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年前,初夏那個傍晚突至的暴雨,讓人觸目驚心。我至今仍能聽見那棵大樹的枝幹,在狂風中被猛烈折斷的聲音。它其實並不老,以往淒風苦雨的日子裏,它甚至很少生病。但它堅韌挺拔的樹幹,就那樣生生地被撕裂了,轟然一聲倒塌下來。從此它的魂靈,便安息在這座幾乎伴它度過了大半生歲月的小院子裏。
那是延安西路1538號。
得知任大霖老師不幸逝世那個噩耗的時刻,一種音樂般壯烈的破碎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那天的上海也許根本沒有下雨,但我卻感覺到那個遙遠的城市黑雲環繞,惡雨如注。馬路邊上,少兒出版社的大門在風雨中搖曳,它被風重重關上,又被雨急急撞開。但那位曾在這扇門裏從容進出了幾十年的人,卻不會再從這裏走進去,也不會再從裏麵走出來了。
隻有門牌依舊。
還有院子裏正在蓬勃生長著的小樹和青草。
恍惚地,就有大霖老師溫文爾雅的身影,穿過院裏的樹叢和花徑,從那幢紅磚小樓走來,厚厚的眼鏡片在陽光下一閃一閃,蘊含著許多智慧和慈愛。門口有一個從杭州來的小姑娘,手裏拿著一本《少年文藝》。那是30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我還是一個中學生。其實,當我第一次走進延安西路1538號,興衝衝去拜見我初學寫作的恩師任大霖,並沒有能夠見到他。“文革”之初,作為《少年文藝》的編輯部主任,他當時正在接受審查。我被門口的傳達室好一陣嚴厲盤問,失望而返。半年後我又重去上海,固執地再訪延安西路1538號,記得他出現在大門口,鏡片後的眼睛詫異地眯起來,笑著說:嗬,通了幾年信,一直以為你是個小男孩呢。
我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著,說自己曾經讀過他的兒童文學作品的感想。《蟋蟀》《蘆雞》《白石榴花》《風箏》……許多年以後,當他的音容笑貌從這世上消失以後,那文字賦予生命的小生靈們,卻依然生動鮮活。
我至今還珍藏著許多封發自延安西路1538號的信。信封上有工整而秀麗的字跡,一筆一畫都可見大霖老師為文為人的一絲不苟。那些已有30多年“信齡”的“文物”,或是批改習作,或是退稿,或是百忙中匆匆的複信,都記載著他對於一個初學寫作的少年誠摯的愛心。雋秀纖細的鋼筆字,在信上生長著,像一株粗壯的大樹蓬勃伸展的枝幹,支撐了我的整個少年和青年時代。
延安西路1538號,是我心目中從此成為一個近於神聖的地方。
後來的10年時間裏,他從延安西路少兒社調到了紹興路文藝出版社,我也從杭州下鄉去了遙遠的“北大荒”農場。那個自我童年就背熟了的地址,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但對於文學的念想卻在我心裏一日日萌發。延安西路1538號就像一隻小船,搖著搖著,駛出了兒童文學的港灣,把我送上了文學寬闊的大海。每當我從蒼茫的洋麵上回首望去,總可看見駐守岸邊的那棵老樹,在風裏雨裏為我祝福。80年代初期,在北京文學講習所,我曾收到過任大霖老師的複信,延安西路1538號那個熟悉的地址,重新從信封上醒目地跳出來。他在信中為我的新作由衷地感到高興,就像他親手種下的一株小樹,終於結下了豐碩的果實。收獲是播種人的節日,扶犁者的喜悅比收獲本身更讓人欣慰。
那時他已重歸延安西路1538號,任少兒社的編審。長期的編輯工作和領導職務,消耗了他一生的大部分歲月,他像對待自己的作品一樣,兢兢業業、毫無怨言地為他人作嫁。但我知道他的心底,沒有一天不在惦念著寫作。《心中的百花》《喀戎在掙紮》等作品,是新時期以來他忙中偷閑留下來的不算太多的文字,但他已盡了自己全部的心力。1994年夏天,為上海少兒社的一個活動,他曾來過北京,那次我和先生總算把他請到我家裏,親手為他做了幾個家常小菜。他津津有味地品嚐著,一向很少表揚我,所以那天表揚我的手藝,幾乎使我飄飄然。他還說自己是個業餘攝影愛好者,等再忙過一段,他從少兒社退下來,就可以專心從事寫作和攝影了……
回上海後不久,他寄來了那天為我拍的照片。背景是書桌和寬大碧綠的龜背竹,我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就像第一次走向延安西路1538號的那個女學生。
但我沒有想到,這竟是一個永久的紀念。
當他穿過熙攘擁擠的上海城市,重新回到寧靜的延安西路小院時,他似乎已將自己的一生畫成了一個完整的圓圈。圓圈的中央,是許許多多經他之手策劃審閱的精美書籍,他自己的書卻被擠在邊緣的位置。那圓心,則是一個人對於這個世界的責任。盡管突然地失去了這位令人尊敬的老師,我心悲慟、人心悲切,但如若人生的起點和終點首尾相接,誰能說那不是另一種圓滿呢?
1年時間就那麽悄悄過去了,但懷念是永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