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好久了。宋安七低下頭,數著發抖的手指。腦袋裏像是起了一陣大風,刮亂了她的思維。

“1885天。”陸希梵輕笑著替她回答。

“是啊,好久不見了。”她看著他喃喃,說不出話,被嚇住了。

陸希梵拉著她在琴凳上坐下,看向舞台下,唇角的笑意漸濃,“我想送你一份記憶深刻的結婚禮物來著,想了半天,發現好像沒有比這個更合適的了。”

宋安七轉頭,看見傅明安,立刻要站起來。

陸希梵拉住她,她笑著搖了搖頭,“那是我先生。”

“我知道。”陸希梵平和地看著她笑,“經過他同意我才這麽做的,你放心。”

這幾年下來,他莽撞的性子幾乎已經磨得差不多了。

三個人一起吃了頓晚餐,傅明安很大方地把餐後時間留給了她們。

“你知道你家裏都在找你嗎?”茶樓裏,宋安七看著他漸漸有了棱角的臉。從前的他像未成熟的銀杏果,裹著層厚厚的皮肉,豐盛,柔軟。這幾年的時間像把大手,慢慢搓去外麵的皮和肉,於是他露出了堅硬的殼。

也許這就是他旅行的意義吧。

“知道啊。”陸希梵低頭撥弄著盤子裏的葡萄,一顆顆地撥著玩,“但是我想給自己一個機會,重新再來一次。”

……

婚禮在即,留給她們敘舊的時間不多。陸希梵三年多的遊曆,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講得清楚。他沒有告訴她為什麽從那一天開始,他會斷了和過去的所有聯係。宋安七很體貼地不去多問,陸希梵暫住在她和傅明安新家裏,他和傅明安相處得很好,他個性本就十分討喜。

兩天裏,他們都在一起。

那些在這兩天見過傅明安的哥們沒有一個不調侃他,滿臉喜氣洋洋,就差沒在額頭貼一張囍字了。

他們從民政局回去,陸希梵也從酒店彩排完回家。

客廳裏麵,看見被傅明安拿在手上翻來覆去看的紅本本,笑容勉強說了句“恭喜”。

“陸希梵,”宋安七追到客房。

陸希梵坐靠窗單人沙發旁,抱著那支陪他走南闖北的吉他,低頭木木地調音。指尖用力按住晃動的弦,他抬起頭,目光清亮如水,“安七,你確定你不會後悔嗎?”

宋安七抵靠著桌麵對他,笑笑,“我每一次都沒有後悔。”

“我三哥……”及時地打住話題,陸希梵搖搖頭。

她不會,可他三哥會吧。

無言相對,他繼續調音,抱著吉他玩。

睇著窗外,宋安七無端端地想起來,離開前一晚陸子翊送她回家前,在大院裏散步時候說的話。

他們先是聊了會兒電影,聊了星爺,然後她請他有必要時不要太為難他的「兒子」,“除開顧婉君,那個孩子是我爸唯一的後代了。你知道麽,其實我不是我爸的孩子,我媽也沒去世。”

她媽媽隻是跟著一個男人跑了,扔下才滿三歲的女兒,去過她自己的生活。

四五年後,那個女人回來過,找她父親離婚。也許是愧疚,離婚前她坦白在結婚前一個月她就已經懷孕的事實,孩子的生父是誰她也不清楚。那個時候她又有了兩個小兒子,擔心安七會被欺負,宋重山還是要了她的監護權。

從一開始,他和外公就騙她,她媽媽生病去世了。

後來,他們騙她到底。

直到宋重山決定揭開江城腐敗的麵紗,他做好了不能全身而退的準備。在U盤那封給她的信後麵有她母親在香港的聯係方式,如果她一個人了,還可以去找她。

陸子翊當時微愣,問了她一句話,“誰告訴你的?”

她就清楚,他果然是知道的。

陸希梵掃了組和弦,打量發神的她,“在想什麽?他找你。”

“安七,”傅明安杵在門口,敲了敲門,“大哥找我有點事兒。明天七點她們過來幫你化妝,你早點休息。”

宋安七挽著他送到了門口才鬆手,“路上小心。”

傅明安換好鞋,定定瞧著她,仿佛在琢磨一件有趣的玩意兒,“有妻如此,怎麽辦?我舍不得走了。”

“好了你。”宋安七笑著把大衣扔給他,“如果時間晚了,你留在那邊過夜好了。”反正他明早也要回那邊去,來回跑挺折騰的。

傅明安傾身一吻她的臉,“看情況吧,小老太婆。”

等他關上門,宋安七走去找陸希梵,他還在彈明天婚禮的曲子。

她想起那天,“我還不知道你會彈鋼琴。”

“樂器都是相通,多摸摸就熟了。”陸希梵忽然放下吉他,幾根弦觸碰到桌沿,刺啦啦幹冷地響了幾聲。

他走過去打開衣櫃,彎腰搬出一個包裹得嚴實的大箱子,推到她麵前,“我今天幫你去取的,聽說是三哥快遞過來的東西……是送你的……禮物?”

宋安七隻看了一眼,搖頭,“我不知道。”

“那你看看啊。”

陸希梵不容拒絕地把箱子抱進她的房間,再推著還木訥站在原地的她走過去,“你自己看吧,我就不偷窺了。”

無論什麽,終究要麵對的。

再糟糕也不過是那段往事曝光,她和傅明安的婚姻還是會繼續,隻是可能會傷害到他的家人。打開箱子前,宋安七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箱子裏隻有一件粉色的疊得整齊的裙子……

在**鋪開來,那件曾經隻存在被毀掉的設計稿上的作品,猝不及防出現在眼前。

桃花瓣樣妖嬈多情的粉,層層疊疊,蒲柳枝條的腰帶。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隻今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宋安七愣愣地撫順裙角,笑自己當初怎麽會為一件婚紗取了這麽個名字。

婚紗做得很精細,針腳細細密密,完全照著她的原設計做出來的。隻是胸口處的一簇花蕊,貌似先前繡好後過了很久再被重新挑開了,花蕊樣式的流蘇繞著一枚鑲著藍鑽的戒指。

海豚的眼睛,燈光下,泛著幽冷迷離的光,無辜而好奇地看著她。

他把婚紗和戒指都送還給她,是他終於要祝福她的意思了嗎?

婚禮的形式千千萬萬,但忙碌程度卻都是一樣的。

宋安七不到六點就起床,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冰敷好紅腫的眼睛。七點,請的化妝師到家,換好挑好的白色婚紗,做頭發、化妝,整整花了近三個小時的時間。

傅明安和他的伴郎團在吉時準時上門。

因為她沒有朋友、沒有家人,傅明安也沒有打算搞民間鬧開門那一套。

接了人,先用力一吻,抱著她下樓進喜車。

儀式在濱海沙灘的酒店外,陸希梵以家人的身份把宋安七送到了傅明安麵前,交到他手上。

他退到人群後,笑鬧聲中聽見她仰頭望著深情凝視她的男人,認真地回答,「我願意。」

歎了口氣,他笑了笑,轉過身,目光一怔。

酒店出口,那個熟悉而高挺的背影晃過茂密的樹叢,隻一轉眼,就不見了。

粉色的氣球飛上天空,花球由依偎在新郎懷裏的新娘笑著拋出,筆直地落在他腳下。

陸希梵撇了撇唇,她笑得更加開心。

人麵桃花相映紅……

誰的一見鍾情不刻骨銘心?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知道時光的涵意,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珍惜;這世間並沒有分離與衰老的命運,隻有肯愛與不肯去愛的心。——席慕容《獨白》

人生那個東西,也許隻是在一段刻骨銘心之後才算是真正的開始,但有時候想想,徒留遺憾罷了。

陸子翊不知道那算不算得上是一見鍾情,那晚他看見了她,缺席了他的相親宴的女孩兒。他母親大學室友的女兒,比他小了將近五歲,還在念大學,不識愁滋味。

他在酒吧找到她,僅是兩個喝醉酒的小流氓就把她嚇白了臉。

喝得紅紅的嘴唇明明顫抖得連話都快說不清楚了,還像隻倔強的小兔子一樣,齜著牙,很有趣的樣子。

她喝完酒,眼睛是迷迷蒙蒙的,眨啊眨,仿佛就會滴出水來。

他被那一句「管他有錢沒錢,如果要結婚,那一定是很愛很愛才可以啊。」逗笑了。那年正好流行一句話,很傻很天真。出現的語境雖然不太好,倒是挺襯她的。

簡單,沒心機,還相信愛情。她的父親,又是江城讓人敬佩的人物。

這樣的她,的確是一個非常適合結婚的女生。

也許還有更重要的是,她喜歡他,非常非常地喜歡。她總是看著他,看著看著自己就一個人在那兒傻笑,眉眼彎彎地,極其好看的模樣。

又或者,她老是做些幼稚的舉動出來。

交往起初,她老是白天黑夜打錯電話到他那兒,說一兩句就掛上電話。後來有一次,她忘了中斷通話,而剛好他捏著手機不知道為什麽發起呆來,突然就聽見那邊嘰嘰喳喳的笑聲,像吃了條小蟲而興奮的麻雀,“花枝,花枝,我們剛才又說了三句話。”於是下午,他又接到她「不小心打錯」的電話。正好開完會,想要休息,多問了兩句,然後她那邊就放鞭炮似的說了十幾分鍾。

後來,他們開始像其他的情侶那樣,吵架。

常常隻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原因,比如他不喜歡她在他麵前說起其他的男生,她不喜歡他每次約會總是遲到。

每次都吵得誰都不肯讓步,每次都是她吵也吵了,哭也哭了,最後委委屈屈地去找他。

她也有小心機,怕去他家找被拒之門外,大多時候她都去公司。知道人多,他不會不照顧她的麵子。可是她去了也不吵,就安安靜靜趴辦公桌那頭,目不轉睛看著他辦公,偶爾幫他遞墨水,接傳真,端水。大概看時間差不多了,他可以走了,她才討好地把手伸到他眼皮底下問,“是不是要去吃飯了?”

那個時候,他覺得有胸腔裏被灌進了溫水,心不由自主地就軟了。

也許每一個男人一生裏都會遇上一個唯一的女人。她伴隨著他一起共同成長,發展成為一種生命共同體。

她是與眾不同的,茫茫人海裏隻有她,才是她。

她的眼睛會笑,她的眼睛會流淚,可她隻會看著他。而他沉浸在這樣的目光裏,離岸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這樣的兩個人,可能會融化在一起,彼此再不能分離。也可能一個被蒸發,一個風化成沙。一地濕潤的水證明她來過,留下過……

“我願意。”堅定的聲音隔著萬水千山,是她的聲音。

他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