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簡忽然接到了師兄的電話,說閑來無事,已經上了到芝縣來找他鬼混的火車。
宋簡在電話裏沒問,但是他清楚,師兄的閑來無事,隻能說明他出了事。以他辦案走火入魔的心態,不可能容忍平常人的賦閑。
在火車站,宋簡被久未謀麵的師兄嚇了一大跳。雖說歲月是把殺豬刀,但這把殺豬刀未免太鋒利了一些。隻比他大一歲的師兄頭頂像是抹了一層黃油,肚子圓潤激凸如十月待產的婦人,完全就是一副油膩男的標配形象。
坐著出租車來到宋簡家中,師兄左右看了看,憤然道:“我就知道你虛情假意,還好我聰明,沒上你的當。”
宋簡莫名其妙:“怎麽了?”
“還說讓我住你家,你家這麽點大,怎麽住?”
“我叫我媳婦回娘家住幾天,這有啥大不了的。”宋簡把他安置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我去菜市場買菜,咱晚上好好喝兩杯。”
“我跟你開玩笑呢,你這家夥怎麽還是這麽缺乏幽默感?”師兄拽著他,對牆上的婚紗照嘖嘖有聲地讚歎,“弟妹是真漂亮,你真是走了狗屎運。”
“去你的狗屎運”宋簡哭笑不得。眼見得妻子就要下班回家,他趕緊提醒師兄,千萬不要當著她的麵說那些血腥的刑事案件。趙田田對刑警這個職業充滿了浪漫的崇拜和想象,缺少生動具體的認知。他不想以後出任務的時候,連累她擔心到寢食難安。
“廢話,好不容易見你一麵,誰要跟你談工作?”師兄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我這次來,就一個目的,‘珍珠翡翠白玉湯’。”
所謂“珍珠翡翠白玉湯”,就是以前在警校宿舍,用豬油、鹽和味精混著大白菜土豆片黃豆芽白粉條和羊肉片煮的“一鍋熟”。師兄就是那個時候聞著香味進來的,他自來熟的性格不像是個警校學生,倒像是市井當中渾水摸魚的混混。他和宋簡最談得來,是因為他們有相似的家庭環境,小時候父親就不在身邊。
宋簡騎車去菜市場買了火鍋底料和一大堆涮菜回來,還沒進門,就聽到趙田田的笑聲。進門一問,原來師兄正好說起去他們宿舍裏混吃混喝那一段。他說宋簡這個人看起來精明強幹,實際上最容易吃虧,在宿舍裏張羅火鍋最勤快,可往往等到他忙活完了,別人也都吃得差不多了,隻剩下殘羹冷炙,還得洗碗刷鍋。
“那還不是因為你們這些王八蛋太能吃?”宋簡把菜交給妻子趙田田去洗,自己在餐桌上支起電磁爐,又問道,“你到底幹了啥事?是不是又違反紀律了?”
“放屁。”師兄罵道,在宋簡的再三追問下,才懶洋洋地回答,“我當了回臥底,你知道的,這種事一向吃力不討好。”
“臥底?是梁朝偉那種嗎?”趙田田在廚房裏興奮地叫起來。
“沒那麽帥,但是差不多。”
菜洗幹淨了端上桌,師兄才正式說起了這件事,去年開始他們刑警支隊一直調查某家涉嫌賣**嫖娼和容留吸毒的夜總會,事先安排了好幾個便衣冒充客人進去偵查,被內鬼走漏風聲,全部一無所獲。最後派了他前去,混跡在一大撥人渣敗類之中,竟然蒙混過關,在夜總會裏出入了一個多禮
拜,搜集了不少牽涉犯罪的證據。
正式抓捕的時候,有個網上逃犯誤以為自己是警察的圍捕對象,劫持了一名尋歡作樂的花花公子做人質,他當時和那個逃犯離得很近,就在僵持不下的時候,他摸出事先藏在沙發底層裏的手槍,直接打中了那個人的後腦勺。
人質臉上被噴濺了鮮血和腦漿,嚇得得了失語症,兩個禮拜不能說話,稍微恢複了一些語言功能,第一件事就是檢舉他粗暴執法,拿人質性命不當回事。
為了息事寧人,局裏對他進行了處罰,檢查反省加扣獎金,向受害人賠禮道歉。
趙田田聽到“腦漿子噴出來”後有點發蒙,對師兄說道:“還好,咱們這個小地方,不可能像你們那裏那麽複雜,最多就是抓抓小偷。”又轉向宋簡問道,“老公,你說是吧?”
“那是當然,他們大城市大案子多,我們小縣城不能比。”宋簡朝師兄擠了擠眼睛。
趙田田似乎意識到自己使得這兩人喝酒聊天不痛快,吃了點菜就去書房改作業,客廳裏便隻剩下兩個男人。
“上次去仙蹤調查你哥哥的事情,可有眉目了?”師兄問。
“沒有,都是我自己的猜測,也沒什麽根據。”宋簡告訴他,那個莊生已經被證實這幾年一直都沒有離開過芝縣,所以跟他哥哥的死並無關係,而那個引起他懷疑的黑箱子,應該就是個偶然。
師兄喝了口酒,點頭道這樣也好,那就安心工作生活吧,就把他接下來要說的事當作八卦來聽:“那個女人懷孕了。”他慢悠悠地說道。
“哪個女人?”
“就是你讓我查的那個女人,叫安晴的那個。”
“這有什麽可說的?”宋簡開起玩笑,“懷孕不是很正常嘛!”
“她男朋友死了。”師兄沒有接他的話茬,盯著他說道。
宋簡這才露出一點訝異的神色:“死了?怎麽死的?”
師兄說,在來芝縣之前,他還去了一趟仙蹤市,跟另外一個朋友見了麵。“他叫侯佳成,上次你讓我打聽那個女人的時候,我找的就是他,犯
罪心理學博士,記得吧?”
“記得。”
這位朋友說,那個安晴的男朋友是著名上市企業柏氏集團的繼承人,上個月死於車禍。仙蹤市警方走了一下正常程序,調查了一下這位安晴女士的曆史,發現她來自北方金河市。通過和金河警方的聯係,得知她很多年前還涉及一起性侵案。她曾經報警說自己被人下藥侵犯,但是警方調查之後,因證據不足釋放了犯罪嫌疑人。
“這……”宋簡不太明白師兄此番話的目的。
“後來,那名被她檢控的犯罪嫌疑人因為誤食了自己試圖給女人下的迷藥,凍死在北方寒冷深夜的湖麵上。”
聽到這裏,宋簡才覺得有些意外,畢竟“誤食自己給別人下的迷藥”這種事確實匪夷所思。“可是,這能說明什麽呢?”他問道。
“三個和她有過交集的男人,全都屬於非正常死亡。”師兄蹙眉道,“你怎麽看?”
“隻要沒有證據,就隻能定性為巧合。”
“確實沒啥證據,但可以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嘛。”
“假設什麽?假設他們的死都是因為那個安晴的陰謀?她為什麽要害自己的男朋友,而且還是在懷了孕的情況下?這完全沒有道理。”
師兄笑著說:“你還是老樣子,總是把人朝好的方麵去想,要知道人心的卑劣,往往超出了正常人的想象。”
“我知道你最近沒案子破,心癢難忍,可是你也不能草木皆兵,把所有的事故都說成故事。”
“我沒見過那個女人。是侯佳成說的。”師兄開始轉述他那位朋友的意見——在警方對車禍進行調查的過程中,那位安晴應對的每句話都很得體,沒有任何漏洞。但是侯佳成偏偏覺得她冷靜有餘,傷心不足。
“傷心這種事,到底該怎麽界定呢?”宋簡苦笑,“難道非要在人前痛哭流涕,才叫傷心?”
“所謂‘關心則亂’,人在悲痛時的思維往往是紊亂的,這才是正常的人性。”師兄不知道是在轉述,還是在表達自己的意見。這一次宋簡沒有反駁,低下頭若有所思。
“如果我哥哥的死與她有關,她又能得到什麽好處?”他啞著嗓子問。
“這隻有她自己才知道。”師兄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歪著身子問,“你問的那個莊生又是什麽情況?是因為他有前科嗎?”
“不不不,”宋簡急忙否定,“他也是受害者,很可憐。”
他提起在仙蹤市的槐樹下發現的那個黑箱子,宋長樂在出事之前,腦袋卡在了那個黑箱子中受到了驚嚇。多年前芝縣發生的變態連環殺人案也出現過類似的作案工具。莊生是唯一得到解救的幸存者,所以才會進入他的視線。
師兄脖子扭來扭去,落枕一般難受:“你說的這個黑箱子,我怎麽也感覺好像在哪兒見過。”
“怎麽可能?”
這時臥室的門開了,趙田田走出來,去廚房給茶杯蓄水,見到兩個男人在餐桌旁幹瞪眼,忍不住說了一句:“1984。”
師兄猛拍大腿:“對對對,怪不得想不起來,原來是書裏看到的。”
宋簡莫名其妙,隻能催促妻子解釋。趙田田笑著說:“我可不是故意偷聽你們說話,是因為聽你們提起一個女人,才多聽了兩句。”她走回書房,把書架上的那本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的小說《1984》拿了出來,翻到倒數第二章給宋簡看,將前麵的情節略作解釋後說,獨裁者的走狗正是把一個密封的鐵絲籠裝在主人公溫斯頓的頭上,然後放入他最害怕的老鼠,才導致了他的崩潰。
“在書裏麵,這個籠子是用來刑訊逼供的。”師兄在旁補充。
宋簡合上書,陷入了沉思。有種模糊的想法就像夜空中的微弱星光,正眼捕捉不到,目光旁落時偏又閃了兩下,令人抓狂。
“那個莊生,現在怎麽樣了?”師兄問。
“不太好。”宋簡想起上次在黑網吧見到他的情景。網管後來證實他近三年確實每天都在網吧打遊戲,幾近廢寢忘食。
“按理說,這麽久了,也應該走出來了吧。”師兄說。
“沒辦法,那件事對他影響太深了。”宋簡將杯底的酒倒進嘴裏,“簡直是毀滅性的。”
“自甘墮落往往不是因為受到了驚嚇,而是基於一種……”師兄一時
半會兒找不到準確的詞語,敲著頭自責,“瞧我這木魚腦袋。”
趙田田說道:“逃避。”
此言一出,宋簡和師兄立刻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確實,沉溺於遊戲而不想自拔,應該都是因為對某種現實的逃避吧。
“你最好再跟他接觸接觸。”師兄建議,隨即又憤憤不平起來,“媽的,咱倆可真賤,好不容易見個麵,卻還要談工作。來啊,喝酒喝酒。”
宋簡已經不勝酒力,擺手說:“師兄,再喝就得暈菜了,還想跟你徹夜長談呢。”
“跟你老婆上床談去,老子要走了。”師兄暈暈乎乎站起來,朝門外走去。宋簡去拽他,被他一把推開,“老子來的路上就瞅到附近有家快捷賓館,你出門買菜的時候我就在手機上訂好房間了。”
“那我去陪你。”
“我訂的是單人房,1.2米的床,你不嫌擠,我還覺得硌硬。”
“那我們明天再聊,找個館子,叫我單位幾個兄弟好好陪你喝。”
“算啦,我就是來看看,大夥兒都健健康康的,沒缺胳膊少腿,我就安心了。”師兄咧嘴笑道,見宋簡還想堅持,在他胸口上捶了一拳,“明天早上的車票我來前就訂好了。誰叫咱天生賤命,一天不上班就發癢,你可千萬別留我,我就想趕緊回單位去打雜,爭取個寬大處理。”
“可是……”
“可是啥呀。”師兄把宋簡往後推,“別送,送了我還得再把你給送回來,有事兒打我電話。”
宋簡無奈答應,看著他的背影在樓道盡頭的樓梯口消失,又從樓下低矮的樹叢間穿過,不禁一聲長歎。趙田田和他並排目送,側過臉問:“你剛才說的那什麽連環殺人案,是最近發生的?”
“很多年了,那時候我才剛參加工作。”宋簡摟住她的肩膀。
“那些學生真的太可憐了。”趙田田微微顫抖著說,“那個凶手,竟然一個都不放過嗎?”
受到這句話的啟發,剛才那種若隱若現的感覺似乎清晰了一點,仿佛有片星光,在大霧彌漫的荒野上呼之欲出。
宋簡在冷風中不由得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