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去過那遠在南海之濱的故鄉,但我知道故鄉有連片的甘蔗林,像北國的青紗帳,織成一片浩渺的綠海。

我沒去過那偏遠的小村落,但我知道村口有一株巨大的榕樹,厚實密集的樹葉像一把寬寬的傘,殷勤迎客送客。我還知道那村子西頭有一片榕樹林,第七棵榕樹上有一隻鳥窩,鳥兒年年把榕樹種子帶到各處去,於是全村都掩映在榕樹蒼鬱的綠葉下了。這村子坐落在南國最美的新會縣秀麗的圭峰山下。

這些都是父親在我童年時就給我描述過的,我在錢塘江邊長大,從未見過那多少帶有一點神話色彩的珠江三角洲。故鄉不認識我,我卻早已認識了那環抱村莊的老榕樹,它是我腦海中故鄉的標記和象征。

我一直希望著有一天能親眼見到它們,在它身上留下我的父輩們多少兒時的夢幻……

可我沒有想到,我竟然真的回到故鄉來了。

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遠處的圭峰山頭籠罩著嫋嫋煙雲,清悠悠的河水綠得透明。我站在村口,汽車開走了,黃沙路上揚起一陣塵埃。扁擔在前麵不遠“吱扭吱扭”直響,跳動在來接我的堂兄牛奶哥哥肩上。他走得快極了,我真怕跟不上。

“是這兒嗎?哥,長橋村?”我擔心起來。

“是囉。”他隻管低頭趕路。

“不是這兒,哥。”我停下不走了。

“不是這兒?”他倒詫異了,以為是自己聽錯。他念過3年農中,會講一點帶粵語口音的普通話。瘦瘦高高的個子,黑紅臉,一雙靈活的眼睛,像一個精明的農藝師。

“父親說過,村口……”我閉起眼睛,想象那一片榕樹的夢……

可現在這兒什麽也沒有。蓋住村莊半個天空的老榕樹,何處去了?隻有幾株歪脖子的野梨,趴在塘邊。一個又小又髒的池塘,綠得發黑的水裏堆著破磚瓦。而在父親遙遠的記憶中,它曾經是一片浩瀚的海洋,閃現著廣闊的未來世界的圖景。如今卻如何變小了呢?

“日本仔掃**那年,村口的老榕樹就被燒了……”牛奶哥終於弄明白了我的意思。“那時你父親已去了上海,怕不知這回事……”

穿過房屋毗連、雜亂無章的村落,隻見一道道髒水溝四處橫流,散發著難聞的怪味,房子多半是舊式的,屋子很暗,四麵沒有一扇小窗,隻在黑黢黢的屋頂上有一片瓦寬的天窗,透下來一點微光。屋角的泥地上堆放著番薯、芋頭,嗡嗡飛舞的蒼蠅成片成片地落在牆上年畫中的美人頭上,門楣上貼著“勞動致富”的橫聯……走遍長橋村,數得過來的幾株泛黃的瘦竹,伴著低矮的農舍……

“父親說過,村裏……”村裏本應是榕葉蓋天,濃蔭匝地,新房連片……父親走了40年,為的是去尋找那如同榕樹一般茂盛的生活。如今他的女兒回來了,看見他在黑夜裏摸索的足跡,同鄉親們留在故土上的腳印歪歪扭扭、跌跌撞撞地重疊在一起……

“你不知道嗬,妹,大躍進那年,滿村的榕樹都砍了,種了竹子,說是竹子‘多快好省’哩,哪想土質不合,竹子也死了……榕樹砍掉了,竹子就留下這幾棵……聽得懂嗎?妹,你是城裏來的……”

我怎麽聽不懂?那一年我7歲,放了學,在城牆下撿廢銅爛鐵,我媽媽不去教課了,在錢塘江邊伺候小高爐,煉廢銅爛鐵……我倒是怕我父親聽不懂。他9歲離開長橋村時留在門口的一塊石頭,如今仍然原封不動地靠著那老屋破舊的門檻,石頭磨得光亮溜滑,像生了根似的;而村裏村外,那根深葉茂的榕樹,卻一棵棵被連根拔出,化作青泥,不見蹤影了……

“住不慣,這裏太窮了……是不是呀?”

他在我身後問,那聲音叫人的心發酸。

我本不想讓他看見我,蹲在這村子盡頭的一片空地上,對著那荒禿的林子掉淚。是的,這裏是太窮了,我總沒有想到它會這麽窮。往昔遮天蓋地的榕樹林,竟然**然無存。第七棵榕樹上有一隻鳥窩,鳥兒銜走榕樹的種子……不,什麽也沒有,第七棵樹樁旁邊,是一口打了一半的水井,旁邊一棵苦楝樹,成串的小果子,在風裏搖曳著,卻不落下來。抬眼望去,崗地上竟然東歪西倒地長滿了這瘦瘠伶仃的苦楝。就是不見榕樹,不見榕樹。我住不慣,我要走了,卻不是因為它窮……

“你們這個大隊,搞成這樣……一定是,一定是大隊幹部有問題!”我忍不住了,轉過身衝他嚷嚷。

身後是剛下工返來的鄉親——精神矍鑠的慈公、沉默寡言的德坤伯、爽朗豁達的翠慶嫂、壯得像頭小牛犢似的阿健,還有我的牛奶哥哥,挑著籮,扛著鋤,一群人笑眯眯地望著我。

慈公說:“你道長橋如今的大隊長是誰?”

我搖搖頭。

“是你的牛奶哥!”

“社員們選舉的,剛選上來一個半月。”阿健叫道。

牛奶哥甩了甩他的長頭發,精明的農藝師,竟然“唰”地紅了臉。

牛奶哥,我這是第一次見你,可不是第一次念這個名字。你出息成了一個大隊長,這我可實在沒有想到。十幾年前你還是農中的學生,給我父親寫信,要求起一個像樣的大人名字,改了這可笑的小名。隻因你父親在你未曾出生時就出外謀生,你生下來沒有奶吃,吃牛奶長大,鄉鄰就喚你牛奶,直到18歲那年你才恍然大悟,發現自己的名字也該來點革命。那年我16歲,偷偷抿嘴樂了。父親在桌上畫滿了一大張紙,最後小心翼翼寫下三個大字:張孺牛。取自於魯迅先生的名句:“俯首甘為孺子牛”。名字寄走了,你卻再沒有信來,大概是好失望——既不是時髦的向東,也不是響亮的紅衛,卻仍然帶著一個牛字,擺脫不掉的牛字,莫非要一輩子駕犁負軛嗎?後來便聽說你回鄉務了農,同牛打交道去了。沒有人叫你張孺牛,還叫你牛奶。慈公信裏說,下了汽車打聽牛奶,沒有人不知的,村裏數一數二的能幹小夥子,心眼兒正,辦事公道,實實足足的一隻牛。吃的是草,擠的是奶。隻是沒想到,如今站在我麵前的,竟是一個新當選的大隊長。

“……以前的事,講不清囉。新會縣誰不知道,以前是‘五步一塊錢’。後來……就是那一年,這裏要修戰略公路,公路就穿過這片榕樹林,消息傳來,大家連夜去砍樹……村裏最後一片榕樹林,就這樣,沒了……我也幹了……到今天還心疼……”

“你當他半夜裏沒有哭過嗎?”德坤伯說。

他們都友善地笑起來。那笑聲很純,沒有雜質,像沒有摻水的牛奶,在城裏難得聽到……

“你當日子總會這樣嗎?妹。”牛奶哥用腳把一團泥塊踢進旁邊那口廢井裏去,“我們是窮,搞個副業,剛種上生地,收購站又變了卦,要熟地,不會加工,全瞎了,還不是苦了農民……可是前些年不讓搞,現在讓搞了哇;前些年不讓蓋房,現在讓蓋了哇……慈公老了,你父親走了41年,我活了32歲,砍了榕樹,眼睛倒看得清了。不建設,光破壞,再不能糊塗了。選我當大隊長,我幹!政策三年不變,你看長橋變樣不變樣?!人活著總不是為了做牛做馬,再沒有本事,也不會像我父親……”

“你有本事,天天晚上開會熬到十一二點……”翠慶嫂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辦工廠,種芒果,想得美……”

隊辦皮鞋加工廠傳來了軋軋的機器聲。

小學校散課了,鳥兒一般飛出來一群孩子。操場上堆著擴建校舍用的紅磚。一隻沾滿泥巴的水牛慢悠悠地從田埂上走回來。田裏什麽也沒有,然而已經耕鬆耙平,很快,就會從那裏長出什麽來。

是的,要從那兒長出什麽來,父輩在兒時就希冀著那些。他為尋找它們奔波幾十年,他今生還能看見它們嗎?

車輪子在腳下吱扭吱扭直響,掠過了村口的水塘、野梨樹、拖拉機站、水泵房……牛奶哥瘦瘦的身影在車頭擋住了我的視線。揮手送別的鄉親們隱沒到村邊一棵矮小的榕樹背後去了。獨一無二的榕樹,幾天工夫,那墨綠的老葉上就發出了青嫩的新芽,蓬蓬勃勃地招人喜愛。要不了幾年,它又會發展壯大成一片樹林,風兒將榕樹葉細碎的濤聲送去幾千裏地外,還我父親幾十年前的夢……

“還來不來哩?妹。”牛奶哥拉長了嗓子喊,聲音傳出去老遠,在山穀裏震**。山坡是灰黃色的,光禿禿的,不見榕樹。

“來。”我痛痛快快地答道,“等長橋的榕樹重新長出來……”

他笑了,車輪子蹬得飛快,從厚厚的黃沙路上衝過去。

“榕樹?榕樹不結果,你懂嗎?你這個城裏人。你要再來,這滿山是龍眼、荔枝、芒果樹,保你吃得不想走。新會富,長橋窮,幾十年不種果樹。可不會老窮下去。你要不信,就聽我的話,三年五年,想著回來看看,還走這條路,要是長橋還是老樣子,我當哥的不見你……”

我才認識了你——故鄉。榕樹不是你的標記。父親的夢破碎了,還有牛奶哥的,還有我的。我願再見你的時候,不見榕葉上滴下來的淚珠,而見你的豐采,如圭峰山上的彩霞。村口的水塘興許會還原為一片明淨的海,照見中國農村已度過的苦難的曆程和明日艱險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