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姬達是一個可愛的小姑娘,中文名字叫馬凱玲,到今年6月,剛滿四周歲。
瑪姬達和她的母親,從很遙遠的歐洲來到北京。她的父親是德國人,在北京的一家德國公司工作;她的母親是一位漢學家,翻譯中國的當代文學作品。她們一家就住在我家附近的一幢華僑公寓,有時我到她家去玩,瑪姬達就很友好地把她擁有的玩具娃娃一隻一隻拿來給我看,並且把它們的中文名字一個一個告訴我。到了晚上該睡覺的時候,瑪姬達抱著其中一個她最喜歡的中國娃娃,用漢語對我說晚安,然後回到她自己的房間去。
瑪姬達講漢語,聲音輕輕的細細的,發音卻很清晰,四聲掌握得挺準確,還有抑揚頓挫,卷舌音也是決不含糊的。她的父母同時教給她說德語、法語和漢語三種語言,但過了一段時間她的媽媽發現,瑪姬達還是漢語說得最好。因為瑪姬達一天裏的大多數時間,同她的中國保姆待在一起。她3歲時,她媽媽把她送到附近一個街道辦的幼兒園,她又整天和中國小朋友在一起說中國話。
前不久,我到瑪姬達家去和她媽媽談事。我去的時候已是九點多鍾,但瑪姬達並沒有像以前那樣按時去睡覺,她抱著她的娃娃在客廳裏走來走去,顯得很興奮,還纏著我給她講故事。她媽媽說,瑪姬達,你該去睡了。瑪姬達搖搖頭說,我不想睡覺,我一點兒也不困。我白天已經睡過覺了,睡過很多很多。
她就在沙發上爬上爬下的,一會兒給我看她的童話書,一會兒又要她媽媽去拿玩具熊貓,弄得我們根本無法談話。我問她媽媽:你給她喝茶了,還是喝了酒?對了,也許是咖啡?一定是喝了什麽提神的東西,所以她這麽精神。
她媽媽苦笑著回答說,我隻給她喝礦泉水。不是水的問題,是幼兒園的問題。她到那個幼兒園以後,一直是這樣。
幼兒園會有什麽問題呢?我覺得挺奇怪。我隻知道,由於華僑公寓離東城外國人居住的地區較遠,他們的孩子無法送到大使館辦的幼兒園去(接送的時間難以安排),所以隻好就近送到普通的中國幼兒園,條件當然是要差一點的。
瑪姬達的媽媽露出為難和不好意思的神情,對我說:那我就要講一點中國幼兒園的壞話。但這是一個關於幼兒教育的問題,是很重要的問題。我認為,中國現在的幼兒園,條件差一點,這沒有關係,孩子們可以在一起玩,老師教給他們怎麽樣動腦子,為了讓他們聰明。可是,瑪姬達的那個幼兒園,每天一吃過午飯,老師就讓孩子們睡覺,從十二點鍾,一直睡到三點鍾,整整三個小時,都是在**。四點鍾,幼兒園就放學了,讓他們回家。我計算了一下,瑪姬達每天在幼兒園八個小時,有三個多小時是在睡覺,這樣,她能學習到什麽東西?她應該學唱歌、朗誦、畫畫、捏泥人、剪紙、講故事,應該在院子裏蹦蹦跳跳、玩水和沙子……我不明白這裏的幼兒教師為什麽這樣懶惰。她們可以在自己家裏懶惰,沒有人會管,但她們是教師,她們沒有權利犧牲孩子的時間讓自己舒服。如果在法國,這樣的幼兒園早就被——
她做了一個關門的手勢。
這時瑪姬達的父親走了進來,他很抱歉地笑笑說,你不知道,更糟糕的是,瑪姬達白天在幼兒園睡得太多,晚上就不願意按時去上床,以前是九點,而現在差不多要到十一點,我們什麽事也不能做,隻好陪著她玩。我們最近想,要不不上幼兒園算啦,可是,如果她在家,她的媽媽就不能安心工作。還有,瑪姬達也會覺得寂寞的。你看,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個午睡的問題……
我也覺得問題有點兒嚴重了。
一則,瑪姬達的父母會不會因此認為,中國人統統都是這樣擅長偷懶?二則,瑪姬達將來長大了,回國後如果表現得不太出色,她周圍的人會不會認定是中國的幼兒園耽誤了她的早期智力開發?
當然還有我同她母親的友誼,也使我覺得,瑪姬達絕不能再這樣繼續午睡下去了,至少直接的後果是影響中國文學走向世界。
何況我還想起來我小時候在幼兒園裏午睡的種種痛苦經曆。老師在我們身邊走來走去,在我們耳邊喊著:閉上眼睛、閉上眼睛!
於是我告訴他們,也許我們可以想辦法換一個比較正規些的幼兒園試試。就在我家樓下有一所中國工運學院的幼兒園,是北京市幼兒師範學校的附屬幼兒園,看上去很漂亮,從我家的樓窗上就可以望見幼兒園院子裏一座座童話般的小房子,裏麵養著一隻隻真的小白兔,還有一群鴿子和一大一小兩隻猴兒……
瑪姬達走過來問我:那是真的嗎?我喜歡。
第二天我去找幼兒園的王園長。她就住在我家樓上。雖是樓上樓下的,見麵打個招呼,但並不熟識,隻知道她已做了幾十年的幼兒教育工作,當園長也已有些年頭。這所幼兒園,是本市一級一類的幼兒園,學院裏凡有學齡前兒童的家長,對這幼兒園都是交口稱讚的,還說我們不生個孩子送進去真是虧了。閑時我們隻好站在陽台上望著園中的孩子們嬉笑玩耍過過癮。
我對王園長說明了來意,問她收不收外國小孩,她說隻要有空額就收。讓中國孩子和外國孩子在一起對話玩耍,雙方都可以長見識,培養孩子們的世界意識。我一看有希望,便開始向她小心翼翼地谘詢關於幼兒園午睡的問題,萬一這個幼兒園也午睡三小時,在這兒睡和在原來的幼兒園睡,又有什麽區別呢?
王園長不由笑起來。她說,關於午睡的問題我們早就改進了,每天不超過一小時。前幾年,我們曾經收過兩個住在華僑公寓的日本孩子,每天一到中午,他們的父母就派保姆來把孩子接回家去,等到幼兒園午睡時間過了再送來。他們的父母對我說,他們不能讓孩子從小養成睡午覺的習慣,這容易培養懶散,對他們長大了沒好處。你看,關於午睡的問題,東西方人的認識差別很大,在幼兒教育理論上也有爭議。我的看法是,睡一小會兒,可以幫助孩子恢複疲勞,但確實不宜過多,寧可老師們多辛苦一些的……
我又問:那麽為什麽中國孩子的家長,從沒有提出過午睡的問題呢?
王園長沒有回答我,我隻好自己回答自己——也許,因為中國孩子的家長們,並不像瑪姬達的父母工作那麽緊張;也許,中國孩子不能像瑪姬達那樣自由表達自己對睡覺的意見?也許,中國孩子的父母,覺得能睡覺的孩子,才是好孩子?……
我從小對幼兒園午睡的憎恨,由此得以重新釋放。
瑪姬達的父母對王園長的想法很讚賞,就決定把瑪姬達送到這個設備完善,而午睡時間又恰到好處的幼兒園來。
現在瑪姬達已經在這個新的幼兒園裏生活了。一個雷陣雨剛停的下午,我到幼兒園去看望瑪姬達。她被一群中國小朋友簇擁著,正排著隊由老師領到院子裏去玩。她喜歡沙子和滑梯,還有圍成圓圈圈的水盆和塑料的搖馬。我問她周圍的中國小朋友,喜不喜歡和瑪姬達在一起玩兒,那些胖乎乎的小家夥們異口同聲地回答我說:喜——歡。我又問他們:你們和瑪姬達說些什麽話呀?他們拉長了聲音回答說:普——通——話——唄。
那以後,瑪姬達的媽媽再也沒有同我說起瑪姬達的午睡問題。星期六上午她去參加了瑪姬達幼兒園的家長會,拍了許多照片,她告訴我,瑪姬達對她說,她喜歡那個黑頭發的小男孩,等長大了,她要同他結婚。
還有,在家長會上她遇到了一些中國孩子的父母,他們對午睡問題,也和她有同樣的看法。她說看來她雖是法國人,但她屬於“多數派”了。
如今我對午睡問題有了一種“條件反射”——每當我在劇院裏,聽見身後傳來如雷的鼾聲,或是在會議室裏發現旁邊的人雞啄米似的打瞌睡,若他是個年輕人,我總是想:大概此人小時候在幼兒園睡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