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黃毛獸失算
天一擦黑,柳祖宗底下的茶館門前,又聚滿了人。人們扯些閑撇子,熬時間。也有耐不住嬉笑打鬧的。幾個娘們在人堆裏亂喊著:“潘金蓮,小**婦兒。”“李瓶兒,大大就愛你個白屁股!”互相取鬧,亂成一團。
大夥都在等黃毛獸。等得心焦。
黃毛獸以往說書,不外公案武俠。雖聽著帶勁,但隔朝隔代,又兼雲裏霧裏,不像人間事。明知是胡編派。但這次不同。《金瓶梅》開書以來,令人耳目一新。裏頭並無多少驚險奇特處,無非說些衣食住行、家庭瑣事,卻極見人情百態。街上人聽了,竟如身邊事,隨手拈來。因此,越聽越想聽,越品越有味兒。更兼黃毛獸墜入書境,模仿人物,一會兒鶯聲燕語,一會兒拿腔捏調,惟妙惟肖。把一部《金瓶梅》活脫脫搬來,各樣人等曆曆如在目前。真是不可一日不聽,不可一段不聽,不可一句不聽。連影柳庵的老尼姑也引了來。隻是,她不和人合群。自己搬個小板凳,坐在人群外。靜靜地聽。聽完了便走。
一般情況下,書場極靜。但當黃毛獸說到床第之歡時,書場便亂。幾個娘們就喊:“黃毛!你個狗東西,就不能跳過去說嗎?”黃毛獸便笑吟吟地停住了,故意問男人們:“咋辦?說不說?”男人們便笑著嚷:“別聽那些娘們的!隻管說!”孔二憨子每每站起來發火:“就你們這些熊娘們亂打岔!要聽就聽,不聽拿驢毛塞上耳朵!”於是,又惹得一群娘們亂罵孔二憨子。亂一陣子,黃毛獸依舊接著說。那些床第**的情節,不唯不跳過去,反而說得淋漓盡致。女人們便低頭“哧哧”笑,耳朵支棱著;男人們嗬嗬笑,盯住黃毛獸的臉,孔二憨子聽得口流涎水,抓耳撓腮。老尼姑依然是靜靜地聽,無任何表情。
今天,人們說著鬧著,天已大黑。仍不見黃毛獸到書場來。便有些坐不住了。有人就喊:“二憨!你去看看,老黃別不是有什麽事。咋老不來呢?”大家也附和,催他快去。孔二憨子一抱膀:“你們咋不去?半裏路呢!”大夥又嚷:“還不明擺著?隻你去能喊得來!旁人誰有這大麵子?”孔二憨子緊緊褲腰帶:“我去!”大步流星奔街南去了。心裏卻極高興。原來自己還這麽體麵!這是他從來不曾意識到的。
黃毛獸家在柳鎮最南端。三間青磚瓦房。兩間廚屋。圍著磚牆院。極幽靜。旁邊隻有花妮一家鄰居。再往南,僅一路之隔,便是又深又密的柳樹林。這裏距街裏足有半裏多路。孔二憨子體笨。一陣好跑,熱得牛犢子似的,喘籲籲兩嘴冒沫。他扒在門縫上往院裏瞅,一片漆黑。便捉住門環直搖:“嘩啦嘩啦!……”一邊高聲叫:“大叔,大夥等你去說書呢!”叫了好一陣不見動靜。又繞到屋後,在後窗上拍打:“嘭嘭嘭!……老黃叔!……嘭嘭嘭!……”
黃毛獸在家。天一落黑就摟著啞巴睡了。就是不吭聲。
他不幹啦!
他忽然發現這些天自己非常愚蠢。蠢得像一頭豬。即使吃奶的力氣都使上,憑一張嘴無論如何也敵不過一個書鋪子。那小子每日端坐書鋪,目不斜視,一言不發。原來是坐等我累垮呢!怪不得那麽沉得住氣!
地龍——這個野心勃勃的鄉下表弟,黃毛獸恨死他了。他發現自己一向低估了他。
幾年前,地龍出現在柳鎮街頭的時候,才隻不過是個擺書報攤的小家夥。黑不溜秋。兩眼憋瞪憋瞪的。連個招呼也不和人打。那時,他從來沒理睬過他。甚至很少去注意他。在小攤眾多的柳鎮街上,他太不引人留意了。
平時,地龍收了攤就住姑母家。姑母叫黃嶽氏。黃嶽氏也是黃毛獸的嬸母。這老寡婦一條腿瘸,不便勞動,多年來靠在門前擺個繡花攤掙錢。五六十年代時,這裏大姑娘還時興穿繡花鞋。閨女出嫁,要坐花轎,陪送花裙子。黃嶽氏手非常巧。能剪能繡,花樣兒栩栩如生。不少人家閨女出嫁,都要請她去幫做針線,一請就是一月半月。做完了付工錢。她是這一帶有名的花婆子,常有人請。閑下來時,就在門口擺攤。各種繡花針,各色繡花線,各樣剪紙花,各類裙裾花鞋式樣,應有盡有。讓人揀樣兒挑。她的花攤一擺上,很快就圍上一大群姑娘媳婦。黃嶽氏門前也敞亮,眼前橫著東西街,往北衝著北大街。生意興隆。那時,她收入很高。連賣瓜子的江老太也比不上她。兩人有一陣子便不和睦。見了麵,你挖我一眼,我挖你一眼。
七十年代以後,漸漸地再沒人穿繡花鞋了。閨女出嫁改用馬車、自行車,再後來用手扶拖拉機。體麵人家也有請汽車的。姑娘們坐不成花轎,也不穿花裙子了。落後、土氣。黃嶽氏手藝無處用,就改縫娃娃戴的虎頭帽,倒也能勉強維持生活。但已很艱窘。她和江老太的關係也好了。江老太無事也來串門,包一包瓜子,一路嗑著來。見著黃嶽氏在家,順手丟一把給她:“嫂子,嗑!這牙呢,就得常活動。要不,掉得快。看你,半嘴牙沒了。看我,”她一張嘴,齜出一口白牙,“還是滿嘴牙。炒黃豆也嚼得嘎嘣響!”然後往門框上一倚(她愛倚,隨便哪裏:樹、門框、牆角、人),便東家長西家短扯起來。
八二年春天,黃嶽氏突然中風,一病不起。老人家就苦了。本來,黃毛獸是她親侄兒,不算沒有親人的。還是她把他拉扯大的。可他們斷絕關係已多年。黃嶽氏罵黃毛獸:“養不熟的白眼狼!沒良心!”黃毛獸罵黃嶽氏:“寡婦心,絕戶肺。這輩子沒好心眼,下輩子還當寡婦!”兩下勢不兩立。黃嶽氏病倒,街上也有人勸黃毛獸:“算啦!快死的人了。不和她一般見識。”黃毛獸哼一聲:“我沒閑工夫!”心裏想,還不如在家逗逗畫眉,玩玩啞巴呢。
黃嶽氏無依無靠,多虧開茶館的二錘夫婦照料。那時,地龍在街上設書攤已有半年。但不逢集便回家去,並不常住柳鎮。打那,嶽老六說:“地龍,往下就住柳鎮吧。也好早晚照料你姑母。”地龍就常住下了。嶽老六還嫌不放心,隔幾天就來一趟。老姐姐是個苦人,不能讓她臨死也覺孤單。
到去年秋後,黃嶽氏病重。黃毛獸突然熱心起來。一天看望幾趟,還買了雞蛋、點心。此時,老寡婦已水米不能進。其實,黃毛獸是看中了她那一片地方和遺產。特別那片地方,蓋個說書廳再相宜不過。但為時太晚了。
黃嶽氏三天後就死了。臨終前,當著眾人麵,她留下遺囑:身後一切財產都歸地龍!街上人都不大服氣。但又無話可說。黃嶽氏雖孤身一人,卻堅持不吃五保。和嶽老六當年堅持不入社一樣,自食其力。和別人無瓜葛。
但黃毛獸不甘心!
老寡婦埋葬當晚,他就來清點遺物。準備扒掉舊房子,蓋說書廳。地龍看他翻弄,也不吭。黃毛獸要搬東西了,地龍一腳踩住:“別動。這東西都是我的了!”
“你的!”黃毛獸抬頭看他一眼,仿佛剛剛發現他存在似的。慢慢直起腰,“你算什麽人?——親戚!我是她親侄子,理當繼承財產!”這邊一吵,街口呼啦擁來一群人。
地龍虎虎盯住他的臉:“早幾年,你幹什麽去了!老人家生病,你伺候一天了嗎?”
這話說得有板有眼!當著眾人麵,黃毛獸有點下不來台。他沉著臉打量,第一次發現,麵前這個長著四楞子頭的小夥子,已經像個人物了。他很結實。胸肌鼓凸,臂膀粗壯。叉著腿。臉如鐵砣子,冷颼颼地和他對視著。
黃毛獸忽然幹笑了兩聲:“我和嬸母不和,那是俺娘兒倆的事。與外人無涉!——各位街坊都在,老話說,‘親不壓族’!繼承權理當是我的。你們說句公道話,在理不在理?”便有幾個人附和:“是這話!親不壓族,老規矩哩!”黃毛獸精神一振,衝地龍點點頭:“至於你侍奉過老人,我也不虧待你。屋裏屋外的浮財,凡能拿動的都歸你。這行了吧!”
看熱鬧的人便都竊竊私語。大夥對黃毛獸從未侍奉老人固然也看不上。但談到繼承權,多數認為還是應屬老黃。大家不懂法律,便按舊俗。解放前私人賣地,也須先問親族。親族無人買,外人才能伸手。此謂“親不壓族”。繼承財產就更不用說啦。東西再多,親戚(哪怕是出了嫁的親閨女)也不敢拿一根草棒。再說,黃毛獸答應把浮財都給地龍,這也很夠意思了。於是就有街上人插嘴:“老黃這話在理!年輕人,不要爭了。能拿的東西拿點,回家算嘍!這裏是柳鎮,不是你們嶽莊!”話裏帶著諷刺。
地龍也不吭聲。
黃毛獸越發大量。跺跺腳,一指黃嶽氏的三間破草房:“這三間屋也歸你!你盡管扒掉。磚草木料,我一點兒不要!——這總歸行了吧?”
“天爺!人家老黃就是不愛財。”“看這話說的,有心胸!”“走南闖北的,老黃是誰?肚量大哩!”眾人議論紛紛。都讚成黃毛獸。江老太瞪了黃毛獸一眼:“憨熊!拿東西往外拋。便宜那小子了!”又有人嘀咕:“這下,他該滿意了……”
地龍不動聲色地聽著街上人議論,一股火氣在心裏燒。他知道街上人會護著黃毛獸。可他決不後退。等他們議論足了,才慢條斯理地說:“姓黃的,你別裝得那麽大量!要說浮財、房子,我還不在乎呢!”
“那你要幹什麽?”黃毛獸一伸頭。
地龍用腳尖點點地上:“我就要這塊地皮!”
“啊——!”
不僅黃毛獸,連所有街上人都大吃一驚。
是的。地龍早就看中了姑母家這塊地皮。這片半畝大的宅基,正衝著丁字街口,日後蓋個書鋪子再好不過。
黃毛獸火冒三丈——兩人想到一塊去了!
街上人亂嚷嚷開了:“你算什麽東西!”“你是哪兒人?”“八不沾邊!”……
黃毛獸扯起地龍,要去鄉政府評理。兩人正在拉扯,民政助理老裴聞訊趕來了。他和黃毛獸是酒友。街上人都知道的,先鬆一口氣。果然,老裴問明情況,當即明斷:“浮財歸地龍處理。地皮由老黃使用。我代表鄉政府,就這麽定啦。都回去吧!看什麽!”等黃毛獸和街上人全走光,老裴又拍拍愣在那兒的地龍:“小夥子,什麽東西都爭得,唯獨這地皮爭不得!地皮歸國家,你不是街上人,所以沒使用權。懂啦?別難過,收拾收拾東西吧。”也走了。
等人走淨,地龍真的難過了。姑母一死,就要被人攆走,柳鎮再無立足之地。冷靜想一想,老裴的話是對的。可這麽著回家,又實在憋氣。他決定上訪。現在不是支持農民進入城鎮辦企業嗎?都這麽卡著,誰能進得去?難道要農民背著地皮進城鎮!
第二天,地龍把屋門一鎖,搭車去了縣裏,一頭撞進縣政府。誰知,信訪辦公室和老裴的意見一樣。地龍心冷了。他在縣政府大門外踟躇半天,心裏酸酸的。忽然想到文化局和團縣委。說不定他們會支持的。他二次返回縣政府大院,先到文化局,又到縣委大院團委辦公室。沒想到,事情有了轉機。這兩家都很同情。他們正打算要在偏遠的柳鎮發展文化事業。都答應幫忙。地龍忐忑不安地先回來了。
他一回到柳鎮,又傻了眼。姑母家的門被人砸開。七八個街麵上的老女人,由江老太打頭,正在亂拿東西。地龍驚奇地問:“你們……幹什麽?”江老太翻翻白眼:“幹什麽——你說幹什麽?這都是黃嫂活著時借俺們的東西。如今死了,還能留給你!”氣衝衝抱起一床八成新的棉被,提兩個熱水瓶,奪門而出。其餘女人也各揀成色好、拿得動的,滿載而歸。地龍眼睜睜看她們走了。
事過沒幾天,縣文化局、團縣委來了人。先到鄉政府,後到街上,和當地幹部商量,要征用黃嶽氏這塊地皮蓋書店。鄉政府和街上幹部看上頭來了人,隻好同意。事情辦妥,縣裏兩家單位便正式委托地龍經管這塊地方。地龍非常感動,當即拿出兩千塊錢做征用費。他們說:“不用。錢由我們付,算對你的支持。房屋由你蓋。往下有什麽困難,再找我們。”
黃毛獸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子,惱火透了。他急慌慌找來:“我也是個說書藝人,你們咋偏心眼哩!”文化局那位老同誌很和藹地說:“哪能偏心眼呢?你是老黃河邊有名的民間藝人,咱文化局榜上有你大名哩。你在茶館說書,不是挺好嗎?形式隨便,方便群眾。地龍辦私人書鋪,是件新事。全縣就他一個,應當支持。你們既是表兄弟,又是文化上的同盟軍哩!是不是啦?哈哈哈!……”那老同誌很會做工作,又是勸說,又是撓癢。黃毛獸被他弄得進退不是,氣得“呔”一聲,走了。
一場地皮官司,就這麽窩窩囊囊打輸了。那小子趕上好行市啦!直到幾個月後的今天,他一見那書鋪子就恨得咬牙切齒。
半個月來,黃毛獸暗中觀察過,地龍的書鋪子從第七天開始,異乎尋常地熱鬧起來。前去買書、租書的,不僅有街上的年輕人,也有鄉下青年。一搭一夥往書鋪裏去。還有的大捆大捆往家買。他懷疑,這中間一定有什麽名堂!光靠地龍不會有這麽大能耐。起碼,不會這麽快就打開局麵。肯定有一股強大的外在力量,在暗中起著作用。
那麽,自己再像往常那樣夜以繼日地說書,還他媽的不要錢!就不僅是徒勞,而且顯得極其滑稽了。他發現,街上的年輕人也進書鋪子,也到說書場來。但漸漸來得少了。好像書鋪子比說書場更有吸引力。這些王八蛋!聽了老子多年書,說變心就變心。當然,他知道,他還會有自己的聽眾。街上不識字的人仍占多數,這是自己的基本隊伍。地龍的書鋪子永遠也爭不去。他本可以和地龍各幹各的。但他吞不下這口氣。一個鄉下黑小子,要和老子在柳鎮平分江山?沒他媽的門!老子非把你擠出去不可!
但他得想想。重新思考一下對策。他決定停書。下午時,黃毛獸背著畫眉從柳林裏轉回來,就沒出門。吃了晚飯,倒頭就睡了。心裏煩。真他媽的煩!
先前,孔二憨子在前門喊叫,他聽到了。但他懶得理他。一個拾大糞的,狗一樣的憨家夥。而且,他一想到,自己最熱心的聽眾竟是這些老弱殘疾,就覺得恥辱。喊吧!老子就是不搭腔。
誰知孔二憋子那麽執拗。他不能辜負大夥的希望。他從前門敲到後窗,直喊了頓把飯時:“嘭嘭嘭!……老黃叔!……嘭嘭嘭!……老黃叔!……”
黃毛獸再也不能入睡了。他一骨碌爬起米,衝後窗訓斥:“二憨,我操你娘!你嚎啥?”
“大叔,大夥等你說書呢!”
“說個屁!老子睡啦。”
“睡這麽早?再起嘛!”他頑強地履行著自己的使命。
黃毛獸看他不識相,大吼一聲:“滾!再吵鬧,老子趕明兒揍你!”
孔二憨子果然不敢喊叫了。他知道黃毛獸巴掌的厲害。有一年,因為當麵喊他黃毛獸(街上人都背後喊。他哪懂這規矩),被他扇了幾個耳光。那分量如鐵扇。耳根子腫了幾天。他怕他。隻好怏怏回轉。走出十幾步,又獨自咕嚕:“熊!一個臭說書的。俺祖上還是聖人呢!你能比?你說的書,說不定是俺祖宗寫的呢!……”
二憨沒敢再去茶館。大約也是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意思。便斜插入東街,挨個兒巡視他的廁所去了。眼時都有地,附近莊上常有人趁天黑偷糞。可是剛入東街第二個廁所,一打手電筒,突見花妮正在小解。“噝噝”響。他“啊”一聲,沒等花妮發覺是誰,便趕緊退了出來。一路上卻走了神。大閨女解手,咋這聲呢?
他喜歡上花妮了。花妮真胖。又白又胖。
十 胖姑娘花妮
晚上十點多了。花妮仍在書鋪裏磨蹭。幫地龍整理被抽亂的書。此時,人已走光。
這些天,花妮和她的女伴們成了書鋪最經常的顧客。有時是買書。多數時候是來玩一玩。白看書。抽一本看一晚上。地龍問:“買不買?”回答說:“不買!”便接著看。臨走往書架上一放:“這本書別忙賣,我還沒看完呢!”地龍便笑笑。他知道她們愛看書,又沒多少錢。也就隨便一些。隻要書鋪常有人來就行。
每天晚上,花妮總是最後一個離開。剛才幾個女伴喊她走。她做出生氣的樣子:“你們先走吧!看把人家的書抽得亂糟糟的,丟下就走,好意思!”
“那咱幫著一塊整理。”姑娘們果然不好意思起來。
“走吧走吧!我自己就行啦。反正也不走一路。”
花妮把她們打發走,挨個書架整理。歸類。擺齊。做得很慢。很仔細。
地龍看不會再有人來,就整理一天的書錢。回頭看花妮正忙,就說:“花妮,我自己來就行了。”
“咋的?怕我偷你的書!”
“不不不!我是說,哪能老麻煩你呢。”
“麻煩是俺自己造成的。還怕你生氣呢。不攆俺就行啦!”
“不攆不攆。歡迎你們天天來!”
“敢攆!”
花妮嘴巴不饒人。笑著,隻管擺書。
地龍苦笑了一下,由她去。忽然想到去年的一件事。
那是夏天。一日,地龍從嶽莊回來,穿過街南柳林時,從樹隙中隱隱看到一群山羊在吃草。街上人靠河灘柳林,放羊的很多,也就不經意。走近了,才看清是花妮。還有另一個姑娘。兩人正說話呢。斜躺在地上。鞋子扔一邊,都赤著腳。那姑娘歎口氣:“唉!人活著也沒意思。幹活吃飯,吃飯幹活,連個玩的地方也沒有。還不如死了好。”花妮也說:“就是。像人家城市裏姑娘,活一天也值了!”地龍一時好奇,就躲在一棵大柳樹後頭聽。那姑娘又說:“死了又可惜。才十八歲。你呢?”花妮說:“我十九歲。”兩人便沉默。一時,又都笑了。“你笑啥?”“你哪?”那姑娘欠起身,湊上去:“喂!咱也學人家,找個相好的男人吧?讓男人摟摟抱抱再去死,也算沒白活!”花妮也笑著坐起來,和她並肩:“我也正想這事呢!隻是,咱不能像她們那麽幹。”“咋的?”“咱上過學,得文明點。要揀中意的。不能像江老太,誰來跟誰來。你說呢?”“當然。要不,就是破鞋了!”兩人又沉默。臉紅紅的,像火燒。那姑娘一歪頭:“花妮,啥是強奸?”花妮看看她,一把摟住她的脖子,按在地上:“就這樣!就……”兩人便在地上滾,“格格”地笑。一隻老山羊驚得“咩”一聲,跳起來跑了。地龍不敢再看,紅著臉,也趁機溜走了。一路上卻想,街上的姑娘愣是野!
現在,地龍看花妮整理書,又仔細,又文靜。簡直判若兩人。姑娘家一時狂風,一時細雨,真叫人摸不透。他不知她是不是找到了相好的。但認識花妮兩三年,覺得這姑娘心眼不壞。就想,書鋪裏添這樣一個幫手倒不錯。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開張半個月,生意之好,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從第七天開始,買書的驟然增多。真不知什麽道理。邪門!地龍心裏納悶,但還是非常高興。不管咋說,書鋪子站住腳了。
“地龍,你知道嗎?”花妮突然問。
“什麽事?”地龍轉回身。
“這幾天,黃毛獸天天打啞巴!我隔著院牆聽,可慘哩!”花妮胖胖的圓臉上充滿了同情。
“為啥老是打她?”地龍心裏一動。
“裝呆!還不是因為你?”
“因為我?”
“你書鋪子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他心裏煩,就拿啞巴撒氣。人家是代你受苦呢!”
“這個混蛋!”地龍牙咬得嘣嘣響。把整理好的錢一扔,又弄亂了。他的心亂了。麵前浮現出那張秀美憂傷的瓜子臉。她那麽年輕。可憐。
地龍見過啞巴多次。前兩年,幾乎天天見她。那時,黃毛獸還住這邊舊宅裏,和黃嶽氏隔一堵短牆。啞巴在家悶夠了,就來丁字街口站一站。到二錘夫妻的茶館坐一坐。再不,就遠遠地看地龍賣書。很新鮮的樣子。
啞巴隻要在街麵上出現,就很快引起人們的注意。她愈是啞巴,大家愈愛和她打招呼。她羞怯地紅著臉,亂比畫,誰也不懂。大家便笑著散開。在遠一點的地方議論。
人們讚歎她的美麗、年輕,可惜她的生理缺陷,為她嫁一個大二十多歲的男人惋惜。有的婦女還趁人少時和她搭訕,試圖盤問她的原籍、身世。結果都失望了。她什麽都不會說。總之,從五年前的一個夜晚,黃毛獸把她從外地領來,啞巴就成了柳鎮乃至周圍各村莊的重要話題。
地龍也為這個過於年輕的表嫂深深惋惜。看樣子,她還不如自己大。她那張帶有靈氣的鴨蛋形臉,密長的睫毛,水靈靈的大眼睛,修長柔軟的身材,常使地龍怦然心動。一想到這麽一個嬌嫩的女孩子,和黃毛獸那個惡魔樣的凶漢躺在一起,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有一天,地龍正在書攤前忙乎。抬頭間,看見啞巴也站在人群裏,挨個兒看攤子上的書刊封皮,嘴還一動一動的。地龍好詫異。她不是不識字嗎?可是看那眼神,分明是看懂了的樣子。於是拿起一本《人民文學》,從人叢裏送過去:“表嫂,你要看嗎?——不用付錢,我送給你解悶的。這刊物挺好的!”
一片人都扭頭看,也鼓勵她接過去。啞巴的臉立時羞紅了。不知是因為地龍喊她“表嫂”,還是因為這麽多人圍著。她“啊啊”叫著,搖搖手表示不要。
“沒關係的!”地龍微笑著走過來,“你拿去看吧。看完了還我,再換新的。——怎麽,你不識字?我看你像是有文化的樣子!”
啞巴聽地龍說她有文化,驚慌四顧,忙倒退著往人群外擠。
恰好。黃毛獸從縣城回來,突然發現地龍和啞巴說話,拎個提包就擠了過來。抓住啞巴衣領,甩手一巴掌:“你洋興個鬼!大字不識一個,也配往人家書攤上看?”啞巴的嘴角頓時流出血來。黃毛獸仍在拳打腳踢。人們便閃開。男人打老婆,在鄉下是天經地義的事。誰管?
地龍訕訕的,愣住了。他想去勸。可平日和黃毛獸不說話,不好去。可是一刹那間,他從黃毛獸的拳頭下,從一束飄散的長發下,看到了啞巴求救的目光。那目光那麽可憐、柔弱、急迫。她被打得像陀螺在地上轉。摔倒了。黃毛獸還在打。地龍的血在往上湧。都是自己惹出來的。他扔下書,幾步躥上去,拉住黃毛獸一隻胳膊:“你要打死人的!”黃毛獸猛地推開他:“你心疼了嗎?我警告你,以後少和啞巴勾勾搭搭的!”地龍沒提防,被他推個踉蹌。火了。捏住拳頭:“怎麽!你還想揍我?”高高大大的黃毛獸鄙夷地看了地龍一眼:“揍你?——我嫌你瘦!”轉身拎起啞巴,像拎小雞似的走了。圍觀的人都笑起來。笑地龍。這小夥子雖長成了個頭,但委實瘦了些。他和巨人般的黃毛獸比,簡直還是個孩子。
地龍受到羞辱,身上的肉在抖。他還愣在那兒。茶館的二錘妻子過來勸:“去去,賣你的書去吧!他那個人就那樣……”
事隔不久,黃毛獸就搬家了。搬到街南。就是現在住的地方。這兒僻靜得很。別人問起:“老黃,街裏多方便咋搬出去啦?”黃毛獸便說:“舊宅地方太憋。我請人看過風水,礙發實。早想換個地方了。”其實大家有數,他不願意讓人經常看見啞巴,更不願讓人和啞巴說話。在啞巴身上,似乎有不能泄露的秘密。丁字街口人多嘴雜,實在是個惹是非的地方。還有人斷言,黃毛獸是怕街麵上年輕人生歹心。特別怕被地龍勾了去。那個賣書報的小夥子對啞巴挺有意思呢。
從那以後,地龍就很少看到啞巴了。據花妮說,黃毛獸從來不準啞巴到街上來。也不讓她幹什麽活。黃毛獸手頭有錢,養畫眉一樣養著她。平日,隻準她到南邊的柳樹林裏走一走。街上人一月半載也見不著她。地龍看不著啞巴,也老是心神不寧的。他老在想,啞巴是哪裏人,究竟怎麽落到黃毛獸手裏的?
剛才花妮說,啞巴又挨了打,而且事關自己!地龍心中的隱痛又發作起來。黃毛獸,你還算個男子漢嗎?有本領衝我來,幹嗎折騰一個無依無靠的啞巴!
野獸!地龍突然生出一個令他熱血奔騰的念頭:幫啞巴跳出火坑!不然,長了非讓他折騰死不可。從長期的觀察中,地龍確信啞巴並非情願,一定有藏得很深的痛苦。
地龍臉燒得發燙,一股熱血在周身奔突。他知道,要辦成這件事並非容易。可地龍就是地龍,開弓沒有回頭箭!
要做的事太多了。這幾天生意興隆,每天營業額都在二百塊以上。再賣些日子,書籍就會脫銷。還有,那天影柳庵的尼姑師傅來買書,點了十幾本古籍,幾乎全都沒有。自己已答應人家了,必須抓緊去縣城進貨。再說,即便沒這些事,一個人光賣書也忙不過來呀。黑天白天開門,簡直連上廁所的空都沒有。必須有個助手了。
他回頭看花妮,這個胖乎乎的姑娘忙得額上沁出汗珠,快要整理完了。地龍滿意地看了看一排溜整齊的書架,真是個合格的管理員!
“花妮!”他突然喊出聲來,幾乎連想也沒想。
這一聲太有點異乎尋常了!花妮猛扭頭,看地龍局促不安的樣子。不知怎麽一來,她的臉刷地紅了。心裏突突跳:“幹啥呀——?把人嚇一跳!”花妮用埋怨掩飾著自己的慌亂。
“我……我想問你……一件事。”地龍口吃起來,臉也紅得厲害。
“說嘛!幹嗎吞吞吐吐的?——可不許胡說喲!”花妮轉過身去,把最後一本書塞進書架。又後悔。那末一句話似乎不該說。她方寸全亂了。
“我想,請你在書鋪裏幫忙。你同意嗎?”地龍話出口,就平靜了。心裏卻自豪。我要雇夥計啦!
花妮有點失望。她覺得自己期待的不是這句話。是什麽呢?這一瞬間,十幾天前的那個晚上,那個漂亮的陌生姑娘的身影,突然在腦海閃現了一下。該死!人家早有啦。想哪兒去了!——“你剛才說啥?”
“我說,想請你在書鋪裏幫忙!”地龍期待地看著她。有點緊張。
“我不是天天晚上都幫忙的嗎?”
“不!我是說長期幫忙。白天也來,幫我賣書!”
“賣書?”
“是的。我按月開給你工資。一個月可以開到……開到五十塊錢。營業額高了,還可以提點獎金。”
“你雇我?”花妮一驚。高興得跳起來,“像城裏書店的營業員那樣,穿白大褂?”
“嗯!穿白大褂……隨你便。穿花的也行。反正我出錢做。”地龍半開玩笑說。
“咦!我才不穿花的。太俗氣。就穿白大褂!”
“好好!穿白大褂。”
花妮眼珠子一轉:“那你呢?當老板?”
“……”地龍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皮,嘿嘿笑了,“……就算是吧!不過,我主要是事情太多,忙不過來呢。要進貨什麽的。平時沒別的事,我也和你一塊賣書。”
花妮激動得臉上紅彤彤的。她做夢都想過當營業員。沒想到一下子成了真的。而且是書鋪營業員,又幹淨,又有書看。她美美地笑著說:“好,我答應!——不,我還要和俺娘商量一下。趕明兒回你話,行不?”
“行!當然行嘍。”
“你可不要再雇別人哪?”
“不會不會。除非你娘不同意。”
“不同意我就和她鬧!”花妮一咬唇。
地龍哈哈笑了。一下捉住她的手:“咱們一言為定!”花妮胖乎乎的小手被他握疼了,像被門板擠住似的,“哎喲”一聲,臉又紅了。她還沒讓小夥子握過手呢。猛一抽手,把嘴噘得像油瓶:“要是來了,可不能欺負我呀!”
地龍又笑起來:“放心吧。我會像待小妹妹一樣待你!”在這個又調皮又單純的姑娘麵前,他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哥哥,話也多了起來。
十一 雄性,是這樣爭鬥的
地龍看花妮興高采烈地出了門,也關上書鋪。忽然又覺得唐突。怎麽閃電般就決定了這件事?街上人會怎麽看。為什麽不找個小夥子,偏偏找個姑娘做助手?——管他呢。決定了的事,就不要再後悔!
現在,他擔心花妮會產生誤解了。先前她一瞬間的心理活動,都在臉上表露出來了。他又記起去年夏天在柳樹林裏見到的情景。這姑娘別是盯上我了!這麽多天,好像有這意思。她要是真的愛上我,那就糟了!
唉,花妮呀花妮,你還太小。哪裏知道,被人愛和愛上一個人,並不都是甜蜜蜜的。實在是一種精神的熬煎呢。愛上一個人再被人拋棄,那就更叫人痛苦。
那年在裁縫學校二樓,撞上那件令人難堪的事情之後,地龍一氣之下回了家。那幾天,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是一片黑暗。種種連自己都吃驚的念頭,咕嘟嘟都冒出來。
他想報複。向世上所有令自己厭惡的人報複!他後悔當時為什麽不痛打林平一頓!後悔當初在能夠占有貓貓的時候沒有占有她!他甚至想用一顆巨型炸彈,把整個縣城炸為平地。得不到的東西,就要毀滅它!然後,自己再去死。不是自殺。而要上刑場,驚天動地地死去!
幸好。他回到家就發高燒。躺在**,一時像死了一般。一時熱昏迷亂。盡說囈語。他做了許多噩夢。醒過來就是一身大汗。一連高燒七八天,滿嘴燎泡,枯瘦如柴。獨兩隻眼火亮,如凶獸。嶽老六以為兒子不行了。光哭。娘更哭得淚人一樣,黑天白天守著他。為他擦汗、喂水、喂藥、驅蠅子。
十多天後,地龍漸漸好轉。他好像去閻羅殿打了場官司,又活過來了。隻是累。渾身無四兩力氣。躺在**仍不能動。神誌也漸漸清醒。娘便哭著勸他。把他昏迷中的話再告訴他。哽哽咽咽。地龍便有些愕然。過去在縣城上學,每次看到處決犯人,地龍都會迷惑不解:這些家夥幹嗎要去犯罪呢?原來自己靈魂深處也埋著邪惡的因子!隻待外界觸發,便會轟然膨脹。太可怕了!不能上天堂,就一定要下地獄嗎?貓貓說得對,世上的路多呢!好。魚有魚路,蝦有蝦路,咱各走各的道吧!
現在,地龍想得實際一些了。他必須從頭開始。救世主是沒有的。他沒有權力、地位、計劃本可以繼承。老子隻有土地經。但那不是他需要的東西。在他身上,隻有老子灌給的一腔子血,老子遺傳給他的一副執拗的性格。這就夠了。
幾天以後,他病好了。去柳鎮姑母家住了三天。在他生病時,姑母來看過兩趟。現在看他病愈,老寡婦謝天謝地。殺了兩隻老母雞給他補養。地龍每天吃過飯就去街上轉。柳鎮三道街都極繁榮。除了公家的大商店,街麵上擺著更多的私攤。煙酒小吃,日用百貨,各種加工修理鋪,滿滿登登。就是不見有賣書的。公家供銷社有一個書櫃,二尺長,裏頭放著幾本政治學習書籍,上麵落著灰塵。無人問津的樣子。
他決定賣書!賣各種報紙,刊物!
他幾乎毫不猶豫地決定了。而且從心裏喜歡這營生。雖然離開了學校,但不能離開書。更主要的是,他相信這是一個有遠見的設想。千千萬萬的農民在經濟條件好轉之後,對文化的渴求會越來越急迫。地龍知道,像他這樣的高初中畢業生,在鄉下到處都是。可他們沒有書讀。他們會歡迎書的。鄉下才是最廣闊、最有潛力的文化市場!柳鎮距縣城八十多裏,地處四省交界,輻射廣闊。立足此地,一定可以大有作為!
那天晚上,他躺在姑母家裏,做了一個開心的夢!
他成了全省最大的書刊個體戶,賺了很多很多錢。他決定存到銀行去。對,存到省銀行,那兒大。可是省銀行也放不下,隻好往北京送,光十元的票子就拉了一火車皮。
“嗚——!”火車威武地大叫一聲,噴出一股白煙,迎著北風“咣咣”地啟動了。突然,一陣旋風刮來,半火車皮票子被卷上高空,楊樹葉似的嘩嘩響,飄飄搖搖,落得鐵軌上、站台上、候車室前的廣場上都是。一時,火車站附近像挨了炸彈,人們亂竄著到處撿拾票子,驚呼著,叫罵著,撕打著,亂成一閉。一大隊白衣警察趕來了,“嘟——!”一聲哨子響,四處散開,就要抓人。地龍愣愣地看著,忽然一躍跳上火車站大樓,把手一揮,吼起來:“不能抓人!這錢都是我的,誰撿到誰要!……”警察們全呆住了。再看,火車站前頭的廣場上,齊刷刷跪了一地人,手捧著票子都在向他磕頭。地龍不屑一顧,飄然而去。他討厭人下跪。
他成了全省最闊的人。除去拉往北京和被大風刮飛的,地龍還有許多錢。於是建了一座摩天大樓。他本不打算建這麽高的。可是,那個華僑出錢建了一個金陵飯店,三十七層,據說是全中國最高的樓房。他站在樓下一層層往上數,要仰起頭,把脖子擰得生疼。他生氣了。大陸上有八九億人口,幹嗎要讓一個外來人逞威風?這不等於承認自己是窮光蛋嗎?他倒背手,橫掃一眼滿街行人,全是廢物!眼睜睜看著那個闊佬擺臭——哼哼,看我也造一座樓,要讓那小子躺下才能看到頂!他摸摸扭疼了的脖子,憤然走了。
不幾天,地龍在金陵飯店斜對角,建了一座七十四層的高樓,金陵飯店成了雞窩。而且,金陵飯店是三角形,他的樓卻是六角形的,從上到下都掛著五彩燈泡,夜晚一拉開關,整座樓像寶蓮燈,耀得滿城生輝,連南京附近的長江水都照得清清楚楚。他看見了,一條拖輪似的大鯉魚在江水中翻個浪花,望著它的魚兒魚孫們高高興興奔出海口去了。去吧去吧,到海裏要防著鯊魚。
高樓造好了,起個什麽名字呢?當然要雅一點。金陵飯店——這名字算狗屁,就想到吃!還拿老眼光看人?中國那麽多人種地,卻餓了幾千年,人見人打招呼也問:“吃了嗎?”吃飯成了最當緊的事。說不定那華僑當年就是餓跑的,想想也可憐。可現在不同了,吃飯問題已經解決,中國人最當緊的是讀書,人見人打招呼應改成:“喂,最近在讀什麽書?”對!我這樓就叫文化大廈——中國文化大廈。氣派!這裏不僅經銷全國的書刊報紙,而且要設考古廳、美術廳、舞蹈廳、音樂廳,以及各種各樣的文化研究機構。
這時,貓貓一陣風似的來了,把小嘴一噘:“地龍,為我開個服裝設計廳!服裝設計也應歸屬文化範疇呢。”
地龍吃驚地望著她:“你還沒忘記我呀?”
“哪能呢?”貓貓格格笑了,撲上來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腮上親了一口,“設不設?”
設。喜歡就設。有什麽難?我是中國文化大廈總經理,有這個權。地龍心裏答應,嘴上可沒說。
“哎!又幾天沒洗臉了吧?一股子汗臭!”貓貓用一方潔白的手絹擦著嘴,嬌嗔地說。
地龍瞪了她一眼。我顧不上,就你香!也是,她怎麽老是香噴噴的呢?
地龍辦事快。不幾天,就設了三十六個廳,三十六個研究所。貓貓的服裝設計廳也在裏頭。她開心死了,老是瘋笑。笑夠了,說:“地龍,功成名就,咱結婚吧!”
“你不嫌我汗臭?”
“嫌!可我一天給你洗三遍,再灑上香水。”
地龍想了想,好像暫時也沒什麽大事要幹了,就說:“結唄。”淡淡的,心裏可熱。正好,最上麵還有兩層樓,一層做臥室,一層做會客廳和書房。
結婚場麵熱鬧極了。主婚人是專程從北京趕來的一位國務院副總理,白胡子老頭。據說他分管文化。聯合國來了一個藍眼睛大鼻子,是管世界文化交流的。地龍不僅是國內文化名人,也是國際文化名人,功勳卓著,當然要破格祝賀。前來祝賀的,還有各省文化界的代表。新聞記者、錄像機、照相機,圍著地龍轉,一直鬧騰到半夜。
地龍的父親嶽老六也被從鄉下請來了。坐直升機來的。直接降落到七十四樓陽台上。嶽老六剛下飛機,一群記者蜂擁而至,錄音話筒警棒似的指住他:
“你老人家有什麽感受?”
“你老人家是怎麽培養地龍成為文化巨子的?”
“你老人家是長住這裏,還是……”
……
嶽老六提提大褲腰。他一邊小心地躲著那些警棒似的話筒(他怕觸電),一邊忙忙地尋找兒子:“地龍!地龍兒……”
地龍霍然醒來。是姑母在喊他。老寡婦看他老在夢中咕嚕。動胳膊動腿的,像抽風,便急忙搖醒了他。
地龍揉揉眼坐起來,回想夢中的情景,呆呆地坐著,仍激動不已。他一拳砸在**!他不願再咀嚼一個鄉下青年的苦惱。他隻感到未來的事業在向他召喚。
他從姑母家回來時,父親還在地裏幹活。娘看兒子高興的樣子,便放下心來。旋即,她又跑屋裏,拿出一封信:“地龍,你的信!”地龍趕忙接過來,一看是林平的,便不想看。他能大體估計出信的內容。但還是拆開看了。果然,林平在信中對那天樓上的事作了詳細解釋。他知道他會來信解釋的。但林平後來筆鋒一轉,態度強硬起來,卻使地龍吃一驚。林平接著寫道:“……公正地說,應當表示歉意的是你,而不是我!因為我無辜地挨了你一個耳光。令人嫉妒和惱火的是,貓貓仍然愛你,而不是愛我!她對你以雷霆之怒,敢於當場撕光她的衣服甚表欣賞。唯一不滿足的是,你沒能揍她一頓,並順手多給我幾個耳光(天知道她希望揍我幾個耳光)!事後,她對我說:‘真有點兒不夠刺激呢’(還不夠刺激)但貓貓對你的愛畢竟因此而加深了一層。因為在她的眼裏,你是個敢愛敢怒的男子漢。所以,我甚至懷疑這是你們預謀已久的一場愛情遊戲,或曰火力偵察!可是,你不要太樂觀了。貓貓說,假如你從此心灰意冷、蟄居鄉下,她雖然愛你,卻永遠也不會嫁給你!——作為同學和朋友,我還要坦白地告訴你,愛貓貓的並不止你一個,其中也包括我!在貓貓和你(也許是別人)正式結婚前,我決不會放棄對她的追求!”
這既是一封解釋信,又是一張宣戰書!
地龍反複看了幾遍,仍是滿腹狐疑。說實在話,憑貓貓的瞞天過海性格,那種不顧一切顯示**美的事,完全能做出來。可他又不能相信,在那種情況下,他們之間是清白的。雖然如此,林平能坦誠把心裏話告訴自己,地龍的心情還是好了一些。這樣好,光明正大!
眼下,地龍僅憑這封信,還無法重新估價自己和他們的關係。他要幹事情了!
可是賣書得有營業證。到哪裏去搞呢?
地龍去柳鎮工商管理所詢問。答複說研究研究。那時批一張私人營業證,還相當困難。地龍連催幾趟,沒有結果。
正當他等得心焦時,這一天忽然接到一封掛號信。是貓貓寄來的!裏頭裝一張“書刊營業證”。地龍很感意外。便急忙展開貓貓的附信:
這張營業證是張華幫你辦的。我和他談起過你。他本來準備幫你找個合同工。我沒同意。一個月幾十塊錢的合同工有什麽意思?為了進城而進城嗎?我知道你是願意創一番事業的。就經營書刊生意吧!現在,張華已到縣新華書店上班。他會為你提供一些便利。過去,張華一說農民落後、愚昧,你就發火,像被人掘了祖墳。這雖是曆史造成的,但畢竟是事實。那麽,就以此為業,為你鍾愛的農民兄弟姐妹,做點切實的事情,當一個文化使者吧!
地龍,你剛直、本色,非常可貴。可你心胸太窄。做大事業的人應當有胸懷,有手段,有在困境中掙紮的勇氣。古往今來的成功者,永遠隻相信結果。同是農家子弟,在這一點上,你不如林平,你整日憤怒,與天下人為敵,有什麽用處?
拿到這張營業證,你不要不好意思。現在社會上有各種網:同鄉、同學、戰友……我們也是一張網!過去,張華雖和你不睦,但他人不壞。這次願意幫忙,就說明他不計前嫌。老實說,這張營業證是他走後門弄來的。現在很多合法的事,要通過不合法的手段才能辦到。奈何!男子漢,應該看到更大的事情,看到更遠的地方。且不要計嫌誤事,因小失大。其實,你們之間有什麽?不就是打過幾次架嗎?還多是你先揍了人家!
我在縣城,你在鄉下,其實在做同一件事:播種現代文明(我也唱一次高調)!我盼望著殊途同歸的那一天。貓貓永遠屬於強者!看完這封信,地龍的心久久不能平靜。貓貓對她和林平之間的那件事,沒作一個字的解釋。她永遠也不會解釋的。那是性格使然。就像林平一定會解釋一樣。但從這封信裏,地龍感到貓貓還是真誠的。他更沒想到,在這件事上,張華會慨然幫忙,他更感欣慰的是,在這件事上,他們想到一塊去了!
在嶽莊一柳鎮一縣城之間奔波半個月之後,地龍的書攤終於出現在柳鎮街頭了!當一大群新奇的人們圍住他時,地龍毫不自卑。他清瘦的麵龐是坦然的。他的目光是自信的。
第一次去縣城進貨時,地龍隻帶了二百塊錢,還是東拚西湊來的。一到書店,就遇上了張華。地龍微微有些發窘,但還是主動上前打了招呼,感謝他的幫助。
張華高興得跳起來,扯住他的手直晃:“咋才來進書,我等你幾天了呢!”地龍紅著臉說:“我在湊錢。”張華說:“別忙進書,咱去喝兩盅,咋樣?”“不行,我不會喝酒。”地龍忙推辭。臉又紅了。其實心裏慚愧。應當自己請客作謝的。無奈囊中羞澀,不敢說大話。張華執意要去:“樂一樂嘛!又不是學生啦。我請客,走!”拉拉扯扯去了。
兩人在一家小酒館落座。張華一氣叫了四熱四涼八個菜,四瓶啤酒,地龍暗暗叫苦。乖乖,得十幾塊錢!但他已打定主意,今天賣褲子也要自己掏錢。不能讓張華看自己小氣。兩人吃著喝著,話漸漸多起來。臉上都泛著紅光。有生以來,地龍頭一次下飯館。喝到最後,有些醉了。他又要了兩個大件。一個清蒸雞,一條糖醋魚。張華大為高興:“今天吃個痛快!能弄錢能花錢,才算本事。來!”兩人喝下最後一杯酒。飯後一結賬,二十五塊三毛錢!張華要掏腰包,地龍一把推出他去,搶先付了。心裏卻疼得咬牙。
飯後,地龍在張華宿舍裏睡了一會兒,酒醒後才去書庫揀書。張華在一旁幫著。兩人幾年的疙瘩好像一下都解開了。張華看地龍揀書不大膽,問道:“你帶多少錢?”他是書店會計。
地龍想想,還要買點別的東西,不好意思地說:“隻帶一百五十塊。”
“沒事!錢的事你不要管了,第一次進書要多弄點,才好打開局麵。”張華幫著,一會兒揀了一大堆。算算賬,八百零一塊二毛錢!
地龍心裏熱乎乎的,有些膽怯地問:“這……怎麽行?錢……”
“錢的事,你不用管啦!有人付。現在,你空手回去,書籍由我辦托運。明天一早,你在柳鎮車站取貨就行了!”張華大聲說,看了對桌那個戴花鏡的老頭子一眼。地龍看那老頭子臉陰沉著,不好再說什麽了。他相信張華是說給那老頭子聽的。看樣子,他像個經理。有人付錢?——騙騙他罷了!
地龍告辭出來。張華送到門外,附他耳朵上說:“你不去看看貓貓?”地龍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心裏何嚐不想去?“去吧去吧!人家可關心你呢。那張營業證若不是她催著……”張華又推他一把,“常來玩啊——我還有事呢!”轉身回去了。
地龍去了西關裁縫學校。貓貓剛下課,滿院子都是學生。她很有點派頭了。一群鄉下姑娘圍住她:“校長!……”貓貓一轉臉,發現了地龍,就迎出來。地龍本來要說點什麽的,可是貓貓很冷淡,沒有領他上樓,就送出門外。地龍惴惴的。聽她說:“這幾天,我很忙。馬上還要上課。——你進過書啦?這就好。先安下心來賣書。以後有空來玩。”
地龍走了。心裏淒淒的。
人的變化真是快。過去的對頭成了最熱心的朋友,過去的戀人卻顯得如此陌生。這次和貓貓的會見,淡而無味。他驀地想起營業證上的那張照片。那是自己在貓貓離校時送給她的。就是說,她已經很巧妙地還給了自己。地龍忽然產生一種感覺,貓貓用一張營業證打發了和自己的關係。
之後幾年,他再也沒有去找過貓貓。地龍是有誌氣的。後來,無意間聽張華說,林平常到貓貓那裏去。林平也沒有考上大學。他早被任命為一個鄉的團委書記。地龍更是確信,貓貓是愛上林平了。林平不是宣稱過,他決不會停止對貓貓的進攻嗎?
地龍痛苦、憤怒。但他埋在心底。不向任何人表露。他隻悶著頭幹事業。他明白,一個人不在社會上搞出個名堂,什麽也談不上!
三四年間,地龍臥薪嚐膽。逢集日,站立街頭,吆喝叫賣;閉集時,推著書刊四鄉周遊,風餐露宿。冰天雪地,盛夏酷暑,從不間斷。他更黑了,可是結實了,也長高了。他的書刊生意像獅子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平日,他從不亂花一分錢。一點點積攢,終於攢了一大筆錢。
地龍終於打開了局麵。地攤變成了書鋪,三間堂皇漂亮的書鋪。這時,林平調到柳鎮當團委書記來了。他對自己的書鋪子表示支持。用得著嗎?收起你的好心吧!
貓貓——我的貓貓,若不是被你纏住,哪會幾年不理我?!……
這次貓貓突然出現,使地龍失望的心重又燃起烈火。她好像很疲憊的樣子,像有許多話要對自己說。不管怎麽著,鳥兒再次挨近我的網,就一定不能再讓她飛掉!——野貓子,我要重新把你捉住!在愛情的甬道上,是不能讓路的。讓路就意味著懦弱。那是男人的恥辱!
一股雄性的欲火燒得他坐臥不寧……今天的地龍已不是四年前的地龍。他似乎感到自己有了競爭的實力,不論事業,還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