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早上,冷凍廠倉庫改造的黑網吧,網管告訴宋簡,那個“老悶”已經好幾天沒來了,可能是去了別的網吧。
沒有辦法,宋簡隻好去找郭素月。
十點半的倒春寒中,太陽像剛剛刷過漆的獨木車輪,在時薄時厚的雲層裏有氣無力地滾動,濺落些許光芒和熱量。郭素月穿著很厚的羽絨服,扶著牆扭著腰,像是剛剛做過了體力活,額頭上有亮晶晶的汗印。收音機放在水池上,音量很小,唱戲的聲音咿咿呀呀的。
“郭阿姨,你怎麽了?”宋簡下了自行車朝她走去。他注意到她家房門緊閉,疑心她是把鑰匙落在家裏。她沒去找莊生拿鑰匙,是因為她也不知道他在哪兒嗎?盡管失望起來,也沒有形於顏色,宋簡熱忱地說道,“我幫您把鎖撬開。”
“我在鍛煉呦。”郭素月開始踢腿,像是在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前些天進了趟醫院,醫生說我得加強運動。”
“怎麽搞的?”
“腦梗,夜裏起來摔了一跤,當時就暈倒了。”
“那你怎麽去的醫院?”
“當然是我兒子送我去的。”郭素月欣慰地回答,“宋警官,上次真是不好意思,我沒想騙你,我以為……後來聽我兒子說,你到底還是找到他了。唉,我早該知道,你們這些抓壞人的,哪有那麽好騙。”
“可以理解。”宋簡笑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嘛。”
“我跟你說啊,要是我遲半小時進醫院,你這會兒可就看不到我了。我兒子打不到車,硬是把我給背去醫院的。”
“他人呢?”
“在裏麵。”郭素月指了指門,“我想聽唱戲,又怕打擾到他,才把門給關上了。”
“您給他買了電腦?”宋簡問,心中暗暗歎息,這位母親退休工資能
有多少?為了把兒子留在家裏,竟然給他買了一台電腦用於上網打遊戲。這種做法,跟飲鴆止渴何異?
“沒。”郭素月否定他的猜測。她說莊生正在房間裏看書,學英語,做聽力題目。
“學英語?”宋簡的腦子轉不過來,“怎麽會這樣?”
“他想參加自考,就是可以自學拿文憑的那種,我也不懂,但是……”郭素月微微哽咽,“宋警官,你要相信他不是個壞孩子。”
“我知道。”宋簡點頭問,“我可以去跟他聊兩句嗎?”
得到了郭素月的允許,宋簡推開了門,果然聽到裏屋傳來錄音機裏的英語對話。門縫中透出莊生的側麵,很專注的樣子。
敲門聲響起,莊生對忽然出現的宋簡感到愕然,但很快恢複了平靜:“你怎麽又來了?”
“為了驗證一些可能被隱藏的真相。我想知道那天晚上全部的事。”宋簡後背貼著門,保持著一個盡量讓對方感覺輕鬆的距離,“我覺得一直到現在,你對我都有所隱瞞。”
莊生的眼角**了一下:“該說的我都說了。”
“那不該說的呢?”
莊生沉默不語,宋簡也不發一言,兩個人就在這無聲而緊張的氣氛中對峙。
“其實也沒什麽不該說的,那件事已經結束了。無論我說還是不說,對最後的結果都沒有一點影響,對不對?”
“那也不見得。”宋簡微笑,“你總該聽說過‘蝴蝶效應’,蝴蝶扇動一次翅膀,自以為無礙,可誰知道會不會掀起一場風暴?這個世界太複雜了。”
莊生又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問他:“你剛才有沒有看到我媽?”
“看到了。”
“她有沒有跟你說什麽?”
“她說她腦梗發作,是你夜裏送她去了醫院。”
莊生點頭說:“醫生告訴我,如果我拖延半個小時,就可能會永遠地失去她。我救了她,我很高興。”
“我理解。”
“不,你不理解。”莊生斷然推翻他的想當然,“你以為我是在跟你炫耀功勞,對不對?”
宋簡沒有否認。
“我跟你說這些,隻是想幫助你理解在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並且希望你能原諒我隱瞞了這麽多年。”莊生坐正了身子,對著書桌抵著的那麵白牆,“我隻隱瞞了一點點——當我的腦袋塞進那個黑箱子裏無法出來的時候,那個人問了我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宋簡的呼吸急促起來。
“如果——如果你有機會殺一個人,你會選誰?”
陽光從側麵牆上照進來,落在莊生椅子後麵的水泥地上,宋簡把腳伸進了光斑裏,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說下去。”
“我隻能回答一次,隻要回答正確,就可以活著離開。”莊生的頭抵著桌沿,像是要把腦子裏的某種寄生物撞出來,“我選了,可是,那個人說回答錯誤,我還是得死。”
“你選了誰?”
莊生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背脊在顫抖:“等到我被你們救出來之後,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可是我總是不斷想起我的那個回答,我覺得我自己也變成了一個魔鬼,這個想法不斷地折磨著我,卻又不能跟人說。我隻有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
“那個地方,就是網吧?”宋簡依稀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手腳發冷——嚴苛而冷酷的愛讓稚嫩的少年無計可施,隻能激發出仇恨,這大概就是所謂叛逆的根源吧。
“前幾天晚上,當她生病暈倒的時候,我真的很害怕,害怕失去她,我終於發現,原來我並不是真的想讓她死。”
“你救了她,也救了你自己。”宋簡說。
“是的。”莊生喘出一口長氣,“這就是我隱瞞的事情,這完全是我個人的私事。我知道你來找我一定是遇到了難題,很遺憾我什麽都幫不了你。”
“不,你已經幫到了。最起碼,你讓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
“我不明白。”莊生臉上泛起疑惑。
“既然你回答錯了,那麽,會不會有人回答正確?到底怎樣的答案,才算是正確呢?”宋簡眉頭凝結地走到窗前,指尖在玻璃上彈了彈,一直閃耀著陽光的瓢蟲應聲飛起,越過矮牆。
陽光終於掙脫了雲層的束縛,在斷壁殘牆上灑下金光,但是牆根一帶依然潮濕陰冷,枯敗的落葉被雨水漚濕腐爛的腥氣滲透進來。郭素月說,這排平房很快就要拆了,取而代之的會是一片嶄新的小區。她等了這麽久,終於等到一個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