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鳳鳴學堂

縣城南關,有一座百畝大的園林式建築。閣樓亭榭,古木翳日。這就是當地人為之驕傲的鳳鳴中學。

鳳鳴中學前身叫鳳鳴學堂。原是辛亥革命時一個地方軍閥創辦的。七十多年來,從這裏走出的學生數以萬計。其中有國共兩黨的將軍、政府部長,飲譽海外的學子、作家,以及大企業家、大奸商、大土匪、大流氓。等等。當然,更多的學生走出鳳鳴學堂後淪為芸芸眾生。但一部曆史永遠是名人的曆史。校誌上赫然記載著上述人物的名字和生平。那些將軍、部長、學子、作家,固然是這個學校的驕傲,即便是那些大奸商、大土匪、大流氓之類,也曾為鳳鳴中學增添了異彩。它以人才輩出而名揚這界首之地。既出雋才,也出怪傑。鳳鳴中學是一個培養理想、也孕育野心的溫床。少男少女們一進入這塊天地,便會感到有一股風氣在校園遊**。那風氣像幽靈,引著你飽覽人生的美好和醜惡。使你不甘寂寞,不甘平庸,總要轟轟烈烈去幹點什麽事。據說,當年那個地方軍閥為鳳鳴學堂的題詞就是:“不能上天堂,就去下地獄!”

三十年代,鳳鳴學堂有個叫梨花的女孩子。父親是本縣有名的士紳,要她嫁縣太爺做填房。當時,梨花才隻有十七歲,長得絕色美貌,以冷豔聞名。性格烈得很。出嫁那天,梨花突然失蹤了。原來,她搭車去了徐州府,在一家暗娼館住了下來。晚上,一個四十多歲的黃包車夫,帶著滿身臭汗來嫖妓。梨花不顧老鴇母勸阻,一個子兒不要,和黃包車夫睡了一夜。黃包車夫是個光棍。他是積攢了半個月的工錢來宿娼的。做夢也沒想到,會碰上這麽個嬌嫩的黃花女。一夜風雨,梨花幾度昏迷。天明起來,披頭散發。但她不悔。當天,梨花分別給家和縣太爺去一信。言說自己已在娼館**。消息傳開,一下子轟動了徐州。

縣太爺自然不會再娶她了。那位士紳羞惱至極,公開登報和梨花斷絕了父女關係。從此,梨花索性賣身娼門。高興時,什麽車夫、乞丐、窮學生,來者不拒;不高興時,什麽達官顯貴、公子哥兒,一概不理。要麽就是漫天要價,敲他們一頓竹杠。不上二年,梨花成為江北名妓,連江南一些風流才子也慕名前來。後來,她便突然銷聲匿跡。

在鳳鳴學堂的諸多名人中,貓貓最佩服的就是梨花。她把梨花看成心目中的英雄。一天晚上,她正在宿舍和幾個同學說:“人家梨花才是真正的貞節烈女!自己的事自己做主。玉壺碎了,還是潔白的。夠意思!”可巧班主任來檢查宿舍,一步跨進門裏,聽到了。就批評她:“還不快睡?盡想些歪的邪的。看你將來能出息個什麽!”班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姑娘。善好趨炎附勢。年輕時找對象,總想攀高結貴,一般人看不起,誤了。她一離開宿舍,貓貓便把頭探出被窩,衝門外啐一口:“你呀,當一輩子老處女,也立不了貞節碑!”引得十幾個女孩子都笑起來。

貓貓心野、性野,不大和女同學為伍。在班裏,她最要好的朋友是地龍和林平。她常拉他們到校外散步。

鳳鳴中學三麵環野,一麵臨城,距縣城中心有二裏多路。縣城裏的喧囂隱隱傳來,要想聽,一側耳就能捕捉到;要想不聽,隨時都能把它忘掉。而曠野裏帶著草腥味的風,卻每時每刻都往校園裏灌,撩逗得你老想走出去,吸個醉飽。他們便走出去,沿田間小路一直走,走四五裏路,看見一片墳地,黑咕隆咚。林平喊一聲:“鬼來了!”貓貓便大叫一聲:“啊——!”撲到地龍身上。她不怕人,卻怕鬼。於是回轉。貓貓便一路牽著地龍的衣襟,罵林平鬼東西。林平便得意地笑。嗬嗬的。

有時,他們也坐在田埂上聊天。月色溶溶,晚風直往衣服裏鑽,癢癢的。由某一件事談開,談到學校、談到社會。談得高興了便笑。談得不高興了便發牢騷。便罵。但牢騷和牢騷不同。林平發牢騷隻限於三人在一起時。他對許多事常有精到的分析。發完牢騷臨走,總忘不了叮囑一句:“喂!今天的話哪裏說,哪裏了。可別外傳。”他很謹慎。貓貓發牢騷、罵人完全是即興式的,哪裏都敢。一轉臉遇上別的事,說不定會立刻笑起來,笑得很開心。使人疑心她發牢騷也是玩兒。地龍又不同。他牢騷最多,發得最少。口訥。遇有不順眼的事,便常付諸行動。

一次課餘,一群家在農村的同學圍在一起,談起包田到戶的事,不由眉飛色舞。地龍也咧開嘴笑。一個同學說:“地龍,現在看來,你爹堅持不入社是對的!入個鬼!現在不是又分開啦?”這話本無惡意,地龍的臉卻紅了。原來,地龍的爹嶽老六是全縣有名的老單幹戶。到一九七六年,全縣還剩三家單幹戶,嶽老六便是其中一個。合作化、人民公社、**,風暴不可謂不猛。也勸說。也批鬥。也遊街。嶽老六愣是不入。死也不入。連累地龍既沒參加過少先隊,也沒加入共青團,連個三好學生也沒評上過。他從小就受人歧視。孤雁一樣。眼睛裏常閃著獸一樣冰冷的光。同學便給他起個外號:“小單幹!”但沒人敢當麵喊。世間事也奇。從五六年合作化開始,嶽老六堅持單幹二十年,鐵了心一般。可是到了一九七六年秋天,就在聽到毛主席逝世的消息當天,嶽老六卻突然宣布入社!據說,他跪在毛主席像前大哭了一場。那是一場大慟!哭得昏天黑地。為此,嶽老六一下子成了忠於毛主席的典型,在全縣大為宣傳了一番。

這事雖已成曆史,但地龍內心留下的創傷太深。別人一提起,便極窘。仿佛被人揭了醜。

這時,一個叫張華的同學在一旁冷笑。張華是縣委書記的兒子。在戶籍縣城的同學中,他是個頭兒。

“你小子笑什麽!”一個鄉下同學不滿地問。

“笑你們和你們的老子一樣,有幾畝地又心滿意足了。農民意識!”張華很瞧不起地說。

地龍轉過臉去。他覺得張華言之有理。但張華那副居高臨下的神態,又讓他不能容忍。便盯住他,眼裏森森的。看你小子還能放什麽屁!

“農民落後、狹隘、自私、愚昧、可憐、可悲、可恨。將來哪,”張華忽然站起來,很瀟灑地踱了幾步,以一種偉大預言家的自信,一揮手,“曆史發展到一定進程,農民——記住,我說的是舊式農民,非要被消滅不可。是的,一定要消滅!包括你們的老子!等著吧!”

幾個鄉下同學一時沒反應過來,目瞪口呆。地龍突然像一匹豹子躍上去,一拳砸在他鼻梁上,“噗!”他盯住那兒好久啦。老子先把你消滅了吧!

張華沒想到會受到突然襲擊,鼻子裏濺出血來,急忙招架。雙方扭在一起,教室裏大亂。並很快釀成一場鄉下同學和縣城同學的大戰。大家都要互相消滅。幸虧班主任趕到。林平從教室外衝進來,拚命阻攔,才製止住了。當然,誰也沒消滅誰。計點損失,共打破十一杆鼻子、兩盤耳朵、一隻卵子。班主任就是那個老處女。她厲聲責問地龍:“為什麽打人?”地龍說:“不為什麽。我就想揍他。”事後,他受到記大過處分。

六 野貓子

一九八二年夏季,酷熱而悶。悶幾天下一場暴雨,而後又悶。傍晚還好一些。太陽落了。風絲兒滲進小縣城。人們便擁出來享受。

縣城的夜晚還是迷人的。

街心廣場,蓮花燈發出柔和的光。各種小吃攤擺成月牙形。喊叫聲此起彼伏:“黿汁狗肉——樊噲的手藝!”“羊頭肉——下酒的好菜!”“吃涼粉嘍——!”所有攤主的臉上都洋溢著生動的表情。

附近的露天影院正放電影。一個女人正在裏頭哽咽:“我……愛你!”守門人坐在大門口,敞開肚皮,搖一把蒲扇,和一個賣西瓜的老漢談天:“過日本那年……”不時向繁鬧的夜市看一眼。幾個小青年為搶購高價票吵起架來,引得一圈人圍觀。打起來了!人群四散,站在遠一點的地方看。極振奮的樣子。突然,衝過來兩個值夜民警,東抓一個,西抓一個,然後像趕羊群一樣,把幾個小青年趕往派出所去了。圍觀的人便有點掃興,追著看幾步,也就停下。然後繼續遊**起來。

路燈下,互相攙扶的老夫老妻,挽手並肩的年輕伴侶,追逐嬉笑的孩子,暗影處擁抱的情人。在勞累、悶熱了一天之後,人們盡情鬆弛著自己的神經。

一盞路燈的黑影裏,正有一雙仇恨的眼睛,盯著小縣城的夜景圖。他已經在這裏站了很久。他幾乎每天晚上都來,默默地看,默默地離開。

一時,他站得累了,便挪挪步。轉臉時,水泥電線杆上,兩張油印廣告赫然入目:“你有羊癇風嗎?”“祖傳秘方,專治遺精。”他吐一口,惡心。剛轉身,就見旁邊的路燈下,七八個老漢圍著下一盤象棋。直嚷。擠在一起,都坐個小板凳。都拿一把扇,往別人身上搖打。“進兵!”“別——跳馬!”“不行……”一個老漢跳起來:“熊規矩!好馬不吃回頭草。我就討厭這號人!……”花鏡落到鼻子上,他急忙扶住。幾個老漢就勸他:“何必?都胡子一大把的人了。玩呢!”那老漢“呔”一聲,才重新坐下。

他茫然地離開電線杆,沿牆根彎過街心。慢慢往南關去了。他低垂著頭,心事重重的樣子。走得極慢,極不情願。等著他的仿佛是一座牢房。終於出了南關。一片黑暗。他閃進鳳鳴中學,便不見了。

他是地龍。

高考結束已經半個月。一出考場,他就知道自己完了。和人對一下題目,錯了不少。算算總分,和錄取線起碼要差六十分。在高考角逐中,這是個遙遠的距離。

不論家在農村,還是家在縣城的同學,都已卷起鋪蓋回家。縣城的同學估計自己升學無望的,已開始尋找就業門路。他們不著急,反正遲早會有工作幹。林平考得好一些,但沒有把握,最後一堂考完就直奔團縣委去了。他有考不上的打算。在校期間,林平是班長,又兼任著校團委副書記,和團縣委關係密切著呢。

貓貓成績差,幹脆就沒有參加高考。臨走前那天晚上,她把地龍約出去,說:“我才不受那份洋罪!世上天寬地闊,我就不信隻有上大學一條路!”“你準備幹什麽?”地龍憂鬱地問。“……暫時不告訴你。我已經有了打算!”對自己要幹的事,她永遠充滿了信心。

兩人沿著一條小河溝慢慢走。良久都沒有說話。不知什麽時候,貓貓牽住了地龍的手。一向不肯安靜的她,居然像個小妹妹似的偎依著地龍,默默地轉遊了半夜。

他們相愛已經兩年了。一個是孤僻的鄉下孩子,一個是潑辣的縣城姑娘。他們之間的差距那麽大,誰也不相信他們會產生特殊的感情。但他們產生了。並且默默地相愛了。其實如果深入到他們的心靈深處,就會發現,這兩個極點之間,竟幾乎沒有什麽距離。那是心靈的溝通和貼近。

貓貓的父親是一位農藝師,五十年代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最偏遠的柳鎮當農業技術員。六十年代初,他被縣農林局借用,把家搬到縣城。六二年,貓貓出生不久,母親就因病去世了。農藝師是個右派,又是借用人員,加上工資低,不可能再娶女人。從此家中無人照料。他又當爹又當媽,忙裏忙外。貓貓還有個姐姐,正讀中學。農藝師下了班,便忙忙地燒菜、做飯,把大女兒打發去上學了,再喂貓貓。喂飽貓貓,自己匆忙扒碗飯,又去上班。貓貓便被鎖在家裏,任她哭鬧。她特別愛哭,哭得又響。一覺醒來找不見人,便哇哇大哭。鄰家的人同情她,開始還扒住門縫往裏看看,和她逗一逗,長了便厭。貓貓的哭聲攪得四鄰不安。後來,農藝師便用東西把所有漏氣的地方都堵上。他膽兒小,怕得罪人。屋裏一片黑暗,貓貓哭得更凶。外頭的人聽起來,聲音卻極悶,像嘴裏塞著東西。她哭累了便睡,睡醒了便哭,便亂蹬。屎尿沾得到處都是。農藝師下班回來,常見到貓貓從**摔下來,光著屁股在地上號啕,頭上臉上碰得青紫淤血。他便流下淚來。可他沒有辦法。一上班,又把她鎖在家。

貓貓長到兩歲,不能老睡在**了。她要玩。要下地玩。但又怕她打壞東西,或者弄出火來(灶間也在同一個屋裏),農藝師上班前,便用繩子拴住她一隻腳,另一頭拴在床腿上。床前放一隻矮方凳。使她能爬上床睡,也能下地玩。但活動範圍僅四平方米。**擺了些積木、布娃娃之類的玩具。一切安排停當,農藝師才鎖上門去上班。

貓貓被拴了兩年多,那條床腿被繩子磨得溜滑發光。她的兩個腳是輪換著拴的。雖隔著褲腳、布襪,腳踝子還是被磨得流血、化膿,慢慢結成痂,長成厚厚的趼皮。後來,貓貓長成大姑娘了,她的兩個腳踝子還是比別的姑娘粗大。貓貓被拴上繩子時,常問:“爸爸,你幹嗎老拴上我呢?”農藝師說:“怕你亂跑,打壞了東西。”“人家的小孩也上索子嗎?”農藝師眼圈兒便紅了,騙她說:“上索子。小孩都要上索子的。”貓貓便不再問了。她相信爸爸的話。而且,她無法對比。長到三四歲,她幾乎沒看見過別的孩子。後來有一次,一群鄰家的孩子在門口玩耍、奔跑,吵吵鬧鬧的。貓貓經不住**,下了床就往外跑,沒跑幾步就絆倒了。她腳上有繩子。於是,她把身子趴下,把繩子扯緊了,竭力從門縫裏往外瞅。她意外地發現,人家的孩子腳上都沒有繩子!於是,她大哭起來。等爸爸下了班,她便鬧:“我不要繩子!我不要上索子!人家的孩子都不拴的。爸爸騙我!爸爸是大壞蛋!嗚嗚!……”爸爸哭了。還在猶豫。姐姐也哭了,上前為她解開。從此,貓貓才獲得了一點自由。但也就一點。她還得鎖在家。隻能扒住門縫往外看。看別家的孩子玩。看得饞了,便喊:“喂,你們能放我出去嗎?”孩子們好奇,便圍在門前,嘰嘰喳喳想辦法。有的找來磚頭、錘子,從外頭砸鎖、砸門。但砸不開。貓貓便哭。孩子們也哭,很同情她。就呆在門口玩,能讓貓貓看見。但長了,孩子們又厭,要往別處去玩。貓貓便罵,他們也罵,就隔著門打起仗來。孩子們往屋裏摔碎磚頭,貓貓便甩油瓶、醋瓶,拿鏟子往外捅。捅破一個孩子的手。孩子們便罵她是流氓、是犯人,不然怎麽老關著呢。貓貓不知啥是流氓,但肯定是罵人的話。也這麽罵他們。農藝師回來,一看什麽都摔爛了,就打她。貓貓便極仇恨爸爸。有一次,她居然砸爛玻璃,爬窗戶跑了出來。她和那一群孩子打了一架。她被打破了頭。但她沒哭。她覺得自己很英勇。

不久,**開始了。爸爸被關了起來,六年沒有回家。隻有姐姐在家伴她。但貓貓自由了。外麵的天地好大。她發現了一個世界。整日在外麵耍,真痛快。她常和人打架。人家罵她是狗崽子,她也罵人家是狗崽子。於是便打。她常吃虧。越是吃虧,越有仇恨。她便交了一夥朋友,全是小男孩,有力氣的小男孩。打架打遍全城。她成了有名的“野貓子”。姐姐管不了她。姐姐上到高一。學校停課以後,一直呆在家,門也很少出。姐姐溫順、善良,和爸爸一樣膽小。貓貓在外久了,她便出去找。貓貓和人打了架,人家找上門來,她便賠禮。笑著賠禮。人家一走,她就流淚。貓貓便罵她窩囊。

一天半夜,貓貓從外頭遊**回來。剛推開門,便見姐姐披頭散發,半**身子,趴在**哭。姐姐被人強奸了。貓貓有點明白了。她摸起一把刀子就往外走。她要去殺那個男人。姐姐跳下床抱住她。她們都不知道那男人是誰。姐妹倆摟著大哭。刀子掉在地上,閃著寒光。貓貓保護不了姐姐。後來,那男人又來了。還來過另外兩個男人。都是在深夜。先是騙開門。後是敲門。他們誰都可以威嚇她。姐姐不敢不開門。她隻能像一隻羔羊那樣抖,不敢喊叫。他們都是有力氣的男人。她從沒看清過他們的麵孔。每一次,貓貓都睡得極酣。她每天都玩得很累。她隻知道,姐姐越來越瘦、越呆、越愛哭。貓貓開始想爸爸了。她好久沒想到過爸爸了。

七二年春天,爸爸被放回來了。像老了十幾歲,胡子髒亂,目光呆滯。貓貓幾乎認不出爸爸了。他像個陌生人,很可憐的樣子。貓貓心裏老堵得慌,坐在飯桌對麵,拿雙筷子,卻不吃。眼睛一眨一眨地看他。他正在吃飯,一大口一大口的。沾得胡子上都是。她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餓,好像很久沒吃過一頓飽飯了。姐姐在忙,又高興又驚慌的樣子。

一家人又團圓了。但不久又分開了。姐姐嫁了人。嫁給城關大隊的一個社員。姐姐腰圓圓的。她已經懷孕了。那晚,爸爸哭了。坐在那兒哭。沒有聲音。隻有一串串的淚。淚水很清。貓貓沒哭。她的心變得很硬。很硬很硬的。姐姐走了,她隻覺得心裏很孤獨。淒淒的。她太小,懂得的事又太多。仿佛闖過社會的樣子。她倒覺得爸爸太脆弱,沒經過什麽大事。她想安慰他,可她不會說。她一肚子仇恨,仇恨這個世界,仇恨周圍的人。她隻同情姐姐,同情爸爸。她告訴爸爸:“你別怕!”雄赳赳的樣子。

爸爸回來了。貓貓上學了。她漸漸變得開朗一點。學校比家裏好。家裏太冷。學校不冷,那麽多人。貓貓本愛動,又長得可愛,老師都喜歡她。老叫她參加唱歌、跳舞。開始她不肯,後來就肯了。她挺喜歡唱歌、跳舞。完了,大家都鼓掌。男老師好親她,親她的臉蛋兒。女老師愛打扮她,給她梳頭、紮小辮兒。學校老讓她登台演出。同學們都羨慕她、寵她。她感到了溫暖。於是,她發現了世界的另一麵,更可愛的一麵。她變得活潑了。小時候,被索子拴得太緊,現在要放開手腳蹦跳。小時候老是哭,現在老是笑,笑得像銀鈴似的。爸爸也寵她,要什麽有什麽。他覺得欠孩子的太多。貓貓得到了加倍的補償。

貓貓長成了少女。那無拘無束的天性,那驚人的美麗,處處顯示著她的存在。她任性,她驕傲,她快樂。從她身上,再難看到兒時生活的陰影。她也竭力想把小時候的事忘掉。她好像已經忘掉了。可是自從考上高中,認識地龍以後,她忽然又記起來了。那個孤獨而執拗的“小單幹”,勾起了她對往事的回憶,也引起她巨大的同情。她也曾孤獨過,“單幹”過,但她熬出來了,跳出來了。地龍沒有跳出來。外界的重壓使他變了形。他一聲不吭地承受著,反抗著。表現出一種男性的倔強。那是一種意誌和強力的凝聚。貓貓一看到他,便覺得有一股磁石般的吸引力在拉她。便覺得心裏堵得慌。她老想衝他喊:“地龍,你喊叫吧!你打人吧!你發瘋吧!那樣你會好受,你會輕鬆。你不要老悶著!”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就這麽幹過。那時,她不感到壓抑,隻感到一種發泄的快感。她希望地龍也這麽幹。地龍有時罵人,有時打人。別人視為野蠻。貓貓卻為他高興,為他辯護。她理解他,理解一個孤獨者的內心。她覺得自己的心和他是相通的。她愛上他了。他是個硬漢子。她開始向他傳遞一個少女最隱私的情感。那是一種狂熱的初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地龍感覺到了。他們同位兩年。一開始,地龍吃驚。後來便沉默,心裏卻暖。他太孤單了。他渴望友誼和理解。而一個少女的友誼和理解更令他感動,令他心慌意亂。

貓貓比地龍大一歲。她時時關心著他。一時像個妹妹。一時像個姐。有一次,地龍重感冒。在晚自習課上,貓貓聽他喘氣重,就低聲問:“你怎麽啦?”聲音柔柔的。地龍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沒什麽。”貓貓看他臉燒得通紅,一時急了,站起來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尖叫起來:“啊喲!燒成這樣還不去看?”全班同學都在,看她和地龍親昵的樣子,都“哧哧”地笑。貓貓自覺失態,臉刷地紅了。剛坐下,又生氣,野勁上來了。她又站起來,紅著臉嚷:“笑什麽!人家發高燒,摸摸額就值得笑?無聊!”地龍窘得臉也紫了,在下麵扯她的衣服,讓她坐下。一個男生在後頭叫:“還是親親吧,光摸摸不頂用的!”“親就親!”沒等地龍閃開,她就彎下身在他額上吻了一下,“看到了嗎?讓你眼饞!”一屋人哄地大笑。地龍又感動又害羞,弄得不知所措。貓貓緋紅著臉,伸手拉起他來:“還不快去看病?理他們!”地龍臉紫得像豬肝,被她一溜跟鬥拉出教室。林平也笑了。但他很快製止住大家,也隨後跟了出來。

地龍是一塊鐵砣子。貓貓是一團烈火,是燒著烈火的爐膛。他被她熔化了。打那以後,兩人的關係迅速發展了。他們常一塊出去。一次在野地裏,地龍突然拉住她的手:“野貓子,我真……感激你!”眼裏閃著淚花。是第一次主動碰她。貓貓仰起頭,笑了:“鄉下佬,你盡說傻話!”臉燒燒的。地龍抑製不住激動,一下扳住她的雙肩,雙手滑動著捧起她的臉,在月光下定定地看:“野貓子,你真……美!”“知道!還用你說?”貓貓嬌嗔著,往前倒。驀地,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這一對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每一天都陶醉在熱戀的幸福中。地龍有了貓貓的愛,頓覺自己富有起來。似乎擁有整個世界。

七 他在天堂與地獄之間徘徊

可現在,好像到了世界末日。眼前一片漆黑。

高考結束,同學們各奔前程了。地龍沒有走,仍住在原來的學生宿舍裏。這是兩間宿舍。排放著十張雙層床。空****的。隻有地龍一個人蜷曲在角落裏。像一條被遺棄的狗,無處可去。整座校園,大概也隻有他一個學生了。

不。還有一個鬼魂伴他。

那是臨班一個女同學。考完試當晚,就割動脈自殺了。她才十八歲,家也在老黃河邊,距縣城九十多裏。地龍常和她一道回家,很熟。一個白淨俊俏的鄉下姑娘。她在遺書裏說:“……考大學已無望。就是死在學校,也不願再回鄉下了。我承認自己是生活的弱者。但天性如此,沒有辦法。我害怕鄉間的生活。與其若幹年後變成黃臉婆再死,不如在青春尚未逝去時結束生命。親愛的同學們,不要責備我懦弱吧。我在你們的記憶中將永遠是十八歲。人不能選擇生,卻可以選擇死。我這樣死,雖然毫無意義,但我願意。我終於做了一件如願的事……”

她安靜地躺在血泊中,沒有絲毫掙紮的痕跡。畢業班的同學,幾乎全都哭了。他們沒有想到,在人生的岔路口上,會這樣分別。那些家在農村的同學,倍加傷情。他們第一次品嚐著人生的酸澀,好像一夜之間都長大了。離校時,大家含淚惜別,互道珍重。連平時不團結的同學,也握手言和了。

地龍沒有參加那個令人動情的惜別場麵。他不習慣。他隻去看了那位女同學的屍體。大家都圍著哭,卻不敢動她。地龍一聲不響走上去,從浸滿血跡的被窩裏,把她托出來,安放在幹淨的**。和老師一起,為她擦幹淨手臉,換好衣服。然後悄悄走了。他在校園外的一條河溝旁躺了一天。身旁是潺潺流水,身下是茂密的草叢。青蛙在他身上跳來跳去。他動也不動,癡呆而孤獨地望著一線藍天,一絲兒遊雲。樹葉兒太密了。

天黑以後,估計同學們走空了,他才翻牆回到校內,回到宿舍。到處黑洞洞的。沒有嬉鬧。沒有嘈雜。沒有人聲。仿佛連生命也沒有。他一個人睡在**,心裏孤寂得厲害。這就是生活過五年的學校嗎?五年前,當他考上鳳鳴中學,離開老黃河岸邊時,自以為走上了一條鋪花的路。可現在卻必須回去,回到土地上去。他不甘心。可是賴在這裏不走,也是一種無望的等待。他心裏明白。

他想自殺。像那位女同學一樣。那是很容易的事。但他又覺得太窩囊。他又記起貓貓離校的頭天晚上。

“地龍,如果考不上大學,你怎麽打算?”

他沒有打算。他不像林平。也不像貓貓。他沉默著。

“也許,我會自殺。”

貓貓突然甩開他的手,愕然站住,“啪!”打了他一記耳光。“窩囊廢!——那好。要自殺你現在就自殺,我給你收屍!……你好勇敢呀!”貓貓突然捂住臉蹲在地上,哭了。哭得渾身**。她已經好久沒有哭過了。

地龍臉上熱辣辣的。這一巴掌打得無情。打得親切。自殺——的確不是他深思熟慮的路。他不過隨口答曰,沒想到會這麽傷害了她的情感。他感動極了,也為難極了。他蹲下去,賠著小心,喉頭也哽咽了:“貓貓……你知道,我沒什麽打算……我總不能再回去種地吧?土地……給我的恥辱……還少嗎?”他也哭了。哭得嗚嗚的。在貓貓的記憶中,是第一次見他哭。是的,土地給他的恥辱太多了!

她抬起頭,擦擦淚,又來安慰他:“我沒說讓你回去種地!中國種地的人太多了。我明白。可是,你就不能幹點別的嗎?隨便幹什麽都行!我不會嫌棄你!別哭了,你別哭了!……”兩人抱在一起,頭抵頭哭了個痛快。那是一種極為複雜的情感。貓貓後悔不該這麽逼他。可她又必須逼他。她知道地龍的秉性。他是一副鋼簧,沒有壓力會生鏽;愈是有重壓,愈是有張力。果然,地龍許諾:“你放心,我不會死!至於幹什麽,再說!”貓貓笑了。繼而又戲謔道:“明天,我就要離校。這麽一走,不知何日能見。你……放心嗎?”地龍激動地說:“貓貓,你是自由的。我不敢奢望更多。這就夠了。真的,我會永遠感激……你!”貓貓把頭紮他懷裏,動情地說:“我們剛剛開始,哪就……夠了呢。可我真怕。你知道,我很惹男人注意。我怕將來會不由……自主。我怕……真的怕。我想現在……就給你!”地龍像抱著火炭似的,驚慌地推開她:“不不!……不能。”貓貓看他害怕的樣子,忍不住“哧哧”笑了:“那好。將來,你可別後悔!”“不會!”“真的?”“真……的!”那一晚,他們談得真貼心。

可現在,貓貓真的離開身邊了,他又無限惆悵。他真怕失去她。可又有什麽資格得到她呢?一切都沒有著落!大學無望,找工作又談何容易?他覺得自己太笨。白天,他躺在宿舍裏不敢出門,既怕碰見老師,又怕碰見同學。晚上便出來遊**。到護城河堤上,到縣城中心走一走,默默地想心事。他苦惱、自卑、煩躁不安。深深體味著人們的命運有多麽不同。城裏有那麽多機關、工廠、商店,卻沒有他這個鄉下人一席之地。他羨慕他們——那些城裏人。卻又仇視他們。仿佛是他們捉弄了自己。但理智又告訴他,城裏並沒有任何人說:“嶽地龍不能呆在城裏。”問題也許就糟在這裏。他找不到一個具體的反對者,也找不到一個明確的收留者。他隻明白感到,這裏沒有他的立足之地。

父親嶽老六來找過他兩次,讓他回家。他沒有回去。也不作什麽解釋。嶽老六知道兒子的心事。爺兒倆在宿舍裏無言對坐,心裏都不是味。

嶽老六和兒子一樣(其實是兒子和老子一樣)口訥。他不會勸說,隻翻來覆去地重複一句話:“我看,金飯碗銀飯碗,都不跟泥飯碗!咱有地,怕啥哩!”這是他的真理。的確,他又有地了。分了九畝責任田。再不然就說:“天不要,地不要,爹要!怕啥哩?”土地、兒子,是他的兩件寶。他是希望兒子能有出息的。但又並不特別看重城裏人的工作。他就這麽一個兒子。希望兒子常在臉前轉遊,一把摸得著,一聲喊得應。但看來兒子聽不進去。看兒子那副憔悴樣,又不忍心太逼他。他不能呆久。看看兒子還在,先鬆一口氣。他怕兒子像那姑娘一樣想不開。然後,就回去。家也離不開他。他惦著地。

臨走,嶽老六總要裝得那麽輕鬆。一把掏出十幾塊錢:“想吃啥,買!咱有錢,怕啥哩?”好像他來自天堂。兩次都是這樣,嶽老六起身走時,地龍頭也不抬。對爹的土地經,他厭惡透了。爹和土地曾經給他帶來那麽多的恥辱。他恨他,恨他花崗岩一樣的腦袋。可是,爹裝出來的富有和他那身破爛的衣衫,又令他心酸。爹是最自私的,又是最無私的。正因為如此,多年來,他恨爹,又不能容忍任何人對爹的不恭。甚至任何對農民的不恭,他都不能容忍。

爹走了。搖搖晃晃的。腰弓得像蝦。地龍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回!跟爹回去算啦!爹勞累一生,像一頭負重的老牛,快要累趴下啦。應當替替他了。自己吃了十九年閑飯,還要吃到幾時?他追上幾步,想喊:“爹,你等等我呀!”但終於還是沒有喊出來。仿佛一張口,心中築起的堤防就會崩塌;一步邁出去,就將決定終生的道路。他咬咬牙,又回來了。

這一天,姑母突然來了。搭車來的。這是個近七十歲的老寡婦。住在柳鎮。無兒無女,向來疼愛地龍。她常為地龍拿學費。她有些錢。平日在街上做小生意。每逢寒暑假,地龍就在姑母家住些日子,為她做這做那。顯然,她聽說了地龍的事。她勸地龍說:“龍兒,不想回家,就跟姑媽到柳鎮去。我養著你!要是不想吃閑飯,就在那裏做個小生意。柳鎮街大,賺錢門路多呢!”

地龍便有些心動。是的,去柳鎮。進縣城無路,去柳鎮總會行。何況有姑母那裏落腳。怎麽就沒想起來呢!他有點興奮了。可是,做小生意……一個高中畢業生去做小生意,沿街叫賣,像什麽!……不管他。去了再說。他在一分鍾之內決定了!他是個落水者。他抓住了一根稻草。

他讓姑母先回去。姑母高高興興地走了。

他要和貓貓商量商量。貓貓是三個月前離校的。她在小縣城神秘地失蹤了兩個月,一個月前突然回來,在西關辦了個私人裁縫學校,轟動全城。高考前,沒時間去看她。高考後,沒臉去看她。

現在,他要去看看她了。而且,去柳鎮的事,要和她商量商量。他還能和誰商量呢?

八 貓貓裁縫學校

西關街路南,有一大片舊式房子。計有百間。分成幾個庭院。庭院和庭院之間互有甬道連接。每一個庭院又是一個獨立的單元。這裏原是國民黨一個中將的私宅。解放後一直是城關鎮政府和街道居委會的辦公地點。

貓貓的私人裁縫學校就占用了其中一個單元。這座庭院靠一條南北巷子。門口堂而皇之地掛一個大牌:“貓貓裁縫學校”。天知道她是怎麽搞到這所房子的!

院子裏很暗。高大的舊式瓦房像古堡一樣圍成一個四合院。院裏長兩棵陰森的古柏。院子通往別處的甬道已被堵死,變成一座獨立的深宅。

貓貓已經招收了第一期學員。其中有縣城職業裁縫、待業青年,也有鄉下姑娘。學期一個月,每人學費八十元。有人嫌貴。貓貓說:“這還便宜呢!從下期開始,漲成一百元!”來不來由你,她要價很硬氣。她有把握,要教的全是國內最新裁剪技術。南京、北京、上海、廣州,各地技術、式樣都有,任你選學,也可全學。包教包會。本期學不會,下期可以免費繼續學習。果然,廣告一出,報名者竟有數百之眾。連鄰省交界的一些縣城的專業裁縫也來了。他們已經意識到,必須更新裁剪技術了。限於校舍,貓貓隻收一百人。

這個一向深寂的庭院,熱鬧起來了。每天歡聲笑語,機聲軋軋。貓貓笑得最響。她在學員中請了兩個管事的,自己隻管教學。這一期收入就是八千塊!一切都是那麽順利,她幹嗎不笑呢?

當初,貓貓離開鳳鳴中學剛回家,農藝師就給她找了一份打字員的工作。這可是很多姑娘求之不得的差事。貓貓卻沒放眼裏,衝爸爸一撇嘴:“喏!一天到晚關到屋裏,哢嚓哢嚓!再不就和油墨打交道,連件好衣服都不能穿。我才不幹呢!”

“那……你要幹什麽?”農藝師睜大了眼,不知女兒又要出什麽新花樣。

貓貓做個鬼臉:“我呀,早就想好啦。要領導時裝新——潮——流!”

“唔?新潮流?”農藝師一下摘掉了眼鏡。

“可不,新潮流!你看縣城大街上,男男女女穿戴,不是灰就是藍,式樣單調。三十年一貫製,看了就叫人厭!我呀,就是要帶頭改一改呢!”真的,貓貓要辦一件轟轟烈烈的事了。這些天,她一直都在激動著。她自信有能力辦好。她有自己獨特的愛好和天賦。

在校時,貓貓的穿戴就與眾不同。冬天,她愛穿一身黑,領口翻出白領,素雅潔淨;夏天,她愛穿一身白,通體晶瑩,玉人似的。胸前再配一副杏黃或粉紅的飄絲帶之類小玩意兒,跑起來像一隻白蝴蝶。為這,那個老處女班主任常批評她。貓貓理也不理。女同學都在暗中羨慕她。有時在宿舍裏,讓她脫下衣服,自己也穿上試試,高興得臉紅紅的。但公開場合,誰也不敢跟她學。貓貓便訓她們:“看你們像個老太婆似的!”姑娘們便笑。

糟糕的是,貓貓學習成績不突出。不是不願意學,而是吃力。主要是理科吃力。她隻愛文學和美術。到高中時,沒有美術課了,貓貓仍然愛畫,愛看文學作品。鳳鳴中學有個美術老師,原是省裏一位油畫家。五七年,因為說了一些對國畫不恭的話,被下放來的。他有許多珍貴的美術資料,尤其油畫方麵的。貓貓和他關係極好,常在他宿舍裏關起門來看書看畫,自己也學畫。她簡直著了迷。那是一個洞開的美術世界。她也愛國畫,但更愛油畫。認為油畫比國畫更真實。在西方油畫中,又特別崇拜十七世紀的“巴洛克”風格。“巴洛克”風格比文藝複興時期的古典主義,更具浪漫主義特質。這和貓貓的心理素質非常吻合。有一次,那位油畫家問貓貓:“在巴洛克畫派中,你最喜歡哪一位畫家?”貓貓毫不猶豫地說:“我最喜歡魯本斯!”“為什麽呢?”“人文主義在他的繪畫中,既不表現同情和憐憫,也不表現對人物內心的探索,而是表現一種生命力的放縱!我真喜歡!”畫家哈哈笑了:“你呀,找到了知音!隻是要當心,別讓人說你也太放縱嘍。”“哼,我才不管呢!”

不久,縣文化館舉辦業餘作者畫展。貓貓臨摹了魯本斯以妻子海倫為模特兒創作的一幅畫。畫中的海倫健碩而富有肉感,呈坐姿,除右肩和下腹稍有遮掩,其餘部分都**著。縣文化館指導老師認為,這是臨摹前人名畫,展出無妨。正式開展後,參觀的人絡繹不絕。許多從來不看畫的人也爭相來了,其實多是奔這幅畫來的。應當說,這種反常現象是多年來人們心理受到壓抑的結果。但為此,縣文化館受到嚴厲批評。展出第五天就被摘下來了。又是那位老處女班主任批評她:“為什麽畫這種東西?有傷風化!”貓貓驚訝地說:“看的人可多啦。大家喜歡嘛!”

事後,貓貓和**海倫成了縣城很長一段時間的閑話題目。甚至有人傳說,貓貓做過那位油畫家的**模特兒。她和那禿頂老頭睡過覺。等等。貓貓聽了,還是一笑。她可不在乎。她討厭人們的虛偽,明明都愛看,卻偏要表現得正人君子似的。人們何時才敢大聲呼喊“我愛美”呢?

貓貓愛美,就追求美。她為自己有這麽一副秀美的身材和漂亮臉蛋兒驕傲。衣服穿在身上,總要讓各部分的曲線呈現出來。貓貓的衣服多是自己裁,自己縫。買了成品衣也要改一改。衣服也怪,哪個地方就那麽去一點或加一點什麽,立刻就不一般。在這方麵,貓貓出奇地手巧。這固然和媽媽早逝、姐姐早嫁有關,她從上小學五年級就會裁剪衣服。但她對衣服式樣的興趣和鑒賞力,卻是很早就顯露出來了。而業餘美術愛好,又大大提高了她的審美能力。每個人都有天才,就看能不能找到自己。貓貓找到了自己。她決心要在服裝改革上做一番事業了。

農藝師並不多管女兒。他理解女兒,也許因為女兒能理解他。農藝師喪偶多年,去年平反後,經人介紹,又談了一個比他小十二歲的老姑娘。左鄰右舍便有議論。姐姐也不甚讚成。她覺得這樣對不起死去的媽媽。貓貓旗幟鮮明地支持爸爸:“什麽亂七八糟的思想?全是封建意識!”爸爸結婚那天,她親自去迎接新娘子。這事也同樣轟動過全城。為此,農藝師非常感激女兒。現在,女兒要做自己喜歡的事,哪能阻攔呢?

貓貓向爸爸要了一筆錢,跑了十多個大城市。既跑裁縫店,又跑成衣店,還經常在馬路上注意來往行人。她就是有這能耐,不管什麽式樣的衣服,過目不忘。她從外地回來,一下子采購了幾箱子樣品、圖片和書籍。

但辦學校得有地點呀。不用愁。貓貓有貓貓的辦法。她找遍了城關鎮和街道上的領導,一不請客,二不送禮。他們不缺煙酒糕點,自有人送。貓貓懂得他們的心理。她打扮得鮮鮮嫩嫩,一個一個地登門拜訪,關在屋裏單獨談話,申述理由。把個蓮藕似的胳膊一伸,把顫悠悠的胸脯兒一挺,再加上那麽一個燦爛的媚笑,一搖身子:“伯伯,你說咋辦嘛?”老頭子們骨頭都酥了,要求什麽答應什麽:“中!咋不中哩?”貓貓出了門,抿嘴就笑:“哧哧!……”

等開會研究時,一個人提出來,全體都同意撥房子。老頭子們還搖頭晃腦,互相嚴肅地重申:“好事嘛!應當支持的。好事!……”過後,連他們自己也納悶,往常研究事,都是胡扯皮。這次咋這麽容易就通過了?

其實,貓貓心裏最清楚。她什麽也沒有損失。老頭子們也沒向她要求什麽。但都喜歡她。貓貓的魅力就在於此:在公共場合,幾乎人人都表示討厭她,可是單獨接觸,幾乎人人都喜歡她。她太美了。試想,那麽一個玉人似的姑娘站在你麵前,可憐巴巴,口兒甜甜地請你幫忙,而這件事又合理合法,公家還能提成收益,你怎麽會忍心不答應呢?老頭子們實在是辦了一件荒唐的功德事!

幾個月的奔波,總算有了結果。貓貓雖累得夠嗆,卻高興。開學已經十天,部分鄉下學員要回去拿東西。正好,她宣布放假一天,自己也好休息一下。

今天下午,貓貓去街上買了一籃水果,回來關上門就洗澡。天氣實在太熱了。貓貓在浴盆裏足足泡了兩個小時,渾身軟綿綿的,舒坦極了。她早已洗幹淨了,就是不想出來。頭枕在盆沿上,一手拿水果吃著,一手拿個書本看。這麽一絲不掛地躺在水裏,貓貓感到十分愜意。漸漸地,她要睡著了。

這時,外間屋門發出一聲輕微的響動。有腳步聲進來了。貓貓欠起身子大聲問:“誰呀?這麽沒禮貌!”

“是我!貓貓——你在幹什麽呀?”

是林平!貓貓立刻聽出來了。她正感到寂寞呢。忙興奮地說:“是林平哪!你等等,我正洗澡呢。這就好!”

她身子一挺,泥鰍似的鑽出水。扯條毛巾擦幹淨身上,穿好藕荷色浴袍,趿拉著拖鞋,一拉門閂,笑盈盈走出來:“政治家,有失遠迎!我以為你們都把我忘了呢!”

林平肩上挎個退了色的書包,正看牆上掛著的一幅畫。還是貓貓臨摹的那張**海倫。他聽到貓貓說話,急忙扭轉頭,有點不自然,也笑了:“哪敢呢!你是縣城的風雲人物啦。就怕你不接見嘍!”

“鬼話!”貓貓拉把椅子坐下,又招呼他,“坐呀——呃?挎包裏裝什麽,好吃的?”說著要來搶。

林平說:“慢!我給你往外拿。”摘下挎包,一件件掏出來。一瓶洋河大曲,兩瓶青島啤酒。幾盒罐頭,幾包蹄髈、兔肉之類小吃。一一擺到桌麵上。這才抬起頭:“怎麽樣,不算巴結你吧?”

“啊喲!”貓貓一跳歡呼起來,“正好,我正洗澡洗得肚子餓呢!”伸手捏一塊兔肉填進嘴裏,“好香!”

林平看她穿件浴袍,不像個樣子,就說:“別忙吃!我出去一下,你先換件衣服。”說著要走。

“哎,別走哇!你不用出去,我也不換衣服。大熱的天,穿那麽多幹嗎?這樣挺好。”

林平躲閃著目光,看她露出長長的胸頸,紅著臉說:“我看,還是……換件衣服好。待會兒要是來了人……”

“嚇!”貓貓就愛鬧別扭,“你要這麽說呀,我偏不換衣服!來人怎麽樣,你怕說不清?——別紅臉!我看,是你自己心裏有鬼吧?別學莫裏哀筆下的偽君子,看見女人**的胸脯,就會有**的念頭,於是趕緊讓人遮起來。是不是?”

林平的臉刷地紅到耳根。貓貓卻開心地大笑起來:“格格格格!……格格!……別生氣嘛,我給你開玩笑哪。你不是答爾丟夫,我也不是桃麗娜,更不是這牆上的**海倫。看,我穿一件長浴袍呢!……坐嘛!還要當省長呢,連這點勇氣都沒有。算了吧!格格格!……”

林平被她奚落一頓,卻有口難辯。原來,有一次和地龍、貓貓出外散步,談起右派平反的事。林平突然說:“我將來要當個政治家!”貓貓說:“為什麽?”林平說:“一個優秀的政治家抵得上一千個專家。政治清明,遍地人才;政治不清明,專家再多也會廢而不用!像我爹,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學的是經濟管理專業,全國有幾個?可是一下子被打回農村老家,一點作用沒發揮。不錯,後來是平反了,可人也死啦!像你爹,農業專家,雖然沒死,卻像個鬼一樣生活,膽子都嚇破了。所以我想,要當就當政治家。這輩子,起碼要幹上省長!”當時大家笑鬧了一陣。

貓貓記著這話,就老是喊他省長。林平深知她的性格,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好吧。不換就不換。隻要你不在乎。”一邊挽起袖口,翻箱倒櫃尋找杯盤,弄得叮當響。

貓貓一頭濃黑的頭發披散著,仍濕漉漉的。她換一條幹毛巾,低下頭擦搓,搖頭晃腦的樣子。兩個豐滿的**也跳來**去。林平無意間從她低俯的脖頸下看到了,一陣耳熱心跳,這個野貓子!恰好貓貓抬起頭,衝他一笑:“假道學!扭臉幹什麽?你當我不知道哇?愛看就看嘛!”

林平尷尬著臉,不知說什麽好,隻裝聾作啞收拾酒菜。貓貓幾下把頭梳好,拿一隻小瓶子,“哧哧”往頭上噴了幾下香水。用一條花手絹紮在腦後,很優雅地往後捋捋披散的長發。坐到林平對麵。兩人便喝起來。又吃又嚼。一時都沒有話。貓貓就著菜,一氣幹了三盅白酒,又喝下兩茶杯啤酒,心裏便燒,像有一團火蓬蓬而起。又看林平隻顧窘著臉吃,又“噴兒”笑了:“政治家,對我有意見了吧?”林平說:“哪敢。得罪了你可不得了。”笑了。貓貓感歎說:“你別以為我太放縱。其實人體是一件絕妙的藝術品。可惜,自從古希臘人發現了人體美,以後再沒有哪個民族能坦**無邪地對待**。”林平笑著說:“依你說,是人類的欣賞能力退化了?”“不!”貓貓說:“是道德使人類墮落了,是道德蒙住了人的眼睛!”“你想恢複人們對**的看法,回到古希臘去?”林平揶揄道。貓貓說:“回到古希臘去不大可能。但我願意證明**的美妙。比如,如果有人請我去當**模特兒,我一定答應。可惜沒人請。連我們學校那位畫家也不敢。”

林平喝下一杯啤酒,看了她一眼,戲謔道:“真是可惜了你這副玉體!”

“就是。我也覺得可惜呢。”貓貓毫不掩飾她的遺憾,喝下半杯啤酒,又倒一盅白酒,一仰頭也喝下了,辣得直吸溜嘴,忙夾起一塊冰糖梨放嘴裏。一邊吃,一邊說,“隻要能給人帶來美的享受,我什麽都不在乎。有時我想,為了禦寒,冬天穿衣服應當。夏天也穿那麽多衣服就沒多大道理了。假如是為了裝飾還好,如果僅僅為了遮體,就毫無必要。什麽都遮遮,真是辜負了造物主一番苦心!”

林平並不守舊,可也不能同意她的觀點。就反駁說:“也許你自己想得純淨,別人可不這麽看。人在人群中生活,是應當有規範的。尤其在中國……”他搖搖頭,“你呀,也太偏激了。”

“我偏激什麽?不過說說而已,並沒去大街上脫衣服呀?看把你嚇成這個樣!”貓貓有點生氣了。

“不是我害怕。中國人的習慣是含蓄、朦朧。這和做人一樣,不要**裸的。那樣要吃虧的!”林平很誠懇地告誡道。

“喲!你倒真的教訓起我來了?你說含蓄、朦朧是一種美,我還說是迂腐、虛偽、忸怩作態呢!我就喜歡**裸!”貓貓喝點酒,頭有點暈乎了。她負氣地一把扯開胸前的活結,把浴袍往下一拽,半個上身都**出來。她目光炯炯地盯住林平:“怎麽樣?**裸!害怕嗎?政治家!”

林平沒想到她會這麽做,一下慌了手腳。趕忙站起,一邊幫她掩浴袍,一邊哄勸:“貓貓,你別胡鬧!外人見了不是玩的!……”

貓貓勝利地大笑起來:“嗬嗬嗬嗬!……嗬嗬!……”

“砰!”突然房間的門被人一腳踢開了。兩人忙扭頭,是地龍!

地龍本是來向貓貓告辭並商量事的。他是第一次來。轉遊了半天,摸進這座深宅,就聽到有貓貓的說笑聲。並沒有懷疑什麽。及至爬到樓上,才聽出是林平在裏頭,就有點焦躁了。他知道林平也一直悄悄地愛著貓貓。怎麽,這小子在暗下工夫哪?他一腳踹開門,霎時氣得臉色鐵青。房間的空氣在這一瞬間要爆炸!

桌上的酒菜杯盤狼藉。兩人慌張的神態。貓貓半掩半敞的浴袍——地龍在一秒鍾之內都看到了。他無法控製自己的憤怒,衝上去一把掀翻桌子。稀裏咣當一陣響,杯盤全碎了。林平尷尬地上前拉他,被他甩手一巴掌:“啪!”脆脆的。貓貓也撲上來,一手掩著浴袍,一手阻攔:“地龍,你瘋啦?……”地龍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咬咬牙,一把扯住她的浴袍,猛一使勁:“嚓——!”浴袍被他整個兒撕爛了。扯下來,一揚手拋向空中。貓貓就穿一條三角褲,赤身露體。她稍愣了一下。臉一紅,忽然一歪頭,問地龍:“美嗎?”地龍啐她一口:“無恥!”如獅吼。搖搖晃晃奔樓下走了。樓上,貓貓在瘋笑:“格格格!……嗬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