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嶽老六的悲哀
小滿一過,四官鄉的莊稼人便腳步緊起來。
再有半月二十天,麥子就要收割。在這之前,必須修路碾場。收拾鐮刀繩車。操辦權子掃帚。置買糧囤。準備防風防雨防火的家什。這些事細微煩瑣,又缺一不可。須得有經驗的老人才能做好。而每家每戶的年輕人,則忙著結束田裏的其他農活。村村寨寨都在忙,家家戶戶都在忙。但忙得愉快。在莊稼人的心目中,收獲季節照例是喜慶的日子。
可是時間越是逼近,嶽老六越是煩惱。他實在忙不過來。三個閨女都已出嫁,老伴小腳窄窄,邁一道田埂也會絆倒,能做什麽!地龍看來不要這個家了。那孽種已經一個月沒回來一趟。隔著山海關啦?平日裏不靠你,節骨眼上總得回來,看看爹娘累死了沒有哇?孽種!
這幾天,嶽老六累得夠受。所有活都得他做。最頭疼的是二畝棉田。別家的棉田都是姑娘弄,頂不濟的也是小夥子。可他得自己弄,一個腰板僵僵的老頭子!
棉田的活細瑣而累人。從種到收,都必須一棵棵過手。點穴、培土、打藥、鬆土、整枝……眼下正是需要提高地溫的時候,要用鋤耪。接著就得噴藥,不能讓蟲子冒頭,不然,麥收一開始,十天半月不得空閑,棉花就讓蟲子吃光了。嶽老六天明幹到天黑,鐵打銅鑄的身體也受不了。何況,已是六十八歲的人。
今天晌午下工回家,扔下藥筒子就衝老伴吼:“你去柳鎮!把那孽種叫回來。問問他還要爹不!”
老伴知他累極了,便賠著小心說:“能幹多少幹多少,誰讓你拚命幹啦?”
“你兒子!”嶽老六一急,總把地龍說成“你兒子!”仿佛那不是他的種。“那孽種把老子當老驢使喚啦!”
老伴火了:“活該!累死你個老熊!地龍早勸你退地,你不退。怨誰!”
嶽老六翻翻紅眼,沒話說了。稍稍吃點飯,一抹嘴,拉起平板車又出了院。嶽老六氣歸氣,不少幹活。而且越氣越能幹。一輩子種地,他是寧可虧了身子,也不願虧地。地裏長一棵草,他也認為是莊稼人的恥辱。
午飯後,往地裏拉糞。嶽老六一連拉了六趟,累得腳步打晃,汗珠子滿臉。在越過一道小溝時,平板車把失控,一頭栽倒地上。他眼前一黑,接著就惡心。他知道不好,趴在地上動也不敢動,隻大口喘氣,貪婪地吮吸著土地的潮氣。躺了好一陣,他才慢慢往上爬。先把腰收縮,雙手撐地,兩膝跪著,再把頭伸出去,往上起。使勁。使勁。終於站起來。兩手、前身、額上、胡子上都是泥。他胡**摸。拍拍手。腰疼得厲害。於是雙手拤腰,猛一挺身,脊椎骨像斷裂一樣,發出“咯咯嘣嘣”的響聲。他疼得忍不住,又一下跪倒地上。老了,是老了。嶽老六不知是疼痛,還是傷心,大顆大顆的淚珠子往下掉。他再也無力爬起,順勢一歪,坐到溝坡上。撩起衣襟擦擦臉。咽咽幹澀的喉頭,什麽也沒有。滿嘴的皮扯了一下。喉結子一滾。他伸出一隻手,抖抖地從後腰抽出煙袋。
他往別處瞅瞅。人家都是人歡馬叫,父子爭先。隻他孤單單一個。最後一個閨女春桃年前打發走了。他不能老留住她。閨女摔碟子打碗。他看出來了。那時,兒子說:“爹,沒人幫你。把地退了吧。幫我賣書……”“放屁!……”
他讓把地退了?這話說得好沒根基!乳臭未幹的孩子,哪懂地的重要?解放前,嶽老六三代貧農。土改時,他分了八畝地。不得了!好大一片啊!他有本錢了。他拚命幹,往死裏幹。老伴紡線織布,他下田幹活,苦攢錢。不久,有人賣地,嶽老六就買。又有人賣,他又買。借錢也買!可他吃的飯像豬食。春夏秋三季沒穿過鞋子。他幾乎是瘋狂地聚斂土地。到合作化時,嶽老六已經有了十八畝地!別人入社,他不入不是講自願嗎?社長來過。區長來過。鄉長來過。縣長來過。動員他。他就抱住膀往地上一蹲:“我不自願!”五八年人民公社化時,他被拉上台批鬥。罵他忘本。批了一個晚上。末了問他入不入。嶽老六一蹦老高:“蹲監,我去!入社,我不幹!死也不幹!”終於拿他沒辦法。但他交公糧積極。按平均數,比誰都高。過年了,他請人寫一副對聯貼門上。上聯是:“入社要自願”,下聯是:“老六沒忘本”,橫批:“忘本是龜孫”。三年困難,大家都挨餓,百十口人的村子,餓死十七口。他沒挨餓。也沒吃飽。鄰居都向他借糧。他借給。一家三斤五斤。吃完還借給。他像發金子一樣發給大家。嶽老六家成了第二救濟站。他一邊發糧,一邊很嚴肅地說:“莊稼人失了地,能成?!”大夥都點頭。都說老六有主見。**開始了,他多次被拉去遊街。每次遊街回來,他氣哼哼把高帽子收好(準備下次用),就下地幹活。他愣是不入。清理階級隊伍那年,不知怎麽,他被補劃為中農。中農就中農!這年春節,他又請人寫了一副對聯貼門上。上聯是:“中農是應該團結的”,下聯是:“不團結中農是不對的”,替寫對聯的人數數字,抬頭說:“老六叔,不對稱哇!”嶽老六說:“講的是個意思。就這!寫橫批,‘毛主席萬歲!’”大夥就都笑他,說他的對聯不倫不類。嶽老六一瞪眼:“笑啥?這是上級政策!”他一直不入社,上頭為他定的公糧數也一直很高。他就拚命種好地。論種地,他是全村第一把手。可他也一直不富裕。到毛主席逝世的時候,嶽老六的花崗岩腦袋被震碎了。他突然感到很對不起老人家。他自己設了一個靈堂,焚香燒紙,跪在毛主席像前大哭一場。回想這麽多年,他覺得自己沒聽他老人家的話,很不仗義。可又覺得沒做虧心事,更沒忘本。他說不清。他昏天黑地哭了一場。歎口氣,對老伴說:“入社吧!要餓一齊餓。”他把十八畝地的地界親手拔去的時候,又大哭了一場。他說不清心裏是個什麽滋味。
可是到八一年春天,嶽老六像做夢一樣,居然又有了地!雖說隻有九畝,雖說是責任田,但他還是欣喜若狂:“啥責任不責任!這是上級沒轍,又把地還給農民哩!”他衰老的軀體,重又煥發出生命的活力。分地那天半夜裏,他還沒睡著,伸腳把老伴蹬醒:“他娘,你等著瞧!你看我的!……”嶽老六高興得像個孩子。老伴被他攪得心煩,迷迷糊糊,也踹他一腳:“睡覺!”
可他睡得著嗎?他在重新計劃他的日子!一年吃飽飯,二年有餘糧,三年蓋新房。他有了九畝地,光明正大的九畝地!他有膽量,有根基了!
不錯,嶽老六的好時光過去了,可他不服老。他像一位身懷絕技的老藝人,在最後倒下之前,還要露一手。而且,他要把種地的本領傳給兒子,一代一代傳下去。莊稼人土裏刨食的功夫可不能失傳!土地,是莊稼人的立身之本。自從盤古開天地,祖先的祖先都是這麽說的。這麽做的。這麽生活下來的。大半生的艱辛,使他切身體驗了這個道理。他要把這個道理教給兒子:金飯碗,銀飯碗,都不如泥飯碗結實!
果然,嶽老六的責任田像施了魔法,莊稼比鄰地好了一截子。那時,兒子要賣書。老六說:“賣去!”那意思其實是另兩個字:“玩去!”地裏的活,他不指靠兒子。那時,春桃還沒出嫁,有幫手。兒子沒考上大學,心裏煩悶,義是個寶貝蛋。嶽老六以為,什麽賣書?不過玩兒罷了!願玩就玩幾天。他晃晃膀子,覺得自己還行,還有使不完的力氣。不就是九畝地嗎?單幹時十八畝地,我找誰幫忙啦!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年二年下來,嶽老六腰杆子粗了。到年底,他蹲在門檻上抽煙。眯眼打量一院子柴草。回頭看屋裏一囤囤糧食。心裏那個得意、舒坦,像剛喝了二兩燒酒,臉紅紅的。那是他的血汗,他的驕傲!
他喊地龍:“來!給我算算,咱家有多少餘糧餘柴啦?”他希望得到兒子的誇獎。
地龍從自己屋裏出來,裏外走一遭,笑了:“爹,不多。看堆不小。一折合錢,稀鬆。至多值五百塊。”打個哈欠,又擺弄他的書去了。
嶽老六變了色。那雜種沒看眼裏!——而且,他對兒子把柴糧折成錢的算賬方式極為惱火!莊稼人算賬,曆來都以糧食為標準的,兒子卻折成錢!狗日的,一合成錢,還真沒多少!就是說,辛辛苦苦幹了二年,也就是剛填飽肚皮,並沒有多少結餘!
可這結餘還少嗎?這幾囤餘糧,這幾堆柴草……狗日的東西!
嶽老六惱怒了!他覺得兒子在嘲笑自己。瞧他那一個哈欠,從院子裏一直打到屋裏!嶽老六一步跨出門檻,追著兒子罵:“畜生!你說得輕巧。我熱汗白流,容易?這二年你又幹了些啥?東集串西集,二流子一樣!老子白養你,你還說閑話給我聽?——你拿出來!拿出來給我看看。你那一堆書當吃,當燒?你拿出來!……”
地龍在屋裏摸索一陣子,拿出來了:“爹,你點點,有多少?”
嶽老六傻了。那是兩捆子錢!他捧在手裏,全是十元、五元的票子!
“你……哪來的?”他牙巴骨打戰,仿佛兒子搶了銀行。
“我賺的。”
“賺……的?”
“賣書賺的。”
“放屁!”
老伴和春桃也圍上來看。都吃一驚。她們知道地龍賺了一些錢,卻萬沒想到會賺這麽多。
“有……幾千塊吧?”春桃激動得臉通紅。
“六千塊!——姐姐,你放心。等你出嫁時,衣服嫁妝我包啦!”地龍快活地許諾。春桃紅著臉笑了。娘也笑了。嶽老六卻打擺子似的直哆嗦。
兒子不是放屁。這是真的。他把錢捆子翻過來看,正過來看,又掂掂,有一斤多!末了交還兒子,聲音極低:“放,放……好,別丟……丟啦!”
當時,嶽老六回到堂屋就哭了。他被這意外的事弄昏了頭。他為兒子喜悅,為全家人喜悅,三輩五輩,也沒見過這麽多錢啊!
他心裏又感到不踏實,仿佛這是一場夢,他用灼熱的煙袋鍋往胸口那兒一伸:“吱——!”一股焦臭伴著鑽心的疼痛。當他確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嶽老六又陷入莫大的悲哀之中了!
他不能理解,兒子玩兒似的,咋會掙了這許多錢,他一向並沒有留心。以為兒子不過隨便賺幾個錢,夠他自己花,不向老子討錢就得了。誰知……誰知,他還真成了氣候!一家人在地裏拚死拚活,加上九畝肥田,竟不如他一個人掙得多。
嶽老六困惑了。傷心了。這不僅意味著他的勞作不值錢,而且意味著土地也不值錢了!這使他從祖先那裏承繼來的對土地的信仰,受到極大的衝擊,他曾以為,把種地的本領和九畝田傳給兒子,就像傳下去一頂王冠。可在兒子眼裏,那不過是一頂破氈帽。他要走的是另一條路。
自那以後,日子依舊那麽瑣碎,表麵上也還平靜。可是,嶽老六清醒地意識到,兒子和土地已經沒有感情。他隱隱覺得,作為莊稼人,到他這一輩要絕種,想到此,他便每每有一種無根無基的失落感,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一天晚上,嶽老六做了一個夢。夢見十八代老祖宗從棺材裏爬出來,穿著各朝各代的服裝,圍住他問:“老六,不肖子孫!你咋養了這麽個孽種?要是丟了地,你父子死後都不得人土!……”嶽老六誠惶誠恐,在一群祖宗中間跪下,語無倫次地分辯。祖宗們都衝他翻白眼。嶽老六急了,爬起來一把揪住兒子,咬牙切齒問他為什麽背叛了土地,背叛了祖宗。兒子卻大吵大鬧:“你放開!我不能走你們的老路。中國人種地的越多,越要受窮!人家美國農業人口隻占百分之三……”兒子掙脫,恨恨地跑了。十八代老祖宗麵麵相覷,不知美國為何物,更不知什麽叫“百分之三”。卻忽然頓足大喊:“抓住他!……”嶽老六也喊:“兒子!……”
老伴在他屁股上踹一腳:“深更半夜,你嚎啥喲!”嶽老六醒了。驚出一頭汗。他記得兒子在夢中說的話,在白天也說過。他不知道他從哪裏學來的這些鬼話。
他說不過兒子,也拗不過兒子。他不能不承認,那孽種確實比自己會掙錢。但嶽老六絕不願按兒子的意見扔了地。自從春桃走後,他越來越感到支持不住。他畢竟老了。九畝地並不容易侍弄。但他堅持著,再苦再累也咬牙堅持。
實在說,嶽老六種地已經不僅僅是為了經濟收入。因為兒子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九畝地的收入與之相比,已經微不足道。他堅持的隻是一種感情,一種宗教!
去年秋後,兒子和黃毛獸打了一場地皮官司。嶽老六氣得跳腳罵。丟下自家的九畝田不要,去爭人家的五分宅基,鬼迷心竅!——打官司,那是驚官動府的事,了得!可那孽種愣是擰著脖子,從公社打到縣裏。你吃了豹子膽!——可兒子打贏了!也不知眼時講的什麽理。按舊社會的規矩,叫嶽老六斷案,也是親不壓族。兒子要背理的!那是非分之物!但他偏偏打贏啦。看來,上級也不講理!打贏又怎樣,害得老子去找姓黃的賠禮,還讓人奚落一頓。你得罪了黃毛獸,得罪了柳鎮上的人,一個人單槍匹馬,能站得住?……日你娘,有你作的難哩!
嶽老六用手背沾沾淚角上的眵目糊,眼睛爛紅爛紅。他長歎一口氣,站起身,往手心吐口唾沫,又摸起平板車把,使盡平生力氣往上拉。他放倒身子,肩上的背帶把脖子上的幾根青筋勒得暴突出來,一步、兩步……
車子太沉重了。仿佛那上麵裝載的不是糞,而是一整塊土地。土地把他壓彎了腰,土地幾乎已耗盡了他畢生的力氣。可他舍不得丟。兒子要幹什麽,由他去。一輩子不管兩輩子事。但嶽老六卻寧願像祖先那樣,一輩子守著土地,最後再把一身骨頭交還給土地。
一個老邁的身影,拖著一溜深深的轍印,艱難而執拗地往前爬行。驀然間,嶽老六默默地流出淚來。那感情竟是極其悲壯!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守著土地多久。但他會守著,忠誠地守著,一直到死!……
車子忽然一輕。輕得像一片樹葉。嶽老六詫異地扭轉頭。一個英俊的高個子青年正幫他推車。不遠的路邊立一輛自行車。
那青年看老人家轉臉,忽然高興地喊起來:“嶽大爺,是你呀!”嶽老六又仔細看了看:“你是林……平哪!”
“大爺,我是林平!你還記得我?”
“咳咳。這眼不頂事嘍!你從哪來?”
“我調這鄉裏來啦!做團的工作呢。今兒下鄉看看的!”
嶽老六立刻現出敬佩的樣子:“有出息!小小年紀就辦大工作啦。——你看俺家地龍,上不歸天,下不著地,胡混!你見他啦?”
“見啦!”林平像在和一個聾子說話,大聲嚷嚷,“大爺,你別這樣說!地龍不簡單哩。他辦個書鋪子,全鄉的青年人都讚成。縣裏正準備表揚他呢!”
嶽老六搖搖頭,有點替兒子害羞的樣子:“表啥子揚?在外頭不惹禍就行啦。那個愣種!”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有點高興了。兒子畢竟是兒子。這大約也是一般做老人的通病。當他守著外人罵兒子的時候,你千萬別跟著罵。否則一轉臉,他會把你也罵了。你應當和他唱點對台戲。和他爭執,爭得麵紅耳赤,他也不會惱你。因為兒子畢竟是他的。
當然,林平並無取悅老人的意思。地龍辦書鋪子的事跡,就是由他剛整理好報團縣委的。他一直在暗中支持他。地龍的書鋪生意興隆,和他有直接關係。調到柳鎮鄉才一個多月,他就在全鄉團員青年中開展了一次讀書活動。他親自開列了上百種書籍,刊物。在貓貓走後第二天,他到地龍的書鋪看了一趟。書目多是根據地龍的書櫥開列的。當時,地龍並不知他的用意,隻是很冷淡地打了個招呼。林平沒有計較,隻管仔細翻閱。回來後就把書目油印,召開一個各村團支部書記會。要求他們三天內買到書籍。麥後小閑時節,要作讀書評比活動。
全鄉四十幾個村的青年工作,由讀書活動開始,迅速打開了局麵。也及時支持了地龍。地龍光知道書籍銷售量倍增,哪會知道其中原委。
林平幫嶽老六卸完糞,身上汗津津的。老人執意要林平到家去坐坐。林平想了想,就說:“好!”嶽老六拉車前頭走,林平推自行車後頭跟。兩人說著些閑話,心裏都很輕鬆。
林平騎車跑了大半天,卻沒有一點疲勞感。他一直保持著旺盛的精力。前不久,縣團委書記向他透出一點口風,大約是要破格提拔的意思。提到什麽職位上,還不能肯定。但林平對前途充滿了信心。幾年來,他先後調動幾個鄉,全是青年工作薄弱的環節。林平以他特有的組織才能和熱情,一個個都打開了局麵。為此,已兩次受到團省委的通報表揚。縣委一直把他看成有希望的苗子,安排在基層,經受實際工作鍛煉。林平知道領導用意。每到一地,工作都十分踏實。他具有和一切人交朋友的本領。上至縣委領導的家,下至普通農民的庭院。今天碰上地龍的父親,他當然要去家看看。他很想緩和和地龍的關係。
林平隨老人進入村口,往西一拐,就是地龍的家了。嶽老六忙往家裏讓。林平推車進人院裏,看到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婦人,忙支上車子,上前抓住老人的手:“你就是嶽大娘吧?”老人有點迷惑。“他叫林平。地龍的同學。人家在鄉裏當幹部呢!”嶽老六放下平板車,在後頭介紹。
老人家一聽是地龍的同學,頓時親熱起來:“知道知道!聽地龍說起過你。——快到屋裏坐。不怕你笑話,莊稼院亂糟糟的……”
林平隨和地笑了,一邊打量這個收拾得利爽的院子,一邊說:“大娘,你收拾得好!我家也在鄉下,還不如你們家呢。”這是實話。五七年父親被打成右派,開除回原籍。家中已沒有親族。隻在一方水塘邊蓋了三間草房。地方很狹小,現在父親已去世,隻母親在家。她本可以遷到縣城去的。可她住慣了,反不想再挪地方。這一刻,林平忽然想到,應該回去看看母親了。
兩位老人執意留林平吃了晚飯,才放他走。
送出院外,嶽老六還千叮嚀萬叮嚀,讓他多關照地龍。林平說:“大爺,你放心!地龍不會出什麽事的。”一路卻想的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做老人的,到死也要為兒子操心。早在鳳鳴中學時,林平就認得嶽老六了。那時,隻要地龍哪個星期天不回家,嶽老六必定去縣城看望兒子。都是步行去,他舍不得花錢坐汽車。到學校找到兒子,送點什麽好吃的。有時就是幾個熟雞蛋,還帶著體溫:“吃吧,趁熱!”他每次去,林平都去看他。就說:“大爺,大老遠的,不累嗎?”“累啥?九十裏地,抬腳就到。”嶽老六不在乎跑路。等回時,看天已後晌。林平說:“大爺,住一晚吧。天要黑了!”嶽老六看看天:“不咋。九十裏,抬腳就到。”就走了。來時半夜起身,回到家又是半夜,兩頭不見太陽。就為看兒子一眼。地龍很冷漠的樣子,也不挽留。仿佛那是林平的爹。但當初地龍和林平的友誼,也從這些小事上開始。
十三 尼姑論書
林平出了嶽莊,天已大黑。鄉下的晚飯都這麽晚。
他初來此地,道路還不熟,但知道去向,越過廢河道,就沿著北岸的林子,一直往東去。
舊時的黃河故道,無風三尺沙,到處一片荒蕪。如今一改舊貌。幾百裏河灘都是綿延不絕的樹林。蘋果樹、核桃樹、桃樹、梨樹、槐樹、榆樹、柳樹……鬱鬱蒼蒼,如大林莽。林莽間踩出一些蜿蜒小徑。七拐八岔。沿一條小路走,走著走著,說不定又會繞回原地。林深路細,大白天也有迷失方向的。天黑以後,人歸村,鳥入林,大林莽裏便一片沉寂,無邊無際的沉寂,仿佛是與人世隔絕的一個世界,裏頭充滿了神秘,也充滿了恐怖,完全不像白天那樣可愛。
林平硬著頭皮往東去。初時騎車,一手拿電筒照著。一條光柱便竄來竄去,驅趕著黑影。地麵很平,軟軟的,比在馬路上騎車還舒服,感覺。便想加快。便快了許多。光柱也急促地尋著路徑。不好!一棵樹迎頭過來了。他忙閃。閃開了。車子歪到地上,人也摔了下來。光柱倏地消失。林子裏突然黑得什麽也看不見。他爬起來,先把車子立住,又去摸電筒。前後左右,沒有。又前後左右。在右邊三米遠的地方摸到了。一按,不亮。又按,搖一搖。亮了。他長出一口氣。扶起車子又上去。不敢騎快了。慢慢的。光柱探進黑暗中,前頭引路。電筒一會兒也不敢熄滅了。樹身僵僵地往後移動。小徑跳躍著往前延伸。他握緊車把,全神貫注。頭上冒出汗來……冷不丁,左近的樹上一串惡笑:“啊啊啊啊!……”有人!林平一躍滾下車子,頭發也豎起來。做好自衛的準備。再聽,什麽動靜也沒有。他想了想,是貓頭鷹。他抹一把額上的汗,冰涼。渾身的汗毛孔都奓開了。於是又騎上車。光柱在前頭探路,卻越來越微弱。他又急了,加快!車輪沙沙。沙沙沙沙沙!……“嘣!”撞在樹上了。他一下子衝出去,落在地上。車子前圈癟了。手電也摔壞了。額頭擦住樹身,火辣辣的。
他沮喪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氣。估摸已走出六七裏地,就是說,距柳鎮還有四五裏路。不算太遠了。沒別的辦法,隻有扛著車子走了。他在地上坐了一陣子,倒覺林子裏不像先前那麽黑了。天光透過樹隙,兩三步之內能看見樹影。
林平扛著車子,高一腳低一腳。每走幾十步,就要放下歇歇氣。稍停又走。一直走了近兩個小時,還沒摸出樹林。他有些慌了。莫不是迷了路?正懊惱間,忽見林子深處透出一點光亮。不會是磷火吧?他站定了細看,那光亮並不動。那麽,是有住家了。或許是看林的小屋呢。林平便直奔那光亮走去。又走了大約十來分鍾,終於到了。是三間屋,模糊像草房的樣子。草房外圍著一個籬笆院。院前好大一片水。光線明晰了許多。他看看沒有動靜,便喊:“喂,屋裏有人嗎?”聲音很響。他擦把汗,等著。
門開了。一片光撲出來。從屋裏走出一個老女人。她在屋門前站了站,竭力往黑暗處探望,問:“是誰呀?”
林平忙應:“老人家,我是趕夜路的,轉向了!”
那女人“噢”一聲,便走過來,又開了籬笆門:“到屋裏歇一歇吧。”
林平累極。便扛著車子進了院。一邊說:“車子也碰壞了。老人家,晚上打攪您,真不好意思。”老女人好像無所聞。隻顧後頭關上籬笆門,就往屋裏讓:“進屋吧。”林平放下車子,猶豫了一下,跟老女人進了屋。
屋子裏很潔淨。當門一案,一桌,一幾,兩把木椅。都是古色古香。案角上放一隻紫銅香爐。香爐裏插一束不知名的野花,散著淡淡的幽香。林平驀然想起,一來柳鎮就聽老裴介紹過,說南河灘有個影柳庵,莫不是這裏?那麽,這位老女人就是老尼姑了。可是,尼姑庵怎麽會是這種樣子呢?連個佛像也沒有。僅一隻香爐,還插著水靈靈的野花。前幾天還聽老裴說,黃毛獸說《金瓶梅》說得絕,連影柳庵的老尼姑也去聽了。這是個什麽樣的尼姑?林平一團疑雲。這時,老女人剛出去不大會兒又進來了,門外燈影處放一盆水,裏頭浸著毛巾。她和藹地說:“洗洗吧,看你熱成這副模樣。”林平不好意思地笑笑:“老人家,真麻煩您了!”她又笑笑,沒吭聲。
林平洗過臉,清爽了許多。重返屋裏時,老女人已為他倒好茶。“坐吧。”林平便坐下了,端起茶呷了一口。老女人並不多言。正在桌子對麵收拾幾本書。林平隻看清最上頭一本是《聊齋誌異》。下頭幾本是線裝書。林平便知這老女人不同一般村婦,不由生出敬意,就問:“老人家,這書是……您的?”老女人點點頭,轉身把書送進臥室。返回來,坐在林平對麵,歎一口氣:“沒有嘍!十八年前,影柳庵被焚,書都燒光了。這是我埋在地下的幾本,所好幸存。”端起為自己泡的一杯水,慢慢呷。不勝惋惜的樣子。
林平證實了自己的猜測,忙站起恭敬地說:“真對不起。我剛來此地不久,不知您就是影柳庵的師父。”
老尼姑這才抬頭打量他一眼。看這後生眉清目秀,莊重大方,有些喜歡。淡淡一笑說:“不喊師父也罷。我年輕時投奔影柳庵,原也不過為尋一塊清淨之地。雖曾削發,並不曾打算真心為尼。當初師父也知我難入佛門,但她還是把我收留下來。師父故去後,把影柳庵留給我,也留下一個‘師父’的稱號。世上人都這麽喊。想來也是一個誤會。”說著,很開朗地笑了。
林平心想,這樣出家倒快活。可當初既不真心出家,又何必到這影柳庵來呢?再仔細端量,這尼姑大約六十六七歲,從長相、身材上看,年輕時一定相當漂亮。而且很有教養。那麽,一定是遇上了什麽麻煩事才躲到這裏來的。不由就問道:“師傅,那您當初……”老尼姑收斂笑容,麵有不悅之色。回道:“那是過去的事了!”林平臉紅了,自覺失言。這種事定有難言之隱,本不該問的。但他又著實對老尼姑發生了興趣。略停,又搭訕道:“老師父,你肯定讀過不少書吧?……”
“讀是讀過一些書,隻是消遣而已。”尼姑不在意地說。
“師父,依你看,年輕時應讀些什麽書為好?”林平很誠懇地求教。在這位老尼姑麵前,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淺薄。
老尼姑和藹地笑了:“我可不敢妄為人師。世上書浩如煙海,哪說得準喲!”
“我是說……依你看?”
“依我看呀,世上凡書都可讀。隻是讀書有為治世,有為明理,有為賦閑,有為附庸風雅。旨趣不同,見解不一,得失各異。實在也難說呢。”
林平笑了:“多讀些書總歸是有好處的。”
“那也未必。”老尼姑很認真地說,“古人讀書,多有勤奮者。《梁書》載,劉峻‘好學家貧,寄人廡下,自課讀書,常燎麻炬,從文達旦,時或昏睡,爇其發,既覺複讀,終夜不寐’。時人謂之書**。後成為南梁名學者,作《辯命論》,注《世說新語》,講學於紫岩山,從學者甚眾,這是讀書有用的。也有那讀書讀糊塗的,雖飽讀詩書,卻不諳世故,不辨五穀。這便是書癡。還有那讀而等於不讀的。雖淹貫古今,卻不解其意,世人謂之書麓。所以我說呢,書不可不讀,又不可太迷信書了。隨它經典史籍,都不過以蠡測海。比之大千世界,書的學問還是太小了,古人說:‘典籍將蠡測,文章若管窺。’如此而已!”
林平聽了,極是佩服,就說:“師父把讀書的事說得真透徹!”
老尼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個讀書不用心的人,能說出個什麽道理來。”
林平靈機一動,問:“老師父,有一部書叫《金瓶梅》,您可看過?”
“怎麽,你看過這部書?”老尼姑略覺詫異。
“沒有!我在鳳鳴中學上學的時候,聽老師談到過這部書。”林平老實回答。有點遺憾。
老尼姑忽然眼睛亮了,看住林平:“你……在鳳鳴中學上過學?”
“是的。我八一年從那裏畢業。”林平看她神情有些異樣,“師父,您和鳳鳴中學……”
“噢噢,沒什麽。”老尼姑岔開話題,“不瞞你說,一部《金瓶梅詞話》,我能背出大半部呢。”
林平吃一驚!
“這書,我看過不知多少遍,隻是默誦。前些天,街上的老黃說《金瓶梅》,我又去聽了。說得真好。單論說書技藝音腔轉換,言情狀物,僅這一部書,就使老黃登上一個階梯呢!可惜,他把一部戒世書,說成勸世書了。”老尼姑不勝可惜。
林平對《金瓶梅》一無所知,又問:“《金瓶梅》到底是怎樣一部書呢?”
老尼姑沉吟片刻,說道:“據我看來,古今小說,由英雄傳奇,神魔鬼怪,轉而人生世相,《金瓶梅》算第一巨著,自有首開先河之功。至於裏麵多床第**之句,也並不奇怪。明時風氣如此,後人無可厚非。且男女之事,從來說不清。人皆好之,又人皆惡之。以為不惡不為正人君子。其實,不好色連人的本性也失了。孔子說:‘好德如好色。’《禮記·大學》篇說:‘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孟子說:‘食色,性也。’子夏說:‘賢賢易色。’可見愛色是人的本性,大凡正常人都會有的。有一副楹聯說得好:‘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窮人無孝子,萬惡**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天下無完人。’至於說《金瓶梅》,雖被稱為天下第一**書,其實不公。早有東吳弄珠客為《金瓶梅》作序。他說:《金瓶梅》‘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這話已說到骨髓裏去了。一部《金瓶梅》生出多少是非,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罷了。”
林平因沒看過《金瓶梅》,無法和她對論。但看老尼姑對此書極為推崇,想必此書是不錯的。不知為什麽,對這位老尼姑,林平頓生敬意。本想再聊一聊,但看她捂住嘴打個哈欠,忽然想到該走了。就告辭。
老尼姑也不挽留,送出院門外,指點路徑。這裏距柳鎮還有四裏路。林平辭別老尼姑,重又扛上自行車,沿一條林中小徑,一直往北去了。
十四 古怪的民政助理
林平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昨晚奔波,太累。在門口刷牙時,又記起昨晚和老尼姑的對話,不由對《金瓶梅》產生了濃重的興趣。想找這部書,顯然如大海撈針。隻有去聽一聽,才好知道個究竟。他後悔前些日子沒去書場,自己也過於拘謹了。但不知黃毛獸還說不說這部書,就想到去問問老裴。於是一手端個水缸子,一手刷牙,轉過集體宿舍,往後麵家屬院去了。
鄉政府高牆大院,原是街上一家大地主的莊院。林平走進家屬院,到老裴門口,見老裴女人正淘米做飯,就問:“大嫂,老裴呢?”老裴女人牛高馬大,屁股如馬臀。她沒好氣地說:“正挺屍呢!”原來,昨晚老裴和幾個鄉助理員推了大半夜骨牌。他還沒起床呢。林平笑笑徑直往屋裏去。果然,老裴正睡得像頭豬。鼾聲如雷。林平挪出一隻手,輕輕走過去,捏住他的鼻子,忍不住想笑。老裴呼吸受阻,“呼嚕”一聲醒了,翻身坐起,還沒看清人便討饒:“孩他娘,別生氣!……”林平哈哈笑起來。正好老裴女人進屋,也忍不住笑了:“不要臉!我可沒動你。”老裴一看是林平,也笑了:“你不知道,你嫂子規矩大著呢。隻要晚起,不是擰耳朵,就是捏鼻子。”老裴女人說:“說這種話,也不嫌丟人!哪天不盡著你睡?”這話也對。這女人凶歸凶,卻疼老裴。反正他不常下鄉,隻在家坐守辦公,常睡到吃早飯,女人才擰著耳朵把他弄醒:“該起來喂草料啦!”
這時,老裴揉揉眼,盤一條薄被,坐在被窩裏就抽煙。問林平:“有事嗎?”林平看老裴女人出了屋,就說:“想問你,這幾天晚上,街上的老黃還說不說《金瓶梅》?”老裴看著林平就笑了。那模樣兒像個好脾氣的夥夫:“小夥子,憋不住了吧?那天邀你,你不去。怪誰?”林平說:“鄉政府大院哪有人去?”“咳!你管別人去不去?老黃的評書,算柳鎮一絕。晚上沒事,聽聽有什麽當緊?”林平便笑笑說:“那好。今天晚上,我和你一道去!”老裴一翻眼:“晚啦!”“咋的?”“這幾天就不說啦。”“那為啥?”“誰知道為啥!那家夥也怪脾氣。前天,我在街上碰到他,問他,他說牙疼。不知又犯哪門子邪呢!”
林平一怔。他正說得那麽帶勁,咋就突然間停書了呢?這人真有點難以捉摸。林平雖然才來柳鎮不到兩個月,已聽到不少關於黃毛獸的軼事。此人確非等閑之輩。據說他為人凶狠,頗有手腕,又是個多才多藝的能人。當過鐵匠、木匠、泥瓦匠。騸牲畜,打馬掌,切驢蹄子,樣樣在行。還會不少野醫術,針灸、配藥,熬膏藥,一肚子旁門左道。林平調來不久,就聽說了這個人物。在街上看到過他幾次,一眼就能認出來。個頭大不說。他沿街走過來,兩旁盡是人打招呼:“老黃,吃啦?”“老黃,買點什麽?”……一街兩巷的人,仿佛都敬著他。連民政助理老裴,也多次誇獎他:“人家老黃,外場亮!做人做到這份上,也夠意思了!”那神態,竟是十分佩服。林平就有點納悶,一個鄉裏幹部,咋會這麽誇他!街上人也說,老裴和老黃是酒友。大空不隔三天,就要在一起喝幾盅。多是在老黃家喝。沒外人,就他倆。仿佛知己。
但真正引起林平注意的,是黃毛獸從外地領來個啞巴那件事。街上人誰也說不清啞巴的來曆,都猜裏頭有點名堂,作為鄉團委書記,他有義務關心一個殘疾女青年的婚姻生活,就老是記掛著這件事。
趁這空兒,林平就問:“哎,老裴,老黃家那個啞巴究竟哪來的?”老裴已穿衣下床,拍拍林平的肩哈哈大笑:“老弟,你管她哪來的?老黃半輩子人啦,成個家不容易,成人之美嘛!——你沒聽說,老黃可疼她呢!什麽活也不讓幹,就養著。那小媳婦也落到福窩窩裏嘍!這種事,我經辦得多啦,沒啥怪的!”
正在這時,門外吵吵嚷嚷來了一男一女,都二十多歲。林平伸頭看看,不知幹什麽的。老裴一眼便看透了,說:“又是鬧離婚的!媽的,都是吃飽撐的。看我訓他們去!”臉也不洗就迎出去了,精神抖擻的樣子。
林平便笑,隨後也出了屋。他不想看熱鬧,就往前去了。路上又想啞巴的事。看來,老裴不願意幫忙。他經辦的這類事確實太多了。
前些年,不少光棍在當地討不上老婆,就去四川、貴州等一些偏遠山區,花一筆錢領個女孩子來。有的男女相差十幾歲。街坊鄰居見了,雖不免感歎唏噓,卻照例登門賀喜。如果有人說三道四,大家便認為不道德。道德不道德,實在也說不清。連四官鄉的村莊也有許多這類事。莊稼人自有莊稼人的道德標準。
老裴身為民政助理,掌一方鴛鴦大權,偏又是個難得的熱心腸。不管誰領來個女人,隻要遞上一支煙(他隻吸人家一支煙:喜煙),他便一律給個結婚證。他辦事的標準就是四個字:成人之美。在他這裏結婚容易。離婚沒門!老裴在柳鎮當民政助理近三十年,隻辦過一次離婚案。還是因為那男人犯了重婚罪。據說當時,老裴極憤慨,訓斥那男人:“一個男人分一個女人還分不公,你狗日的想占倆!黑心!”那男人被他罵得狗血噴頭。老裴幹工作兢兢業業,忙起來連飯也顧不上吃。誰家夫妻感情破裂,他寧肯十次、二十次登門調解,也決不給你辦離婚手續!
有一次,距柳鎮三十裏一個村莊,有一對小夫妻感情不和。結婚一個月,小夥子不和媳婦睡一個屋。那小媳婦感到受了侮辱,哭哭啼啼來柳鎮找老裴。老裴一聽就火了,吩咐她:“你先回,我隨後就到!”小媳婦前腳到家,老裴也騎車趕到了。時已天黑。老裴先把那小夥子叫來,問問情況。小夥子說是父母包辦,他不同意,老裴在各村都極熟,誰家的根底都摸得清。也知他家是幾代要飯出身。就扯著那小夥子耳朵罵開了:“你狗日的也是窮擺!娶個老婆,也就是生孩子、幹活。哪個女人不一樣?要說舊社會,你連個母豬也娶不上!”小夥子父母也在一旁幫腔:“老裴,你狠狠罵!俺是管不了啦!”那小夥子也火了,咬著牙說:“我就是不同意!”老裴果然老家長一樣,劈頭一巴掌,就喊隊長:“來幾個有力氣的!”隊長也在,就喊了幾個年輕力壯的來,等老裴吩咐。老裴丟開那小夥子的耳朵,喝一聲:“給我抬起來!扔他媳婦屋裏去!”幾個年輕人嘻嘻哈哈,果然!就把那小夥子抬起來,任他掙紮也不鬆手,一直送他媳婦屋裏。老裴隨後把門一關,要一把鎖“哢嚓”鎖上了。把鑰匙交給隊長:“你每天早上放他出來,晚上就鎖他屋裏。跑了人,我找你算賬!”小夥子在屋裏搖門,咣當亂響,直喊:“放我出去!……”老裴扒住門縫,笑嘻嘻地說:“龜兒子,你老實呆屋裏吧!你老裴大爺為你好哩!過十個月生個孩子出來。不然,當心我揍你!”然後拉車子走了。小夥子父母送出村外,千恩萬謝:“俺咋就沒想到這法子呢!”老裴很有經驗地說:“年輕人,一挨枕頭就沒事啦!……”老裴摸黑回到柳鎮,已是三更天,路上還摔了幾跤。但他心裏痛快,以為辦了一件大好事。一進家門就喊老婆:“拿酒來。……”
公正地說,多數時候,老裴是做對了。一些當事夫妻鬧離婚本無大事糾紛。經老裴一調解,也就和好了。事後,便帶禮物去看他。老裴一概拒收:“拿走!共產黨的幹部不興收禮——回去好好過日子得啦!”那原則勁兒,真叫人感動。所以,不論柳鎮街上,還是四官鄉的莊稼人,常說:“人家老裴才是真共產黨!”
但也有例外的時候。一次,有個離了八年婚沒有離斷的人路遇老裴,罵他是個“老混蛋!”老裴很傷心。一指他的鼻子:“小子,你別罵!我問心無愧。一不圖上級表揚,二不圖誰感恩戴德。隻圖日後你兒孫說我有見識就行啦!”
真的。老裴認為自己做的都是蔭及子孫的功德事。“莊稼人娶個老婆,容易?”這話他常掛嘴上。——上級年年表揚他,因為柳鎮鄉的離婚率在全縣最低。三十年幾乎是零。柳鎮鄉偏遠、落後,像被人忘了似的,隻有當老裴到縣裏上台領獎狀時,大家才記起,老黃河沿上有個柳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