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星期因為下雨,他們額外多聚了一次餐。莊生已經不排斥這樣的場麵,隻要他們不勸他喝酒,他就能夠坐到散場,甚至自得其樂地看著他們劃拳耍瘋。飯局進行到了晚上十點。結束後一行人往外走去,張鵬故意放緩腳步,落到了隊伍的後頭。
莊生看到張鵬落了單,停下腳步等他:“快點走。”
“龍蝦醬,你有沒有去過網吧?”
“去過。”莊生很坦率。
“那你對電腦感興趣嗎?”
“嗯。”
“很好。”張鵬興奮起來,“我送你去學電腦。”
莊生愕然問道:“為什麽要學電腦?”
“21世紀是電腦的世紀,電腦會越來越普及的,你學會了電腦,就等於在未來的競爭中掌握了先機。”張鵬事先做了功課,將在雜誌上看到的這番話背得滾瓜爛熟,“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信息的時代,以後的人們不會電腦就是新時代的文盲,它是高科技的產物……”
“你怎麽不自己學?”
“我哪學得會。離開學校太久,那點知識全忘光了,看到書就頭疼。你不同,你喜歡看書。你不用擔心費用的問題,我給你報名,學費算我的。”張鵬的酒氣上湧,打了一個酒嗝。
莊生捂住了鼻子,往前走去:“你喝醉了。”
張鵬用長滿老繭的手將臉摩擦到生疼,喘著粗氣罵道:“媽的這個劣質酒,喝了頭疼……龍蝦醬,你給老子站住。”
莊生停下來看他。
張鵬下盤不穩,歪歪倒倒地說:“我也曾經牛逼過,我初中學習成績在學校裏名列前茅,後來考進金河市一中,那是金河最好的學校,不過我沒有珍惜,高二下學期就輟學離開了。我女朋友是金河一中校花,是老子
打架搶過來的。她對老子死心塌地,可那又怎樣?我現在不照樣得心驚肉跳,生怕她被別人給搶走了。我以前以為隻要夠拚,夠努力,就一定能混到出人頭地,可是現在我才知道,沒知識,沒文憑,別人罵你你都聽不出來。”
“正因為這樣,你才更應該自己去學。”莊生看著他。
“我都二十五了。”張鵬指著自己的臉,“我現在很後悔,我醒悟得太遲。可是你不遲,你才十八歲。”
“我學了,對你有什麽好處?”
“就算是投資吧。”張鵬神情黯然,“我那點錢,結婚買房子都不行,送你去讀個夜校總歸是可以的。你也可以這樣理解,我就是希望你有一天能夠飛黃騰達,帶著我吃香喝辣。”
“如果你投資投錯了怎麽辦?我還不起。”
“那就當是賭錢賭輸了,我隻能自認倒黴。”
“你一定會失望的。” 莊生低下頭不去看他。
“你不能這樣想。”張鵬的指甲嵌入到了莊生的肩胛骨裏,像是要把他的鬥誌給激發出來,“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如果我還是不願意呢?”
“你這家夥,和顏悅色地跟你談,你總是不知好歹,難道非要我跟你發火嗎?”張鵬對他的倔脾氣早有預料,使出準備好的第二招殺手鐧,“你要是想繼續幹下去,就必須聽我的,這件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那你得盡快安排我下板。”莊生的口氣明顯鬆動了些。
“沒問題。”
雨不知不覺又大了,兩個人跑到街邊一家便利店的雨篷下躲雨。雨水敲打著雨篷、屋簷,黃色梧桐葉受不了雨水的重量,筆直地墜落下來,不多時就鋪滿了一層。這是一波冷空氣的前哨,天氣預報說,等到西伯利亞的冷空氣正式入侵,天空就會放晴。
“我老家已經下雪了。”張鵬說。
這樣看來,雨在路燈下紛揚灑落的姿勢跟雪還真有些像。莊生伸手去接雨水,幽幽說道:“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今年的雪。”
“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我老家看看,全天下的雪加起來,都不及我家
鄉的雪美,那個雪都是大朵大朵飄下來的,像柳絮一樣,很快就能鋪得厚厚一層,一朵都不會浪費。雪地裏還有野雞野兔子,洗幹淨了在火上烤一烤,撒點鹽粒就能吃。”
“真想去看看啊。”莊生的眼中充滿了向往。
“隻要你有本事,想去哪兒都行。”張鵬說道。
莊生從冥想中出來,回到一個現實而突兀的問題上:“以前聽你說假如有人摔死了,會有錢賠,可是人都死了,那筆錢會怎麽落實?”
“你真是杞人憂天。”張鵬說道,“好好的,幹嗎要說這個?”
“我就是想知道。”
“我們有個賬本,用來記錄每個工友的情況,工友在正式下板前會把自己親人所在地址和聯係電話寫清楚,以便第一時間聯係。”張鵬怕他不明白,拿自己舉例,“假如我出事了,我的工友就會把這筆錢交給我媽。”
“那我也寫上吧,我出了事,你們就聯係我媽。”
張鵬告訴他,這種事不要拿到台麵上討論,大家心知肚明就行,尤其是在人多的場合。就算是登記在冊,也不能鄭重其事,留下地址跟電話號碼就好了,沒必要強調太多,搞得跟托付後事一樣。畢竟這隻是個防備,最好永遠都不要提起。
“與其考慮這種不著邊際的事,倒不如好好想一想報名學電腦。”張鵬笑著提醒他,“說好的事情,可不能反悔。”
“隻要我活著,答應你的事我就一定會做。可是你答應的事情也要說到做到,天晴後你就帶我下板。”
張鵬點點頭說:“別著急,慢慢來。”
雨小了,兩個人踩著水花,往宿舍跑去。
張鵬接到了陳璋的電話,讓他去辦公室一趟。
所謂辦公室,其實就是東四環上臨街的一間地下室,有半扇窗戶露在路麵上,窗戶旁邊用紙板寫著“小賣鋪”三個字。陳璋就是這家小賣鋪的老板,另一個身份是“青鳥”外牆清洗公司總經理,一麵賣著汽水和香煙,一麵聯係著各種外牆清理的生意。
為了節約成本,所有工作一般都是在電話裏布置完成,陳璋會用一分
鍾時間交代清楚施工時間、地點、工作內容和期限。但到了歲末,而且下了雨,很多公司都要把關係企業形象的樓房外牆清洗一下,來迎接即將到來的新年。因此這段時間會非常忙碌。陳璋無非是想動員他們加把勁,抓好安全生產。這些說辭,其實都是每年年底都要重複一次的老生常談。
這一趟可跑可不跑,如果在電話裏婉拒,陳璋也不會生氣,他這個人整天笑嗬嗬的,隻要不是什麽原則問題,一切都好商量。而張鵬跟著他幹了五年多,也無非是因為他能在純粹的雇傭關係之餘發展出一些人情味。但是他還是跑了一趟,因為他也正好有些事要和陳璋商量。
這件事是關於莊生的。莊生迫切地想要正式“下板”,進行無差別工作。張鵬則希望能緩一緩,他認為莊生目前的狀態不適合當一名“蜘蛛人”,他太瘦了,瘦得令人擔心,而且他最近的精神狀態也出了問題,老是出神,心事重重的樣子。麻煩的是張鵬之前已經答應了他,出爾反爾顯然不合適。於是他想曲線救國,讓陳璋以行政命令的方式延緩莊生下板的進程。
陳璋替他開了門,兩排焦黃牙齒咧出一個熏人的笑容:“兄弟,你可來了。”
“陳總,您得少抽點煙。”張鵬眼睛刺痛,扇著鼻子說道。
“什麽狗屁陳總,寒磣我不是?”陳璋拿一張報紙把煙往門外趕,“就喊老陳。”
年底果然生意興旺,陳璋一下子交代了兩項任務,一項是希爾頓酒店二十三層的主體樓,另一項是一棟十二層的寫字樓,都要趕在聖誕節之前完成。希爾頓當然是重中之重,是陳璋托了拐彎抹角的關係才搞到手的大活兒。隻要順利幹完這一票,樹立起口碑,公司轉眼就能正式掛牌,到時候,大家都是股東,都是老板。
張鵬例行公事地堆出一臉假笑,並沒有掩飾自己對這份言論的不屑,事實上他已經記不得這是陳璋第幾次說類似的豪言壯語了。
陳璋知道他的意思,把他按在椅子上說:“兄弟,要沉得住氣,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保證,但凡我有一碗飯,兄弟們就絕不會喝稀粥。你回去跟他們說,我出頭那天,絕不會虧待任何一個兄弟。”
“前提是你得活到那一天,老陳,陳總,少抽點煙。”
“聽兄弟的。”陳璋把嘴裏的煙頭吐在地上,狠狠踩了兩腳。“三年,”
他伸出三根手指頭,“給我三年,我保證帶著兄弟們闖出來。”
張鵬還是感動了。陳璋的樂觀總是能感染到他,讓他對未來生出一些信心。三年後,說不定真的會好起來。他決定過年回去跟女朋友再商量一下,讓她再多等三年。
“但前提是,”陳璋的慷慨陳詞到了尾聲,他盯著張鵬的眼睛,要把那些話烙印到他的腦子裏,“前提是,千萬不能出事。”
不能出事,是他們這幫在城市樓房表麵討生活的“遊擊隊員”根本的生存之道。
交代了任務,陳璋邀請張鵬去下館子,張鵬自然不答應,他說他要回去燒飯給莊生吃,既然提到了莊生,他趁機說道:“老陳,你能不能……”
陳璋打斷了他:“我正好有事兒跟你說,莊生昨天來找過我。”
張鵬的嘴驚訝得合不攏,愣了一會兒問:“他來找你幹什麽?”
“他跟我說,他要參加接下來的外牆清洗任務,我答應了他。”
“可是我今天來就是想跟你說的。他現在還不適合下板。”張鵬的臉色鐵青,不是生陳璋的氣,而是對莊生繞過他來找陳璋感到極其不滿。
“兄弟,我知道你講義氣,可是你對這個莊生,是不是有些反應過度?凡事都有第一遭,你總不能等到他停止發育才用他吧,咱們這個行當沒那麽多講究。”
“那能不能等到希爾頓這個活兒之後再安排他上,那個樓太高了。”
“他已經十八歲,成年了不是?反正我是答應他了,想上就上嘛,我也沒啥拒絕他的理由。何況年底任務重,工期緊,正是缺人的時候。”說到這裏,陳璋覺察出了奇怪,“你們是怎麽搞的?他特意跑來要求下板,你又特意要求不能讓他下板。你倆沒啥問題吧?無論怎樣都不能影響內部團結。”
“不會的。”張鵬讓他放心,自己又不死心,“你不覺得這個二十多層的希爾頓對一個新手來說太艱巨了一些嗎?他畢竟才十八歲。”
“你第一次下板是什麽時候?那樓有多少層?”
張鵬就不說話了,他記得他十八歲下板的金茂大廈有三十多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