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之夢與人生筆記》,遲至父母的耄耋暮年,終於由華東師大出版社出版了。好在,還不算太晚。
年近米壽之年的父親,在這幾年日複一日悉心照顧母親的空隙裏,將所有邊邊角角可利用的零碎時間利用起來,搜集、整理、編輯這部書稿。他毫不吝惜地揮灑著最後的**,幾乎耗盡了體內積攢的全部力氣。
父親與母親均出生於20世紀20年代。他們在80餘年人生中的幾個不同時段,陸續寫下的文字(包括文學作品),大部分都輯錄在這裏了。兩個人的一生,跌宕起伏的個人經曆、豐富激揚的生活情感、飽受磨難屈辱仍然樂觀剛毅的精神力量——這部幾十萬字的短文集腋,是他們生命的精華濃縮積聚而成。
然而,麵對厚厚的書稿,我的心,卻分明感到隱隱的疼痛。
因為我知道,父母的人生坎坷曲折。高壽“八十餘歲”,其中的三十幾年,幾乎是一片荒寂的空白。文字消失在斷裂的時間裏,被突然塌陷的天坑吞噬,留下了猙獰凶險的缺口。他們的人生,被切割成了一段一段難以正常接續的日子;該書輯錄的那些篇章,不均勻地分布在現代中國曆史的各個轉角,忽隱忽現、時斷時續,猶如一條河流遭逢岩石攔阻,被迫一次次改道或是淤塞成湖泊水潭,無法順暢地奔流入海。
激揚的文字起源於抗日戰爭、燃燒於解放戰爭——他們曾是如此才華橫溢、文采飛揚。那是青春與理想最蓬勃最輝煌的時代,艱險而顛沛的流亡歲月,成為他們一生中最美好的記憶——那些為民族存亡呼喚呐喊、為未來民主自由的新中國而奮筆疾書的文字,在半個多世紀後的今天重讀,依然明朗鮮活,充滿了犀利、銳敏、真誠的活力。
爾後,戛然而止。從20世紀50年代初,直至70年代末,那個漫長的30年,從青年進入中年最後走向老年,一生中最寶貴的30年,他們忽然變成了“黑夜裏的人們”,再也未能寫下一字一句。曾經恣意汪洋的才情、自由獨立的個性,猝不及防地被閹割被鉗製,“覺醒之路”已與當年的精神目標“背道”而行。兩個人的“風浪之船”與“文學之夢”,湮滅在猩紅色的暴風驟雨之中。
那個時代曾經犧牲了多少支妙筆?而曆史,總在這裏垂下眼瞼。
他們重新浮出水麵之時,已是雨過天晴的80年代,劫後餘生的最後一段短暫的好時光,我的意誌堅強的父親與生性灑脫的母親,從筆端和紙上漸漸複活。黃昏業已臨近,分分秒秒都如此珍貴,在絢麗的晚霞即將匆匆沉落之前,他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盡管,30年間丟失和遺落的那些文字,已經不可能再撿拾回來,但這位自遠方歸來的文學摯友,卻是他們晚年可依傍可慰藉的忠實伴侶。在這個重新揚帆出發並急劇變化著的社會裏,他們看見了金秋“重陽”之美、看見了“神奇的紅樹林”之奇,聽見了“愛與命運的悄悄話”。在綿綿的思緒中,父親記下了自己的“生命之痛”與“暮年之思”,試圖從個人的“變形記”中探尋政治災難的根源……
於是,我們讀到了母親在“太陽出來的時候”寫下的抒情短章。那些童心未泯的語句和描述,依然如同當年一般散發出清純的詩意。她究竟是怎樣戰勝了苦難也戰勝了自己呢?我們隻能從父親代替母親收錄於此書中的那些美文裏,去窺覓她的心跡了。
於是,我們讀到了父親以當年寫“雪之穀”那般流暢通透的文筆,在20世紀80年代至21世紀,陸續寫下的回憶、評述、紀事等各類隨筆。在度過漫長的沉默歲月之後,紙筆失而複得,父親的文章依然嚴謹犀利,字裏行間一派老報人的剛直風範。
需要有怎樣堅毅的生命承受力,才能承受這半生的厄運?需要有怎樣韌性的生命承受力,才能承擔起作為一個人、一個大時代的小知識分子、一個丈夫和一個妻子、一位父親和一位母親的責任?
你的靈魂要有足夠的重量;你的骨骼,要比你承受的苦難更堅硬。
可惜,當“風浪之船”駛入平靜的港灣,他們已步入晚年。
我的心因疼痛而沉重。
“如果”——如果不是這樣,那麽,曾經才思敏捷的父親和母親,能寫下多少有價值的文學作品?在那本不可遺忘的曆史賬簿上,“夭折”的累計負數,付出了一個民族精神文化的整體停滯作為代價。
所以,在我看來,這部父母一生的作品合集,隻是算作一個“殘本”,中間那大片的空白,深藏著更多耐人尋味的憂戚。也許,正因是“殘本”,它才為那個年代,留下了一份真實而“完整”的刻錄。
(該文為父母張白懷朱為先的《雙葉集》所作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