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雪已沒及小腿。
星在雪地上步行了兩個多鍾頭,回頭卻還能看見山坡上那片隱現的村莊,被白雪覆蓋的原野上,連綿遠山交織出的幾抹青痕完全沒有遠離的跡象,他的移動距離對於浩渺的天地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而風波鎮仍然遙不可及。
更麻煩的是,沒有任何標明方向的地標,星已經拿不準自己是否已經迷失,他在來時將路線記在心裏,但怒雪狂飛中的環境和當時已有極大不同,越往前走,越沒有把握。淩晨在老雲頭的家中帶走的幹糧成了雞肋,現在最大的問題不是饑餓,而是疲累,疲累源自於沮喪,沮喪離絕望隻有一步之遙。以這樣的速度,除非發生奇跡,否則天黑之前根本到達不了風波鎮。
如刀的風灌進了星的口鼻,順著氣管直達體內,體力的流逝讓星呼吸急促而困難,在老雲頭家中翻出來的狐皮大氅雖然隔風,卻越來越沉,背包也越來越重,像一座山壓得他搖搖欲墜。
他忽然想起來,幾年前的平安堤,那個叫甘明水的男人活活凍死在金河河麵上。當時他就在他身邊,操縱著他的生死。而現在,在冰天雪地中引頸受戮的人變成他自己。莫非這是天意?
他抬頭看天,鴻蒙中也似乎有一雙冷眼在睥睨著他。
像是故意逆天而行,他使盡全身力氣朝前衝去。腳下一滑,一頭栽進雪裏。新雪很軟,就像豔陽天曬過的被子一樣軟,他的眼皮打架,心中有個地方正在瓦解,仿佛有人在勸他,休息一下,又何妨?
眼睛一旦合上,就再也睜不開了吧?他迅速否決了自己的軟弱,支撐著站起來,打戰的兩條腿繼續向前邁去。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了一串清脆的鈴聲。他朝後看去,隻見一匹高頭大馬噴著熱氣踏雪而來,拖在身後的雪橇上坐著一人,手持韁繩控製方向。星精神大振,站在路中間使勁揮動兩臂。
“籲”的一聲,雪橇車停在他的麵前,駕車的人在雪橇上站起來摘下帽子,露出一張白生生的臉,幸災樂禍地笑道:“剛才那一跤摔得不輕啊。”
星的笑容凝聚在臉上:“原來是你。”
“我說過,我有辦法。”昨晚那個女人再度出現在他麵前,拍了拍馬屁股說,“就看你有沒有膽量上來了。”
星把包扔在雪橇上,整個人坐了上去。他現在拿老天沒辦法,但對付一個孤零零的女子無疑容易太多:“就看你能拿我怎樣了。”
女人“駕”了一聲,韁繩一抖,馬又踏碎積雪向前邁去。她目視前方,在翻攪的風雪中辨認著道路,忽然說:“你不是警察,警察不可能像喪家犬一樣逃跑。”
“我沒說我是警察,是你們自己做賊心虛罷了。”
“我是我,他們是他們。”女人說道,“要不是你打了張善武那個膿包,我跟那幫人一輩子也打不上交道。”
星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叫我阿香。”
“阿香?”星嗅了嗅鼻子,輕薄地笑道,“這名字倒還貼切。”
“你叫什麽?”
“叫我星好了,冥王星的星。”星又問道,“這要去哪兒?”
“你猜。”
“你不會真想跟我跑路吧,你就不怕我把你賣進深山老林,專門負責生孩子?到時候你就知道三張村算得上人間天堂了。”
“你放心,我不指望你,我到風波鎮上的儲蓄所裏存錢。”阿香說道,“沒有錢,哪兒也去不了。等我存夠了錢,就離開這裏,什麽老雲頭,什麽大丫頭,都讓他們統統見鬼去吧。”
她忽然站起來,朝著前方使勁喊道:“見鬼去吧,都去死吧。”
馬受到了驚嚇,蹄腳踐踏出狂亂的雪浪。
雪橇在雪地上筆直奔突,忽然一個突兀的頓挫,隨即是明顯的轉向,困頓之中偷偷打盹的星睜開眼睛,發現他們已經偏離正道,順著雪原上一條凸起的狹窄小道前進,小道兩邊的水溝被雪覆蓋,形成兩道淺壑,連接著前方的曠野,曠野中點綴著幾座小樓,幾棵野樹,宛若海市蜃樓一般虛
幻縹緲。他坐起身來問道:“去哪兒?”
“馬跑不動了。”阿香說道,“最起碼還有三四個小時的路程,得先吃個午飯,就在前麵。”
星確實饑腸轆轆,這才發現已經到了正午,馬嘴噴出白沫,蹄印也已淩亂。前麵路旁有一棟院牆環繞的三層宅邸,像是家農家飯店。
馬在院門前停住。門楣上掛著鎦金紅底的牌匾,果然寫著“雙福飯店”四個大字。
院子的外麵停了好幾輛車,車頂上蓋著厚厚的雪,將前後擋風玻璃和左右車窗都蓋得嚴嚴實實,看起來像新發好的白麵饅頭。進了院門,左側一排平房房頂上的煙囪正冒出黑煙,伴隨刺眼嗆鼻的辛辣氣味,一個渾圓的胖子正在顛勺,爐灶上的火燒得很旺。
“我去點菜,你等一會兒。”阿香說。
星站在院子中央,看著那棟樓。樓上每間房都是門窗緊閉,連窗簾都是拉得死死的。其中一扇門忽然開了,出來一個叼著煙的男人,下樓往院子裏的廁所跑,經過星身邊時留下一股腥臊的氣味,像是很久沒洗過澡。
阿香在掌勺的廚師引領下去了平房最尾端的一間房,推開門朝星招了招手。廚師是個胖子,齜著一嘴黃牙跟星打招呼:“實在不好意思,生意太好,就剩這麽個小包廂,你倆湊合下。”
這間房確實很小,陳設也簡單,隻有一張麻將桌,門後夾著一塊圓木桌麵,往麻將桌上一擺,就變成了餐桌。
午飯很快就端了上來,滿滿一鍋亂燉,有豆角、土豆、五花肉等食材。看到阿香神情自若地夾菜吃飯,星也吃了一口,卻不料辣勁發作,胃裏一陣絞痛,嘴裏險些噴出火來。阿香見他狼狽的樣子,笑著說道:“酒最解辣,你要不要喝點?”
“我不……”星連話都說不利索,隻好用手給舌頭扇風降溫,直到阿香出門給他端回來一杯熱水,他喝下去之後才把話說完整,“我從來不喝酒。”
阿香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餐巾,抽出一張遞給他:“現在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了?”
“我說過,我叫星,冥王星的星。”
“別扯了,我是說真實姓名。”
“萍水相逢,問那麽清楚幹什麽?難道你還想改嫁給我?”
“我不喜歡你這樣。”阿香皺眉道,“我這麽幫你,你還是對我遮遮掩掩,太沒有良心了。”
星腸胃絞痛的感覺也慢慢平複,他用紙巾擦掉額頭的冷汗:“也許你把我送到風波鎮上的時候,我會告訴你。”
“其實你現在就告訴我,對你說不定有好處。”阿香站起來,死死地盯著他看,仿佛他臉上有什麽奇怪的東西。
星忽然感覺到眼前發黑,身子一晃,若非用力抓住桌腿,險些就栽倒在地。他立即省悟過來,暗知不好,卻仍然麵不改色,使勁穩住身形,努力把目光聚集在阿香的臉上:“難怪菜燒得那麽辣,原來就是為了要我喝水,水裏加了料?感覺勁道不夠啊。”
“我不懂你什麽意思。”阿香見他這副嬉笑如常的神色,不敢輕舉妄動,臉上又綻開笑容,“你現在就想走嗎?要不要先睡一會兒?”
“走吧。”星繼續強撐著涎皮賴臉的模樣,“最好到風波鎮一起睡。”
“對不起,我不是那種人。”阿香冷冷道,把杯子攥在手裏,像是要拋在地上。
“你倒是可以試一試,”星站起來,手插進包裏,“誰進來我就打死誰。”
“你有槍?”阿香看著他的包,“我不信。”
“不信的話可以試一試。”星挪了挪腳步,“難道你們不知道,迷藥這種東西無非就是些麻醉劑,屬於化學藥品,保質期極其有限。你們下的藥大概是過期了,對我不太起作用。”
“哪有什麽藥?你又多心了。”阿香笑著說道。
“現在我要從這裏走出去。”星大聲喊道,“反正我是賤命一條,大不了魚死網破。”
他開了門。院子裏果然散落著五六個人,他們形態各異,神情尷尬,或站或蹲,有的看天,有的吹口哨,都擺出一副看熱鬧的與己無關的姿態。隻有雪,仍在無聲無息地飄落。
馬正在院子裏吃草。星對坐在屋子裏的阿香說道:“我的阿香姐,吃飽喝足,快點上路吧。”
阿香的臉漲得通紅,走出來看了他們一眼,冷笑了一聲去解馬繩。星朝用木樁封緊的大門走去,兩扇刷了朱紅油漆的仿古大門在拔掉門閂後被風撞開,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鋪展在星的麵前。
“挺住。”星對自己說。
一陣旋風席卷了雪地,掀起漫天雪塵,撲在他的身上。他感覺自己像風暴中的最後一片枯葉,終於被吹離了枝頭,往無法估算的方向飛去,在無數次的反轉之中,落在了雪地上。
白色的雪裏,有著這世上最深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