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來到世上,無法選擇自己的父親母親。感謝命運給了我一個世界上最好的媽媽。
我的母親既不顯赫更不富有,一輩子曆盡坎坷磨難,但她卻完整地擁有一顆充滿同情、健康快樂、豐富易感的心。
母親生於1923年。在她出生的那個江南小鎮,至今還會有人談起她的軼事,說當年朱家的大小姐出去讀書,每次假期總是兩手空空回來,因為她把隨身的衣物和被褥統統接濟給了家庭困難的同學。到我記事以後,這類傳說一日日變得真實可信——多年前,暑假裏,一個下著雷陣雨的下午,大門口出現了一個從鄉下到城裏來收垃圾的婦女,媽媽邀她進來避雨,她執意不肯,媽媽竟然冒著大雨追出去老遠,遞給她一頂擋雨的草帽,回來時自己身上已經淋得稀濕。這一類小事充滿了我少年的記憶,在我的印象中,媽媽在任何情況下,都會盡其所有去善待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母親使我懂得,“愛”是一種不求回報的付出。
母親早年追隨革命,抗戰時期入黨又被捕保釋的複雜經曆,使她和我父親在新中國成立後多次接受曆史審查。“文革”中被隔離,在“牛棚”裏強製勞動4年之久。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原是革命幹部的爸爸接受審查,工資停發,家裏的奶奶和叔叔姑姑一家中斷了生活來源,最艱難的日子裏,媽媽挑起了家庭重擔。她除了留下我們母女二人的最低生活費,把工資裏餘下的50元錢全部都交給奶奶。為了省下中午這一頓飯錢,她天天頂著烈日,走路回家吃飯。爸爸的好友每月的少量資助,加上少量的困難補貼,總算把奶奶一家五口人的生活維持下來。媽媽每用一分錢,都要細細地計算。媽媽把自己的開銷減了又減,甚至多次餓著肚子走上講台,她對我說真怕肚子裏咕咕的叫聲會讓學生們聽見。有一次窗外傳來收舊貨的叫賣聲,媽媽實在是太餓也太饞了,她找出幾本舅舅丟棄的舊課本,拿去賣了,換了幾分錢,跑到路口的小鋪上,為自己買了兩塊油炸臭豆腐吃,那是媽媽僅有的一次“享受”。我記得媽媽常用鹹蘿卜幹和腐乳下飯,但每天我的麵前都有一個小小的蘋果或是橘子,還有一粒必須要吃的魚肝油丸和鈣片。每次我剝開橘子,把一個橘瓣塞到媽媽嘴邊,媽媽總是把牙咬得緊緊地說,好孩子,媽媽不吃,媽媽怕酸呢。她為自己倒一杯白開水,暖著手,然後不出聲地一口一口喝著。對於我媽媽這樣一個家境優越、從小到大很少為柴米油鹽操心的人來說,需要具有多麽頑強的意誌和內心的大愛才能戰勝自己。
肚子餓是能忍受的,令她無法忍受的是周圍人的眼神,好像她是一個傳染病患者,同她多講一句話都會變成敵人。學校領導總是把最吵最亂的班級分給她,把別的老師不願幹的事情交給她做。在教研室裏,她坐的桌椅是最破舊的,她用的教具常常殘缺不全——她默默忍下,沒有資格說不。她沒有資格是因為她的丈夫和父親都是“曆史反革命”。隻有到了深夜,在難耐的寂寞和饑餓中,媽媽才能將人們那如刺如荊的白眼,一根一根從她心裏拔出來,滲出滴滴血珠,再一口口吞咽下去。她要為女兒、為丈夫、為全家人好好地活下去。
在政治歧視、饑寒交迫的長夜裏,我媽媽津津有味地咀嚼著那些遙遠的童話,在睡夢中與我分享,也作為她自己的精神夜宵。有時候,我覺得在媽媽心目中,女兒是作為一個美麗的童話存在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這個日日夜夜相伴的童話,就成為她的精神避難所,也是她流亡的靈魂最後的寄存之處。
多年以前媽媽曾在洛舍小鎮的孤寂與苦惱中,以文學作為自己的精神支柱,到我出生以後,文學又在她心裏絲絲縷縷地複蘇。像那個時代許多追隨革命的人一樣,她是一個不信奉宗教的人,但當神聖的宗教被更為神聖的政治“信仰”這個詞所代替,當許多人的信仰正一天天演化成一種新的宗教時,她隻能沉溺到她的書本裏去,將她心靈深處那些美麗的童話,建築成一座她所獨享的理想主義宮殿,作為自己支撐苦難的另一種“信仰”。
“文革”中媽媽被隔離審查長達4年之久,在那個黑暗的小屋,媽媽倚仗著她的“童話理想主義”這個秘密武器,度過了漫長的淒苦歲月。
記得我在“北大荒”農場連隊孤獨的日子裏,生活中最快樂的事情,就是收到媽媽的來信。媽媽的信總是寫得像詩一樣美,她描繪杭州西湖春秋的情景,講述生活中有趣的事物。她總是說:你能行!你肯定能做好!我至今還保存著媽媽當年的遠方來信,那些溫暖的話語,在冰雪的北方,像燃燒的爐火,為我抵禦嚴寒。每年我回杭州探親,媽媽都會從學校裏積滿灰塵的圖書室,悄悄為我找來一本本法國英國的翻譯小說。我開始自學寫作,媽媽是我堅定的支持者兼家庭教師。她曾帶我坐了很遠的汽車,去雲棲那一帶的樹林裏尋找一種剛從國外移植來的橄欖樹……在媽媽的眼裏,世界是美的、夢想是真的、人是善的。她以自己對真善美的期盼,教會我永遠對生活懷有希望。幾十年中,母親堅韌獨立的品格,是我取之不竭的精神財富。點點滴滴滲透進我靈魂中,使我有足夠的力量和自信去麵對人生的一切艱難。
假如我重新做一次女孩,最希望的是,我的媽媽還是現在這個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