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下雨天,老羅的指尖就火燎一般疼痛難忍。

他以前覺得指甲的作用就是撓癢,但真正失去之後,才發現生活中多出很多麻煩,更重要的是,他忘不掉被人踩在腳下用鑷子一片片拔去指甲的銳痛和恥辱。

他想不到自己為米家做事,竟然落到這樣的下場。

那還是八十年代,米家山在香港注冊公司,率先來到大陸,見他切割一條大馬林魚時目露凶光,刀法嫻熟利落,就把他招致麾下。米家在大陸的生意剛剛起步,難免有一點見不得光的事情需要有人去做,有些不可避免的危險需要有人去擋。他臉上那條疤就是米家山的仇人砍的。

二十年前,提起“刀疤羅”,沿海地區的道上兄弟都要給幾分薄麵。

但他對米家最大的貢獻,還是十四年前,替米家背了一條人命,全力承擔,一直入獄到去年才刑滿釋放。

出獄之後,米家山已經去世,他的兒子米南執掌門庭,告訴老羅說,世道變了,現在是法治社會,逞凶鬥狠的年代已經過去,所以實在想不出能安插什麽職位給他。他想來想去,居然讓他去對付一個女人。

“把那個女人趕出清水町就好了,叫她離那個傻瓜遠遠的。這種事情對你來說想必沒什麽難度。”米南說。

米南讓他去做這種事,無非是看中了他臉上那道瘮人的刀疤。他認為他已經過了五十歲,隻能用一張老臉去唬唬人。如果連唬人都唬不好,就證明他已經徹底老了。

“真要是老了的話,你也要做好退休的準備啊。”米南對他說。

老羅一直想證明他是錯的,自己不僅沒老,而且還能做很多事。他一直看不起跟在米南後麵那些西裝革履的年輕人,覺得他們裝腔作勢,虛有其表。可當那兩個人拔掉他的十片手指甲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錯了。他們自始至終表情冷淡,鎮定自若,完全沒有情緒上的波動,就像獸醫在給大型犬科動物做手術。

他們沒說多餘的話,隻在離開前丟了兩萬塊錢給他,說這是米老板給他的撫恤金,並且警告他,米老板下令拔掉他的指甲,他最好慶幸自己還保留著雙手。就算米老板要砍掉他的腦袋,他也隻有把脖子伸過去。

米家人的狠毒果然是骨子裏的。老羅以前就聽米家山說過,他父親解放前時就是軍統特務組織“保密局”成員,年輕時更是“複興社”特務處的骨幹,專司暗殺滲透和刑訊逼供,後來敗逃台灣,成為“清紅幫”實權派人物之一。

老羅隻能自己包紮傷口,然後去醫院看醫生,輸了好幾天的消炎藥液。他在醫院想起來,米南派人拔掉他的手指甲,這件事多半和之前他帶到山上小屋的那個女人有關。他們一定是都對清水町那個傻子有所圖,達成了某種利益上的協議。

老羅並不是省油的燈,輾轉打聽,終於得知一些蛛絲馬跡,原來米南對那傻子的舉動,和米家的一幅祖傳字畫有關。

老羅立刻就想起來,自己跟隨米家山不久就聽他說過一件事,他之所以急著回大陸,不僅僅是要趁這邊改革開放來站穩腳跟開拓市場,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找回他們家的一個傳家之寶——米家祖上一個很了不起的畫家的手傳真跡。

這麽說來,那個女人死活賴在那個傻子家中不走,多半也是因為這幅畫。

這個消息的後半部分是,米南在傻子家中真的找到了一幅畫,但經過專家鑒定,那幅畫其實是贗品。

這實在是大快人心。

老羅的幸災樂禍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他已經自顧不暇。他有犯罪前科,沒有固定收入,又習慣了大手大腳,那兩萬塊錢除去醫藥費後不夠他瀟灑兩個月,生活立刻就捉襟見肘起來。再過一個禮拜,他可能就得去大街上撿煙屁股抽了。

老羅很鬱憤,他恨米南,也恨那個女人。

這一天老羅在路邊的便利店裏買香煙,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外麵的街道,就看見了從馬路對麵的醫院大門走出來的那個孕婦。

她的體形雖然已經發生巨大的變化,但老羅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的臉。

看著她紆徐笨重地晃進一家商場,老羅心頭忽然生出一個計劃,立刻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那女人既然進了商場,就一定會乘手扶電梯上樓,也一定會乘手扶電梯下樓。等到她下樓的時候,在她背上狠狠推上一把,讓她從電梯上滾下去,就能讓她受場大罪,不死也得蛻層皮。

他跟著進了商場,看到女人果然乘電梯上了三樓的嬰幼用品專櫃。她挑挑揀揀,購買了一籃子的小衣裳和紙尿褲。等到挑揀完畢,她坐在專門為賓客準備的沙發上,把購物卡交給櫃員去付賬,自己則是輕柔地撫摸著肚皮,像是在和裏麵的小生命做著交流。

“抓緊時間說說話吧,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躲在玩具櫃台後麵的老羅佯裝挑選商品,目光緊緊拴在女人的身上。

這種事情,他一向得心應手,稍作觀察,就已經定出詳細步驟。員工休息室裏掛了一件藍色的工作服,應該是清潔工留下來的。他慢慢踱去,穿上後又戴上了壓在下麵的帽子。垃圾桶裏還有個用過的一次性口罩,也被他戴在了臉上。

保安總是很遲鈍,他們大概要很久才能反應過來,就算他們比想象中靈敏,逃脫也是綽綽有餘。他將迅速跑進最近的安全通道,順著樓梯跑到五樓的電玩大廳。因為保安一定會以為他要下樓逃跑,所以他必須反其道而行之。電玩大廳有很多年輕人在打電動,他們總是會把外衣隨便丟在一邊。趁機摸一件並不困難。

無人注意到他,他很順利地喬裝打扮好,拎著拖把向電梯口走去,清理那一塊的地麵。

售貨員把卡交還給了那女人,扶著她站起來。她拎著購物袋朝移動扶梯晃去,到了電梯前猶豫了一下,仿佛是在考慮先邁哪一隻腳上去。

就在她的右腳搭上電梯的時候,老羅行動了。這是最好的時機——她還沒抓住扶手,處在單腳支撐的不穩定狀態,隻要稍稍用力,她就會立刻倒栽蔥似的滾下去。

他的胳膊快速向前推,掌心離她的後背近在咫尺。

就在這時,他的左邊忽然襲來一片巨大的陰影,顴骨遭到有生以來最猛烈的一次撞擊,訇然一聲悶響,整個人飛離了預定的軌道,滾到了地上。

巨大的驚駭之中,那個女人慢慢轉過了頭,目光從他的臉上掠過,像微風拂過一隻粘在蛛網上的昆蟲。她的手落在了滑動的手扶帶上,腳穩穩地踏中電梯台階,緩緩地降到他的視野之外。

兩個黑色的人影壓了過來,殺氣騰騰地看著他驚恐的臉。

“是誰派你來的?”

“沒……沒有誰。”他使勁往後蹭,但是被一隻腳踩中胸口,移動不得。

他能感覺肋骨像彈簧一般彎曲,像是立刻就要斷裂。被痛楚和驚恐驅使,他的四肢本能地揮舞,摸到放垃圾的塑料筐,一把抓起向踩著他的人砸去。那人一個偏頭,腳下鬆動半分。他立刻奮力掙脫,一個“驢打滾”爬起來,像瘋子一般衝向安全出口。

那兩個人對視一眼,心念一致,順著電梯下樓而去。

老羅倉皇逃到了五樓遊戲廳,混入了嘈雜的人群。他偷了一件夾克,捂著腋下,擦掉額頭上撲簌落下的豆大汗珠,盡量裝作神色如常,從箱式電梯直接下到負一層,繞了一大圈從地下停車場的偏門離開。

並沒有人追上來,這讓他無比慶幸。可很顯然,那兩個人並不是追不上他,更不是善心發作,他們放棄追趕,是因為要去保護那個女人。

他們到底是誰?那女人又是誰?老羅邊跑邊為自己的魯莽而後悔。他怎麽就沒注意到有兩個人在保護那個女人?米南說得沒錯,他有時候確實不太喜歡用腦子,那是因為他之前做事不需要用腦子,米家山要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

現在這個時代,太費解,太令人頭疼了。

他像一隻孤獨的老狼,昏聵淒涼地回到了自己的洞穴,打算用一個晚上好好舔舐傷口。可是女房東已經叉腰等候多時,問他拖欠了兩個多禮拜的房租,到底什麽時候交清。

“再寬限幾天。”他隻能賠著笑臉乞求,乞求不起效,他就威脅說,把他往絕路上逼,對誰都沒有好處,大不了賠她一條賤命。女房東被他嚇住了,答應最多再寬限一個禮拜,到時候再收不到錢,就要找警察來了。

“行,下禮拜的這個時候,我保證付清房租。”他忍痛說道。

他在**躺了六天,吃了六天的速食泡麵。第六天晚上,他草草收拾了行李,塞進樓下那輛早就該報廢了的黑色桑塔納後備箱,在催債的房東

到來之前及時撤離。

陰陽山上的小木屋,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棲息地。那個地方適合做一些諸如動用私刑等見不得光的事,卻不適合居住。以前也偶有遇到麻煩在其中避風躲雨的日子,但那時他還年輕,什麽苦都能吃,米家山也足夠大方,每回都給他足夠多的補償。現在他已年過半百卻身無長物,小屋也因為年久失修而破爛不堪,如果雨下得大一些,可能就跟露宿街頭沒什麽區別。

他把一生都給了米家,可是現在,他像一條被丟棄的流浪狗。

那個夜晚,老羅的骨頭像一架老舊的機器,被硬冷的床板硌得咯吱作響。他竭力尋找著複仇的辦法,但絞盡腦汁也毫無對策,更讓他難眠的,是他口袋裏隻剩二十塊錢。

第二天早上他就接到了一個電話。

是以前跟他套過近乎一個綽號“阿鬼”的小弟,說聽聞他最近混得不太好,所以有個生意要照顧他。

山上麵信號不太好,聲音時斷時續,他費了老大勁才搞清楚阿鬼的意圖,原來不過是請他討要一筆債。這種事,他算得上輕車熟路。以前每到年底,米家山的資金陷在各種糾纏不清的三角債中,如果不是他各種軟硬兼施的下作手段,根本就不可能周轉過來。

阿鬼說,住在他家對麵的那個男人欠了他一個朋友十萬塊錢,他這個朋友大概是財大氣粗,要不回來竟然就不打算再要,現在連人都不見了。隻要老羅能討回這筆債,兩個人五五分賬就能淨賺一筆。

“這沒問題,關鍵是債務關係必須確實存在,要不然就成搶劫了,老子剛從牢裏放出來,你他媽的不會坑我吧?”老羅對這個坑蒙拐騙的“阿鬼”著實不太放心。

“千真萬確,我那朋友要債的時候我就在旁邊,還能有假?”

“你那個朋友叫什麽?”老羅試探道。

“宋簡。”

老羅聽他說得篤定,並非信口雌黃的樣子,這才多信了幾分。他用光禿禿的手指尖擦掉了眼屎,聞到自己身上的酸臭,但是這個從天而降的好消息仍然讓他有種神清氣爽的感覺。十萬塊連本帶息要回來再對半分賬,足夠他瀟灑好幾天了,到時候騎在馬上找馬,總能想出後半輩子的營生之

道。果然天無絕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