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東舒先生是我父母的好朋友。他年輕時名叫“蘇東”,所以我的父母至今叫他蘇東,我也就一直叫他蘇伯伯。蘇伯伯是山東南下幹部,在杭州生活了幾十年,至今保留著濃重的北方口音。他的語氣溫和,語速平緩,卻仍然透出一種北方人的熱情與豪爽。到了晚年,盡管身體孱弱,還是一副樂於助人的俠義心腸。去年初夏,我和父親去他家裏探望,他善良慈愛的眼神裏,充滿對我無言的寄望,令我永遠難以忘懷。
據我父親回憶,還在我1歲的時候,蘇伯伯就當自家女兒一樣地抱過我。1949年5月杭州解放,蘇伯伯隨軍南下來到杭州,和我父母同在《浙江日報》編輯部工作。較之隨後襲來的狂風暴雨,那是一段相對平靜、快樂、充滿希望的黃金歲月。在我母親眼裏,蘇東是一個熱情奔放的詩人,在那些較為嚴肅嚴謹的南下幹部中,像他這樣具有鮮明個性、充滿浪漫詩情的人,顯然極為少見。盡管我的父母曾說,他們和蘇東的友誼,始於雙方“比較談得來”。但我相信,他們更多的是喜歡他的性格,而對他“另眼相看”。我的父親雖然是從“地下”(地下黨員)上來的革命者,但終究是屬於所謂的“小資產階級”。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他們和蘇東這位身份背景迥然相異的普通同事,從相識到彼此走近,繼而意氣相投,直到建立起曆時半個多世紀的終生友誼,顯然更多是出於他們之間共同的興趣愛好、才華的彼此賞識和人生理想的認同。
在此後將近60年的漫長時日,曆經意氣風發的新中國成立初期、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淒風苦雨時期、撥亂反正、改革開放,直到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今天,他們在時代風浪中載浮載沉,相扶相攜,傳奇般的命運動人心魄。我作為一個從“文革”中醒悟的晚輩作家,對父輩們承受苦難時所表現的堅韌品格,是怎樣讚美也不為過的。我對薑東舒先生的敬重之心,亦正是來自於此。
1952年,我父親在黨內“清理內層”的運動中,被組織上以其地下工作時期有“政治嫌疑”為由,開除出黨。我母親也受到審查。到了1957年,薑東舒先生給北京友人的一封信,被冠以“蓋子裏的聲音”發表出來,頓時戴上了“右派”帽子,打人另冊。彼此相繼遭遇如此重大的人生挫折,他們的友誼還能繼續存在下去嗎?
在一個政治運動不斷的社會裏,人與人之間互相戒備,人人自危,真誠與道義都被棄如敝屣。我父親“落馬”時,剛入“而立之年”,可謂早夭,友人四散疏遠,甚至避之不及。唯獨這位蘇東先生,不知天高地厚,對陷入困境的朋友不離不棄。在自己尚未“倒下”的時候,向打翻在地的摯友伸出援手,這是什麽樣的品格和風範呢?
肅反運動之後的1956年秋天,我父親不願意繼續留在杭州某單位的“安置”地,希望調整工作,卻苦於求助無門。1956年秋冬之間,他遇到蘇東,便訴說了自己的境遇,蘇伯伯非常同情。1956年中央有新精神:調動一切積極因素,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蘇伯伯認為我父親的問題已經審查清楚,這麽一個有才能的人,為什麽不能幫助他擺脫困境呢?於是向浙江省文聯秘書長鄭伯永推薦,鄭伯永也認識我父親,當即表示同意。鄭伯永是一位參與創建浙南抗日遊擊根據地的老幹部,也是一位小說家。如果鄭伯伯活到現在,一定會有更多更好的文學成果。可惜,正準備辦手續,情況卻起了變化。“反右”運動開始,鄭伯永和蘇東都被打成“右派”。批判蘇東的時候,還有人揭發他喪失立場,企圖推薦“反革命分子”進省文聯,成為他的“罪狀”之一。這樣荒謬的邏輯,今人已經很難想象。
蘇伯伯被打成“右派”之後,倒是“因禍得福”,他在逆境中潛心書法,大有成果——若幹年後,成為一位有名望的優秀書法家。
有一年我回杭州探親,去看望蘇伯伯,曾經問過他:“您青年時代,在部隊文工團裏,和鄧友梅先生一起搞文藝,當時您是個革命詩人,友梅老師後來成為優秀的小說家,那麽,您是怎樣轉換角色,舍棄文學而揮筆弄墨的呢?”
蘇伯伯回答我:“這很簡單,文學雖是我的至愛,但人家不讓你搞。你爸爸媽媽都有文學才華,可是寫出來了誰給你發表呢?那些年,你媽媽在報紙上發表一篇散文,編輯都要把她的名字改了。我調到省圖書館工作,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館長就是大書法家張宗祥。我不能寫詩,寫字總是可以吧,一個人總是要做點事情的,我就跟著館長練習寫字,他願意收我這個門生,誰也管不了。一張白紙,恣意縱橫,倒也自得其樂啊。”
對於一個熱愛生活和藝術的人,這也算得“天無絕人之路”了。
“文革”開始後,我的父母與蘇伯伯都已自顧不暇,彼此謹慎保持距離,苦熬春秋。到了“文革”後期,漸漸有了鬆動的跡象,人心思變。有一天,我父親在街上偶然遇到了蘇伯伯,大喜過望,當即邀請蘇伯伯到我家去喝酒。蘇伯伯睜大了眼睛,天真地問:“喝酒?你哪裏有錢嗎?”我父親大笑說:“哈哈,我現在是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還怕沒有錢嗎?”當時,造反派隻給蘇伯伯保留了28元的月工資,而蘇伯伯是個性情中人,苦悶中,喝點老酒自己找樂,仍然保持著樂觀豁達的性情。我父親知道這一點,所以盡管自己並不好酒,卻也願意借酒相邀得以一敘。那一段冗長寂寞的日子,他們彼此隻能以這種方式相濡以沫了。
那時我在黑龍江農場,業餘學習寫作,已經開始在上海的報紙副刊上發表作品。父母雖然支持,但仍是心有餘悸,擔心會引起什麽麻煩。蘇伯伯知道後,非常高興,一再說要對我多多鼓勵才是。1975年,我的第一部長篇處女作《分界線》出版後,蘇伯伯特地請人製作了一個硬殼的“精裝”封麵,把書重新包裝後,送給我保存。(這本書如今妥存於我杭州家中,可見其情之深。)1980年,我在上海《收獲》雜誌發表中篇小說《淡淡的晨霧》,雜誌上那部小說的標題字,便是專門邀請蘇伯伯親自書寫的。這部小說獲得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蘇伯伯獲知後,小酌一杯自斟慶賀。那幾年,我回杭州探親,經常去看望蘇伯伯。逢有他的老友新朋邀他喝酒,他總要帶我同去。那是他心情特別舒暢,身體尚健的一段好時光,常常騎著自行車,在杭州城裏瀟灑來去。記得有一晚,他一高興多喝了幾杯,時逢下雨路滑,他堅持親自送我回家。快到我家的巷口,小路顛簸,他竟然從車上摔了下來,我將他扶起,他還連聲說不要緊,跨上車繼續飛奔,一直把我送到家門外,然後獨自消失在昏暗的小巷中。此事留在我心中多年,至今仍有深深歉意。
“文革”結束後不久,還有一件難忘之事,令我們全家人永遠心懷感激。我母親年輕時從事兒童文學創作,解放前出版過一本童書《幼小的靈魂》。該書在“文革”中幾經劫難,等蘇伯伯見到時,封麵已殘破不堪,而且缺了一篇。他十分珍惜地拿去請人重新裝訂,並為散佚的那篇留下空白頁,以期日後能有機會補上。更可貴的是,他用毛筆行書,端端正正寫了“裝訂後記”,就在這篇“後記”中,我驚訝地發現了這樣一段與我有關的文字:
……記得20多年前,我讀過她(指我的媽媽)的一本原稿——《小抗抗的故事》。那是描述她帶著女兒在隔離審查班時的日常生活的……一些情節。至今我還能模糊地記起:小抗抗是個非常好奇、貪玩的孩子,在她的眼裏,一切都是那麽新奇……有一次,在食堂吃飯時,小抗抗一個人走到大木桶旁邊去盛飯,她隻有2歲,比木桶高一點點,她踮起腳尖,埋下頭去,手伸進木桶裏,就這樣一個跟鬥翻進木桶裏去了,小抗抗嚇得哭了起來……
這些密密麻麻的毛筆小楷,總共有13頁,約兩千多字。我特別注意了最後的日期:“1977年2月9號上午大雪,去餘杭未成,悶極寫此,十日嗬凍斷續寫完。”讀著這樣的文字,我一陣心酸,淚水溢滿了眼眶。如此清晰的記憶、真實的細節,再用如此精致的手工一一記述,在那個“嗬凍斷續寫完”的雪天,蘇伯伯的心裏,盛滿了何等熱切的愛心、何等誠摯的情誼,才能默默為朋友去做這樣細煩的“手工”。
蘇伯伯為該書“留白”的一片苦心和預見,竟然奇跡般地得以“回報”。媽媽書上缺失的那篇小說《謀生》,後來終於找到。那是遠在長沙的二叔叔,保存了完整的一冊。(《謀生》是一個虛構的故事,當年母親受審時,該書上交前,為了不引起政治嫌疑而自行撕去。)然而,蘇伯伯托人製作的那冊小書,上麵的那些空白頁,卻永遠留下了他無字的美意和真情。
20世紀70年代末,“文革”結束後,我父親的問題尚未得到重新審理。蘇伯伯又為我父親的平反鼎力相助,很快找到了一位在公安部門工作的馬時民先生,通過他遞交了申訴。結果省廳很快與浙江日報組成聯合調查組,進行複查。我父親是抗日青年,抗戰時期從事新聞工作,目睹國民黨政治腐敗而反抗現實,1947年在上海參加中國共產黨,1948年春,受組織派遣來杭州,以《當代晚報》總編輯的合法身份,在“地下”為黨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1952年,卻因某種政治嫌疑被清洗,錯案長達28年之久。至1980年春節前,我父親終於得到正式平反,恢複黨籍並回到浙江日報工作。正是由於蘇伯伯對苦難有切膚之痛,他才會一次次伸出無私的援助之手。多年來,他對每一個受難的朋友都給予了力所能及的關心。著名作家、詩人冀汸,因所謂“胡風集團”的罪名蒙冤,平反後從農場回到省文聯,蘇伯伯多次去看望,又親自陪同他來到我們家敘談。老友見麵,萬語千言;劫後餘生,悲喜交加。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當朋友被宣布為崇高理想的“敵人”而投入監獄的時候,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去信任和理解對方,這是對友誼真正的考驗。當他們重獲自由之時,彼此才能問心無愧。直到薑東舒先生在省人大辦公廳任谘詢時,他仍然多次為正義和道義呼籲奔忙。
20世紀80年代之後,蘇伯伯把本該頤養天年的退休年月,全身心地獻給了書法事業。他終於又回到了他所熱愛的文化領域,在書法藝術上取得了卓著成就。曾幾何時,薑東舒的書法作品,在江浙一帶幾近一字難求。我至今珍藏著他在1978年7月贈我的一把折扇,扇麵為陸川畫屈原像,扇頁的背麵,蘇伯伯用工整細膩端莊精巧的小楷,書寫了《春江花月夜》全詩。黑底金墨,字字珠璣。他選了這首詩,定是寄予了他內心深處的審美理想。蘇伯伯是多麽希望這個世界從此安寧和諧。
他在扇麵上寫下那首美麗的古詩,距今已有近30年了。但我知道,扇麵上那些金色的小字,就像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父女兩代人的記憶,珍藏於心,永遠不會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