了一天回來,身上的氣味比老雲頭還難聞。

“你這麽放肆,難道就不怕張善武?”阿香躺在炕上,任他彎著腰去寬衣解帶。

老雲頭已經有些氣喘籲籲了,聽到這個問題,心頭的一團火立刻就滅了一半。他氣惱地說:“幹嗎要說這些廢話?”

阿香咯咯咯地笑著。

老雲頭發現自己是真的老了,他的身體還沒怎麽用過,三十年前入贅過來的時候,妻子下肢癱瘓毫無知覺,他折騰過幾次後意趣全無。總算熬到她死,獲得起碼的自由,卻失去了放縱的本錢。阿香半裸的身子像一座放棄了防禦的城池,他卻在最後的關頭失去了進攻的能力。

“你的錢太好賺了。”他疲軟地抱怨,“你做了什麽?怎麽就賺了這一百塊錢?”

“你放屁,是一百零五塊,別想打馬虎眼。”阿香扣著紐扣罵他。

他一分錢也不敢少給,因為阿香隻認錢。他對她的畏懼,就像他對她的欲望一樣強烈。

可是這不代表他甘心完全繳械投降,他看著阿香慢條斯理地穿衣服,問她:“別人的錢也都是這麽好賺嗎?”

阿香冷眼瞪了他一下,把頭發撥到耳朵後麵,分不清是譏諷還是安慰:“快活一點,你已經不錯了。”

老雲頭動也不想動,卻還是要去鎖門。他披上了棉襖,把阿香送出去,在冷風中恢複了一點生機,拽著她的袖子說:“過幾天,我還去找你。”

“有錢就行。”阿香在他的臉上捏了一下,並且善意提醒他可以吃點藥,但隨即又改了主意,勸他不要過於強求,因為他這個年紀應該量力而行,不能胡亂吃藥,否則有可能死在她身上。

“你看,我還是很關心你這個老不死的。”她調侃了他,哼著小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