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清外婆家
外婆早已不在了,但還是常回德清去。德清的洛舍鎮,是母親的故鄉。
在我離開江南去了北方後,母親的故鄉至今時時在我的夢裏浮現。那金色的油菜花和紫色的蠶豆花,還有冒著熱氣的肉餡糕……輪船突突地穿過高高的石拱橋,水浪拍打著岸邊的泥土,一個碼頭又一個碼頭,回故鄉的路如此漫長。
近年來再回德清,那種20世紀50年代運河裏的夜航船早就沒有了,就連20世紀60年代的小火輪也不見了。先是聽說縣城通了公路,後來,汽車路通到了東衡裏。曾有一次,是坐船到東衡裏,再坐汽車回杭州的,看得見鎮子東頭正在修築的路基。親戚們都說快了快了,你下次再來,從杭州一口氣就到洛舍了。
果然,下一次,從杭州到洛舍,上了公路,一個多小時,真的不敢相信這麽快就到了。猶如一隻飛船,從河港的水麵上“唰”地飛過去,就好像一道道河上的那一座座石橋,全都轉過身連成了路。若不是街上鎮裏的熟麵孔,差一點就懷疑自己是到了另一個地方呢。
這些年去洛舍,多一半是為了給外婆掃墓,或是陪母親探望老家的親友。20多年以前外婆還活著的時候,我和媽媽幾乎年年春節都要去洛舍過年。鎮子裏的親友,都說是看著我長大的,這麽多年不見仍是親熱,這一家那一家走走,喝一碗洛舍特有的烘青豆茶,餘香久久不散;洛舍的飯菜是媽媽的最愛,南平、延平舅舅,愛群、小怡舅媽,每次都會燒出一桌美味的飯食,讓我們大快朵頤。清蒸甲魚、油爆河蝦、紅燒蟮段、千張包子、糯米肉丸,還有走遍中國也難以吃到的清湯魚圓,令我即便回到北方嘴裏仍留有鮮味。那一年春天,延平舅舅給我燒過一次豌豆鹹肉菜飯,直到今天還是念念不忘。許多年過去了,如今洛舍的長街上商店林立,建起了一幢幢商品樓房,昔日寧靜的小鎮一片商業氣氛,明顯地熱鬧了許多。南平和延平舅舅各自都開了一家小商店,生活也比以前好了許多。最難忘的是洛舍的文化站,街邊上一幢不起眼的小樓,卻擁有電影院、娛樂室和藏書幾千冊的圖書館。站長孫則民先生,早年在杭州大學任職,1957年被打成“右派”,顛沛流離曆盡坎坷,20世紀70年代末平反改正後回到洛舍擔任文化站長,對鄉鎮的文化建設有一整套完整的構想。在得到鎮委的支持後,多方籌集資金,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和精力都投身於文化站的建設。早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孫則民先生就是一個文化市場的先覺者,立足於群眾性的文化娛樂活動,自我滾動自我發展,資金得到良性循環,由生存而拓展,營造出健康的社區文化氛圍。在孫先生多年持之以恒的苦心經營下,洛舍文化站終於成為洛舍鎮民不可缺少的文化場所,並當之無愧地獲得了“全國特級文化站”這一來之不易的榮譽。
有一年春天,我從北京回杭州開會,五一期間,相約杭一中的同班老同學燕君和李梅,專程去陸家灣看望當年插隊時的村書記陸呆大。(1969年春天,我曾在陸家灣下鄉3個月,後來離開那裏去了“北大荒”。)陸呆大年輕時就是一個專心“促生產”的實幹家,在他的領導下,陸家灣大隊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就早早集體致富,每戶的平均收入在全縣都遙遙領先。我離開德清後,他從村書記提升為德清縣主管農業的副縣長,為人正派耿直。20世紀80年代末他從縣委副書記的位置退下來後,回到陸家灣,在村邊的水塘搞起了家庭養殖業,身板硬朗、精神矍鑠。我們從杭州去看他,他早已提前把親自養殖的魚蝦雞鴨挑出來捉住殺了燒好,真心誠意地招待我們大吃一頓。那天中午他喝了一點酒,說起社會上的腐敗現象,他神情黯然十分痛心。如今一晃又有好幾年沒見到他了,真的好想念他。陸家灣依然山清水秀,當年的石板小道都改成了寬闊的汽車路,許多家都通了電話,村民安居樂業怡然自得。回洛舍鎮的路上,經過煙波浩渺、水色蒼茫的“洛舍漾”,遠遠地望見淺淡的湖中央齊整的魚寮、白色的網箱浮標和悠悠的打魚船,不覺心**神怡。洛舍漾湖麵開闊,水色清柔,近處高高的堤岸邊是青青的桑樹地,遠處視線可達無垠的天際,恬淡的水波中傳遞著一種江南水鄉的神秘,水天一色的遼闊卻分明又是大家氣派。所以洛舍漾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地方。想起當年插隊的時候,從鎮上搭村民的小船回陸家灣,錯上了一條洛舍漾“彼岸”那個縣的小船,船上的農民一路上跟我們三個杭州女生調侃,非要我們嫁到他們那個村子去給他們的兒子當老婆,弄得我們又羞又惱,上了岸趕緊落荒而逃,如今已記不得最後是怎麽回到陸家灣的……
德清曆史上就是富庶之地、江南的魚米之鄉,風調雨順自然條件得天獨厚。近年來,為了使德清的經濟文化發展再上一個台階,縣委縣政府各部門的業務幹部,幾乎每年都要進京一次,隆重會見各路神聖,廣結良友。洛舍的前鄉黨委書記潘月山,曾親自到北京我家登門拜訪,希望我對故鄉多加關注。他調離洛舍之前,又親自陪同新任的洛舍鎮黨委書記陳佐平先生,再次到我家探望,把這一層“親戚”關係交到下一任父母官手裏,可見潘書記對洛舍的這份感情與責任。那一年,我曾應潘書記之邀,專程回洛舍“探親”並參觀了鄉鎮企業。木器加工廠和鋼琴廠廠區優美的環境,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其實在那之前,我早已知道洛舍鋼琴廠艱難的創業史,還曾為“伯牙”牌鋼琴寫過一篇名為《高山流水聽鄉音》的文章。近年來鋼琴廠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一度陷入困境,其間幾易其名頑強拚搏。我回京後曾為其多方尋找合作夥伴,可惜終是未果,內心一直歉疚。
那一次離開洛舍後,順道去了德清的新縣城武康,我驚訝地發現,德清變成了一座漂亮而明亮的現代化新城。至今還記得那所教學設施一流的德清中學,優質的綠茵場、嶄新的教學樓,與省城最好的中學相比也毫不遜色。還有寬闊整齊的街道、設備優良的德清縣電視台、服務設施一應俱全的賓館、可一覽全城風光的銀行高樓頂層……那已經完全不是我童年記憶中古老而陳舊的德清城了。德清像一個返老還童的嬰兒,昔日的衰老已蹤影全無,變得清新健康,充滿了生氣與活力。我知道為重建這座新城,需要籌措並付出巨額資金,而如此巨大的投資已成為德清人的重負。又是幾年過去了,未知德清的二度創業是否順利。但願這筆用於建設的債務壓力,能轉化為德清經濟發展的巨大動力。
一次一次、一年一年,每次“探親”都目睹了故鄉的變化。就像親眼看著一匾壯實的春蠶,一層一層地蛻去陳舊的皮殼,一點一點地長大,然後結繭吐絲,一針針一梭梭織出一幅幅華美的錦緞,在杭嘉湖平原上如水巷閃爍飄逸、如彩虹抖擻飛翔。雖然,幼時記憶中洛舍鎮上那濕漉漉的青石板路、臨水架柱的老屋以及帶有窄窄廊棚的“南海”小街,還有土地廟、鎮子西頭那座古老的拱形大石橋,都已隨歲月的流逝而逐日消失,令我每次回洛舍,總有一種難言的酸澀與遺憾,在心頭徘徊不去。曾經在心裏暗暗希望著洛舍的老鎮老街老宅,也能像南潯、西塘那樣的江南古鎮被妥善保存,成為頗負盛名的旅遊之地。但我知道,那已經永遠成為一種兒時的回憶,一個不可再現的夢。
老鎮正在無可挽回地頹敗與破落下去。而一個充滿現代氣息的德清、一個更為富裕的德清正在拔地而起。願這片豐饒的土地上生長出同樣壯碩的精神與文化之樹。
算起來,外婆過世已經26年了。但外婆的靈魂依然飄**在德清這片土地上空,守望著洛舍漾的青山綠水。外婆不在了,但母親的故鄉德清依舊讓我牽掛。沒有外婆的德清,它仍然是、永遠是我的外婆家。
防風神茶
知道“防風神茶”其實是2001年的春天了。此前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裏,我隻聽說過德清一帶是“防風古國”的屬地,並未聽說過“防風神茶”這一古風尚存的民間飲品。
幸而那年德清縣史誌辦的表兄姚達人和德清縣文聯副主席楊振華先生來探望我母親,帶來了兩盒德清三合鄉自產的“防風神茶”,當我終於弄清楚這“防風神茶”即是我童年時代熟悉並喜愛的“烘豆茶”時,我竟然像是見到了一位離去多年的老友,心裏生出些微的感動。
小時候,每逢暑假和春節,媽媽定是要帶我去德清洛舍鎮的外婆家住些日子的。
在鎮上的親戚家串門,幾乎家家都會給客人沏上一杯烘青豆茶。這茶必用中式的瓷蓋碗沏泡,底座有托盅,掀開杯蓋,瓷碗上大下小,碗口略敞,可見滿至碗口三分之二處的水上,漂著幾絲金黃色的橘皮和幾片綠色的茶葉,一粒粒小如草籽兒的黑點點,在水中悠悠沉浮;眼尖尖地往碗裏盯下去看,有十幾粒碧綠的青豆,皺皺地靜躺在碗底。綠的綠黃的黃黑的黑,幾種不同的色彩在水裏上下晃著,很生動的樣子,像一隻五色斑斕的金魚缸,煞是好看。大人說:蓋上蓋上,等會兒再喝。不多時,再次掀開碗蓋,那茶水漸漸就顯出顏色來了,一池清澈透亮的淺綠,從青豆裏浸潤出來的汁液溶在水裏了。
鄉裏人說,這是烘豆茶。隻有德清這地方的人吃呢,城裏是買不到的。
小心地喝一口,一股清香味撲鼻而來。咬著一絲橘皮,滑溜溜的有些酸澀;嚼到一粒黑草籽,在齒下嘎嘣一聲脆響,有奇香襲來;奇怪的是那茶水略有鹹味,解渴又爽口。幾道開水續過,茶水已淡,喝到見底,有人遞過筷子,說你將那些青豆夾來吃吧。青豆已被茶水泡漲,肥壯飽滿,吃在嘴裏,韌得很有嚼頭,嚼著嚼著,滿嘴是香了……
曾好奇地問:這黑色的小草籽是什麽呢?香得我嘴饞。
——野芝麻。鄉下也叫卜芝麻,山坡地邊都有,秋後剪下枝條,晾在匾中曬幹了,像收油菜籽那樣敲幾下,一粒粒野芝麻就從莢裏掉下來,形若小米,炒熟了,比芝麻還香……
烘豆茶的味道真的很特別,從此一直留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可惜到了20世紀60年代後期,烘豆茶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隨後是很多年——幾乎整個七八十年代的空白。曾經問過外婆,外婆說農民的自留地都沒有了,青豆自然也沒有了。那些青豆采下、剝開,用鹽水煮熟,然後要在微紅的炭火上慢慢烘烤熏製,很費工夫的。那時節誰還有那樣的閑心和工夫呢?於是烘豆茶就被當成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了。
悵然之下,我曾以為此生再也喝不到烘豆茶了。
到了20世紀90年代,一次回杭州探家,媽媽在廚房裏忙了好一會兒,端出一隻茶杯,很神秘地說:給你吃一樣東西,是親戚從洛舍送來的,不知你還記不記得呢?
掀開杯蓋,我聞到了童年的氣息,從水天一色的洛舍漾上飄來——我思念的烘豆茶,奇跡般地出現在眼前。綠的綠黃的黃黑的黑,顏色真是配得和諧沉穩,青豆橘皮野芝麻胡蘿卜絲還有少許茶葉,在水中斑駁交錯起伏,如同一群從遠方歸來的遊魚。
德清外婆家的烘豆茶回來的日子,就像外婆遠走的在天之靈,重又回來看望我們了。
那以後,凡有德清老家的親戚給媽媽送來烘豆茶,媽媽必定會分出其中一部分,親自從郵局寄往北京。一小包綠得青翠的烘豆、一小瓶橘皮和野芝麻拌好的“調料”。然後,我獨自一人在廚房來回走動,開水在爐子上響起來,還有杯盞清脆的碰撞聲。我虔誠而隆重地沏泡烘豆茶,就像在完成一種神聖的祭祀儀式。
曾有一次用它來招待我的北方客人,烘豆茶端上之前,很神秘地做了渲染,示意此茶是何等珍貴。忙碌了一番之後,上茶了,客人揭開杯蓋,小心地啜一口,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我得意又緊張地問:怎麽樣,味道很特別吧?客人們麵麵相覷,不出聲地咀嚼著,少頃,終有人忍不住反問說:這茶,怎麽是鹹的呢?就像菜湯,對,這明明是一碗湯嘛……
真是很掃興。忽然明白,一個人幼年的記憶,其實是無法與人分享的。
烘豆茶之風味特色,恰恰就在微鹹略苦的奇香之中。在偏愛甜食的江南,這稍帶鹹味的烘豆茶,確實是與眾不同。其實它全部的妙處,就在於烘熏青豆以及醃製橘皮芝麻時,用了微量的鹽。溫溫的茶水經過咽喉的那個瞬間,我能感覺到青豆在水中浸出的鹹汁中所蘊含的勇氣和力量,還有一種與如今江南民風迥然相異的粗獷與野性。
“防風神茶”的突然歸來,令我歡喜備至。從烘豆茶到防風神茶,並非搖身一變,而是一個換回了自己原先舊衣衫的故人。幾十年過去,我依然認識他,熟悉他身上飄散出的來自遠古的氣息,英武灑脫,然而淒然悲愴。
童年在洛舍外婆家,曾聽過民間流傳的有關防風氏的神話故事,可惜年代久遠,竟然記不下多少了。隻知防風氏是古越先祖,夏禹時代杭嘉湖地區的一位諸侯,也是治水英雄,據說身材奇高。達人表兄後來為我寄來了有關“防風氏”的資料,方知4000年前,位於錢塘江流域與太湖流域間的防風古國,其統治中心方圓百裏,包括今湖州市所屬德清、長興、安吉三縣。德清二都的封山(俗稱防風山)、禹山(俗稱長子山)和下渚湖(俗稱防風湖)是當時風景幽美的地區。源自天目山的東苕溪,經瓶窯、安溪與二都下渚湖相連。近年來發掘的良渚文化遺跡,亦可尋見防風古國與其相關的種種淵源。當時已進入父係氏族社會末期,農業生產開始開渠排澇、養殖水稻蠶桑;良渚黑陶、手工業、開礦冶煉、水上交通和舟運亦已漸成氣候,私有製逐步興起,防風古國呈現出一片興盛情景。
據《史記·國語》“孔子世家”中記載,公元前2198年,中原華夏部落軍事聯盟的最高首領夏禹巡視江南,在今紹興會稽山召集各地諸侯會議。因防風氏曾勸阻並反對禹企圖破壞原始禪讓製度,傳位於其子啟的決定,於是禹借赴會遲到之罪,殺害了防風氏,製造了我國曆史上第一樁千古冤案。防風國的先民紛紛外遷出逃,防風國也因此日漸衰微……
人們一直讚頌夏禹,卻規避了夏禹執意“開創世襲製”先例的這一重要事實。
如此看來,防風氏是一位具有原始民主意識的鬥士。我的德清外婆家豐饒的魚米之鄉,在遠古竟然曾是一片孤獨而自由的土地。
防風氏悲壯地乘鶴西去,隻有4000年前防風古國的“烘豆茶”,至今仍在德清一帶民間流傳。有學者認為,但凡“防風神茶”流傳的地區,也是防風古國所屬地域的有力佐證。
如今,在德清三合鄉二都封山之麓,下渚湖之濱的防風王廟原址上,已重建起防風氏祠,再鑄防風氏塑像。祠前豎立了“防風神茶記”碑。碑文如下:
防風神茶記
吾鄉為防風古國之封疆。相傳防風受禹命治水,勞苦莫名。裏人以橘子皮、野芝麻沏茶為其祛濕氣並進烘青豆作茶點。防風偶將豆傾入茶湯並食之,爾後神力大增,治水功成。如此吃茶法,累代相沿,蔚成鄉風。此烘豆茶之由來,或譽防風神茶。然佐料因地而異,炒黃豆、橘子皮、筍幹尖、胡蘿卜,不一而足,各有千秋。但均較此間烘豆茶晚出。邑產佳茗著錄茶經,風味更具特色,宜乎有中國烘豆茶發祥地之桂冠也。爰為立碑紀念,茶人蔡泉寶策劃,縣鄉領導主與其事,並勒貞瑉傳之久遠。
丙子十月穀旦盧前撰文 郭湧書丹
從此,每逢農曆八月二十五日,自發前來祭拜防風氏的鄉人無數。
防風氏歿後,防風國的古代文明依然在民間流傳。延至唐宋,距二都西十餘裏的上柏報恩寺,以及周邊許多寺廟,均受防風古國地域茶文化的影響而崇尚茶道。相傳曆代名流如陸羽、蘇軾、沈括、康熙皇帝,都曾到過防風古國地區的二都、三合、洛舍等地遊玩,考察風土民情。防風古國的山水茶汁,也養育了孟郊、俞樾、俞平伯等一批傑出的文人學者。
然而,防風氏以性命相爭的禪讓製,在漫長的悠悠歲月中,卻已被世襲製所替代並延續4000餘年。細細品嚐那微鹹的茶水,咀嚼著韌性的青豆橘皮,我竟聞到了血與汗的苦澀氣味。我想防風氏定是死不瞑目的——也許,他留下這“防風神茶”,正是以期為世人洗心醒目。如今江南的烘豆茶風味依舊,然而,防風氏的風骨卻難以尋覓了。
下渚湖濕地探幽
下渚湖,一片寧靜優雅的江南濕地。位處浙江德清縣武康縣城東南,一個叫二都的古村邊上。盡管事前已聽說了它的種種奇妙之處,以及關於它的古老傳說,在今年初夏時節那一個斜陽爛漫的傍晚,當我貼近煙波浩渺的寬闊水域、進入河汊曲折的深處、穿越幽然靜謐的水巷長廊——這一大片新近開發、少為人知的水鄉勝景,仍然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曾走過許多名勝之地,往往總是聲名大於親見實感。而這個臥於綠野、羞於麵世、沉默而含蓄的下渚湖,卻是一個令人驚歎的例外。
若是再不去下渚湖,也許真是枉為杭州人了。畢竟,它離杭州隻有半個小時車程,不說近在咫尺,也算得上是杭州的後院嗬。
下渚湖,古稱防風湖。中心湖區達1890畝,比西湖略小,濕地麵積5平方公裏。北依防風山,水源之一的餘英溪匯入東苕溪,屬南太湖水係,很久以前,古運河曾從中穿境而過。濕地——沼澤河汊草灘相連的水域,素有蓄水防洪的“天然海綿”之稱。在以水運航行漁業水生經濟植物為主的江南水鄉,曆經數千年歲月風雨,竟然留有保存如此完好的“觀賞性”濕地,應是天賜浙人的福分了。
坐船走下渚湖,輕輕掠過悠悠的水麵,那種微微的眩暈,有點像一次想象的夢遊。
船碼頭設在碧綠的河灣裏,狹長的河灣像一支低調的序曲。水路漸寬,熟悉的水鄉河港,船過浪湧,沒了泥岸的水線,又緩緩退去。窄窄的河口,水裏隱現著一排齊整的竹籬,是養殖戶的魚寮。船上電瓶發動機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屏息靜氣的呼吸,船身無言地滑過竹籬,水麵靜寂無聲。船聲複起,在水上劃出長長的彎曲弧線,前方豁然開朗,視線所及一片連天的碧水,飽滿得像是要溢出來了。這就是被當地人通常稱為“漾”的湖泊,也是下渚湖的主體。望得見東北角的湖岸邊,兩座蔥鬱的小山,名為和尚山和道觀山,中間以細長的扁擔山相連。傳說夏禹時代防風氏治水,因挑土的扁擔斷裂,由撒落的土疙瘩變成。山不高,滿山蒼翠的烏桕樹,鑲嵌著星星點點的白。白色鮮活,時而閃動,一片片繞著綠山升騰盤旋。船近了,看清那飛翔中的白色,竟是一群群碩大的鷺鳥。白鷺的翅膀在水麵掠過又飛升,從容棲息於樹冠,那座小小的綠島,像是開滿了巨型馬蹄蓮。因下渚湖的生態環境保護多年如一,數量繁多的白鷺群,年複一年在此生息,已經成為下渚湖最具觀賞性的景色之一。小船遠去,回望湖上兩座小山精巧秀美的倒影,人說猶如美女的**,也確有幾分韻味。
斜陽漸稀,小船經過一處建有竹樓茶屋的小島,慢慢偏離湖區中心,駛入邊緣的濕地水域。眼前是一條隱沒於高草中的絲綢水道,寬度似剛容得下一條小船通過,伸手可觸岸邊的濕漉漉的樹根。水道如巷,一個彎連著一個彎,眼見得船頭抵住了前麵土墩,已是“山窮水盡”了,船尾一擺,迎麵陡然一道閃亮的水色,長巷又朝著蘆葦深處延伸而去。兩岸是茁壯的竹林、茂密的蘆荻和葦叢,散發出潮濕的草葉氣息。偶有幾株高昂的鬆樹(還有並肩纏綿的情侶鬆),突兀地立於高地,透出一種防風古國桀驁不馴的骨氣。間或可見幾隻毛色鮮亮的農家雞,在竹林裏漫步覓食,這些散養於小島上的家禽,吃盡新鮮的活蟲鮮蝦,一日日健康成長,到了秋季,主人隻管上島來捕獲即是。欲知何為桃花源,想必也不過是此情此景罷了。船兒徑自往前,如在陡峭的山路上盤旋,彎兒拐得越發地頻繁。竹葉扶疏,樹影婆娑,左邊一棵桃,右邊一株梅,讓人想象春天的日子,在落英繽紛的水流中漂泊,該是怎樣的愜意和妙曼。水巷忽然就幽暗下來,兩岸的樹越發地密集了,像是在小鎮的一條廊棚長街裏穿行。異香襲來,水汽醇厚,隻見一棵棵百年樹齡的古香樟樹在水邊依次佇立,水路頓時似被樹葉的濃影阻塞了。那一段悠長的巷道,揚脖仰麵睜大眼睛,一陣慨歎接著一陣驚呼,一個意外連著一個意外——也許世界上唯有江南濕地的水巷兩岸,會生長著如此壯觀的古樟樹群落。小船貼著盤根錯節的樹根青苔緩緩滑行,天空消失在樹冠裏,水巷隱沒在樹蔭裏,腦中閃過亞馬遜河原始叢林間的詭秘河道,那一刻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據說下渚湖整個濕地水域中,隱伏島嶼台墩600餘座。湖中有墩,墩中有湖;港中有汊,汊中套港。彎彎繞繞走了近一個時辰,就像走失在一座巨大的水上迷宮裏了。
天色漸漸明朗,船已駛出水巷,前方是恬淡遼闊的湖麵,遠遠可望見岸邊農家隱約的白牆。小船像是在綠色的田野中行駛,兩側漂浮的菱蓮蓴菰的嫩葉,隨著波浪起伏。一隻青灰色的蒼鷺,蜷著身子懶懶地蹲立在養殖場水中的木柱上;兩隻長腳鷺鷥撥開水麵淩空起飛;三隻黑白相間的沙鷗盤旋不去;四隻野鴨泰然地逐波浮遊。最喜是一群乳毛未幹、淡黃色的鴛鴦小雛,撲撲地啄著水草,歡歡地濺起水花,雀躍著鑽入油汪汪的水葫蘆葉片下去……
德清德清,你擁有滿山翠竹的清涼莫幹山,已是你不竭的財富和榮耀,卻還藏掖著這一片撲朔迷離的下渚湖大濕地,讓人一時把杭州西湖都暫忘了。
相傳當年大禹為表彰防風氏治水有功,特賜封山禺山方圓百裏,立為防風國,為良渚文化的發祥地之一。從下渚湖上岸不遠,即是曆時1700年之久,又於1996年重修的防風祠。遊曆了下渚湖的美景,再聽奇異的防風氏神話,德清的自然山水,在曆史的風煙中更增添了人文的重墨。
二百年前,劇作家洪升有詩曰:“地裂防風國,天開下渚湖,三山浮水樹,千港劃菰蘆。”
這“天開”二字,盡得下渚湖幽深野逸之神韻。
隻求今日遊人紛至遝來探望下渚湖時,多多存有維護下渚湖原始風貌的一份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