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綿延,峭岩林立。公路像一架搭往天上的梯子,仿佛為一些人摘取潔白的雲朵而設。河流在低處恣肆流淌,岸邊有蔥翠的樹木,浪尖上有打濕身子的鳥,每一種生靈都呈現出頑強生長的姿態。坡上麥浪閃耀,坡下炊煙嫋嫋,人間,恰好在這樣的地方披上和別處不一樣的色彩——這是南廣,一個曾經被貧窮洗劫得滿目傷痕的百萬人口大縣,如今在她的子民們不斷走出和歸來的腳步聲中,逐漸褪去舊時的顏色,變得飽滿而又蒼勁。

公路百轉千回,它經過的地方,牛羊安靜地在草甸上啃食,蒼鷹在頭頂盤旋。如此天籟之境,有世間稀聲從遠處傳來,那是彝族歌手阿布在抱著吉他唱一首叫《往逝》的憂傷的情歌。

風吹吹就不見了

花開開就凋謝了

手捂著,大雪就化了

水裝滿,月亮就來了

爬上火車故鄉就遠了

捧把泥土花朵就開了

我停下,你就走遠了

我死去,你就不愛了

樹葉黃了,鳥兒飛走了

潮水退了,羊群回家了

天亮了,我不再哭了

天亮了,我不再哭了

……

年輕的阿布一直重複著最後一句歌詞,那清澈而又略顯憂鬱的嗓音,在山間久久回**。這一群人在做一個叫“走遍南廣”的專題片,這個周日,他們邀請了周楚陽和彭玉素參加,這一期的主題是“天坑之上”。是的,他們此時是在天坑頭頂的山間——大火地“火勢最旺”的地方。

於小芝站在攝像機鏡頭前,介紹此地的地貌特征和與天坑有關的民間傳說,微風吹亂了她的頭發,讓她看起來像一個剛從萬丈紅塵中出世的女巫。於小芝的後麵,是緩慢行走著的周楚陽和彭玉素,按照攝製組的創意,兩人要通過講述關於天坑的記憶來向世人推薦這一人間深穀的秘密,展現喀斯特地貌地質形成的真相。前幾天,縣長汪全和甘副縣長再次找到周楚陽。汪縣長說:“你回南廣的三年,帶回來很多新生力量,在農業、教育、醫療、文化等方麵為南廣創造了很多寶貴的機會,唯獨對天坑無動於衷。你知道,我這個當縣長的,是多麽不想放過你啊!”

“還有我這個姓甘的,也不甘心!”甘副縣長在一旁說。

周楚陽道:“也許是此地太過高遠,鮮有人敢去觸碰。我能做到的,隻能是以三寸不爛之舌去嘶吼,看能不能把那些膽大包天的人喊回來,完成我們共同的心願。”

“還請你多多折騰,折騰才能出生產力。”汪縣長說。

“怕就怕無論你怎麽折騰,天坑還在那裏,不溫不火。不過,看在領導一腔熱血為天坑奔走呼告的分兒上,我願意折騰。有句名言不是說:生命不息,折騰不止嗎?”周楚陽說。

“又開始胡扯!”甘副縣長對“周氏幽默”總學不會,以至於很多時候在他也想故意幽默一把的時候,卻不得不無奈地讓包袱死於繈褓。

汪縣長親自策劃的“走遍南廣”,實際上是對南廣旅遊元素的一次視覺上的整理和推薦,並非要將南廣走遍。按照於小芝的想法,每一個景點都邀請南廣知名人士到鏡頭前去亮相,用他們的知名度擴大地方的影響力。輪到走天坑的時候,汪縣長對於小芝說:“讓姓周的去吧,興許他能創造驚喜!”

周楚陽和彭玉素分別對著鏡頭講述了他們第一次到天坑的經曆,分享了對家鄉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觀的崇敬和膜拜。錄完後,於小芝征求彭玉素的意見:“可不可以請幾個年輕人模擬一下你們記憶中的畫麵?”

“這個想法不錯。”彭玉素說。

“有沒有演員要向我推薦呢?”於小芝好像在進一步試探。

“沒有。”彭玉素說,“之前的人們都老了,現在的人們都不願老去,不知道誰最適合。”

“我提幾個人選,你們看看恰不恰當。”

“誰?”

“男演員讓電視台的主持人小景來擔任,女演員嘛,你們認識的,一個叫趙小滿,另一個叫丁丁。”

“虧你想得出來!”彭玉素不敢相信於小芝會來這一出,看來所有事情都有預謀,不過,讓女兒來重現自己當年的形象,無疑是一個最恰當的構想。她嘴上說不同意,心裏卻一下子就與於小芝合了拍。從她沉醉於記憶中的表情來看,於小芝覺得自己很有把握。

“周總覺得呢?”於小芝問周楚陽。

“孩子們願意就行。”周楚陽說,“讓她們參加參加娛樂活動,也是好事。”

走完天坑回家,剛到小區門外,就看見趙小滿、丁丁和鄒瑾圓三人一同從大門裏出來。見到周楚陽和彭玉素,鄒瑾圓禮貌地上前打招呼:“周叔叔好,彭姨好!”

“這是誰家的孩子,那麽精致!”彭玉素發自內心地讚美了鄒瑾圓。

“錦源木業鄒聰的姑娘,就是前些日子在誓師大會上語驚四座的那個‘創二代’。”

“就是她啊,怪不得看上去非同凡人,簡直仙女一枚。”彭玉素說。

丁丁和趙小滿跑過來向二人匯報,說受鄒瑾圓的邀請,要去她家錦源木業考察考察,看看人家是怎麽“不在樹蔭裏砍樹”的。

“去吧!”彭玉素和周楚陽同時說了這兩個字。彭玉素補充了一句:“要好好向人家瑾圓學習,做一個有為的年輕人。”

三個姑娘去了,周楚陽和彭玉素回到家,洗了把臉,準備去參加王白璐和朱立冬的晚間婚禮。所謂“晚間婚禮”,就是在晚上舉辦的婚禮。之前王白璐和彭玉素探討過要不要共同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的問題,彭玉素不置可否。後來,王白璐與朱立冬再次商議,說:“我是有過一次婚姻的,而你沒有,如果我們一切從簡,你願意嗎?”

“當然願意。”朱立冬說,“我要的是你,而不是一場熱鬧的婚禮。咱們挑一個晚上,請三五好友見證一下,這樣更好。”

兩人果真隻請了“三五好友”。周楚陽和彭玉素趕到故意居王白璐家的時候,發現除了新郎、新娘,隻有王雅、周春捷和顧羽,加上他們兩個,剛好五人。

“這就是你所說的盛大婚禮?”彭玉素開口打趣。

“還不夠盛大嗎?”王白璐反問。

“可以了,可以了。”周楚陽說,“要那麽多人幹嗎?又不是搞新聞發布會。幸福的事,往往隻與知己分享,再說,有我們幾人在,這世界已經夠全了。”

周春捷也插話,說:“人家所說的‘偷偷地幸福’,就是這種情況。”

“什麽叫偷偷地幸福啊?說得我倆像是不能光明正大似的,你這老頭兒,偷偷慣了吧!”王白璐一句話,差點兒讓幾個人笑倒在地。

沒有穿婚紗,沒有交換戒指,沒有跪地求婚,更沒有司儀主持儀式。所謂婚禮,其實就是一個簡單的“婚姻發布”,表示從此以後王白璐就是朱立冬的人,表示歲月終於給了二人一個不可與他人共享的天下。

他們坐在沙發上喝茶,談天,聊一些與南廣有關的事。夜深後,人們散去,周楚陽和彭玉素走在寬闊的大街上,頭頂一輪皎潔的明月,讓二人彼此心生懷念,沉浸於往事明明滅滅的浮現之中。此時的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一個月後,他們居然舉行了一個更為精致的婚禮,在老家羅卓的樺槁林,那一坡板栗樹的末端地帶。參加他們婚禮的隻有一個人,就是他們的女兒趙小滿。

“請問周楚陽先生,你願不願意娶彭玉素小姐為妻,無論貧窮與富貴,疾病還是健康,相愛相敬,不離不棄,永遠在一起?”趙小滿站在一棵披著滿身綠色的板栗樹旁,像一個年輕的聖女。

“我願意。”周楚陽學得很虔誠,他幾乎把自己想象成是在一個莊嚴的教堂裏,麵對滿臉慈祥的神父。

“請問彭玉素小姐,你願意嫁給周楚陽先生嗎?”

“我願意。”她能如此溫順、一點也不乖戾地回答女兒的提問,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

趙小滿繼續說道:“上帝使你活在世上,你當以溫柔端莊來順服這個人,敬愛他、幫助他,唯獨與他居住,尊重他的家族為本身的家族,盡力孝順,盡你做妻子的本分到終身,你在上帝和眾人麵前,願意這樣嗎?”

“我願意。”她大抵是把眼前這些挨著身子拔節生長的板栗樹當成來自四麵八方的親友了,她的回答如此真誠。

“今天在此美麗的山中,你們二人互設誓約,虔誠禱告。因為,在有生之年隻要你們兩人相伴,你們彼此相互都負有責任和義務。無論何種艱難險阻,你們彼此的愛都不應有一絲一毫的減損,你們的婚姻要堅如磐石……”

他們所在的位置,就是少年時代周楚陽和彭玉素相遇的那個地方。那時候,蓬勃的板栗樹舉著一身金黃的栗子,滿身芒刺鋒利。

他們的車就停在500米處的公路上,蜿蜒的公路像一條潔白的銀紗,停車的地方,像一個被誰綰上的美麗的結。

兩人彼此都在心中回想三十年前樺槁林中的邂逅。那時的彭玉素羞澀、膽怯,像第一次看到這個世界;那時的周楚陽莽撞、勇敢,像一個滿身是勁兒的牛犢。時光飛逝啊!飛逝的不僅是時光,還有很多被錯過甚至被掩埋的美好。歲月使他們變成今天的樣子,到底是不是另一種美麗,是不是自己真正的需要,誰也說不清楚。

但是,能夠說清楚的,是故鄉斬盡淤泥的蛻變。無論城市與鄉村,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樓、一排排整潔明亮的村舍、一座座繁花綻放的山林,在原本陡峭、蒼涼、遙遠的邊陲之地,出落得如此俏麗、妖嬈,如此清純。

一個月後,他們準備從南廣出發,帶著幹淨的心情到他們所熟悉的世界去,把他們建設在遠方的事業檢閱一遍。出發的頭天晚上,於小芝給周楚陽發來“天坑之上”的視頻。他和彭玉素坐在沙發上,看到趙小滿一身記憶中的行頭,和她的同伴丁丁、鄒瑾圓和電視台的小景行走在天坑彎彎曲曲的路上,那向下俯身、往上攀緣的姿勢以及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和羞澀的表情,和當年的他們何其相似。

處理成黑白效果的視頻,美得像一幅畫,像一支舞蹈,更像一部老去的電影。在勾起他們對前塵往事的回憶的同時,讓彼此的內心湧起小小的不安——那個已經過去的年代,真的無法讓她們找到任何一種理由去忘卻。

“是的,那就是我。”彭玉素的雙眼流淌著淚水,她迫不及待地向周楚陽說出自己此時的心情。她指著視頻中的女兒說:“在青春中,真好。”

在飛雄機場的大廳,丁丁和趙小滿走在周楚陽和彭玉素的前頭。丁丁左右兩手拉著兩個箱子,跟在趙小滿的後麵。趙小滿拿著他們幾個人的身份證,去值機處取登機牌。對於周楚陽和彭玉素來說,這一幕像是提前到來的晚景,讓他們感到無比幸福。

彭玉素小聲對周楚陽說:“你去公安局協調一下,想想辦法,把她的名字改成周小滿吧!”

“不用改,叫趙小滿挺好!”周楚陽說。

這樣簡單的對話,讓他們彼此會意即將抵達的途中之悅。“途中”是一個多麽令人向往的詞!無論是周楚陽和彭玉素,還是趙小滿和丁丁,對途中的期待都是無比迫切的。

出走或者回鄉,其實最美的部分是在途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