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故鄉實在離我太遠。應該說,是我離故鄉太遠了。

若是在東北的鬆花江畔,遙望南國的廣東,地圖上那麽長長的一條線,一口氣連綴了九個省份,幾乎把半個中國都穿透了。如此寬闊的空間距離中,放得下多少想象和思緒嗬。

實際上,在幾十年的時間裏,我一直沒有見過我的老家。我出生在杭州,到了30歲那一年,才第一次隨爸爸到他的故鄉——廣東新會縣杜阮鄉長喬村去探親。在此之前,那個遙遠而模糊的廣東,在奶奶難解的鄉音中,始終罩著一層綠瑩瑩、濕漉漉的霧苔,從珠江三角洲赭紅色的土地上,生長著許多蔥蘢碧翠的榕樹、葵葉和甘蔗,在濕潤而黏稠的熱風中,舒展著它們別具神韻的風姿……

我回去了,但我已不是真正的廣東女兒。我身上流淌著江南媽媽的血液。而出生在江南的媽媽又是來自哪裏呢?

回家這個神聖的字眼就這樣長出了許多旁枝側節。

我寧可把新會、把長喬當成自己的一種來曆和出處。

那一次,老家的親戚,從閣樓上搬下一隻封存了幾十年的木箱。那是抗戰爆發後,爺爺奶奶從上海避亂回老家時,留下的一些雜物。不久後廣州淪陷,他們重又回了上海。這隻木箱就成為我離鄉背井的祖父祖母最後一次回歸故裏的物證,也是無意中留給子孫的紀念。自從他們匆匆離去,這木箱就再也沒有被打開過,鐵鎖已鏽住,鑰匙早就失散,但這並沒有鑰匙的鎖,卻在紛揚墜落的鐵鏽中,輕輕一拍便打開了。

我看見了幾匹顏色灰暗的羽紗和綢緞,想必是當年從上海帶回來的。它們沒有被做成榮歸故裏的盛裝,卻像是我爺爺奶奶的替身,默默留守在故居的永遠中。還有一隻黃銅包邊、紫紅色木珠的算盤,一頂夏布蚊帳,幾隻鑲花邊的瓷盤和一些衣物……

最後我看見了一本發黃的線裝書,完好無缺地裹在一塊花布包袱裏。書上有墨筆寫的字,工整而規範的楷書,像黑色花崗岩的階梯,一級一級鋪展下去。

爸爸說,他們原來把家譜放在這裏了,讓我一直好找。

我在30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了老家的家譜——用線繩裝訂的毛邊紙,陳舊而莊嚴、簡陋而肅穆。在此之前,它們在我的意識中幾乎並不存在,而那個瞬間我忽然覺得自己的生命就從這裏走來。我的祖先們依然活著,活在一頁頁的故紙中。那是他們永久的墓碑群落,從遠而近依次排列;我麵對家譜肅立,便如同向他們叩首跪拜;家譜的紙頁上飄落的塵埃和氣息,像墓地的香火嫋嫋不散……

我沒有在家譜上找到我的名字。家譜已經多年未續。即使續修,也仍然不會有我的名字——家族中所有的女孩,都沒有資格進入這家姓氏的家譜。女孩若是嫁了人,該排在兒媳的那一輩上,寫在夫家的家譜上。若是終生未嫁,就像這世上從未有過這個女人,尚未邁進正門,就來無蹤去無影地消失了。

在老家,我變成了一個遊**在家譜之外的精靈。

但是我卻仍然不遠萬裏地,去那個叫作長喬的地方尋根問祖。

那已不是一種名分,也不僅僅為了親情,而是人與曆史之間,能夠找到或能把握的那麽一點點具體而又真實的淵源關係。

我問老家的親戚,我們的祖上可是來自南海的島嶼?我們是馬來人種嗎?

他們含糊其詞地回答說,據祖上傳下來的說法,應該是從北方來,好像,是河南。為了躲避戰亂嘛,不知哪個朝代,少說也幾百年了……

我好失望。

其實這裏並不是張姓人最初的發祥地,我們的先人已經曆了無數次遷徙。長喬隻是我們漫漫長途跋涉之中,一個可供歇息的驛站,他們在此繁衍生息,創造新的家園。然後,到了我們這一代,再重新折回北方去。

我無法提更多的問題。我幾乎聽不懂老家人的問話和回答。我隻能使勁點著頭,用我唯一能夠運用的像是廣東話的發音說:是的是的——以不變應萬變了。我回到了長喬但我無法同長喬對話。珍藏在記憶中的長喬,有一日讓你真正麵對,卻是如此陌生和隔閡。

之二

長喬老家,在幾十年中始終與我父親保持聯係的,是我的堂哥張牛奶。

見到牛奶哥的第一眼,我好像見到了從未見過麵的爺爺。牛奶和遺像上的爺爺,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長方臉、高顴骨、招風耳,隻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那會兒我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這耳朵的形狀沒有遺傳給我。

牛奶哥瘦高個子,約有1.80米。這在廣東人中間,有些鶴立雞群的意思。他的個頭令我欣慰,使我看到了自己同這個家族血脈相承的聯係。

家鄉的感覺,由於牛奶哥而頓時變得真真切切。

張姓在長喬村屬於大姓,遠的近的親戚,差不多有幾十戶。要想搞清楚這些親戚的輩分和自己的關係,差不多得寫一篇長長的論文。

而牛奶哥,算是同宗本家最親近的,他爸和我爸,小時候同住一排祖屋。

牛奶是牛奶哥的本名。他出生後就叫牛奶,一直到上高中、到回鄉當了村長、到結婚生子。長喬人把個牛奶叫得十分響亮而又理直氣壯。

牛奶出生以後,由於沒有母乳,據說是用家養的一頭奶牛喂養,被人喚作牛奶。此名逐漸固定下來,成為某種事實,再改為難。“牛”字,廣東話的讀音在“鵝”和“藕”之間,念起來要費一點力氣的。我小時候在杭州,聽說老家有一位牛奶哥,便格外歡喜。上了初中,還同牛奶通過幾封信,隻記得他的語法和用詞很怪,不大像中國話,若是爸爸用廣東話念,倒也通順,但需要翻譯,通一次信很複雜。到了“文革”時期,牛奶正在一所農校讀高中,一次來信說,牛奶這個名字有資產階級思想,讓我父親給他起一個像樣的名字。當時剛破完“四舊”,還在批封資修,我父親絞盡腦汁想了幾天,在紙上寫了一大堆名字,一時也不知該選擇什麽字,才能具有革命意義。後來總算想起了魯迅先生“俯首甘為孺子牛”那句詩,靈感大發,當即複信牛奶,正式冠名為“張孺牛”,並且頗為得意。父親倒挺惦記,寫信去問,還是不置可否。來信落款,仍是牛奶。倒叫人費解了。

1980年那次跟父親回長喬,我曾偷偷問過他,你怎麽還叫牛奶呢?牛奶的臉略略一紅,說改名也沒有用啦,村裏人都還是叫他牛奶,叫慣的名字,改也是改不掉的。再說,再說……那個“張孺牛”三個字,還是有個牛字嘛,比牛奶也好不到哪裏去,叫起來比牛奶還要難聽啦……

牛奶易名,因此罷休。

牛奶從農村畢業,正值知青上山下鄉,即回長喬村當了農民。但長喬的土地貧瘠,他這個學農的,始終無所作為。我們1980年那次回鄉,牛奶正在積極策劃鄉鎮企業。言語間頗有雄心壯誌,說等他改變了長喬的麵貌,一定請我再來。果然我們走後不久,牛奶就當了村長,一當十幾年。在杜阮鎮那一帶,牛奶村長的知名度挺高。據說屬於克己奉公、清正廉潔的那類村幹部,很受鄉民擁護的。我那個翠慶嫂嫂,是牛奶高中的同學,家住鄰村,兩個人是自由戀愛,對牛奶哥敬重又嗬護,別無所求的。所以牛奶這村長十幾年當下來,自家的日子就過得有點狼狽,老屋仍是原來那幢老屋,家具還是原來那些家具,三個孩子讀書要是再往上升,學費也捉襟見肘了。在新會這樣富裕的僑鄉,這位牛奶村長,顯然缺少一點先富起來的榜樣作用。到了20世紀90年代,勞苦功高的牛奶已經為長喬奉獻了整個青春,40歲的牛奶,也該考慮換一種方式來活。那一年,杜阮鎮政府把牛奶調到了鎮上的農業公司當副經理。有一次牛奶為一項生意到北京出差,給我打電話約我見麵,說他住的那個地方,是三點水加一個什麽“夯”。在電話裏來回扯了半天,才知那是個“巷”字,加三點水,是個京港中心的港了。牛奶的普通話,看來沒希望。他的主要業務範圍,料想還是在珠江三角洲一帶。我心裏不免疑惑,不知他如今在生意場上應酬,那個牛奶的名字是否能讓他多多吸引一些客戶?

那次我請牛奶吃飯,問他喜歡吃什麽。他說吃川菜,現在廣東人流行吃川菜了。因為你們北方人都吃粵菜,廣東人當然隻好去吃川菜了嘛。後來我點了一些不太辣的川菜,還是把牛奶辣得直冒汗,菜剩了一大半,都讓我打包了。

臨走時牛奶似乎想起了什麽,鄭重地遞給我一張名片。我注意地看了一下他的名字,上麵赫然印著:張——乃。

珠江的風、南海的潮,終於把那個擠壓了幾十年的“牛”字衝跑了。

之三

1994年8月,我去廣州開會。會畢,東道主廣東省作協欲安排我們參觀。我說我哪裏也不去了,如果可能,就擠一天空,回一趟新會長喬。

離上一次和爸爸一起回長喬,一晃就隔了14年。

十幾年前橫在碧水上一截一截的擺渡船,如今都變成了公路橋水泥橋。是長長的橋,通往老家長喬村。長喬在新會境內,實際離江門隻十幾裏。那條遠道而來、水量充沛的西江,浩浩****穿過江門的街市,使得江門有一種壯闊的氣勢。

市中心的街邊上,矗立著一座雄偉的大型建築,高高的樓牆上鑲著漂亮的大字,寫著“五邑圖書館”,據說是海外華僑捐資建造,可見當地的文化傳統源遠流長。江門在曆史上統轄新會、開平、鶴山、台山連同江門五大重鎮,也稱五邑。省作協和《江門文藝》雜誌社的幾位朋友陪我繞道新會,新會縣委宣傳部的部長熱情招待我吃了午飯,並送我和廣東作協的鍾秀瓊一人兩把新會的特產葵扇。我本想去新會圖書館看望館長李中壯先生,由於時間太緊隻好作罷。那位李先生曾多次寫信與我聯係,要求收藏我的作品。他每封信都用漂亮的小楷寫成,還鄭重蓋著圖章。我曾驚訝他竟然如此看重我這個祖籍屬於新會的江南女子,感動之餘,多年來每出新書,便記得為新會圖書館贈書,這也是我為故鄉做的力所能及的事了。

所以我的故鄉隻能是新會長喬。故鄉的人,把我留在了故鄉的圖書館。我已責無旁貸義不容辭去做一個永遠的長喬人,雖遠在異鄉,我的作品可代替我回來。

江門的朋友說,江門一位姓張的市長就來自長喬,是我的遠房叔叔。

還有一位在外交部工作的叔叔,曾是越南語的首席翻譯,前些年一直在東南亞國家出任大使。這位會說一口流利的廣東白話的大使,很受海外華僑的歡迎。

有很多人從長喬走出去了,他們把長喬帶到了地球的各個角落。

當他們回到家鄉的時候,就把外麵的世界帶回了小小的長喬。

從新會通往長喬的公路,一路上兩邊都是樓房店鋪,分不出農村和集鎮了。遠遠看見一座高大的牌樓立在村口,彩色的水泥牌樓頂端,寫著漂亮的“長喬”兩個字。穿過牌樓,門前蹲著兩隻石獅的房子,就是村管會了。在村管會樓上辦公室牆上懸掛的鏡框裏,我見到上一任村長張牛奶憨厚的笑容,他和其他很多人一起聚集在牌樓底下。廣東一帶的農村,都有豎牌樓的習俗。它是長喬的大門,將日日夜夜敞開,接納和送別來來去去的長喬子孫。

為了建這座牌樓和文明村的道路設施等等,村委會曾發函致外地和海外的長喬人,請求為家鄉建設籌資。爸爸很積極迅速地寄了錢去,還給我打了電話,要我也能出一份力。爸爸是希望我不要忘記長喬,長喬應當在後人的心裏延續下去。

長喬村口的牌樓上,自然是有我的汗水和手印的。

那次回長喬,是忙裏偷閑的突然“襲擊”,事先沒有通知牛奶一家,心想長喬的人,應是日日守在長喬,什麽時候去,都能見到的。

偏偏那一日,牛奶被公司派往廣州辦事,我竟在汽車如流的公路上同他擦肩而過,卻渾然不覺。翠慶嫂嫂惋惜地說,你怎麽不事先打個電話來呢,家裏早就裝上電話了,可以通到全國各地,外國也可以啊。

長喬的農舍,如今幾乎家家戶戶都裝了電話。爸爸曾告訴過我的,可我居然忘了。忘了是因為在心裏根本不曾認為,原來長喬的住戶也是可以有電話的。

14年前曾住過幾日的牛奶的老屋,終於已經翻修成樓房了。樓上有蔥蘢的陽台,種著一些碎繁的花草。牛奶的三個孩子,除了老三還在湛江念中專,兩個大的已經工作。一個在江門上班,騎著摩托來回,每天是一定要回長喬家裏來住的。村裏的新房很多,此起彼伏的顯得淩亂;連接著各家的路,仍是破舊的石板鋪就,髒而泥濘地通往村子的深處;偶有一株榕樹,落寞地靠邊立著,蕪雜的氣根懸在半空;牆根散落著一叢叢新割下的稻草……

那年見過的牛奶哥的父親和母親,也就是我的叔叔嬸嬸,已在近年相繼去世,和張家的先輩們一起,長眠在長喬村外的山上。

牛奶哥的父親是我父親的堂兄,也就是說,我的爺爺和牛奶的爺爺是親兄弟。牛奶哥大我2歲,他出生之前,大概是解放的前一年,他父親去了緬甸。廣東那一帶的男子,成年後多外出“打工”,我爺爺去了上海,我爺爺的兄弟們去了南洋謀生。牛奶的父親在緬甸做工幾十年,辛辛苦苦賺下的錢,被一位同鄉騙走。到了20世紀70年代末,兩手空空從緬甸回到長喬鄉下,他甚至沒有帶回能把老家的舊屋翻修一下的錢。他回來的時候,已經年近60歲,他的幾十年沒有見麵的老婆,也就是牛奶的媽媽平靜地接納了他,甚至都不會問一句他有沒有錢帶回家來,就好像他昨天剛去了一趟江門。他年輕時是必須走的,而年老了,則必須回來;他無論走到天涯海角,都是要回來的,隻有長喬才是他天經地義的家。牛奶的父親見到牛奶的時候,牛奶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在他遠離家鄉的幾十年中,不管他在與不在,老家的日子依舊順著老家的磨盤旋轉。一個個新的生命自顧自繁衍著,似乎並不需要他的護佑。他被一種失職的自責和愧疚糾纏了幾年以後,便鬱鬱而終。

那一天,我在翠慶嫂的張羅下,在堂屋裏祭拜了祖宗。

祖宗是一定得拜過的。那些光著腳板、用扁擔挑著簡單的行裝走出長喬,北上中原、漂洋過海的張家先人,盡管他們如今已魂消魄殞、灰飛煙滅,但他們的牌位仍然豎立在長喬,他們的靈魂歸來不再離去,始終在嫋嫋的煙霧中繞著長喬飛升,守護著這塊永久的家園。

那天深夜我回到廣州,一下子就撥通了的牛奶家的電話。自從牛奶家安了電話以後,每到春節我便從北京打電話給他全家拜年。電話通了的那一刻,長喬倏然越過六個省份,在瞬間與我相擁。我們這些遠方的浪子也許從此不再回家,我們把老家帶在身邊了。它隱沒在空氣中的聲波裏,招之即來,揮之不去——哪怕僅僅有這麽一種感覺,故鄉已成為永遠。

隻是,抓著話筒,我吐出口的仍然是普通話。我拚命張大了嘴,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廣東話。一個不會說廣東話的長喬人,卻在北方的風雪中虔誠地遙望著它。那時候我忽然恍悟,長喬對於我其實隻是一種根性的象征。唯有自己創造的家園,才能將我們引領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