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大雪,下到天明,窗外的山尖被蒙蒙霧氣繚繞,可望見山坡上被一團團厚雪壓彎的竹子。
“可好些了嗎?”他站在窗外小心地問,厚厚鏡片的反光,投在我的床邊。他今天來得特別早。是因為下雪了嗎?多滑的雪地,從城裏騎十幾裏路到這兒……
我蹙著眉,勉強笑了笑。病仍不見好,為著清靜,特地住在靈隱上天竺的舅舅家裏,然而江南冬天的陰冷潮濕卻總使我覺著不習慣。他是我的一個老同學,好幾年不見了,還是一副書呆子樣,聽說插隊返城後,在一個中學當教師。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知我在這裏,便常來探病,帶些外頭借不著的書來替我解悶,談些如今外頭講實的人們都不關心的話題。
我猜他今天是來邀我去爬山賞雪。正煩悶、無聊,何況醫生也勸我多活動,沒有什麽理由推托。
屋後是一座小山,整齊的石階落滿了雪,潔白的雪梯上打上了我們的腳印。矮矮的茶蓬像一團團巨大的雪球花,竹林在微風中沉重地顫動,不時聽見融化的雪水落在溪澗裏的滴答聲……
忽然,我聞到了一股奇異的幽香,它悄悄鑽進我心裏。
“臘梅!”他欣喜地抬起頭來,那瞬間裏,同我的目光相遇了。我吃了一驚,那目光裏有那麽多的熱情。
“我們來找一找,肯定有一株臘梅,野臘梅。”他自信地推推黛色的眼鏡架,搓著手,順山坡快步跳上去,忽然變得像個孩子。
那淡淡的梅香,在山裏輕輕地飄**,忽隱忽現,叫人捉摸不定。我跟著他的腳印走,追著那幽靈似的氣息……
我們終於在山坳裏找到了它——夾在幾株落了葉的灌木叢裏,一樹金燦燦的梅花,毫無顧忌、盡心盡意地大放其香。誰也不會想到,它躲在這麽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他在樹下站了一會兒,發著呆。然後伸出手臂,去攀那繁茂的花枝。花枝挺高,他夠不著,便蹬著旁邊一株老樹,爬過去。“哢嚓”一聲,已折了一枝下來,全是金豆兒似的臘梅花蕾,生氣勃勃地噴來一股濃重的馥鬱。他把它鄭重地遞給我。
“我喜歡梅。陸遊詞說:‘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我敬重它的傲骨,開在雪裏……”
我的心,也是喜歡梅的。它開花時,無須綠葉的保護扶持,悠然獨處……
“你知道超山的十裏梅海嗎?過些天,春梅就開了,我們一起去觀春梅,可好呢?”他充滿希望地問我。
“我……的病……”我吞吞吐吐地答道,自己知道不是為這。
“到春天,你的病一定好。去了超山,你的病就全好了。我喜歡野花、野梅,筋骨好,風裏雨裏,總露著蔑視一切的笑容……何況,你的病,根本算不了什麽……讀過龔自珍的《病梅館記》嗎?那種在盆景裏的梅,雖然開得嬌豔,卻全是變了形的……”他低下頭去,撿著地上金色的花瓣,輕輕說,“……你以為人不會扭曲嗎?心的變形,更可怕……而你,為著找自己的路,受點傷,值得,開在野地裏的花,折了也是健康的……”
我用那枝花,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眼前是一片模糊的金色,花香撲到我心裏,心被淹沒了。我知他的花,是為我采的;也知這席話,如梅香一般,是從花蕊裏吐出來的……
以後許多日,那枝臘梅就插在我床邊的一隻瓦缽裏。整夜整夜,清香繞枕,清早一睜眼,見許多金色的花瓣,落在缽裏的水麵上,浮**著,將那淨水也染出一股香味。我舍不得拂去那花瓣,也舍不得扔了那幹枝,一冬天,便是這枝梅花伴著我,用那看不見的友情,治我的傷……
過了元宵,太陽暖了起來。臘梅早謝了,山裏是一片無花的寂寞。天一連晴了幾日,便聽從塘棲回來的人說,超山的春梅,開得正旺,倘若下場雨,那花就七零八落了。
“可好些了嗎?”他站在窗外,微笑著問。
我猜他來邀我去超山賞梅。難得的好天氣,又是去年冬天就答應了的,何況,我願同他聊天,談文學、美術、哲學、曆史……他是無所不曉的,可做我的師長。同他在一起常有學生在老師麵前的感覺,或者仍是當年拘謹得有點兒封建的同桌。唯此。但是,近前的人中,也唯有同他談話還有收益……
車未到超山,便望見前方山腳下滾動著粉的、白的彩雲,撲來陣陣香氣。鑽過千樹萬樹梅海,穿過千團萬團霞朵,見大明堂外的草坪上一株宋梅,經800多年風霜雨雪,雖已虯幹枝曲,鱗苔似甲,仍蒼勁有力,花枝爛漫,還有六瓣名種。另一株唐梅,植於大明堂內的石壇中,據說當年是從塘棲移來,故名“唐梅”。出大明堂不遠,有一翹角飛簷、紅漆雕梁的樓閣,名為“浮香閣”。登浮香閣觀梅,隻見眼前一片紅雲翻騰,真有“十裏梅花壓超山”之勢。從浮香閣拾級登山,是彎彎曲曲的石階,不長不短的9級,便換一個方向,使上山的路成為緩緩的“之”字形,叫作“十八個香蕉彎”。路邊是厚葉的枇杷樹,細碎小葉兒的楊梅樹,纖弱的瘦竹……綠森森、青蔥蔥,給這無葉的梅海添了色彩。
我們坐在山腰上的一片小梅林下小憩,四周一株株盛開的梅樹,頭頂滿天霞光似的粉花。四周是那麽寧靜,靜得可以聽見花的呼吸拂著我的麵頰。微風穿過梅林,吹落片片花瓣,安靜無聲地飄墜,落在我的衣襟上。四周全是梅,似一片香的海、雪的海,望不到邊。風是香的,天空是香的,褐紅色的泥土也是香香的……他倚在樹幹上,正全身心地陶醉在這春意裏,我呆呆地望著那花瓣輕輕飄飛,卻分明感到它的愁煩……
“你知道,陸遊詠梅‘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我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我下決心要把那話說出來,也因為在這高潔如玉的梅樹下,容不得自己虛偽的笑容。
“……看起來,我總是獨自一個人……可是,我愛著另一個人,另一個……你不認識的人……請原諒……你是個好人……可是……”
我不敢看他。我想象他的吃驚與沮喪,覺得難過。
他突然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了。撞在梅枝上,花瓣紛紛散了一地……
我追上去,像冬天尋那棵臘梅,追著他的腳步。
山坳裏有一所破敗的小亭,碑上的字已模糊不清,旁邊有幾株挺拔秀氣的綠梅,疏枝上孤高地懸著幾點冷豔的青色,昂首俏立,默然無語。
“你以為,你……”他在那棵綠梅下站住了,籲籲地喘息,“我從你的眼睛裏,早看出來你不愛我……我早知道這,可是……”
我看不清他的麵容。他的堅毅的額頭,被我的淚水遮住了。
“……可是,我並不為這才來看你,我總想,男人與女人之間,除了愛,還有友誼、友情,彼此的尊重和理解……友誼是長久的,如那株宋梅,不會衰老……”
我明白了,他方才的驚愕與失望,不是為我的無情,而是為我對他心的誤解。這或許比冷漠更傷人。我不安了。
他伸過手掌來,掌心裏有一朵欲開的梅蕾,散發著若隱若現的幽香,將我的心,輕輕擁抱起來,使人覺得世上的一切紛爭、邪惡,都離你遠去了,隻留下一片清香繚繞的淨土,充滿信任和理解。那是一朵珍貴的綠梅,畢竟綠梅是不多見的。
我將那晶瑩滴翠的小花,鄭重地夾在身上的小本裏。它離了枝頭,仍是香氣撲鼻。在我的本子裏,會留存多久呢?
我們登上了超山峰頂。張宗祥手書的“超峰”兩個大字赫然入目,頗有氣勢。俯視山野,滿山紅梅怒放,綽綽人影都在花海中浮動。山下星羅棋布的河塘,如鏡似銀閃閃發光,繁茂的花叢中隱隱露出幾座樓閣,好似梅海中浮遊的小島。順山梁往左,有怪石林立,山背後是一大片開闊的穀地,綠草覆蓋,與秀麗的江南水鄉風光迥然相異。
我們在山頂上坐了許久。太陽暖暖地照著,幾隻蜂兒在舞,恬靜、安詳……
我告訴他我喜歡超山。它是自然、樸實的,又那麽豐富,非我想象中的纖弱。超山的梅,是生氣勃勃、健康壯美的,非我想象中的嬌媚。我願這世上的一切,都是自自然然、誠實坦白的,按自己的意願生長,萬不要為了取悅於誰,拗著自己的本意扭曲變形。我沒有告訴他,我喜歡超山,還因為它讓我看到,人世間無論多麽醜惡,總有這不引人注目的美的角落。它讓我相信了,男人女人之間,除了愛情,還可以有點兒別的什麽,真誠而長遠……
他把臉埋在膝上,再沒有說話。抬起頭來時,微笑著,腮上留著淡淡的淚痕。
“春來了,我不會再病了。”我說。
“再病了,你回到超山來聞聞梅香。它在這裏,不為得到什麽。唯願早春的寒潮,不要破壞了它年年如此的心意……”他用力氣說,望著遠方的天空。天空是無限深遠的。
我又去漂泊流浪了,奔波忙碌,四海為家。很少再見他,也很少收到他的信。隻有那貼身的小本本裏的一朵幹枯的小花,時時散發出縷縷清香,淨化我的靈魂。超山的梅開了又謝,那豔麗的花瓣幾度零落成泥,然而,隻要山在、樹在,冰天雪地之中,那純淨的香味,還會如這一冬一春,給我除病的勇氣,催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