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歐洲關於婦女文學的概念,僅僅是指女作家的作品,還是一切有關婦女的題材和所有反映婦女生活,包括男作家們描寫婦女的文學作品?如果僅僅是前者,那麽,婦女文學的含義就太狹窄了,因為這是一個男人和女人的共同的世界。男人筆下的婦女形象恰是女人塑造自己的一個不可缺少的補充。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複活》、聯邦德國作家伯爾的《無主之家》、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等優秀作品,都深刻地揭示了女性永久的痛苦和追求。所以我理解的婦女文學是一個範圍廣闊的領域,在這裏浸透了男人和女人共同體驗到的婦女對生活的一切愛和恨。
我的作品中寫過許多女主人公,如果把她們改換成男性,那麽作品所表現的思想感情和矛盾衝突在本質上仍然成立。
因為我寫的是“人”的問題,是這個世界上男人和女人所麵臨的共同的生存和精神危機。“十年浩劫”中對性的摧殘,對人的尊嚴的踐踏,對人個性的禁錮、思想的束縛。1978年以來新時期人的精神解放,價值觀的重新確立……這對於關係到我們民族、國家興亡的種種焦慮,幾乎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它們在我頭腦中占據的位置,遠遠超過了對婦女命運的關心。我這樣講,絕對沒有排斥婦女文學的意思。我隻是認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男人和女人這種共同的苦惱還會是一個相當突出而又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由此我們可看出,婦女的解放不會是一個孤立簡單的“婦女問題”。當人與人之間都沒有起碼的平等關係時,還有什麽男人與女人的平等?所以,我們如果僅僅站在婦女的立場去看待社會,正像中國古詩所說:“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那個社會隻是平麵的和畸形的。
我的作品受到許多青年人的歡迎。有一個男青年在讀了《北極光》以後給我寫信說,他覺得岑岑身上的那種追求精神寫的是他。所以,優秀的婦女文學也是給男人們看的,它幫助男人們了解女人那顆豐富易感的心靈,也因此認識他們自己。
事實上,正如我前麵談到的,大量的知識婦女正日益要求得到更多的學術發言權和國家和企業的管理權,希望人們首先把她們作為一個有用的人而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女人看待。她們不願意通過丈夫體現自己的價值,而希望自己的個性在工作和與人的交往中充分體現;希望自由地發表自己的獨立見解,按自己的願望去做事情,成為豐富的、全麵發展的人。於是,她們對於夫婦之間的感情生活有了更高的要求,希望丈夫對自己的個性有更多的尊重;也願意擴大社交,同更多的男人建立友誼來提高自己、充實自己。我們在過去與未來之間不斷調整焦距,尋找自己新的位置……由這一切從女人的自我出發產生的行動,便帶來了一係列的新問題:離異、分居、獨身等新興的生活方式,破壞了以往穩固平和的家庭結構,又一次向實際上依然是以男子為中心的社會提出了挑戰和反抗,引起了社會的驚慌。這恐怕也是世界性的潮流。她們賦予愛情新的生命,新的內涵,新的樂趣。傳統家庭模式不斷受到衝擊,而愛情卻在生長和強化。中國婦女在過去可以忍受無愛的婚姻,而現在卻走向不受婚姻和傳統輿論束縛的愛情。到底哪一種更為道德呢?我想這是不言而喻的。可是,我卻暫時不會去寫這樣的小說。許多人都不會。因為這意味著我們將把寶貴的時間投入到一場無休止的爭議和辯論中去。也許,目前中國的當代文學,最敏感的並不是暴露文學,而是“婦女文學”。要寫出這個時代真正的婦女文學,我們還需要做必要的等待和準備。
這也是現代婦女麵臨的不幸。
可悲的是,在一個愚昧落後的社會裏,婦女的解放往往最先遭到婦女們的反對。因此,傳統的意識往往在婦女頭腦中沉澱得更加深厚。
毫無疑問,曆史、自然和社會對婦女是不公正的。這種不公正不僅僅表現為男尊女卑、大男子主義的傳統意識,還表現為大多數婦女在幾千年的封建壓迫下,由於遺傳和生存適應等自然規律的碾磨而形成的心理缺陷。許多婦女缺乏自強自愛的堅韌意誌,難以擺脫自己的依附性和惰性,對於家庭、丈夫、孩子的興趣總是大於自身的智力開發……如此種種,便成為許多男人輕視婦女的理由。我們就是在這樣一種惡性循環中爬行。如果我們真心希望喚起婦女改變自己生活的熱情,那麽我們在作品中一味譴責男人是無濟於事的。我們應當有勇氣正視自己,把視線轉向婦女本身,去啟發和提高她們(包括我們女作家自己)的素質,克服虛榮、依賴、忌妒、狹隘、軟弱等根深蒂固的弱點。隻有當我們用自己的勞動證明了我們的價值,才能有力地批判男性中大量存在的大男子主義、自私、狂妄、粗暴、冷酷等痼疾,也才能真正贏得男人們的尊敬。
婦女文學真正的責任在於提高婦女的自我意識,而提高婦女的自我意識則是長期而艱巨的。
我想舉一個例子,一次有一群男女大學生激烈地討論問題,其中一個女生責怪男生說:“你們真沒大丈夫風度,也不讓著我們點兒。”——這就是弱女子意識。她缺乏足夠的自信,隻能依靠對方的讓步來獲取勝利。這種以不平等心理去換取的平等,決不是真正的平等。正如一些慷慨的男士總要表現出“保護婦女”的姿態,而大多數婦女也很樂意接受這種“恩惠”。她們並沒有意識到,當她們把自己作為“弱女子”去乞求保護的時候,她們就如同舊勢力希望的那樣貶值了。最可怕的不是社會輕視婦女,而是婦女總把自己當成完美的弱者。
不能說男人和女人誰比誰更好或更壞,他們都有各自的和共同的問題。不要把男人和女人絕對對立起來。事實上,生活中同性之間的矛盾往往比異性之間的矛盾更為嚴重。
我們需要兩個世界。
20世紀70年代的中國,婦女的地位曾突然變得“至高無上”,大批女鑽井隊員、女消防隊員、女礦工應運而生。出現在文學作品中的她們,都是些濃眉大眼、氣勢洶洶,隻談革命不談愛情、不愛紅裝愛武裝的男性化的女人。這樣的形象被當成婦女解放的標誌,實際上卻是一次更大的倒退,這是對人性的嚴重歪曲,如同扼殺我們的生命。中國幾乎經曆了一個沒有女人的時代,教訓沉重而慘痛。而生活在今天這樣一個開放時代的婦女,她們比任何時候都更珍視自己的女性特質。她們並不一定非要和男子做同樣的事情,而是要以與男子同樣的自信和才能,去做適合她們做的事情。她們不僅僅希望同男子一樣,而是要更像女人,與男子有更大的不同,比男子們更富於魅力。她們需要事業、成功和榮譽,也需要愛情、孩子和友誼。她們同一切陳規陋習的鬥爭將曠日持久。
當然新的問題總是層出不窮。事業和愛情往往難以兩全其美,家務和工作的矛盾日益突出。獻身於科學文化事業的婦女不容易尋覓到滿意的伴侶,因為男子們更願意選擇能夠為他們服務的賢妻良母。有成就的中年婦女,承受著照料家庭和事業競爭的雙重負擔,智力上優勢的強度和持久度也總是低於自己逐漸上升的生理劣勢,這種不公正是上帝的錯誤。我們所能做的,隻是努力把這種劣勢變為優勢,以我們的優勢去戰勝和改變劣勢。我們隻能以自己加倍的勤奮和努力,以我們潛在的力量,使男人們不僅在口頭上,而且真正在行動上承認婦女參與管理這個世界的權利。尤其在中國,如果沒有婦女觀念的現代化,就不會有真正的現代化。
隻有當不再需要用“三八”國際勞動婦女節來提醒男人們尊重婦女的時候,婦女才有自己真正的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