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一次又一次輕薄過

輕狂不知疲倦

——題記

我聽見愛情,我相信愛情

愛情是一潭掙紮的藍藻

如同一陣淒微的風

穿過我失血的靜脈

駐守歲月的信念

我相信一切能夠聽見

甚至預見離散,遇見另一個自己

而有些瞬間無法把握

任憑東走西顧,逝去的必然不返

請看我頭置簪花,一路走來一路盛開

頻頻遺漏一些,又深陷風霜雨雪的感動

般若波羅蜜,一聲一聲

生如夏花,死如秋葉

還在乎擁有什麽

——生如夏花·泰戈爾鄭振鐸譯

北愛爾蘭的冬天不算太冷,可是郊區靠海的小鎮大風刮得幾乎可以把人吹起來。

當宋安七裹得像一隻笨拙的熊,拖著簡單的行李走進Lincolnshire的一家家庭旅館時,冷得牙齒打顫連話都說不太利索。

替她辦理登記入住的是一位胖胖的年輕北愛爾蘭姑娘,瞅著宋安七露在圍巾外的兩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笑,熱情地叫來她壯得像一隻大熊的先生幫忙把宋安七的行李送進樓上房間。

過了一會兒,她自己也送了一碗洋蔥濃湯上來。

老板娘和他先生都稱呼她,「Angel」。也許是到這兒旅遊的東方人太少,五年前她和傅明安度蜜月時來過,這對夫婦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時時日長,他們兩對夫妻一起參加過鎮上的狂歡節,記憶深刻。

“你一個人?”老板娘在電視機前的茶幾上,放下繪著民族風土顏色的碗,瞪大著藍幽幽的眼看著宋安七,很詫異的樣子。

國外人不太會遮掩情緒,直白得有些可愛。

宋安七拉下蓋住嘴鼻的圍巾,站在暖氣口的位置,低頭看了眼無名指上的鑽戒,笑了笑,用有些生澀的英語回答,“他走不開,我一個人溜出來玩。”

老板娘看看站在門邊的丈夫嘟噥了句,然後拍拍她的肩,“晚上有大降溫,一定要把窗戶關嚴實了。”

還要降溫……

宋安七凍得透白的臉頓時更白。若是比起氣溫來,帝都的天是要比這裏還要冷個十來個度。但那邊供暖強,一整個冬天待室內,如果不開加濕器,有時候還燥熱得她受不了。這邊是鄉村,她住的這間旅館還是石房子,供暖效果差強人意。而且既然是出來旅行,總不能一直待在房間裏。

傅明安一世聰明,總算在這件安排上失算了。

冬天來北愛爾蘭旅行,實實在在算不上好主意。

當天晚上驟然升級的大風刮得窗戶啪啪地響,宋安七躺**輾轉難眠。好不容易合眼睡了會兒,外頭下起大暴雨,劈劈啪啪。她醒來,發現鼻子又堵了。

頭有點昏疼,是感冒的前兆。

她又裹得像熊一樣,下樓吃了早餐,問老板要了顆治療感冒的藥。

回房間吃下藥睡了一會兒,木板門咚咚咚地響。

老板娘站門口,端著碗紅褐色的**遞給她,“樓下有位帥哥也感冒了,他借廚房煮了些這個……他說喝了會好起來,我看他煮了那麽多一個人喝不完,所以幫你要了碗來。”

宋安七被她逗笑了,低頭一看碗裏倒是被嚇住了。

她竟然在異國他鄉見到了生薑水這種驅寒屢試不爽的神物。

反正失眠,她幹脆倚著房門,喝著生薑水和老板娘閑聊起來,“現在這個季節還有遊客嗎?”

“少了,這一周就隻有你們兩個人。最好的季節是在夏季,這兒涼爽。”

老板娘眯著眼好奇地打量宋安七,“這東西能喝嗎?”

“在我們家鄉,這是最簡單的驅寒湯,喝了很好。”宋安七笑笑,把空碗還進她手中的托盤。

老板娘大大咧咧地聳聳肩,“Angel,你也會對吧?你教我好不好……”

宋安七轉頭看了眼窗外的大雨,“過幾天吧。”她現在隻想窩在房間**,哪兒也不去。

半夜裏,宋安七是被冷醒的。暖氣口沒了氣,她裹著兩層被子在**冷得直哆嗦。

老板娘輕輕敲門,來叫她下樓去壁爐前烤火。她運氣好,碰上幾年一遇的暴風雪了,供氣係統受損。老板娘有經驗,估計修好,要等到明天傍晚了。為了預防這種突發狀況,前幾天氣象預報發出來後,老板娘的先生儲存了大量的木柴。

宋安七裹上最厚的大衣,圍上大圍巾,想了想又抱上被子下到一樓。

壁爐前已經搭上了四把椅子,三個人背對她坐著,最靠近火爐的位置空著。還沒走近,就聽到老板娘活潑的聲音,“Angel好小一個,看她冷得發抖的樣子好可憐哦。”

“Angel?”低沉的男聲輕輕呢喃了一句。

火光照亮他的側臉,宋安七眨了眨眼,抱著被子的手抖了下,下意識地緊緊握住。鑽戒從手心劃過,一下的刺痛令她皺眉。

她輕喚了聲老板娘,男人驀然回過頭,驚愕地站起身看著她。

“好巧啊。”

宋安七輕揚起唇瓣,慢吞吞走過去,扯開椅子坐下,又往火爐前蹭了蹭。回身拉了陸子翊一下,“坐啊,你不是看見我想走吧?”

陸子翊盯著她,又坐下去。

“你怎麽在這裏?”宋安七偏過頭捕捉他臉上的神情。

“史傑約我來這裏談些事,他明天到。”

陸子翊拂起她快要掉入火堆的長發,別在她耳後,往後麵樓梯上看了看,“你呢?一個人?”

宋安七露齒一笑,“他忙得分不開神,又怕我悶得無聊,讓我出來走走。”

陸子翊一怔,好半天才回過神,點點頭。

“你們認識?”老板娘不甘寂寞地插話進來。他們說著是另一種語言,言語神態看著像是有點關係的人。

“我們是老朋友。”宋安七回答。

五年多沒見過麵的老朋友。

她婚後沒多久,他就出國去了英國。後來她才從傅明安那裏得知,當初轉賣股份前,來江城的那家國外公司幕後真正的控股人是陸子翊。那位美籍華裔是史傑相識幾十年的朋友,公司登記在他名下,而陸子翊出資和決策,從不出麵。

沒過多久,她度完蜜月回來,聽說陸相洲經濟犯罪被判了十二年。

起因是陸子翊那筆股份,當時陸相洲怕家族企業被瓜分,急著要收購。在回籠資金中間,做了不少的手腳。他以為江城還是陸老太爺和唐雲山在時的江城,膽大不怕,結果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家裏一係列公司暴露出各種問題。加上先前的壞賬,他和陸祁峰疲於應付,拆了東牆補西牆,最後簍子越捅越大。不知道誰去舉報了,查下來扯出他其他的一些問題。陸雲揚再次犯傻,試圖賄賂新上任的洛城市領導,事情變得不可挽回,最後陸相洲被判了十二年。

陸子翊抽身得很幹淨,專案組花了半年的時間也沒從他身上查出問題來。

陸家那些公司自此便一家家地垮掉,難以支撐,最後隻剩下勉強應付的酒店業。陸相洲被分派到偏遠山區的監獄勞教,想了各種法子也沒辦得了保外就醫。服刑兩年後,不曉得他是自暴自棄還是真不小心,操作不當被大型機床壓斷了半隻手臂。陸祁峰賣掉了陸家老宅,找了很多關係,終於將他保外就醫。

前兩年傅明安朋友圈子裏有人見過陸相洲,說是老了不止十歲。身體不太好,精神也有些木訥了。

遭逢巨變,陸雲揚沒得起打擊,開始吸毒胡混。現在陸家,也隻剩陸祁峰在撐著。

小七天南地北繼續流浪人間,隻有在陸相洲入獄那兩年,偶爾會回去看看他媽。

五年裏麵,她每年都會回江城拜祭家人,又隻和花枝見過一麵。在她和簡寧的婚禮上,花枝依然認不出她是誰,隻是在她和簡寧交換完戒指擁吻後,突然過去抱了抱她。

唐雲山被判死緩,唐書豪被判十五年。

唐家老爺子在唐雲山入獄半年後,舊疾複發去世了。

鄒榕和簡寧他們住在一起,照顧花枝。

唐睿下落不明,隻是每半年簡寧的銀行賬戶上會收到一筆國外轉去的錢。她覺得她是見過他的,在一次陪傅明安去英國談生意時。對方律師團裏有一個人一直很小心地盯著她看,平凡到有些難看的臉,隻是那眼神讓她有些發愣。他們介紹他,是幾年前從中國去的律師。

後來她發現他在跟著她,在她遇到街頭流氓時出身幫忙趕走了小混混。

她認出了那個聲音,直勾勾盯著他看。於是他落荒而逃,她再也沒見過他。

為了孩子,顧婉君嫁人了,嫁給了孩子的親生父親。她自己說因為安七的囑托,所以陸子翊留給了孩子一千萬做成長基金。

唯獨沒有他的消息……

傅明安有時會提起,而她總是一筆帶過,後來傅明安便也不提了。

老板娘在烤土豆,他的先生用吉他在彈鄉村民謠,這一切像極了多年前她的祖父和祖父母在一起的場景。

暴風雪下了整整一夜,史傑自然不可能趕過來。

宋安七圍著火爐打盹,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陸子翊還坐在她旁邊,定定地看著她。

“那件婚紗很漂亮,我沒舍得穿。”宋安七揉了揉頭發,笑了笑,“當時我以為你會是寄那張光盤給我,還在心裏罵過你。”

陸子翊微微牽起唇,“我是有那麽想過……”

可是到最後,他還是舍不得。

宋安七把頭枕在膝上,笑容泛濫,“我們分開十年多了,原來十年好像隻是一眨眼的時間。”

隻有經曆過了,才知道時日的長短。

“史傑不過來了。”陸子翊突然開口,“他讓我去下一站等他。”

“下一站是哪裏?”

“倫敦貝克街。”

宋安七揚起眉,“好巧,我也是。”

他們一起遊了倫敦、巴黎、瑞士,最後在日本分別。

機場等待各自回家的航班,陸子翊看著她,欲言又止。她低頭,不說話,看著他走了,她轉身也走。

還好,時間趕得及。

安靜的墓碑前,她靜靜看著照片上的臉。

他已經去世整整兩年了。

多年前被診斷出患了無法治愈的疾病,所以他決定終身不婚,人生得意須盡歡。

好春光,不如夢一場。

直到遇見她,這是一個意外,對彼此而言都是。

宋安七不知道她和傅明安是不是相愛,可是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三年的生活。他們相敬如賓,除了深夜,幾乎每時每刻都待在一起。

他們在一起,像真正的家人那樣。

楚凱說傅明安拯救了她,而她又給了傅明安很多很多他曾經以為不會擁有的東西。

隻有她明白,其實她是虧欠了他很多很多的。

他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了她,連同他自己。他甚至苦心經營了,她這一整場的旅行。

暴風雪已經過去,低溫還在持續。

老板娘打開門,看見裹得像熊去而複返的宋安七,咦了聲,“好巧,你們約好了嗎?”

宋安七偏過頭,看見壁爐前的陸子翊。

眉目含笑,如一道光,一直等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