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記清脆的瓷碎聲響，飯碗已連菜帶飯，四分五裂迸撒一地。緊接著是家長的吼聲、雞毛撣子揮舞的響動和孩子委屈傷心的哭號。
飯碗的碎片最後在大人的叫罵聲中，被掃人簸箕。隔一天，新的瓷碗在大人的抱怨聲中被放上餐桌。然而，沒過3天，新碗卻又粉身碎骨……
關於破碗和新碗的無限循環往複，是許多家庭習以為常的功課。在我們幼時，在鄰居家表舅家，打破飯碗是孩子們經常受罰的重要原因。
那時候，還沒有現在那種精美的塑料餐具製品。瓷器落地，一碎一個準。
所以才會有一種野花叫作“打破碗碗花”。
也許全世界的爸爸和媽媽們，心裏都在冥思苦想著同一個問題：怎樣才能使孩子們在長大的過程中，少打破幾個碗呢？
在我童年時，有一個表舅家裏，總共有7個孩子，每個孩子之間的年齡相差2歲到3歲左右。每年春節，媽媽帶著我到他們家裏去吃飯，席間總會遇上一次“飯碗事件”。今年是這個，明年是那個，不是老三端著碗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就是老四一隻手沒扶住打了滑。一旦碗碎菜翻，未等家長發話，那孩子便搶先大哭，哭得驚天動地，大有主動認錯和悔改之意。孩子一哭，表舅便忙不迭過來安撫，一邊替孩子擦淚，嘴裏嘟噥著說一聲“碎碎（歲歲）平安”，也就完事大吉。舅媽會仔細察看孩子的手指，留意有沒有被瓷片傷著皮肉，倒像是在慰問鼓勵似的。在我的印象中，他們從來沒有為打破飯碗的過失而大聲責罵過孩子。
以7個孩子每年輪流打破一個飯碗的速度計算，他們家餐具的損壞率，既大刀闊斧又細水長流，大概是他們家政管理中一筆不小的開支。有一次媽媽忍不住向舅媽建議說，不如幹脆都換成搪瓷碗好了，貴是貴一點，畢竟耐用。
舅媽搖頭，說洋鐵碗給孩子用，一日到夜磕磕碰碰，雖是不碎，但碰掉了漆，坑坑斑斑的，時間一長生了鏽，對孩子的健康也不利。
所以我們每次去做客，桌上總是又有了新的碗，然後過不久就無影無蹤。
記得有一年過節，舅媽笑嘻嘻地抱出了一摞漂亮的新碗，是做飯碗用的那種小白碗。每隻小碗外圈有四個色彩鮮豔的生肖圖案，或虎或雞稚態可掬，很是招人喜愛。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們歡欣鼓舞地呼啦湧過來，急著“認領”屬於自己生肖的那隻碗。最小的表弟3歲半，已經學會自己吃飯，他用兩隻手緊緊抱著自己那個有小狗圖案的飯碗，盛上飯以後，還用一隻手牢牢護住，我想摸一下他碗上的小狗，他就尖叫，含糊不清地嚷嚷說那碗是他的，打破了要我賠。7個孩子的生肖都不重複，7隻碗正好分配得很公平。唯有大表哥一個人，麵對著他那隻有老鼠圖案的碗，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表舅媽屬羊，十二生肖碗中也有她的一個。可惜表舅屬牛，恰好同表姐一個生肖，先就著表姐，表舅隻好用一隻沒有生肖圖案的普通碗，端起碗，表舅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使得孩子們幸災樂禍地好得意。
還剩下4隻碗，其中有一隻是有小豬圖案的碗，媽媽屬豬，運氣好，領到了有自己生肖的那個碗。最後麻煩的是我，我與表弟同屬虎，隻是我大他幾個月，這樣就與他的虎碗發生了“衝突”，舅媽讓他今天暫時先“借”我用一回，他死活不肯，說來說去，他竟然急急地從盤子裏夾了幾塊肉放在飯上，端著自己的碗，躲到樓上去吃了。我隻得和表舅一樣，用一隻沒有生肖圖案的碗吃飯。在整個吃飯的過程中，我隻覺得那些個表兄弟表姐妹始終用同情的目光望著我，一會兒看看我那隻有一條藍邊的碗，再低頭看看自己碗上的小兔子小馬駒，三口兩口便把飯很快地吃了下去，又雙手捧起空碗舉著說：我還要一碗！
媽媽詫異地對舅媽說：真想不到，你們用這個辦法教育孩子，還蠻靈的嘛。
表舅回答：我想來想去，要讓孩子們懂得愛惜東西，給他們講道理，隻是一個方麵，更重要的是，要在他們心裏培養出一種責任感，使他們覺得這樣東西與自己的利益和榮譽有關係，不能輕易失去，那麽他們就會自覺自願地愛護它了……
話音未落，地上傳來嘭的一聲脆響——又一隻碗，打破了。
是大表哥那隻有老鼠圖案的碗。瓷碗的碎片上，四隻老鼠抱頭逃竄……
表姐表妹尖聲叫起來：是他自己故意打破的，我們看見了，是他自己……
大表哥漲紅了臉，咬緊了嘴唇，並不分辯。
舅媽若無其事地說：嗬，我曉得，你在除四害呢，是不是？好了，老鼠也粉身碎骨了，以後你就在那4隻碗裏頭挑一隻自己喜歡的，當心別再打破了啊！
盡管表舅關於生肖圖案飯碗的整體設想，由於沒有估計到大表哥缺乏對於老鼠的榮譽感，而曾遇到小小的挫折，但公平地說，這一計劃基本上奏效。1年以後，我們再去表舅家做客時，那些有生肖圖案的碗，除了老鼠以外，都還“健在”。那天飯後在廚房裏，我看見小表弟踮著腳尖對保姆說：你洗碗的時候小心一點呀，不要把我的狗碗敲破了。表弟對於自己的屬相一向十分熱愛，吃點心的時候，有誰說：快去把你的狗碗拿來！他就噔噔地跑到廚房裏去，對保姆喊道：快拿我的狗碗來！在我的印象中，那11隻有生肖圖案的碗裏，狗碗是保留時間最長的一隻，我最後一次看見它的時候，它的尾巴都禿了，兩隻耳朵也短了一截，碗邊上有了鋸齒的小口。那年表弟已經12歲，那隻碗被他用了8年多，可以算是一個奇跡。壽命第二長的，是大表哥在趕走了老鼠後，自己挑選的那隻有小龍圖案的碗，多年後壯烈犧牲於一次貓的入侵。
當然，對於今天的獨生子女家庭來說，我們已不可能也不再需要模仿或是借鑒當年那12種生肖碗的教育形式了，商場的櫃台裏出售著琳琅滿目的各式永久性餐具，人們不僅不怕打破泥坯飯碗，就連金的鐵的飯碗，也都在選擇或是拋棄之列。
然而，那些有生肖圖案的碗，還是給我們留下了一種家庭教育方法的啟示。人們常說寓教於樂，常說在孩子的課程裏應有知識性和趣味性的結合。到了20世紀90年代，我們也許還可以開掘出新的層麵，即在教育的切入口處，尋找責任心、道德感和每個生命個體之間的必然聯係，捕捉行為同正當利益驅動的內在契合點。兩者達成默契時，會有水到渠成、事半功倍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