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狼和狐的後代
四官鄉的百姓說,柳鎮讓一個柳字給弄壞了,故而風氣不好。柳鎮,柳樹、柳林……說話帶柳,抬頭見柳,處處是柳。夏季,柳蔭蔽空;秋天,柳葉鋪地;臘月裏,柳枝鬧雪;而一到早春,又是柳絮漫天舞了。
這裏是柳天柳地。
人在這環境裏生活,便不免受到陶冶,言談舉止沾些柳氣。何為柳氣?鄰村一位讀過《關雎》的老先生說:柳,屬陰。柔韌**,水性楊花。古時多言女子風流,如柳腰、柳眉、柳眼。李商隱有詩曰:“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此話傳開,到老百姓嘴裏不知怎麽成了這樣一句白話:“柳鎮的無賴多。男人女人都騷,女人尤其騷。”
柳鎮人常為此罵街,引起過一些糾紛。追根尋源,又累及到那位老先生。影柳庵的老尼姑為此抱怨他:“多事。饒舌!”老先生叫苦不迭:“與我何幹!”
也是。
四方百姓不過因恨柳鎮人借題發揮罷了。
但如果撇開李商隱,單論柳鎮民風,四方百姓的評價還是有些道理的。
柳鎮為蘇、魯、豫、皖四省交界地區第一重鎮。它的曆史卻並不悠久。清鹹豐元年,黃河決口之後,這一帶成了渺無人跡的荒灘。後來,山東一家姓陳的逃荒戶在此插柳生根,開荒種田。從此,荒沙灘上才有了雞犬之聲。人也越聚越多。打那時算起,柳鎮才僅有一百多年的曆史。但這一百多年間,正值中國社會大動**時期,災荒饑饉、征伐殺戮,人與人之間增加多少恩恩怨怨。柳鎮天高皇帝遠,幾與世絕,一時成了避風港。相繼來此落腳的,不僅有善良懦弱的窮苦百姓,更有**搶劫、殺人放火之流。一段時間內,那些有家不能歸的人幾乎是蜂擁而至。這也是柳鎮後起為先,得以迅速擴展的主要原因。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是那些歹徒,那些惡人,在開拓柳鎮的事業中,起了中堅作用。自然,柳鎮的民風也便由他們凝聚而成:凶狠、刁頑、冒險、堅韌,代代相襲。在他們的血液中,總有一種不安分的東西在**。這和周圍土著村莊淳樸憨厚的民風大相徑庭。所以,四官鄉的百姓說柳鎮人多流氓,無賴之氣,並非無中生有。
至於說柳鎮“男人女人都騷,女人尤其騷”,也不是隨意編造。柳鎮人祖籍天南海北,出身五花八門,習俗各異,結構複雜。加之百姓雜居,並無血緣關係,男女之事常常一拍即合,並無什麽顧忌。而當地土著多是聚族而居,長幼有序,尊卑分明,胡鬧不得。傳沿至今,仍是一本正經。勾勾搭搭視為至醜至惡。他們便對鎮上的風氣極表厭惡。並由此編出許多故事。
據說有一次,一個後生在柳鎮南河灘迷了路,在柳林裏碰到一位牧羊的少婦。那少婦看上去不過二十歲剛出頭,已經懷孕,正腆著肚子打量他,兩眼幽幽的。此處雖極僻靜,她卻毫不驚慌。後生倒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遠遠站住了,怯怯地問:“大嫂,我想問個路呢……”那女子一聽便噴兒笑了。“格格格!……誰是大嫂?你姑奶奶還沒出嫁呢!”後生愕然!拿眼角盯住她隆起的腹部,正不知作何解釋,年輕女子又發話了:“看啥看?隔著衣裳能看見什麽!那兒漲,是多喝了兩碗青菜蘿卜湯,一泡尿就撒出去了。喏,不信你摸摸……”就往前湊,笑盈盈的。後生大駭,以為遇上了狐仙,轉身就逃。那女子在後頭浪聲大笑,柳林為之回**。她邊笑邊喊:“我嫁給你行不?帶個駒子不多要錢——喂!……兔子!”
這類故事極多。足夠編一本新《聊齋》。
一言以蔽之,在當地土著百姓的眼裏,柳鎮是一塊棄地,柳鎮人是狼和狐的後代。
但柳鎮人照常我行我素,並不因別人反對而稍改風氣。相反,他們極看不起當地土著,認為當地人迂腐、落後,土氣、憨厚而近蠢。他們愛把柳鎮以外的村莊叫鄉下,那些村莊的莊稼人自然也就是鄉下人了。就像北京人“不尿”天津人,上海人稱北京人“北方佬”,廣州人說上海人是“小癟三”一樣。高一個檔次高一重天。天下事就這樣,勢利。
人總愛想法兒找自己的優越處。這是天性。
柳鎮和一般鄉下村莊比,確有值得豎大拇指的地方。這裏有街道,有鄉政府,有中學,有各種商店鋪子。買布,理發,幹什麽都比鄉下方便。叫法也文明。鄉下人管買布叫扯布。扯——往哪兒扯?怎麽扯?好像不用付錢,到店裏扯一塊就能走似的,走得了嗎?笑話。還有,鄉下人把理發說成剃頭,猛一聽像砍腦袋。嚇死人。鎮上人連喝茶也和鄉下不同。鄉下人喝茶都是自飲。用大白碗。家裏來了貴客,翻箱倒櫃找出一把紅糖放進去。拿筷子,或者幹脆用一根指頭攪拌一下,雙手端上去。看上去很恭敬。鎮上人偏瞧不起。嫌髒。而且那糖水酸不嘰嘰:女人坐月子才喝這玩意兒!鎮上人喝茶,多是拿茶牌到茶館裏提。喝茶用杯子。放茶葉。端起來慢慢呷。偶爾含到嘴裏一片茶葉,仍舊吐——用鮮紅的舌尖那麽一送——進去。茶葉**一**,又浮在杯子裏了。鄉下人看了惡心。可鎮上人卻說,這叫品茶。雅得很呢。
這幾年,柳鎮又格外地闊起來。每月三、六、九逢集。二月二、三月三、五月五、六月六、七月七之類節忌日,還有大廟會。前三後四,一連數日。四省交界地的人都來看熱鬧。有買的,有賣的,但轉一百圈,錢還得花到柳鎮。柳鎮人多地少。荒灘都成了樹林。剩下的每人隻合三分田,多用來種菜。因此鎮上百業興旺,幾乎家家都有賺錢的行當。逢集逢會,柳鎮人坐收漁利,笑眯眯地說:“鄉下人又孝敬來啦!”
街麵上人財大氣粗,看鄉下人都是斜著眼。鎮上人和鄉下人發生糾紛,一擁齊上,欺生。鄉下人憋氣、眼紅,但沒辦法和他們較量。論打架,鎮上人多勢眾;論吵嘴,鎮上人多嘴雜;論發財,鎮上人占地利之先。連街麵上最沒本事的孔二憨子,也有生財之道。他沿街壘幾個廁所,一個集日光大糞就收千把斤,賣二三十塊!鄉下人便生氣。一日,一個鄉下漢子進廁所,邊解褲帶便罵:“娘的!老子把錢花這裏,大便也得丟這裏。街上人吃屎都香!”可巧孔二憨子也在,正拎著糞巴掏糞。他一聽,上了蠻勁,拿沾得糖牛似的糞巴衝他一指:“咋?你嫌虧?虧就不要拉!”那漢子也蠻:“不拉就不拉!”提上褲子就走。走幾十步換個廁所,剛想進去,孔二憨子又在後邊吼:“這是老子的廁所,不許你拉!”“不拉就不拉!”那漢子又走,孔二憨子又跟。後頭尾了一群看熱鬧的人。一連跑了七八個廁所,全是孔二憨子的轄地。那漢子肚急,便大步流星往鎮外奔。孔二憨子也大步流星後頭跟,一邊笑嘻嘻地嚷:“拉了!拉了!拉……”果然,那漢子突然彎下腰,終於沒跑出街口,便拉了一褲子。孔二憨子撫掌大笑而歸:“哈哈哈哈哈!……哈哈!……”偌大一條漢子窘得無地自容。圍看的人又笑又憐。一位鄉下老者勸戒道:“這種事,充不得好漢喲!”“我操他娘!”那漢子一蹦老高。
不管鄉下人怎麽罵,柳鎮居民的飲食、住宿、穿戴,還是越來越講究了。他們的日子愜意著呢。一到晚間,便尋各種消遣。美中不足的是,街上可供消遣的事並不多。鄉裏倒有個電影隊,但得下鄉。各村爭著請。鎮上一月才能輪一次。
街上人精力無處發泄,於是各種事就出來了。
一是打架鬥毆。街上人自己也打。主要是尋鄉下人打。並不一定要為什麽。鄉下人來趕集,幾個愣小子迎上去:“你剛才為啥罵人?”鄉下人愕然:“我,我沒罵人哇!”“嘭!”一拳打過去,“罵了還不承認,欠規矩。揍!”幾個人呐喊一聲,將鄉下人暴打一頓,揚長而去。尋樂子。如果這事鬧到鄉政府,交民政助理老裴解決,問半天問不清楚。他便裁斷:“罵人不對,打人也不對,先罵先不對,後打後不對。你們都不對!”不了了之。鄉下人白挨一頓。由是,鄉下人和鎮上人的對立也就愈重。
二是追男逐女。一到晚間,便會有許多黑影出街走巷,向鎮外的野地裏、柳林裏鑽。那成雙捉對的男女,並不一定是談戀愛的青年。其間也有些是少婦,男人也多是已婚的男人。鄉下人感歎,柳鎮是個汙水坑,鄉下好女子嫁到柳鎮,不上三五年,也學得瘋瘋癲癲,浪裏浪氣。雙方一個眼神勾上了,低語一陣約個地點,晚上便去赴約。一到柳林碰上,便摟抱一起,嗚咂有聲,五分鍾完事,提上褲子就往回轉。男人喘籲籲拉住:“忙什麽?再呆一會兒。”女人打掉他的手:“孩子在家哭呢!”男人又追上來:“下次什麽時候?”“沒準!”“明兒這時候,我還在這裏等你?”“想得好!”風急馬快地上了。這時候,男人就得想一想,天明該買點什麽東西送她。要不,就得另打主意。然後倦倦地也走了。一場好戲,開場快,散場也快。
倒是那些真正談戀愛的姑娘小夥子沉得住氣。磕牙磨嘴,纏綿綢繆,說不盡的廢話。已經半夜了,鎮外的柳林裏冷不丁冒出一串清脆的笑聲,如夜鶯。又戛然而止。大約驀然驚覺,把嘴又捂上了。談戀愛就這樣。但日子久了,也不免做些荒唐事。柳鎮的姑娘未婚先孕的,每年都有幾個。一開始,街上人也說醜,也議論;那姑娘也哭,那小夥子也慌。此類事多了,也就習以為常:“現在的年輕人,不算個事!”仿佛,他們年輕時都極正經,而現在又特別通達、寬容。出了事的姑娘也不再哭,隻在暗中找到種禍的小夥子:“都是你!咋辦呀?”小夥子很幹脆:“是我就好。去醫院!”一把掏出二百塊,“給!不夠再拿。”第二天,姑娘就搭車去了縣醫院。別人問起,家裏人說:“去她二姨家啦!”過幾天回來,苗條如初。再保養一些時日,竟越發水靈。也怪。原本瘦弱的姑娘,經曆這麽一回,倒會豐滿起來,平添許多柔媚。據說,女子之動人,不在色,而在媚。元稹有句:“華奴歌淅淅,媚子舞卿卿。”斯言是也!
可見世上事,得失最難說。
街上還有一種消遣,就是賭博。摸十四張、推骨牌。這些禁絕了多年的玩意兒,近幾年又興盛起來。柳鎮有賭場十來處,以賣瓜子的江老太家的場子最大。江老太孤身一人,院子大且深,再好不過。參加賭博的不僅有老頭、老太,還有年輕人。鄉政府抓了幾次,沒用。也就不抓了。好在輸贏不大,主要為娛樂。據說,現在連鄉政府也有一副骨牌,由民政助理老裴保管著。鄉幹部開完會,或下鄉回來,就喊:“老裴!拿玩意兒來!”“來嘍——!”老裴就顛兒顛兒地捧來了。幾個人一坐,關上門推幾圈。也贏錢。隻是贏了錢不許裝腰包,合起來買酒。張羅買酒買菜的事,也多由老裴幹。他是個熱心腸。有時錢不夠,他自己還添一點。老婆罵他,高腔大嗓門。他便“噓”一聲:“罵隻管罵,高聲怎的?”一指鄉政府圍牆,“外頭人聽見了,什麽影響!”
但賭博場麵畢竟小,沒有多少人能參加。而且這事犯法,隻能偷偷摸摸幹。群眾怕幹部發覺,幹部怕群眾知道,心裏總不暢快。說來數去,柳鎮最大最堂皇的娛樂場麵,要數黃毛獸的說書場了。
丁字街口,一棵巨柳遮天。樹身稍歪,粗有四圍。幹如虯龍。枝如籮篩。樹葉稠得撒土不漏。無論怎樣暴熱的天,人坐在下麵仍涼森森的。
這棵巨柳就是柳鎮的柳祖宗。
一百二十多年來,它由一根打狗的柳棍長成參天巨柳,雖曆經滄桑,卻依然保持著旺盛的生機。每年都發出許多新枝。人們每年都采下一些來,往各處分栽。柳鎮所有的柳樹,柳林,都是這棵老柳的子子孫孫。
柳祖宗底下,有一家茶館,也是柳鎮資格最老的茶館。五十年代,由一個勞改釋放分子創辦。創辦人就是柳祖宗的栽植者——柳鎮第一個拓荒者的後代。此人名叫黑虎,解放前是蘇、魯、豫、皖四省交界處有名的大土匪。打家劫舍,殺人放火。解放初被抓獲,判了八年徒刑。黑虎感激政府不殺之恩,在勞改隊積極改造,立功減刑,提前釋放。他回到柳鎮,就創辦了這裏第一家茶館,方便四方過路人。這實在是一件功德事。之後,街上又有幾家開辦茶館。從此,柳鎮居民才漸漸養成到茶館衝茶的習慣。
後來,黑虎夫婦相繼去世,茶館就由兒子二錘和媳婦放妮經管。如今,二錘夫妻也都是四十開外的人了。兩口子繼承爹的遺願,開茶館仍以方便鄉鄰為宗旨。過往行人,有錢買茶喝,沒錢白喝茶。丟下碗,抹抹嘴,盡管趕路去。二錘老實巴交,牢記著爹臨死前的話:“爹罪孽重。過去,我攪得……四省交界地……鬼神不安。開這茶館……是為贖罪,方便……四方父老。爹罪大……贖不完了……你接著贖……”二錘就記住了。
倒是他妻子放妮不以為然。她可不像二錘,有什麽罪孽感。放妮甚至不承認公公有罪:“還不是逼的!殺了那麽多人,有幾個好人?”賣茶收錢,天經地義。當然,放妮畢竟善良,真有過路人忘記帶錢,茶水也盡你喝個夠。
老柳樹底下,是街上最熱鬧的去處。黃毛獸借用茶館門前說書,最相宜不過。兩家搭檔已有數年,相處甚洽。放妮尤其樂意,也好借此多賣幾個茶錢。黃毛獸白天說書,聽眾多是趕閑集的鄉下人。晚上說書,聽眾便清一色是鎮上人了。一到晚間,男女老少提個小板凳,從四麵八方圍攏來,聽黃毛獸說書。什麽《三俠劍》、《大五義》、《小五義》,什麽《大紅袍》、《施公案》、《包公案》。
黃毛獸一肚子戲,隻是有個怪脾氣。高興了,能連說一個月;不高興了,十天半月不開書場。特別說到緊要處,他突然停書,不說啦!看把人急得吧。三番五次派人去請。來不來,還要看他樂意不樂意。他架子大。他知道街上人離不了他。黃毛獸隻要開書,見天收入二三十塊。他不在乎錢。順著他,什麽都好說。“老黃,你大侄子生病,錢……”他伸手從懷裏掏出一把:“拿去花!”數也不數。你隻要經常用一種感激、佩服的目光看著他就行了。
黃毛獸四十多歲。身高二米開外。兩肩寬而背稍駝。叼著煙,眯眼看人,一臉不屑。猛睜眼,眉插鬢角,虎虎生威。隻是頭發疏而黃,軟軟地披垂額前,天真如黃口小兒。這是個一眼看不透的人。街上人都懼他三分。他身後常跟一條赤褐色豺狗,個頭不大,卻極為凶猛。從不搖尾,也不看人。隻陰陰地走。街上的狗成群,尾住它吠。那豺狗也不慌,依舊陰陰地走。突然轉身,閃電般攻擊,一嘴咬住一條狗的喉嚨,血汩汩淌。所有的狗都嚇得跳開,圍住它狂吠。它也不動,死死咬住那條狗,任它掙紮。那狗死了。它丟下走開。這條豺狗是主人的驕傲。
黃毛獸有著複雜的經曆。他沒有父母兄弟,曾隻身一人在外飄泊多年。前幾年回家,帶來一個小媳婦,當時隻有十六七歲,現在也僅二十歲出頭。人長得水蔥似的,可惜是個啞巴。尋常,黃毛獸把她鎖在家,像養那隻畫眉似的養著,什麽活也不讓幹。嬌。他不說書時,就一閂大門,摟著啞巴睡覺,大白天也脫得赤條條的。再不,就逗那隻畫眉。豺狗、畫眉都是回柳鎮時帶來的。街上養畫眉的有三十幾家,誰的畫眉也比不上他的畫眉叫得動人。那聲音特別的淒婉,**人心魄,催人淚下,總像在訴說什麽。啞巴一聽就淚漣漣的,像是勾動了什麽心思。街上人懷疑,黃毛獸對那隻畫眉做過什麽手腳。不然,好端端一隻鳥兒,何以會如此叫法呢?
啞巴,畫眉,是黃毛獸的兩件寶。一個春天,他都呆在家沒有說書了。他愛煞那兩個物件。他老想守著。
可是這幾天,黃毛獸忽然來了勁頭,夜場連著日場,天天說書。白天說《三俠劍》,給鄉下人聽;夜晚說一部奇書《金瓶梅》,給街上人聽。《金瓶梅》解放後沒有出版過,或許民間少有收藏。但肯定極為稀珍。也不知他從哪裏得到的,從未見他露過。黃毛獸猛一講要說《金瓶梅》,鎮上人皆不知為何物,也就不經意。倒是賣瓜子的江老太透出一句口風:“這書,天下第一**書。我十二歲便看過的。”江老太此言一出,石破天驚。街上人全轟動了。黃毛獸錦上添花:“這部書算我白說,分文不取!”有人打趣:“老黃,你的錢花不完了吧?”黃毛獸一笑:“什麽話!素承街坊捧場,我老黃送幾場戲算什麽!”
其實,街上人明白,他在和開書鋪子的表弟——那個叫地龍的黑小子摽勁!他們剛打完一場地皮官司,黃毛獸居然敗訴!官司了,事不了。街上人也憤然:“羊群裏跑進個驢,那黑小子算什麽東西?一個鄉下人!”
二 書場正熱鬧
柳鎮的夜色來得更早一點。
一縷一縷的炊煙,從幾百戶人家的房頂升入高空,消散開來,把胭脂樣的晚霞染成蒼灰色。晚霞似乎不甘心於人間煙火的浸染,奮力向四麵八方投射出晶瑩的光束。於是,天空又呈現出奇異的五彩:粉紅、靛青、藍紫、橘黃……然而隻不過一瞬間,夜幕便無聲地滑過,覆蓋了這一切。隨之,一顆、二顆、三顆……星星跳出來,閃著寶石一樣璀璨的光,使無邊的夜幕像一匹黑緞抖抖拂拂。
柳鎮如同一隻龐大的海龜,趴伏在古黃河北岸。這是一個獨立而完整的世界。
幾隻遲歸的家雀從野地裏飛回,像被什麽追趕著,喳喳亂叫,急急地掠過一片房脊,鑽到誰家的屋簷下去了。
路燈亮了。一閃眼都亮了。稀疏而昏黃。
柳鎮的夜生活宣告開始。
一條條年輕的黑影正往鎮外的柳林、野地裏鑽。
“呱噠!呱噠!呱噠呱噠呱噠!……”
大柳樹底下的茶館門前,一隻燈泡明光耀眼。高高大大的黃毛獸揚起一隻手,正起勁地搖動竹板。
這是訊號。就是說,他今天晚上繼續開書說戲。那清脆而有節奏的竹板聲,隨著初夏清涼的晚風**漾開去,為柳鎮的居民增添了幾分歡悅。
那是勾魂板。那是一個巨人的召喚。
剛才還是那麽靜謐的柳鎮,漸漸變得喧囂了。
閑來無事到莊東,
看見那一園子青菜成了精。
綠頭蘿卜坐天下,
胡蘿卜娘娘封正宮。
白菜當了金鑾殿,
絲瓜爬秧蓋龍庭。
南洋湖反了個白蓮藕,
帶領人馬紮大營。
……
黃毛獸一邊唱著小段,一邊乜著三條街。人影憧憧,嬉笑打鬧,正往茶館湧來。趁這當兒,他把一隻眼斜過去(這是說書人特有的功夫),往丁字街口南邊掃描。那三間挺氣派的書鋪子也是燈火輝煌,但卻沒有一個人進去。隻有地龍孤零零坐在燈下,泥胎一般動也不動。黃毛獸突然嗓門一爆:
花菜聞訊來報告,
梅豆奏本氣衝衝。
蘿卜王聞聽不怠慢,
大喝一聲把令行。
親點芥菜掛帥印,
芹菜前麵打先鋒。
南瓜押糧帶運草,
豆角子瞭哨在半空。
韭菜擺開雙刀隊,
小蔥子長槍往前擁。
……
茶館門前,已經坐了黑鴉鴉一片。人聲嗡嗡。人群中不少老年人自備了茶壺。二錘夫妻一人提一把大錫壺,正在人堆裏擠來擠去,給大家衝茶:“二爺,您老也來啦?”“嘿嘿嘿……來了呢。”“七爺,你要茶?”“來——給我衝上!你三叔才給我寄來的碧螺春,鮮物件——呃,滿嘍滿嘍!哈哈哈哈……”
黃毛獸說完小段,坐在靠椅上小憩,習慣地架起二郎腿。一臉滿意。看樣子,今天晚上要盛況空前了。他伸手到麵前的案幾上摸起紫砂壺,悠悠地呷了一口,眯眯笑了。他又往書鋪那兒掃了一眼,突然把驚堂木“叭”一拍:“各位街坊,昨日說到第三回:王婆巧定勾魂計,西門慶茶房戲金蓮。今天接著往下說:**婦背武大偷奸,鄆哥不憤鬧茶肆……”
書場幾百人鴉雀無聲。
地龍的書鋪子坐落在街口路南,正對著北街。往西北斜看書場,清清楚楚。兩下相距僅五十步遠。地龍坐在窗裏,果然泥胎一般。表哥的得意,書場的盛況,深深刺痛了他。麵前仍不斷有人往那裏奔去,急急忙忙,生怕漏下一段聽不上。經過地龍的書鋪子門口,有人隻是轉頭向南一瞥,看一眼就走。有的幹脆頭也不扭。好像書鋪裏輝煌的燈光,裏頭整齊的書架和端坐的書鋪主人,全都不存在似的。街上人愛聽書,沒有看書的習慣。
這情況很叫人發窘。地龍兩眼噴火,臉像鐵砣子一樣陰沉。實在說,他不知該如何改變這種窘況。他太缺少這方麵的經驗。但他決不缺少勇氣。按說,這種情況下,他應當關門,減少一些難堪。可他不。那不是他的性格。關門就算怕他。他不能怕他。地龍知道,柳鎮是個強者立足的地方,膽小鬼不要指望在這裏混。這兩三年,他領教足了。他必須和他唱對台戲。一場地皮官司不是打贏了嗎?自己不照樣在這裏蓋了書鋪子?當然,地龍清楚,贏了這場地皮官司,並未贏得柳鎮的人心。相反,自己更孤立了。在柳鎮,不僅黃毛獸,還有相當一部分人,用不屑的眼光在暗中盯著自己,盯著他這個貿然闖進他們生活中的鄉下人。
但他不怕孤立。他被孤立慣了。從小學到高中,好像一直是在孤立中生活的。他老是不合群。他老是被人視為異端。連他爹嶽老六也罵他是個孽種。他是個不會討人喜歡的人。他老是獨來獨往,單槍匹馬和一群人幹。
現在,他仍然不稀罕任何外來的援助,要靠自己的力量和黃毛獸決一雌雄。書鋪子三天前開張,逢大集。鄉團委書記林平特來祝賀,還帶來二十多個團支部書記。那天,各村團支書正巧來鄉裏開會。開完會,林平說:“地龍辦了個私人書鋪子,咱去賀一賀怎麽樣?”大家都說好。於是由林平打頭,順北街敲鑼打鼓過來了,一路上吸引了許多人。
地龍正在書鋪裏收拾,不知怎麽回事。等鑼鼓聲近,看是林平打頭,正往書鋪來。心裏就明白了。他丟下活迎上去,攔街截住:“你們是不是……到我那裏去?”
林平提一麵大鑼,“咣——!”敲了一下,才笑容滿麵地說:“是呀,應當祝賀祝賀呢!”各村團支書也附和:“對對!祝賀祝賀!”一個小胖子最熱心,他是街上的團支書,叫胖墩。乳名。街上人都這麽喊。
不想,地龍卻寒著臉:“你們回吧。我不稀罕!”一揮手,轉臉走了。小胖墩吃驚地張開了嘴巴。
眉清目秀的林平鬧了個大紅臉,苦笑著搖搖頭:“這家夥!”他和地龍同是縣鳳鳴中學的學生,又是同班。他知道他的脾氣,也猜到了他的心思:為貓貓的事,他還恨著自己。那是個野貓子樣的女孩子。兩人都愛著她。
林平正發怔,手下的團支書們都被弄火了:“有什麽了不起?熊!”
“這小子不識抬舉!”
“怪物!”
大家擁著林平,吵吵嚷嚷往回轉。剛走出幾十步,南邊響起鞭炮聲:“噠噠噠噠!……”驟然如機槍響。扭頭看時,地龍正騎在屋脊上一個人放鞭炮。竹竿上那一掛鞭炮足有一丈五尺長。“個人英雄主義——走!”年輕的團支書們受到戲辱,都火崩崩的,尷尬著臉走了。林平提一麵大鑼跟在後頭,顯得十分沒趣。
地龍再不要什麽“官方”支持。打完那場官司,黃毛獸挖苦他:“表弟,你是仗著上頭有人呢。算個屌本事!”這話比揍他兩巴掌還厲害。你把我看成依仗權勢的人啦!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自懂事以來,他不記得自己和權勢有過什麽關係。那麽好吧!於是,這次把林平攆走了。他不要人捧場。尤其不要林平捧場。
此刻,他就是那麽執拗地大敞著書鋪的門麵,執拗地打開日光燈,執拗地坐在窗口前。如果這時候從黑暗中飛來一把刀子,他也絕不會閃開。他還沒有挨過刀子,但挨過黑磚。開張第一天晚上,他正在清點當天賣的書錢,突然從外頭飛來一陣碎磚爛瓦。“稀裏咣當”一片響,門窗的玻璃全砸碎了。一塊爛玻璃片飛刀一樣紮到他頭上,頓時冒出血來。他猛抬頭,見七八個孩子正逃進一條巷口。他兩腮抽搐了一下,把拳頭攥得鐵疙瘩一樣,卻又慢慢鬆開了。他沒有去追趕。也無須問他們是誰指使的。但他相信,這絕不僅是幾個孩子的惡作劇。
第二天早飯後,他買來玻璃,默默地重新裝好。一句話也沒有說。
當天半夜,他正在睡覺。突然一陣大響,玻璃又被砸爛了!響動過後,他也就是披衣出來看了一下。天明,又照原樣兒裝好。仍然沉默著沒有吭聲。
第三天黎明,玻璃再次被砸。早晨起來,地龍把碎片打掃成一堆,放在門前讓人看。他一言未發,鐵青著臉又去了供銷社。這次索性扛來一箱!江老太在街上碰到了,陰陽怪氣地問:“喲!地龍,買這麽多玻璃呀?”地龍沒睬她,一直走過來。江老太在後頭一撇嘴:“喏——不識好歹!”
書鋪門口圍一群人看熱鬧,嘻嘻哈哈,幸災樂禍。一見地龍又扛玻璃來了,立刻斂聲走散:“這小子倒沉得住氣。”“咬人的狗不叫喚。當心!”二錘在茶館門口聽到了,恨恨地罵了一聲:“下流!”書鋪門口隻有孔二憨子抱著膀,仍在傻笑:“嘿嘿!……嘿嘿!……”一個胖乎乎的姑娘正經過這裏,衝他啐了一口:“傻相!”地龍認得她。那姑娘叫花妮。
三 街上的姑娘們和白衣仙子
初夏的涼風緩緩湧進書鋪子,地龍打個寒戰。
黃毛獸還在說書。除了抑揚頓挫的聲音和醒木間或的敲擊聲,書場那裏靜如荒漠。看來,幾百名聽眾都被他迷住了。
從西街口傳來一陣輕悄的腳步聲,伴著“嘰嘰喳喳”的說笑。到書鋪左側的暗影處,忽然沒了動靜。地龍警惕地探出頭去。
是一群女孩子。大約有十來個。她們正你推我搡,“哧哧”低笑著。後邊的使勁推,前麵的拚命往後縮,在暗影裏打著回旋。
地龍縮回頭。他聽出來了。這是街上的一群姑娘。一到晚間,她們便結夥成群,不是到誰家嬉鬧一陣,就是到丁字街口遊**一圈。晚上沒事幹,又沒地方玩,就到處跑。賭博場不是女孩子去的地方。黃毛獸的武俠書,她們不喜歡聽。而且,就是喜歡聽,也不能聽。這幾天就更不能聽。黃毛獸的嘴沒有把門的,髒得很。說著說著就說到褲襠裏去了,連一些娘們聽了都害羞。街上的姑娘再怎麽臉皮厚,也不敢在大庭廣眾下聽這種髒話。
但這裏熱鬧。書場周圍還有許多小吃攤。她們便成群結夥來這裏轉一轉,兜兜風。到江老太攤子上買幾包瓜子嗑嗑。這群女孩子約好,今晚要到地龍的書鋪裏看一看的。可是臨到跟前又膽怯起來,誰也不願打頭陣。說真話,地龍辦書鋪子,白天開門,晚上營業,她們最歡迎。她們可不管地龍是不是鄉下人,有地方玩就得了。當然,她們也不討厭他。這幫姑娘多是初高中畢業生,愛讀書。離開學校幾年,便覺街上生活枯燥。地龍從前幾年在街上擺書攤開始,就常和她們打交道。隻是很少交談。付錢、拿書,互相看一眼完事。地龍老是板著麵孔。他知道街上的姑娘招惹不得。街上的女孩子大膽。有時結夥買書,買完書不走,勾肩搭背,故意圍住他看,嘻嘻哈哈,問這問那:“賣書的,誰欠你二百錢啦?老是板個臉!”“喂!賣書的,給你說個媳婦吧?”地龍便窘得低下頭。他不怕男人的刀子,卻怕姑娘的目光,尤其是一群姑娘放肆的目光。他愈是不吭氣,街上的女孩子愈愛逗他。那個胖姑娘花妮最凶。一日,一群姑娘圍著書攤嬉笑,地龍隻低著頭。花妮便訓他:“你是啞巴?大家和你鬧著玩兒呢!總不吭氣,看往後誰還理你?走!”大家便一哄走了,走出幾步又回頭笑。地龍看她們確無惡意,也就不再那麽提防。往下,言語便漸漸多起來。
這會兒,地龍正在心裏猶豫,要不要主動招呼她們進來。他看得出,姑娘們是奔書鋪子來的。便很感激。特別在這種時候。他走到門口,又站住了。這麽出門拉顧客,未免可憐,黃毛獸會嘲笑我的。他聽出,一群女孩子中有花妮。她可愛鬧。萬一進來,又拿自己尋樂子呢?現在再讓她們捉弄一番,就真的受不住了。他知道自己不是善於鬥耍應酬的人。
地龍正在門裏徘徊,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說話:“你們這是幹什麽呀,推推拉拉的?想進就進去,他能把人吃啦?走——跟我來!”一群女孩子都笑起來,亂嚷嚷:“走——走哇!”“格格格!……”
聲到人到。一群姑娘帶著撲鼻的香味兒,風一樣湧進書鋪子。冷冷清清的門庭霎時熱鬧起來。十幾個女孩子連蹦帶跳,笑鬧著站到一排書架前,翻找各自感興趣的書。
地龍心裏一熱。突然,又把心收緊了:打頭陣進來的姑娘,竟是野貓子!她就站在門旁盯住他。
一身白。白高跟涼鞋。白色的大開領連衣裙。領口下兩根杏黃飄絲帶子,隨便地垂在聳起的胸脯上。**的胸頸上掛著一條金色項鏈,和雪白的肌膚形成強烈的對比色。這身衣服穿出來,起碼要早一般人一個節氣。此時,她白淨寬闊的前庭由於眉毛揚著,一動一動。鼻梁筆挺,一本正經的樣子,卻不能控製嘴角調皮地彎起來。
兩人一個門東,一個門西,對視了足有十幾秒鍾。似乎,都想從對方的眼神裏探究點什麽。結果都失望了。
貓貓最先垂下眼瞼,有點疲憊的樣子。又忽閃一下長長的睫毛,把眼閃開,脈脈含情:“我累了。”
地龍避開她的目光,冷冷地說:“街上有旅館。”
“找點水喝,行嗎?”
地龍異樣地瞟了她一眼:“我不是開茶館的,想喝茶,喏——那邊!”他朝大柳樹底下抬抬下巴。
貓貓狠狠地盯住他,嘲諷地笑笑,不再理他。徑自朝書架後頭走去。好像這裏就是她的家。頎長的身體有點搖晃。她進去了。旁若無人。外間留下一股淡雅的香氣。
書架外頭翻檢書的姑娘們,悄悄傳遞著眼色。有的捂嘴,有的咬唇,努力不使自己笑出聲來。好奇心使她們暫時還不想離開。這女孩子漂亮時髦的著裝、大方的舉止、高傲的神態,使她們相形見絀。她們靠女孩子的敏感,已猜到地龍和她的關係非比尋常。怪不得地龍對街上的女孩子從來不感興趣,原來有這麽一個好人兒等著他呢!但看來,他倆之間又有點兒別扭。她們要看看。
書架後頭傳來“嘎嘎”的走動聲。停住了。似乎找到了茶瓶。杯子響。倒水聲。“咂”了一口,“咕咚咕咚”一氣大飲。“當!”茶杯大約放下了。一聲輕微的歎息。接著,“嘎吱——!”床板被什麽壓得叫起來。聲息全無。
啞劇。滿屋都靜悄悄的。姑娘們麵對著手中的書本,眼卻左右亂瞅,大氣也不敢出。
地龍坐到臨窗的桌子後頭,雙手捧住頭,深深地低垂下去。桌上的馬蹄鍾發出“嘚嘚”的脆響。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忽然,他騰地站起身,向裏間走。剛走幾步,又突然停下,轉身向門外去。他在門外的黑影裏站了足有五分鍾。又返回屋子,重新坐到桌前。煩躁不安的樣子。他伸手拿起馬蹄鍾,“吱嘎吱嘎”地擰發條。狠狠的。凶凶的。像在擰一個什麽人的腦袋。一圈、二圈、三圈……“嘣!”發條被擰斷了。他一愣神,把馬蹄鍾往桌上一推,右手捏住的發條把手“噌”地飛出窗外。兩眼失神地望著黑黢黢的夜空。
花妮把胖乎乎的小手衝同伴們一揮。姑娘們會意地點點頭,紛紛把手中的書胡亂塞到書架上,悄悄往外溜。花妮最後離開,隨手把大門“咣”一聲帶死了。門外爆發出一陣大笑:“格格格格!……嗬嗬……”
街上人聲嗡嗡。茶館那裏的書場已經散了。雜遝的腳步聲從丁字街口散開去,說笑聲漸去漸遠。二錘茶棚上的吊燈也倏然熄滅了。
大街上一片漆黑。黑暗中傳來二錘連續的咳嗽聲。
四 貓貓做個怪相:“想娶我嗎?”
“砰——砰!”地龍把窗戶關上,轉回身。貓貓已從裏間走出來,飄若仙子。她剛倒了一杯茶,捧在手裏。伸手拉把椅子靠書架坐下,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
地龍也隻好坐下,卻背對著她。沉默。
貓貓喝茶,翻白眼。
地龍拉開抽屜。摸出煙,抽出一支。點燃。沉沉地吸進去,立刻嗆得咳嗽起來。煙是招待人的。已經黴了。
貓貓忍住笑,款款走過去,遞上茶杯。地龍沒抬頭,接過杯子,一氣痛飲。他口幹得厲害。放下杯子,翻了她一眼。她倚在桌子上,靠自己那麽近。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令人銷魂的淡香。他不知道該怎樣打發她。這是個難對付的角色。
“你為什麽不問問我:你怎麽到這兒來啦?”貓貓把腰一扭,挑釁地問。
林平!地龍立刻想到他,那個小白臉。火氣驟然上來了。“我不想知道!”
“這麽大火氣?你這個人呀,不會長壽!好像天下人都得罪了你,整日生氣。生什麽氣喲?心胸狹窄!你就不能放鬆一點嗎?”貓貓尖刻地看著他。
地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全是汙氣。他伸手又要摸煙。貓貓一把搶過去,揉碎了,扔到地上。“告訴你吧!前幾天,我爸爸調這裏來了。我是來看看他的。說明了,免得你吃醋!醋壇子!”
地龍一愣。她爸爸?就是那個新調來的傅鄉長?
“看你爸就看。到我這裏幹什麽?”
“看看你唄!”
“看一個鄉下人?”
“當然。”
“傅小姐,你不覺得有失身份嗎?”
“不,我很榮幸——嶽老板!”
地龍突然得意起來。屁股在椅子上磨了半個圈,猝然一陣狂笑:“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臉部**,淚都流出來了,“嶽老板?這名字不錯。不錯。謝謝你。可惜——”“可惜什麽?”貓貓緊逼著。“可惜少個老板娘!”他惡狠狠地看住她。
貓貓做個怪相:“想娶我嗎?”
“不敢高攀!”
“可別後悔?”
“不會!”
“嘴硬!”
“你算啦!”地龍勃然大怒,“你拿我開什麽心?當初你不明不白地甩了我,今天又——”
“今天又稀裏糊塗地黏上了你!是不是?傻瓜!我告訴你……”
地龍霍地站起身,往外一指:“對不起!我不想聽你解釋——請回。我要休息了!”
貓貓臉一紅一白。索性一抱膀,拉過地龍的椅子坐下,耍起賴來:“我還沒地方睡呢!今天就不走啦!怎麽的?”
地龍無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好吧。我讓你。你睡這裏,我去另找地方。”說著要走。貓貓一伸手扯住他的後衣襟,“撲哧!”笑了,“那倒不必!你睡裏間,我就在這椅子上坐一夜,坐——以——待——旦!不挺好嗎?”
地龍掙開她的手,氣衝衝在屋裏走來走去。這真是個不可捉摸的女孩子!她要甩開你時,冷得像一座冰山;她要黏住你時,就像一塊皮膠。黏住我——她黏住我幹什麽?她早已愛上林平,和我還有什麽關係?今天分明是捉弄我來了!她看我被街上人捉弄得還不夠!地龍怒火中燒,一步跨到她麵前:“傅小姐,請你自重!不要逼我說出難聽的話來!”
貓貓滿不在乎地微笑著:“我倒想聽聽呢。”
“野貓子——!”
“格格格格!……”貓貓笑得前仰後合,“格格!……野貓子……格格!你這麽一叫,就……就露餡啦!格格格!……天哪,我真高興啊!……”地龍臉一紅:“什麽叫露餡啦?”“說明你還愛著我!”“我恨你!”“正是愛的表現!”“我想掐死你!”“那就更沒說的啦!”貓貓猛然躍上去,死死抱住地龍:“鄉下佬,我想死你了!”又抬起頭,在他臉上狂亂地吻著,“我……回縣城等你,你可一定要去喲,一定!聽到了嗎?”地龍無力地掙紮著、躲閃著,悲傷地說:“我……不會去!”“你會去的!”“不會……”“會的!”“你……滾開!’
“篤篤!”門外敲了兩下。“貓貓,傅鄉長讓我來叫你,該回去休息了。”是林平的聲音。
地龍怔了一下,猛地推開貓貓的手。貓貓滿麵淚痕,頭發也亂了。她扯扯裙子,胡亂在臉上擦了一把,衝地龍怨恨地瞪了一眼,走過去把門打開。走了。林平探進半個身子,衝地龍友好地點點頭,而後帶上門,也走了。
萬籟俱寂。整個柳鎮一片漆黑。哪裏傳來一兩聲犬吠。接著是一串負痛的尖叫。大約是被過路人踢了一腳。
柳鎮按照自己的生活規律,漸漸沉睡下來。
地龍卻無法入睡。身下的床板“吱嘎——吱嘎”亂響。他摸摸腮,濕漉漉的。不知是自己哭了,還是貓貓留下的淚水。野貓子,過去的一頁已經掀過去,你幹嗎再來攪擾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