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好像天下所有的鳥都一齊飛回來了。飛回了這座曾經孵養哺育過他們的老巢。從遠離著西湖的北方和南國、從海峽那邊的寶島、從太平洋的彼岸……急切切地趕回來。這是一個不能更改的佳期,若是錯過了,一誤就是百年。
這一日老巢突然變得喧鬧和擁擠了。那座老巢從誕生之日起,已在中河邊上靜靜地度過了第一個百年。至今那巢門依然肅立,仍能辨出老巢若幹年前書香飄逸的形狀。遠方歸來的老年鳥中年鳥和那一群群扇動者藍白相間羽毛的當年少年鳥,翅膀挨著翅膀,羽冠貼著羽冠,密密匝匝熙熙攘攘擠擠踵踵,把偌大個校園,填塞得連空氣都變得黏稠了。
這一日,回歸的鳥們競相發出**的呼喚,歡聲笑語在養正園、魯迅亭、科學館上空穿梭盤旋,校園像一隻巨大的蜂巢,被嗡嗡嚶嚶的聲浪覆蓋。甚至誰也聽不清誰在說些什麽,比說什麽更重要的是聲音本身。
這一日,1999年5月14日,這一日是屬於杭高和杭高人的。
這一日,是杭高人的節日。這一日,在杭高聚集了100年的杭高人。這一日的杭高人沒有年齡之別、沒有界別之分,沒有黨派之異、沒有長幼之序、沒有學曆高低、沒有職務大小。杭高的百年慶典日,來者都是校友,都是杭高培育的杭高人。
這一日,在初夏熾熱的陽光下,校園中心大道兩側簽到處的字牌,如同大理石的碑文赫然入目:畢業於30年代、40年代、50年代;然後,依次是60屆、61屆、70屆、71屆、80屆、81屆、90屆……直至98屆。無數雙老少學子之手,顫抖著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就像當年在老師點名時響亮地喊一聲“到!”幾千位不同屆別的校友編織著母校的百年史,匯流成一條百年的長河,構築成一座百道石階的天梯。
恍然就生出一種幻覺,似乎那個即將逝去的百年,被這一日聚合的曆屆校友,活生生地濃縮在眼前了。它們在這一日的同一時刻裏被重新清晰地展示並顯現,整個校園是一所延伸和擴展的校史陳列館,那些世紀初最早的師長和校友們,那些曾經披荊斬棘、竊盜天火的先知哲人文化先驅,那些艱辛的傳承著科學自由民主精神之炬的後來者,如同一座座栩栩如生的雕塑,飽經滄桑地向我們走來……
往事常常是借助於光明而成為記憶並載人曆史的。
因而曆史常常會遺忘恥辱、掩飾錯誤、躲避沉重而變得虛妄。
與這災難深重的20世紀同在的杭高,真的會是百年榮耀、百年輝煌麽?
作為老三屆的校友,在這一日燦爛的陽光和喜慶的鼓樂聲中,無奈地想起33年前那個恐怖的初夏。這所具有悠久文化傳統的學校,在“十年浩劫”中並未能幸免於難。杭高的百年史上,無法將“文革”中踐踏師尊、摧殘文明的種種惡行一筆抹去。那是杭高文化傳統和人文精神的斷裂期,是與共和國同齡的一代人之公恥。它為杭高的老三屆校友留下了難以彌補的創痛和愧疚,也將向新世紀未來的杭高人,發出永遠的提醒和警示。
這一日,在歡悅和沉重交織的複雜心情中,我始終在張望並尋找一棵樹。那是30多年前離開杭一中前夕,我和我的語文老師、初三(6)班的班主任薑美琳老師,在校園東側的一口水井邊上,共同栽下的一棵柳樹苗。但我已經無法辨認出那棵樹了,因為校園已被太多高大粗壯的樹木所覆蓋。它們不是孤零零的一棵樹,而是長長的一大排、一大片,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它們日日夜夜站在那裏,似乎代替著我們留守在校園裏,用綠葉和枝幹,向那些曾經辛勤孵育了我們的老師,揮手傳遞著我們深深的感激之情。
這一日,離別母校之前,我看見了路邊一棵大樹上的鳥巢,有大鳥雀躍的翅翼從空中忙碌地掠過,巢邊隱約傳來幼雛歡樂的吵鬧聲。也許不久後那些幼雛就會飛離它們的老巢,在新世紀的藍天闊野中展翅翱翔。但每年定有一個日子,它們會相約來尋找這棵大樹,探望它們曾經的老窩,百年老巢已把它的血脈拴在老樹下沃土的根係中,這一日任是矯健的還是疲倦的鳥們,都會在巢中重溫或汲取新的養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