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醒過來,這黑暗仍在持續。

率先複蘇的是嗅覺,空氣中的陰黴和酸腐刺激著星的鼻黏膜,使他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身體不受控製地懸浮搖擺,這才發現自己其實是置身於半空之中,已經麻木的手臂證明他已經被牢牢捆住。最後,他才發現自己的嘴也被封了起來。

空間感和視覺的複蘇起始於一道光。這道光在濃墨般的黑暗中扯開一條豁口,又很快閉合。光束很快消失,屋子卻亮了些,原來是有人帶進來一盞應急燈。

這應該是個用於存儲糧食的地窖,牆角堆放的紅薯和白菜在濃稠的空氣中腐爛發酵,分解出使人暈眩的二氧化碳。進來的人都捂著鼻子站在陰影中,隻有一個拄著拐的人跳到星的麵前,指著自己豁掉門牙的嘴問:“認不認識我?認不認識我?”

星沒有說話。

“大丫頭,他嘴上貼著膠布,怎麽回答你?”後麵一個人嘲笑著說道。

張善武這才明白過來,撕掉星嘴上的膠布問:“怎麽樣?還想不想跑了?”

先前在廚房裏掌勺的胖廚師咳嗽了兩聲,張善武立刻就彎腰退到後麵。胖廚師兩隻手背在身後,很有威嚴地審問他:“你叫莊生?”

星垂著腦袋,繼續沉默。

“不要裝了,我們搜了你的身,還翻了你的包,找到你的身份證,就是沒找到槍。”胖廚師的臉在應急燈下變了形,“你甚至連手機都沒有,真會裝模作樣,我們這麽多人都給你騙了。”

“自己蠢,可怪不得別人。”星慢慢抬頭,對他說道,“以你們這個智商,這個賭場遲早要玩兒完。”

“你怎麽知道這裏是賭場?”胖廚師臉上的肉跳了跳,不禁後退兩步道,“媽的,你到底是幹嗎的?”

“總之是你惹不起的人。”

“隻要不是警察,我就不怕你。”胖廚師說道,“哪怕你是個職業殺手,現在也栽到我們手裏。我勸你最好識相一點。”

“你以為門口掛個飯店招牌就能掩人耳目?院子外麵那些車上的雪那麽厚,顯然在下雪前就停在那裏,每個包間都有人,雪地上卻沒有太多的腳印,這說明那些人最起碼在下雪前就已經來了。可是你燒的菜那麽難吃,開飯店的話怎麽可能會有人上門?”

“可是你不還是照樣上當?”胖廚師臉色鐵青。

“準確地說,我是上了阿香的當。”星的目光在每張臉上掃過,“我以為離開三張村就沒事了,沒料到最危險的地方在這裏,她這一招請君入甕很厲害。就憑你們這些白癡,可能一輩子都想不出來。”

胖廚師一個耳光扇過去:“你他媽的死到臨頭還嘴硬。”

星吊在空中的身體左右搖擺。他笑得難以自已,口水和鮮血滴在地上:“你們這些白癡……”

張善武衝到前頭,掄起拐往星身上搗去,正中他腋下。星猝然氣悶,笑聲也變成了咳嗽。

“你他媽的不是很屌嗎?還手啊。”張善武罵道。

像鍾擺一樣的星目光鎖死在他臉上:“你一定會死,而且死得很難看。”

張善武打了個激靈,看見別人眼中有隱隱的輕蔑,勃然大怒,再度用拐杖砸中了星的臉腮。

“這裏太悶,老子都要憋死了。”胖廚師忽然說。他朝身後一人招招手,那人心領神會,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哐當”扔在地上。

“大丫頭,事情是你惹出來的,證明你自己的時候到了,大夥兒替你出頭,你自己可別犯。”胖廚師又問道,“該怎麽做,你知道吧?”

“我要把他的心挖出來。”張善武彎腰撿起匕首,在手裏掂了掂。

“別搞那麽多花樣,幹脆一點。”胖廚師帶著其餘手下走上台階,從頂上的一方牆洞爬了出去。地窖裏隻剩下兩個人。

“你力氣太小了。”星把嘴角黏著血的唾液吐在地上,晃晃悠悠笑著說,“難怪阿香說你不是男人。”

張善武扔掉了拐,靠一條腿居然跳得很靈活,像最囂張的拳擊手一樣,把星當成了沙袋,拳頭盡數捶中他的麵部;終究還是下盤不穩而滑倒在地,爬起來發動第二波衝擊。星的臉變了形,血水從傷口中滲透出來,染紅了他的衣襟。他眼睛腫成兩條線,還是最大限度地保持笑意。

最後一次摔倒,張善武氣喘籲籲地躺了很長時間,最後說道:“老子玩夠了,現在送你上路。”

“我還沒玩夠。”星頭顱垂到胸前,擠出最後一句,“你叫大丫頭,是因為力氣比女人還小嗎?”

“等我把你的心挖出來,你的嘴不知道還硬不硬。”張善武割破了星的上衣,用刀尖在他心髒所在的位置不斷比畫著紮進去的動作,像是在享受這個生殺予奪的過程,“你求我啊,求我。”

“混……蛋。”

張善武暴怒之下,大喝一聲,把刀往他**的胸膛上捅去。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遽的鈴聲。張善武的刀離星的心窩隻有寸許,他茫然四顧:“怎麽會有警報響?”

鈴聲持續鳴響,但很快就被更強大的聲浪淹沒,整個地窖都在震顫,仿佛有千百人同時踩跺地麵,頂上的灰和蛛網落下來,落在張善武的頭上和臉上,他抹了一把,呸了兩聲:“媽的,搞什麽飛機?”

“警察來了。”星抬起頭。

“那你也得死。”張善武彎曲臂肘,刀尖對著星的眼睛。

“趕緊動手。”星舔著嘴唇,“你那些同夥私設賭場,都等著舉報你來戴罪立功呢。”

“舉報我什麽?”

“舉報你殺人啊。”

張善武像是中了定身術,那匕首竟不能下落:“不可能,這麽大的雪,警察怎麽會來?”

“抓你們這些孬種,難道還要挑個好天?”

“我不殺你,你也活不到明天。”張善武扔掉匕首,又掄了個耳光過去。他找出丟在角落裏的膠帶,又封住了星的嘴,“警察找不到這裏,等你凍死了之後,我再把你大卸八塊去喂狗。”

他拄著單拐提著應急燈登上台階爬了出去,外麵的喧囂已近尾聲,很快,死寂尾隨著黑暗重新降臨。隨著所有感官再度退化,星隻能靠自己的心率來計算維持對時間的感受,他的心率是每分鍾86次。他數了一次又一次的86下,直到數字像一座沙塔被把他壓垮。

死亡是有質感的。星甚至能感覺到有張冰冷的臉在他背上呼氣。這不是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多年前,在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裏,他的腦袋被卡在牆上的小黑箱子裏,箱子外麵有個正在磨刀的瘋子。刀在**石上剮過,驚醒了死亡之獸,而現在,這隻獸又來了。

倦意湧來,那是死亡的前哨。但這一次,他不打算再掙紮。在黑暗的盡頭,他仿佛又看到了一束光。他想象不出誰會來接他,那個死亡的世界中沒有他親近的人,除了張鵬,可是張鵬會原諒他的欺騙嗎?

死神拖著生了鏽的鐮刀,拽著他的腳,將他整個扔到了車上,那車上還有其他的屍體,堆積在他的四周,散發著屍臭,雖然令人作嘔,卻令他感覺沒那麽冷了。那麻木的手指,居然還條件反射地動了一下。

就這樣在動**中睜開了眼,嘚嘚悶響的蹄聲,飛濺的雪,遠方天幕下零星的燈火都在緩緩向後移動。星看到了白樺樹的枝頭長滿了星光,分辨了很久才醒悟那是路燈。這條路通往的是天堂還是地獄?

“快到了。”一個聲音說。

星看到了那個背影,那個依然在駕駛雪橇的背影。阿香連坐著的姿勢都沒什麽變化,她的肩頭落滿了雪。

這個背影讓星覺得自己是做了一場夢。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停下來,他隻是打了個盹,如果不是發現自己身上蓋了厚厚的棉褥,胸口塞了兩個塑料暖壺,他大概就真的這樣信了。

他什麽也沒說,蜷縮在被子裏,一點點恢複體力。包就在身邊,裏麵一樣東西都沒少,就連身份證也放了回去。

風小了很多,雪已經完全停了。阿香的聲音鑽進他耳朵:“賭場的警鈴是我按的,那些賭錢的全跑了,他們全都是驚弓之鳥。我把你弄出來之後真的報了警,要不然他們會猜出來是我救了你。風波鎮快要到了,到時候我會告訴你原因。”

星舔了舔腫裂的嘴唇,腦袋木木地疼。

馬拉雪橇終於在天黑之前到達目的地。阿香跳下車來問星:“能不能自己下車?”

星支起上半身,在阿香的幫助下,一寸一寸挨著下了車。新鮮而冷冽的空氣為他僵硬的身體提供了一些動力,使他漸漸恢複了基本的行走能力。他本來的上衣已經被張善武用刀劃得破爛不堪,現在隻能披上阿香從賭場撿到的一件軍綠色棉大衣。

他把包背在了身上,甩掉了阿香撐在他腋下的手:“再見吧。”

阿香詫異道:“你想去哪兒?”

“隨便。”星跺著腳環顧四周,“不管去哪兒,我覺得我還是一個人待著好。”

“班車早停了,最早也要等到明天早上六點。我覺得我們最好是在旅館裏先住一晚。”

“我們?你以為你還能騙到我?”星看到了幾百米開外緩緩駛來的一輛轎車,眉頭舒展了一些。

“我救了你,你還不相信我?”阿香試圖抓住他。

“正所謂謀財害命,不謀到財,怎麽可以害命?”阿星冷笑著推開了她,一瘸一拐地朝那輛車跑去。賭場那幫人一定是發現了他包裏的銀行卡,所以放長線釣大魚,讓阿香把他帶到鎮上來,離賭場最近的儲蓄所就在風波鎮上,等到明天早上開了門,他們就要再次動手了。他必須離開,越快越好。

“你以為我還能拿你怎樣?”阿香心不死,跟在他身側問道。

“你當然不能拿我怎樣。”星停停走走,累出滿身大汗,“你再不走,就要擔心我會拿你怎樣了。”

“我認識你。”阿香攔在他麵前,“你叫莊生。”

“身份證就在我的包裏,你可別說你沒翻我的包。”

“我知道你為什麽來三張村,是跟張鵬有關,對不對?”

“老雲頭是你的老相好,他告訴你也不奇怪。”

那輛車越來越近,燈光照在星的身上,又轉向另一個方向。星把阿香狠狠推開,推倒在雪地上,顧不得胸口和肋骨的劇痛,奮力去追。

“龍蝦醬。”阿香在他身後大聲喊道。

星的瞳孔突然收縮。

他轉過身,看著那個從雪地上爬起來的女人,現在輪到他問那個問題了:“你到底是誰?”

“我認識張鵬,我是他以前的女朋友。”阿香拍打著衣服上的雪,“我以前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還經常提起你,難道他沒有跟你提起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