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我想知道我心髒的捐贈人是誰。”星說。
華辰醫院心內科辦公室,新晉主任聶琦看著眼前這個戴著墨鏡的年輕人,懷著歉意拒絕回答。他完全能夠體諒受贈人的心情,也確實無能為力,因為根據國際通用的器官捐贈中的“雙盲原則”,為了避免手術可能引發的倫理難題,醫院無權透露捐贈人的任何信息。
“沒有人會告訴你的,你還是回家安心生活吧。”
“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真的沒有。”
星遲疑地走到門口,又返回來問道:“會不會存在這樣一種情況,捐贈人的某種習慣會轉移到受贈人的身上?”
聶琦沒想到他會問出這麽奇怪的問題,啞然失笑後回答:“好像有電視劇確實這樣演過,受贈人愛上捐贈人生前喜歡過的女人。”
“真的會這樣嗎?”星追問道,“即使他之前已經有喜歡的人。”
“電視劇需要虛構嘛,現實中是不太容易發生的。愛情這種東西,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你倘若在另一個時間地點遇到了你喜歡的人,可能就不會產生那種美妙的感覺。”
“可是假如一個人從來不流眼淚,但在心髒移植後喜歡流淚,會不會跟捐贈人有關係?”
聶琦打量著他:“你是說你自己?”
星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說起來還真有點意思,那位捐贈人的眼睛確實有問題。”聶琦說道。那位病人在腦死亡之後的心髒摘取手術是他親手操刀的,因此對他的情況還算了解,據他所知,捐贈者是個盲人。
“盲人?”星立刻緊張起來,“你的意思是我的眼睛會……”
“別胡思亂想,這純粹是個巧合。”聶琦自知多言,立刻彌補不經意的過失。他伸手摘下對方的墨鏡,觀察了一下他的眼睛:“有點紅,可能有點炎症,問題不大。眼淚是由淚器產生,淚器由淚腺和淚道組成,跟心髒沒啥關係。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眼科好好看一看。”
“看過了,跟您說得差不多。”星站起來又問,“您知道倪晟醫生的電話號碼嗎?”
“你的手術,就是倪醫生做的吧?”聶琦拿出手機翻看通訊簿,“他對你的情況比較了解,術後的保養和恢複多問問他也是應該的。話說回來,他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心髒病學專家,你是他在國內操刀手術的最後一位病人,運氣真的不錯。”
他把號碼抄在一張藥箋上,說那就是倪晟在德國的聯係號碼。“可是別想打聽捐贈人的事情,他也不會告訴你的。”他似乎對星的意圖有所察覺,笑著提醒他。
“我知道。”星將藥箋揣進口袋,道謝後離開。
醫院旁邊有個兼賣報刊的公用電話亭,星走進去撥打了倪晟的號碼後,聽到了一個久違的聲音。那邊應該還是夜晚,在一個很安靜的背景下,接聽電話的聲音裏飽含的憤怒和困倦表現得極其明顯。按照出國前的約定,兩個人應當從此斷絕一切聯係,永遠都不要以任何形式出現在對方的生活裏。星的電話,顯然令被打斷昏夢的倪晟無所適從。
“我沒有其他目的,隻想知道我這顆心髒的捐贈人是誰。”
“你在搞笑,我怎麽會把這件事告訴你?”倪晟又一次提到了“雙盲原則”,“這是一個醫生的基本操守,你懂嗎?”
星冷笑:“你在出國之前,讓我解決你前妻的時候可沒提到什麽操守。”
倪晟讓他等等,應該是從**爬起來換到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用怨
懟而壓抑的嗓音說道:“什麽叫解決我的前妻,請注意你的措辭。”
“你說想永久性地解決後顧之憂,我以為我明白你的意思,難道是我自己誤會了?”
“可是你明明什麽都沒做……”倪晟咆哮起來,“好了,這個問題不要再討論了。”
“確實無須討論,我現在跟你說的是另一件事。倪醫生,如果我沒把握讓你把我想知道的信息告訴我,我就不會打這個電話。我最後說一次,我不是在求你。”
對自己在出國後把號碼給了個別要好的同事這件事,倪晟感到很是後悔,他決定立刻換掉手機號碼,斷絕和國內的所有聯係。現在當然已經來不及了,隻能盡快把星打發掉。他說那個人叫韓奇,從外地一個縣城醫院轉過來的,具體是哪個縣城他不記得,病床號比較特殊,所以還有印象,是777。
“謝謝您,希望你在德國生活愉快。”星笑著掛掉了電話。
知道姓名和病床號,事情就該好辦一些了。再次回到醫院,他身上多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單肩包,來到心內科住院部病房外的護士站,趴在接待用的台麵上,問一個正在填寫表格的護士,記不記得一個名叫韓奇的病人。
護士警覺地抬眼看看他:“你打聽他幹什麽?”
“我是記者。”星把沉甸甸的包擱到台上,“最近要寫一篇關於器官捐贈的報道,所以要做一些調查。我把我的證件拿給你看,東西實在太多了,你稍等啊……”
他掀開了包蓋,把充塞其中的報紙筆記本往外掏:“太亂了,唉,焦頭爛額。”
“好了好了。”護士果然對他的證件失去興趣,“我還得去給病人換藥,有事說事吧。”
“這篇報道很重要,上麵盯得很緊。你也知道,現在自願捐贈器官的人還是太少了,需要大力宣傳,改變觀念,才能改善器官源緊缺的困境。我知道華辰醫院是人體器官獲取組織OPO的指定器官捐贈醫院,幾個月前做過一起心髒移植手術,捐贈者韓奇是個盲人,應該非常值得挖掘宣傳,我想了解一下這位病人的情況。你放心,我知道規矩,到時候會使用化名,
關鍵信息也都會隱去。”
“沒有領導的允許,我們可不敢擅自透露捐贈人的信息。”
“您看,沒有領導的通融,我哪知道這位病人的尊姓大名呢?”星摘下墨鏡,“哪一行都有難處,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嘛。你看看我的眼睛,為了寫材料都要瞎了,還不是為了生活。”
“他就睡在對麵那個病房。”護士指向他身後那扇門,口氣有些鬆動。
“我知道,777病床。”星掏出紙筆,“跟我說說他,越詳細越好。”
“公關可以啊,連病床號都知道。”護士填好了表,走出門來,對寸步不離的星說,“很抱歉沒法詳細告知,最多告訴你,他把他整個身體都捐了。”
“整個身體?”
“準確地說,除了眼角膜。”護士及時糾正自己的錯誤。
“那他死之前是不是很傷心,淚流滿麵的?”
“那倒不是。”護士堅決否認,“他很平靜,甚至麵帶微笑。”
“就沒聽他說有什麽未了的心願嗎?”星鍥而不舍地問,“就是對人世還有一點留戀的那種。”
“你們這些記者,幹嗎非要打聽這些,是為了煽情嗎?”護士不滿地問,走進一間病房時將他擋在外麵,“我隻能說這麽多,我要工作了。”
“最後一個問題。”星凝視著她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他是從哪個醫院轉過來的。”
“真是沒辦法。”護士在他泛著淚光的灰色瞳孔注視下,略微有些失神,緩過神來說,“我幫你看看吧。”
她又走回護士站,在電腦上查閱了入院病人資料存根,對星說:“灣沚縣濟民醫院。”
星戴回了墨鏡,把那雙受了傷惹人憐的眼睛藏匿了起來,也把竊喜藏匿了起來。他聽說過灣沚縣這個地方,那是內陸地區的一座小城。在這段無事可做的時間裏,無處可去的他正好可以去那裏探尋和他跳動的心髒有關的另一種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