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記下關於夜航船的事,是因為自從我在5歲那年坐過夜航船之後,我便從此再沒有能夠擺脫它。

天快黑下來時,我們踩著一條寬寬的跳板,走上了一艘木船。

記憶中的那條船,船篷很特別地刷成長長一排白色,在暮色裏看上去灰禿禿的。船篷下黑黝黝的,使人想起山洞和妖怪。我呆望著船舷兩邊悠悠**去的河水,遲遲不肯走進那山洞裏去。

後來有戴著氈帽的老頭,吆喝著推移那些船篷,篷原是半圓形的,像一把彎弓。他們把幾張篷疊架在一起,就有黃昏的餘光照出了“山洞”的原形:竟是一艙底擦洗得晶亮的船板,從頭鋪到尾。貼著一邊的篷角,有幾十個卷起的鋪蓋,下麵露出船板舊而幹淨的木紋。那木船的寬度,恰好可躺下一個人。已有陸續彎腰進艙來的旅客,規規矩矩脫下自己的鞋放在鋪板一角,然後歪下身子,在藍花布的棉墊上七仰八叉地躺下去……

那會兒我忽然意外地發現,唯有5歲的我,竟然不必彎腰就可以走進那低矮的船篷裏去。

我發現所有的大人在鑽進船篷之前,就已低下頭做好了彎腰的準備。

我發現所有的大人一旦鑽進了船篷之後,便再也不想或不能站立起來。

於是我以極快的速度從船頭到船尾跑了一個來回,在船板上使勁跺著我紅色的燈芯絨棉鞋,用小手拍打那堅硬冰冷的船篷。我居然可以挺直了胸脯,趾高氣揚地直立行走在這條船上,自由奔跑跳躍,我感到船身在我微不足道的小身體下輕微搖晃起來。

我真希望一輩子坐夜航船。

那船篷終於被平平實實地拉合上了。一層壓一層,很像冬筍的硬殼。船篷兩頭掛起了厚厚的棉簾子,船篷中央吊著一盞昏暗的汽油燈,若隱若現地照出篷頂上一根根彎曲的竹筋和編成十字形花紋的竹篾。忽然有一隻大手擰滅了那懸掛的汽油燈,四周一團漆黑。黑暗中有一亮一滅星星點點的紅火閃爍,我的喉嚨被彌散在四周的那股嗆人的煙味熏得癢癢。我拚命睜大了眼睛,我覺得自己像是被塞進了一隻黑匣子順水漂流……

我嚶嚶地哭起來,我的心裏充滿恐懼。那時我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小女孩,我從來隻有在自己家裏的**睡覺。那麽,難道這些大人上船就是為了睡大覺來了?這些大人真是一點點都不懂事。

船艙裏很快安靜下來。從船艙的另一頭傳來低低的咳嗽聲和喘息聲,還有船尾那些被捆綁的活雞鴨發出的喑啞的掙紮聲。在那些聲音的間歇中,漸漸升起一種有規律、有節奏的響動,像是什麽人在開啟著一扇古老的木門,又重新合上,周而複始……

是搖櫓人草鞋踏著船幫的聲音。媽媽說。

又夾雜著斷斷續續的音樂。好聽,卻悲哀。像運河的搖籃曲。

是搖櫓人唱的小調,媽媽說。搖櫓人很苦。

似乎因著這櫓聲,才知自己確在行走。船身隨木槳一左一右地搖擺,傾斜中,我覺得自己輕微地眩暈。

便纏著媽媽講故事。

櫓聲漸漸遠去,像消失在小巷深處的賣炒白果的竹板。

卻不知為什麽我越發地眩暈起來,手心沁出了一層濕汗,後背的棉襖燙得像剛灌好的熱水袋,喘不過氣。我熱,我說。那時我不會說悶,其實一定是悶。我聞到空氣裏有一股嗆鼻子的臭鞋臭襪子味兒,還有陌生人的陌生氣味。像籠子一樣,我難受。我大聲說。那時我不會說窒息,其實一定是窒息。

有人猛地翻了一個身。

我覺得自己也被人猛地翻了一個身,什麽東西從心口使勁往上躥。我呃了一聲,我聽見媽媽慌慌張張地搜尋著什麽。終於我哇的一聲有股熱乎乎的東西從喉嚨裏噴出來。我死死抓住媽媽塞給我的一隻冰涼的圓盆,在黑暗中傾其所有地吐了個痛快。

天亮後我才看清媽媽塞給我的那隻圓盆竟是一隻痰盂,就是離開家時,媽媽一直讓我自己用網兜拎著的那隻潔白的小痰盂。既然媽媽明知道坐夜航船會嘔吐,為什麽還要帶我來坐這嘔吐的夜航船?

記不清我吐了幾次,那條一搖一晃的夜航船始終沒有放過我。它好像因著我的不肯睡下而故意懲罰我。它好像更喜歡那些乖乖趴下的大人們。後來我聽見在船的另一頭也有人發出哇哇的聲音,原來大人們也難逃嘔吐,既然他們知道要嘔吐,卻為什麽還要坐這嘔吐的夜航船呢?

便吵著要尿,也許真實的小心眼兒是想離開這憋氣的船艙。

後來果然就讓媽媽牽著,跌跌撞撞地從那一個個鋪蓋卷的空當中小心地跨過去。當媽媽撩開了那厚重的門簾時,我第一眼看見的是深藍的河邊上跳躍的一叢橘黃色的漁火,還有遠遠的岸上微弱的燈光。

現在我還能記得當時的情景:河很寬,(既然很寬船為什麽那麽窄?)水很平,(既然很平為什麽船會搖晃?像走在七高八低的石子路上?)天空是灰藍色的,很高很遠,(既然天那麽高為什麽船篷那麽低隻能讓人躺倒?)我們的船很小很小,孤零零地在大河裏慢騰騰地挪動。大運河裏一條船也沒有,岸邊上模模糊糊奇形怪狀的桑樹林,很像一幕幕皮影戲。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而艙板上很亮,看得見搖櫓人手中那支巨大的木槳,在水麵上激起亮晶晶的水花。

忽然前麵的天空中就架起了一座單孔的石拱橋,當船身從橋洞裏緩緩穿過的時候,竟如手指滑過古老的琴鍵,水波在橋洞空闊的琴腔裏發出嗡嗡的回聲,很是奇妙。

又忽然,河心就出現了一所小房子。房子的基部有十幾隻柱腳,像鶴鳥一樣立在水裏。房子四周有一圈用竹籬笆圍起來的柵欄,媽媽說那叫漁寮,住著看守魚塘的人。當船經過柵欄時,便聽見一聲短促的哨聲,船底擦過落閘的竹籬,伴著長長的“刷——”聲,像歎氣也像撕信封開口,舒服而快意。又掠過一陣飄著魚腥味的涼風,竟把我的燥熱、我的惡心、我的眩暈都驅走了。

原來夜航船的大運河是這樣美麗而有趣的。

卻為什麽要把我們關在那黑咕隆咚的船篷下,黑咕隆咚地走大運河?

睡吧,媽媽說。她攥緊了我的手,她的手冰涼。

她彎下腰低下頭掀開門簾把我送回艙裏去。我摸索著從那些蜷縮的人形空當中跨過去。我幾乎踩在了大人們的鼻尖上,大人們在睡夢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咒罵。我知道我決不可能再重新去甲板上撒尿。我的反抗已到了盡頭。更糟糕的是我回到自己的鋪位上便重新開始了眩暈和嘔吐,一直吐到根本沒有一滴尿為止。

我終於發現自己也乖乖地躺了下來。

站立不可能,終於是連坐著也不可能了。

遠遠地有雷聲傳來,可我後來悟出那不是雷聲而是鼾聲。搖櫓人的小調縈繞在我的頭頂,媽媽輕輕拍著我。這情形很像搖籃,但我已經不再需要搖籃了。

我記得那個時刻我很絕望。我知道自己唯一的選擇就是入睡。同那些大人們一樣,在黑暗中度過黑暗。

那以後船上的一切聲音都突然終止,隻剩下媽媽臂彎裏運河欵乃的槳聲。那綠色的漩渦和水流從我枕下穿過,流向一個無底的深潭。

忽然就被一陣騷亂驚醒。黑暗中感覺到船身不再搖晃。媽媽輕聲說到了。頭頂的船篷發出咚咚的響聲,繼而被移開去,投下一道蒼白的晨光。從那被移開的船篷向外望去,朦朦的曙色中一爿臨水的灰色房屋,一條黃狗衝著河麵懶洋洋地叫著。岸邊一間青石砌成的亭子裏,站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

是外婆家。在一艘陌生的船裏同一些陌生人一起走過陌生的夜路後,就到了外婆家。從此夜航船永遠同外婆家不可分離。從此外婆家永遠是夜路盡頭一個晨光熹微的夢。

那一夜我吐出了我童年的天真。

那一夜我失去了我的可以直立的夜航船。

後來也許還坐過幾次夜航船。當時從杭州去杭嘉湖平原水鄉的洛舍鎮,這是唯一的交通工具。那時人們沒有別的船可以選擇。我記得每一次去坐夜航船心裏都充滿憂慮:待我長大以後,是否也將如同那些大人們一樣,彎腰低頭鑽進船篷,在這無法直立的船艙中去走那黑夜的航程?那麽長大意味著什麽?長大便不再是我自己了麽?

幸運的是待我長大時,小火輪和汽車已替代了那漫漫長夜的木船。我幸免於探望外婆時那一夜的忍耐與焦灼。然而,那5歲的夜航船卻無法從我記憶中消失——我從此害怕睡覺、從此暈船暈車暈飛機、我從此嘔吐不止。那夜航船的幽靈在噩夢中纏繞我時,我總是不能直立地蜷著身子,從黑暗中那一個個似人又非人的空當中摸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