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胖墩的煩惱
柳鎮南端,緊靠河灘的柳樹林,有兩座農家院並排立著。一新一舊。形成鮮明對比。
西麵那座青磚瓦房,青磚院牆,是黃毛獸的新居。東麵那座破舊的院落,就是花妮的家。
花妮家隻有三間半瓦半草的房子,周圍是一圈土牆。這還是十幾年前父親活著時建起的。土牆雖已破舊,卻還完整地圍著。周圍牆上爬滿了濃密的葫蘆架、絲瓜秧。看得出,這一家的日子清貧而勤儉。
花妮吃完飯,忙著洗刷碗筷,弄得叮當作響。她急急地拿起一隻瓢,再要去拌豬食,母親來了,接過瓢說:“你趕緊去吧。拿了人家的錢,就該多為人家辦事。”
花妮感激地看了母親一眼,到屋裏洗洗手臉,又抹上一點珍珠霜,照照鏡子,一陣風似的出了門。往北一拐,直奔地龍的書鋪子去了。她正式到地龍的書鋪子上班已經三天。頭一天,地龍就預付她兩個月的工資,共一百塊。花妮母女視為一筆大收入。
母親看女兒出了門,心神不定地歎了一口氣,接著便忙碌起來。這是一個臉色發黃的中年婦女,瘦弱而疲憊。自從十幾年前丈夫病死,她便也半死不活的樣子。花妮上到初中畢業,就再也無法上下去了。原先,他們也在街裏住的。後來公家供銷社擴建,被迫拆遷,安排在這裏新蓋了住處。敞亮倒是敞亮,可街裏畢竟是住了幾輩子的舊宅,難割難舍。當時,花妮的父親不同意搬遷,被抓到學習班關了十多天,連批加鬥,最後還是同意了。他勉強支撐著蓋上新居,從此一病不起,第二年就死了。
這幾年,花妮母女日子好了一些。但在柳鎮仍是困難戶。一來無男人,少謀劃;二來不像街麵上的人那樣,在家門口做點小生意,零花錢就靠喂豬喂羊。花妮受雇到地龍的書鋪子幫忙,她本不想同意的。一個女孩子家和一個不摸根底的後生廝混一起,真是不放心。但想到家中困難,又見地龍慷慨,月工資比公家合同工還高,心動了。再一想,書鋪在街麵上,人來人往看得見,而且晚上回家住,白天在家吃,想來不會有事,就答應了。
那天晚上,她憂鬱地看著女兒:“花妮,你也小二十歲了,別老是瘋瘋癲癲,要懂得小心自己。和一個後生在一塊……娘的意思,你懂嗎?”那神情和擔心,仿佛女兒要出遠門似的。花妮隻顧高興,紅著臉衝娘撒嬌:“娘,你怕啥呀?地龍人挺好的,你別瞎想!”
花妮正式上班了。地龍為她做了一件白大褂。頭天,她沒好意思穿。地龍說:“穿嘛!我也穿上。”第二天,兩人都穿上了。花妮本來胖,一穿白大褂顯得苗條了一些。她很高興。她真怕自己再胖下去。
花妮突然出現在地龍的書鋪子裏,成了柳鎮的一大新聞。說什麽話的都有。似乎最多的話題,還是為地龍雇夥計感到吃驚。這小子像個悶頭狗似的,總是閃電般地采取行動。建書鋪—雇人—發工資,而且比公家還舍得花錢。那勢頭真不可小看了!
人們在議論這一切的時候,有好奇,有震驚,有羨慕,有嫉妒,有說不出來的情緒和味道。但不管怎樣議論,都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這小子從幾年前擺書攤開始,總是把一個一個的現實放在你麵前,逼著你承認他。這對柳鎮人的感情來說,無論如何總是一種傷害。
連街上的團支書小胖墩也感到別扭。他先去找林平告狀:“地龍這小子也太目中無人了!花妮是團員,雇她也不給我打個招呼……”林平笑著安慰他:“地龍就那樣,你別生氣。”胖墩不服氣:“不行,我得去找他!”林平說:“你別去。”胖墩說:“我得去!”就去了。氣哼哼的。他對地龍素無好感。特別那次書鋪開張,團支書們敲鑼打鼓去祝賀,被地龍當街攔阻以後,就愈沒好感。熊!
胖墩是街上的團支書。他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在街上走時,手裏常拿一本書,或一卷報紙,煞有介事的樣子。可街上的大人全不把他當一回事。一個娃娃王罷了。要麽沒人理睬他,要麽就拿他開心。尤其一些娘們:“胖墩,給我當兒子吧!”再不,就是男人們亂嚷:“胖墩!去,給我買一包煙。剩二分錢歸你,買糖吃!”那人大咧咧的樣子,常使胖墩極惱火。喊乳名,而且讓自己去為他跑腿買煙。把我當小孩子看了!更荒唐的事還有。一次,胖墩正在街上鴨步款行(他以為這樣便是大人),一個娘們兒看見了,站在門口向他招呼:“胖墩,來來,給你商量個事!”胖墩本不想理她。這娘們兒姓劉,才二十七八歲,卻常喊胖墩“兒子”。可這次看她一本正經,雙手捂在胸前,一副痛苦不堪的神態。便走過去:“嫂,什麽事?”他知她生孩子剛滿月,男人不在家,莫不是有什麽困難。那娘們兒果然沒有嬉笑,扯他進屋裏,一把撕開扣子,捧出兩個葫蘆樣的大白奶子,說:“好兄弟,你幫幫忙。我這奶子脹壞了,愣是不出水。你有勁,給吸一吸!”說著就按胖墩的頭,把個奶子聳上來。胖墩一時窘壞了,紅著臉往外掙:“你瞎鬧什麽?……”那娘們兒也不鬆手,直哀求他:“胖墩,這回可不是瞎鬧!我去醫院了,也沒好法子。說要讓人吸才行。你二哥又不在家。難為你了!”胖墩就有點猶豫了。他聽說過,剛生過孩子的女人就怕奶子發炎。當地話叫“拘奶”。奶子脹得像水罐子,就是不出水。小孩吃不上奶水不說,連大人也脹得渾身疼,奶子更碰不得。一碰就疼得鑽心。胖墩一邊胡亂掙紮,一邊紅著臉覷那奶子,果然脹得爬滿了血管,細細的,青青的,網在上麵。兩個奶子白得發亮,脹得像要爆炸。胖墩畢竟心軟,屋裏又沒外人,掙不脫,隻好紫著臉說:“就吸這一回!你可不能給外人說!”那娘們兒忙應:“不給外人說,快吸吧!”又一按胖墩的頭,一隻奶子便聳他嘴裏去了。滿臉熱乎乎的。胖墩閉上眼,猛使勁吸,一股熱流便進了口,又腥又甜。劉二嫂便“哎喲”一聲,喊:“快吐了,再吸!”胖墩便吐出來,又吸。吸一口,吐一口。吸了好一陣,弄出一頭汗來。劉二嫂捏捏奶子,笑了:“行啦!這會兒舒服多了。”胖墩羞得不敢看她,滿嘴腥甜,扭頭便走。她一把又扯住他:“胖墩,一次怕不行。晚上再來吸一次,咋樣?”胖墩扭頭說:“我說過了,就一次!”“好兄弟,救人救到底。我保證不給人說!……”胖墩被她糾纏不過,隻好答應了,說:“晚上幾點?”“隨你!”胖墩一溜煙出了門。心裏就有點窩囊,今兒咋碰上這碼子事?給女人吸奶,要麽是自己的男人,要麽是大一點的孩子。這回,她又把我當大孩子看了,這熊娘們。不給她吸了!可到了晚上,又憋不住去了。一來是答應了人家的,二來兩個白生生的奶子老在眼前吊來吊去,弄得心裏癢癢的。天一黑就到了街上,看看左右沒人注意,一推門就進去了。門虛掩著。劉二嫂剛放下孩子,懷還敞著。一看胖墩來了,就笑著說:“還是不行。看,又脹起來了!”就往前湊,摟住他的頭往懷裏按:“這回要多吸點!”胖墩沒怎麽掙紮,就貼她懷裏了。隻是心裏怦怦跳。但這回沒閉眼,一邊吸,一邊偷眼看她胸脯,白晃晃一片。一股女人特有的氣息直鑽鼻子,加之奶香,就不覺嘴裏腥了。吸了一陣子,兩個奶子都吸得軟了,才丟開嘴。說:“這總行了吧?”女人說:“不行!要吸三天呢。我問過醫生的!”胖墩紅著臉說:“三天就三天!你可得保密!”那女人便笑了:“看把你嚇的!青年團支書,這也是做好事呢!格格格!……”
胖墩偷偷地一連為她吸了三天奶水。這三天就像丟了魂似的,老是眼前白晃晃一片。最後一次也在晚上。他一進門,那女人便把門閂上了。胖墩有點慌:“閂門幹嗎?”那女人說:“你不是說怕外人知道嗎?這樣保險。”臉上卻有點不自然。女人敞開懷,坐在床沿上,讓胖墩趴她懷裏,一手攬著他的腰。胖墩吸了一陣。覺得有點不對勁,她一隻手老在他背上摩挲。渾身酥酥的。女人說:“胖墩,往下,我再不喊你兒子啦!”胖墩嗚哇應著,心想,早該這麽說了。“往下哪,我就認你做個小男人,行不?”說著就往**倒,順勢把胖墩猛拉到身上,就解他衣裳,胖墩冷不防被她扳倒**,嚇壞了,使勁掙開了,跳下床,喘籲籲的:“你……你要幹什麽?”那娘們兒就嘻嘻笑了,隻顧躺在**,自己往下扯褲子……胖墩頓時臉漲成紫茄子,反身就走。拉開門閂,一頭紮進黑暗中。那女人翻身坐起來:“小傻瓜,也是個沒經過陣仗的!”提起褲子追到門外,就嚷:“你記住,往下我還喊你兒子!格格格格!……”胖墩聽到了,跑得更快。心裏卻恨恨地想,差點上了這娘們的當!媽的,白給她服了三天務!
胖墩老是很晦氣。就憑他那張胖胖的娃娃臉,任他做什麽努力,任他怎麽裝出大人的樣子,街上人還是把他當大娃娃看。他便極苦惱。忽然有一天,他打定主意,要談戀愛!談戀愛就意味著長成大人了。兩年前為劉二嫂吸奶的時候,他十七歲。現在十九歲了。還不該談戀愛嗎?而且他感覺,自從為劉二嫂吸奶之後,便對女人的奶子特別敏感。不論姑娘還是娘們兒,隻要在臉前過一趟,他便想偷看一眼。誰的奶子大,誰的奶子癟,不由自主和劉二嫂的奶子相比。劉二嫂那對奶子給他的印象太深了。不僅見過,摸過,而且用嘴吸過三天。那真是一對好奶子!鼓鼓脹脹,豐滿柔軟。但談戀愛總不能去找她吧?那娘們兒仍像從前那樣嬉皮笑臉,一如既住地在大街上尋他開心:“胖墩,咋老也長不大?還是給我做兒子吧!”胖墩便不睬她。她是有夫之婦,不能胡來。應當尋個姑娘,正兒八經地談戀愛。於是,在街上幾百個姑娘中,他選中了胖乎乎的花妮。她也有一個豐滿的胸脯,一走路便顫顫的。皮膚也白。更主要的是花妮性情開朗,熱心團的工作。他和她很談得來。花妮是團小組長,兩人接觸也多。但看來,花妮還沒有意識到胖墩在愛她。她比胖墩大一歲,也老是稱他乳名,再不就是“胖墩書記”,後來嫌麻煩,幹脆喊他“墩書記”。莫名其妙!算個什麽稱呼呀?但她就愛這麽喊。嘻嘻哈哈的。“墩書記”就“墩書記”吧!誰叫自己長得胖墩似的呢?而且好歹帶個“書記”,也有提醒人們重視的作用。
正在他準備向花妮發動進攻的時候,地龍突然把她雇到書鋪子裏去了!這使胖墩很不舒坦。那小子別把花妮勾上啦!他決定去找他。以共青團柳鎮支部的名義去找他。質問他雇用一個街上的共青團員,為什麽不和團支書打招呼!
胖墩從林平那裏回來,怒氣衝衝。路上又緊緊褲腰帶。可是走到丁字街口,慢慢就有點泄氣了。他覺得自己不是地龍的對手。那小子連黃毛獸都不怕,能怕我?他猶豫著挨近書鋪子,伸頭看看。裏頭有幾個小青年在揀書。花妮很悠閑地坐在一旁,也在隨便看一本什麽書。地龍正坐在窗口前翻弄一本賬簿,一會兒撥撥算盤珠子。胖墩看見他那張鐵砣子似的黑臉,就有點發怵。他有點怕他。正想回轉,地龍抬頭看見他了,就招呼:“胖墩!來玩哪?進來坐吧。”胖墩便進去了,板著臉,卻不敢衝他發火。路上想的台詞都忘光了。花妮已笑著站起:“墩書記,買書嗎?”胖墩拉著臉,忽然說:“晚上開團小組長會!”“在哪兒開?”胖墩也不知在哪裏開,想了想就說:“我去你家叫你吧!”就走了。地龍也沒在意,仍在撥弄算盤珠子。花妮卻有點犯猜疑,這胖家夥幹嗎呀?
晚上,花妮剛吃完飯,胖墩就來了。花妮問:“開會嗎?”胖墩說:“開。走吧!”兩人就出了院。花妮娘不便多問,人家有公事。兩人出了院牆,胖墩前頭走,花妮後頭跟。穿過院前的東西土路,進了柳樹林。花妮好詫異:“在哪裏開呀?”“在樹林裏!”“咋在樹林裏開,黑咕隆咚的!”胖墩也不解釋,“嗯”一聲,隻管走。又走出幾十步,花妮有點害怕:“搞地下工作怎麽的?我不去啦!”胖墩停下了,轉過臉,說:“行了。就在這兒開。”花妮看看沒有別人,就問:“隻咱倆開?”“就咱倆。”花妮便有點明白了。墩書記怕是要和我談戀愛呢!心裏就有點慌。她雖然挺喜歡他,可還真沒想到這一層上。但她並不怕他撒野。她覺得自己比他大一歲。就說:“開吧!”退一步倚在一棵柳樹上,一條腿往後彎,在樹身上磨蹭。心裏怦怦跳。
胖墩有點犯難。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但忽然又衝動。不能錯過機會。這事得有點勇氣。就說:“你喜歡我嗎?”恨恨地。花妮還是猜到了,心裏反倒不慌了。有點高興。姑娘被人愛,總是一件榮耀的事。但這小胖子幹嗎帶著氣呢?就問:“你不說開會嗎?”“這就是開會!”“研究喜歡不喜歡你的事?”“嗯!”花妮便忍不住笑了:“這議題簡單。告訴你:喜歡。”說完要走。她故意逗他。胖子果然急了,衝上來一把拉住:“別走哇!”花妮忍住笑:“不是討論完了嗎?還不散會!”胖墩聽出花妮在和自己逗,更來了信心。抓住她兩臂不放:“你——愛我嗎?!”花妮說:“不愛!”“為啥不愛?”“看你,像在綁架愛情!哪有這麽談戀愛的?”心裏真有點慌了。但看他毛手毛腳的樣子,又覺很開心。
胖墩鬆開手,有點垂頭喪氣。花妮就問:“你咋突然提這事?”胖墩說:“哪是突然?我都愛你半年了!”“那你咋不早說?”“我……我不知咋說。”“你這不是說了嗎?”“說啦。可是……有什麽用?你不愛我。”花妮聽他可憐巴巴的樣子,歎口氣:“這事兒太突然,我得想想。”真的,她得想想。沒有小夥子追求時,她曾感到很寂寞,心裏空落落的。可是真有人愛了,她又有點兒……有點兒心慌意亂。而且愛她的竟是胖墩!一個和自己一樣胖乎乎的小家夥。她渴望愛戀自己的不是一個在大人心目中無足輕重的人。她希望是一個強有力的小夥子。她從小失去父親,老渴望一種保護。直到這時,她才明白,自己為什麽老想貼近地龍。可地龍會愛自己嗎?在那個白蝴蝶似的城裏姑娘麵前,花妮感到很自卑。唉,算啦!別瞎想了。這小胖子也挺可愛,心眼不壞,就是小了一點。
胖墩看她一陣子不吭聲,就問:“想好了嗎?”花妮“撲哧”笑了:“哪有這麽快的?”胖墩便有些不耐煩:“五分鍾足夠。又不是不認識!”花妮一聽又樂了。他還真有點脾氣!又想也是,彼此很熟悉的,又用不著調查對方。就說:“你真愛我?”“真的!”“要是我被人欺負了,你能保護我嗎?”“能!”胖墩來了神,一伸胳膊,“你捏捏,我胳膊上盡是肉疙瘩!”花妮當真捏了捏,還當真挺結實。捏過了又覺得害羞。一個閨女家!胖墩就問:“結實不?”“結實。就怕你……沒膽兒!”花妮心裏在燒火。胖墩不服氣地說:“沒膽兒?沒膽我敢這麽和你談戀愛!”也是。這小胖子還真膽不小。猛然提這事,他就不怕人家姑娘甩他耳光?這小子!花妮心裏有點抖了,抱著膀,試探說:“我有點兒……冷。”胖墩早忍不住了,張手摟住她:“我給你……”心裏激動極了。花妮在他懷裏抖成一團,軟綿綿的,熱乎乎的。她也不掙紮,隻閉上了眼,也使勁摟他。他吻了她,她更凶地吻了他。他一隻手騰出來,從她衣襟底下往上摸。花妮便縮著身子,往後退。胖墩一下把她擠到樹身上。這小子好有力氣!他摸著了她的**,滑膩膩軟柔柔的。比劉二嫂兩個奶子還好。兩人的血都在湧動。胖墩不能自製,一隻手又往下摸……花妮突然驚跳起來,打開他的手:“不行!你別胡來!”一使勁掙脫了。胖墩也清醒了,就說:“你別生氣……”喘氣也粗了。兩人都不說話。花妮理理頭發,又整整衣裳,看看黑暗中的樹木,就說:“咱回去吧。”心裏直狂跳。她怕自己堅持不住了。胖墩說:“別忙。”花妮說:“還有啥事?”胖墩說:“你別在地龍的書鋪裏幹啦。”花妮吃一驚:“為什麽?”胖墩喃喃地說:“不為什麽……我怕那小子不懷好心。”花妮一下子生氣了:“人家不懷好心,也沒像你這麽碰過我。你咋這麽小心眼!”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下午胖墩為啥陰著臉,就氣呼呼的,也不吭氣。胖墩愣了半天,說:“那你得保證,不許他……碰你!”花妮更氣了,說:“那可沒準!”轉身跑了。跑兩步又回頭說:“說不定我先碰他呢!”
胖墩在柳林裏愣了好一陣,才慢慢離開。
他剛出柳林,就聽黃毛獸家院門響,又趕忙縮回來。避在一棵樹後看。門開了。是一個老太婆。仔細瞅瞅,是江老太!黃毛獸送出門來,又說了一句什麽。江老太說:“放心!”彎過院子,往街裏走了。
胖墩好納悶。這老太婆幹嗎來啦?莫不是還和黃毛獸勾搭著?街上人都知道,黃毛獸是江老太當年最好的相好。雖然兩人相差十幾歲!
十六 風流女人江老太
一個清早,孔二憨子把街上十幾個廁所收拾幹淨,便沒事幹了。到半下午,再把所有廁所打掃一遍。這就是他的全部工作。除此以外,便在街上晃**。哪兒熱鬧去哪兒。他是個孤兒,沒人管沒人問。雖然富得流油,春秋四季的衣服卻得靠救濟。衣服都經老裴的手發給。所以,他最佩服的人就是老裴。但他最怕的人卻是黃毛獸。街上除了這兩個人物,孔二憨子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在街上,他是個自由人。一個人住在東街口,兩間破房子。他懶得整治。
早飯後,他從東街口一搖一晃地走過來,雙手抱個膀,粗聲憨氣地唱:
大閨女尿尿噝噝響,
娘兒們尿尿嘩嘩淌,
老頭子尿尿濕褲腳,
小夥子尿尿一丈長,
……
孔二憨子正眯眼唱得高興,忽然頭上身上連中幾彈!接著幾團塵土滾來,撒得他一身像個土人。他急忙跳開。原來是一群街上的小孩子正向他進攻。胡亂呐喊:“衝啊——!”“敵人被我們包圍啦!”“噠噠噠噠!……”孔二憨子一邊躲閃著,一邊反衝鋒,口裏直罵:“這些野種!我抓住都捏死你們!……”一群孩子像麻雀一樣,“哄”一聲跑開了。遠遠地站住了,便齊唱:“孔二憨,傻瓜蛋,心眼隻有兩個半,憨頭憨腦憨屁眼!……”孔二憨子追不上,罵罵咧咧便回來了。一頭一臉都是土。他在街上常被孩子們襲擊。
茶館的二錘夫妻看到了,又好氣又好笑。二錘妻子便喊:“二憨!來洗洗吧。這些孩子也真是的!……”二憨便走過來。二錘妻子為他打了一盆水。二憨一邊洗,一邊恨得咬牙切齒:“等我有了兒子,讓我兒子一個一個收拾他們!”二錘妻子便笑:“二憨,有兒子要先娶媳婦呀!啥時吃你的喜酒?”二憨便往書鋪那兒看,很害羞的樣子:“快啦快啦!”自從花妮被雇到書鋪裏,他到丁字街口來得更勤了。一個人常在書鋪門口轉。轉呀轉的,像失了魂。剛好,江老太推著賣瓜子的小車走到茶館旁邊放下,也和二憨鬧:“二憨,看你那個憨樣,誰嫁給你呀?”二憨白了她一眼,便極生氣:“反正,我不娶你!”江老太鬧個沒趣:“放你娘的屁!”二憨說:“你放屁!”就走了。他極討厭這老女人,一天到晚擠鼻子弄眼,沒個正經心眼兒。
這時,地龍正打開書鋪的門。花妮也來上班,興高采烈的樣子。江老太便罵:“娘的!這年月,老鼠蛤蟆都成精!”一肚皮氣又都衝書鋪子來了。
這幾天,她的瓜子攤放置得離書鋪子特別近。那裏的每一點動靜,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並隨時向全鎮居民傳播著最新消息:“等著瞧吧!一男一女,又都是青春年少,一勾就勾上……”她幾乎向每一個前來買瓜子的人神秘地眨著眼。人們也就神秘地微笑著,往書鋪那裏看一眼,接過瓜子走了。柳鎮人的生活竟因此而充實了許多。
對於江老太預言的準確性,幾乎沒有人懷疑。她在這方麵有足夠的經驗。
年輕時的江老太不十分漂亮。但豐滿,狐媚,是街麵上有名的風流女人。和許多同輩男人有過私情。一些比她小十歲八歲的男人,也被她勾上過。她很會勾男人。一對很美的鳳目裏嵌著兩顆水汪汪的黑珠子。當麵看人,也要把臉半扭著。兩眼一吊一閃,又一閃,再一閃。她的眼會說話,會招手,不由你不動心。江老太那時勾男人,有些是圖錢,有些隻是被她看中了,玩兒。有的還倒貼。街上的男人在她眼裏分有三、六、九等。但她以征服男人為能事。據說,現在街上五十多歲的老漢,不用問姓名,隨便當街劈腦揪住一個,拖到牆旮旯裏一指鼻子:“老實說!二十年前,有沒有鑽過江老太的被窩!”老漢臉一紅,鼻子會冒出汗來。十有八九不會錯。這話可能有點誇張。但江老太的相好多,是人所共知的。清理階級隊伍那年,街上辦了十幾個學習班,要求人人交代問題,竹筒倒豆子。當時,很有些恐怖氣氛。結果什麽問題都交出來了。祖上殺人放火的,偷雞摸狗的,盜墳掘墓的,**婦女的,當陰陽先生的,開窯子的,打黑棍的……亂七八糟。縣清隊辦公室一個負責人在這裏坐鎮指揮。他早知柳鎮街上成分複雜,一看交代材料,還是吃了一驚。這裏簡直是個黑社會!一下子關起來二三百人。決心要把問題搞清。當時,這案子震動全縣,號稱“一號案”。可“一號案”越弄越糊塗。被關起來的人從父親的事交代起,再交代爺爺,再交代爺爺的爺爺。末了,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了。搞了半年,被關的人自殺了三個,逃跑了十七個。上麵漸漸又有新精神,祖上的事不要再追究,重點是本人。於是又轉向本人。本人的事就顯得很遜色了。無非偷盜集體東西,打架鬥毆,撥門通奸之類。談到通奸,就常扯到江老太了。很多人的交代裏,都說和她有關係。於是找江老太談話。江老太死不承認。一會兒老牛大憋氣裝死,一會兒發瘋罵人。罵街上的鬼男人光顧自己,往她身上潑汙水。事情拖延了一個月,不了了之。運動結束,落實政策,發現運動中有逼供信行為。又逐一平反。結論:和江老太的關係查無實據。雲雲。
街上的男人們這才長出一口氣。事後,江老太便罵他們:“稀鬆軟蛋!看你們當初都雞巴硬硬的。沒承想,全是些銀樣鑞槍頭!”男人們便都慚愧,又都感激她。若不是她矢口否認,還不落得合家不寧?連兒女麵前也不好做人!大家都說江老太夠義氣。
江老太還有一條讓男人們高興,她和誰相好就是相好,絕不提起讓男人拆散自己家庭,和她結成夫妻的事。這樣,男人們便可以對她不負任何責任。高興了就去樂一樂,至多花幾塊錢。有時連錢也不用花。江老太年輕守寡時,也曾有幾個男人迷戀至深,向她求婚。江老太都一一回絕:“要來就來,別提那一碼事!”其實,她有她的打算。嫁一個男人,就等於把自己拴上了。不如這樣自由。而且男人一旦把你弄到手,就會感情淡薄。這樣呢,他就會老圍著你轉,要他幹什麽,他就幹什麽。一塊肉總吊在那兒,不愁引不來饞嘴貓。
但這塊鮮肉,終於吊幹巴了。這些年,江老太人老珠黃,不再有男人撥門跳牆了。她自己也收了心,就賣瓜子為業。她的瓜子生意特別好。一是瓜子炒得好,咬在嘴裏酥香,老少都喜歡。二是那些上了歲數的男人們仍愛光顧她的攤子,也隨便閑磕牙,逗幾句。老漢們要是買了別人的瓜子,江老太看見了非罵不可:“千刀剮的,沒良心!”這時,老漢隻得賠笑,再買她兩包。兩毛錢一包,掏出五毛錢丟下,明白人抬腳就走了。不明白的伸手等找錢,江老太一巴掌打下去(有時也就是捏一下),笑罵道:“滾!老娘沒零錢。”
江老太占據丁字街口擺攤,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街上什麽烏七八糟的事,也瞞不過她的眼去。東家婆婆長,西家媳婦短。誰家男人給誰家女人買了一件衣服。誰家閨女肚子大了,如此等等。幾乎都是她最早發現,最先傳播開去。順理成章,江老太也就儼然信息中心。
對地龍的書鋪子,江老太抱著本能的反感。一個鄉下人也能在街麵上出風頭,這世界真是不成樣子了!江老太本是城裏的閨女。父親開騾馬大客棧,巨富。天南海北、三教九流,什麽人都來住宿。江老太從當小姑娘時,就見識過各種人。七歲時,父親就為她聘了個先生。她雖極聰明,卻不愛念書,專愛和人逗鬧。在客棧住宿的人都喜歡和她逗。有些商賈來回經過這裏,還為她捎些小玩意兒。小時候,她喜歡吃的玩的。大一點便喜歡衣服脂粉之類。她發育早,十歲便懂得打扮自己。十二歲時,已經很像個少女了。胸脯鼓鼓的,腰兒細細的,一走路風擺楊柳。往男人身上一靠,嘻嘻笑著撒嬌。七八歲時撒嬌,討客商們喜歡。此時撒嬌,就有些搖人心魄了。客商們都暗中稱奇,這小姑娘尚未成人,就含著許多風情!
先是她的家庭教師動了心。那教師本是一位鰥居的賬房先生,四十多歲。常關起門教她識字。小時候幫她洗臉、撓癢,大一點了便摟摟摸摸。她慣了,也不在乎,隻笑。不久,先生便得了手。她先還懼怯,後來便漸漸覺得歡娛。不久,她父親陷入一場官司,一打五年,弄得傾家**產。父親也死了,隻剩下一個空客棧。家中無別人,她便做了女店主。父親打官司期間,無人管她,她便悄悄和許多男人**。現在就更無礙手腳的人了。她開著店,一個晚上就串幾個房間。做了暗娼。生意又漸漸興隆起來。但在縣城已是臭名昭著。臨解放前,她聽說共產黨抓暗娼要坐牢,才匆匆忙忙下嫁到偏僻的柳鎮,和一個癆病鬼成了親。
但她畢竟是城裏人,有過身份的。嫁到柳鎮已感到屈就。好在癆病鬼死後,街上的男人像寵著娘娘似的寵著她,那些年才不感到寂寞。可現在,她被冷落了。自己出不了風頭,也就仇恨一切出風頭的人。她看見地龍就在心裏罵:“看那長相!四楞子頭,黑得像個打鐵的。兩條腿鐵柱子一般,全沒個文雅勁兒。一看就是個出大力的角色,偏在街上賣斯文。呸!”
其實,江老太是嚼酸葡萄。年輕時,她就最喜歡這種“四楞子頭,兩條腿像鐵柱子”樣的後生。摟到懷裏,夠勁兒。不然,在她三十一歲那年,怎麽會勾上比她小十二歲的黃毛獸呢!
那時,黃毛獸才十八九歲。高大雄健。長一身鐵疙瘩似的肉。一開始,江老太還沒怎麽注意他。光同輩男人就夠多了。可是那些男人都有父母妻小,半年之後,都忙著應付饑荒去了。再無精力和她胡混。江老太日子好難熬。這一天,黃毛獸從門口過。她突然眼睛一亮,從後麵喊:“黃毛,回來!”黃毛獸就回來了。當時,黃毛獸已長成二米高的個頭,飯量大得驚人,肚子老是癟癟的,餓得發慌。江老太也挺可憐他,就領到家為他做吃的。她藏著一些糧食。黃毛獸便極感激她,在院裏為她做這做那。隻要吃飽肚子,他就有力氣。一個春荒,他幾乎天天到她家去。江老太很容易就把他留在**了。黃毛獸年輕,個頭大,有力氣,抵得上幾個男人。江老太就養著他。黃毛獸接觸的第一個女人便是她。他如癡如醉,完全被她征服了。一條巨漢子,在她麵前竟像馴鹿一樣服服帖帖。他在江老太那裏白吃白睡。到了麥收時節,江老太便支使他去大田偷點東西。晚上睡到後半夜,江老太朝他屁股上一掐:“黃毛!去,偷幾捆麥個子來!”黃毛獸爬起來,便去了。用一根繩子,他一次能從地裏背回十幾捆麥個子。
他們保持關係達十年之久。七〇年清隊時,黃毛獸從學習班逃跑,失蹤十年。到八〇年重新回到柳鎮,江老太已過五十歲,老了。黃毛獸很少再去了。他主要是帶來了啞巴。但他記著江老太的舊情,不斷暗中接濟她一些錢。
在舊日所有的情人中,江老太最喜歡黃毛獸。說他有良心。因此,在黃毛獸和地龍的爭鬥中,她始終是替黃毛獸助威的。
十七 他媽的!不戀愛了
街麵上種種議論,沸沸揚揚,暫時還沒傳到書鋪裏。地龍和花妮還正沉浸在各自的煩惱和興奮中。
花妮很快活。轉眼之間,自己有了工作,又有了戀人。那天晚上,她一氣之下離開柳樹林,回來卻消了氣。愛情不都是自私的嗎?胖墩說那種話,正說明他對自己鍾情。而且,她越想越覺得胖墩可愛。那家夥像個小牛犢似的,莽莽撞撞。第一次就擁抱了自己。異性的撫摸,初戀的幸福,稍一回味,都令她戰栗。她更注意打扮自己了。她用地龍給她的工資為母親買了兩塊布,用來縫製衣服。又去供銷社為自己買了一件成品上衣,米黃色。白大褂穿在身上,翻出袖口,很好看。此外,她還偷偷買了一副潔白的乳罩。她老為自己兩個太飽滿的**害羞,連走路都是個負擔。戴上乳罩,雖有點不舒服,但看上去顯然秀氣了許多。她在家照照鏡子,臉紅紅的,自個兒笑了。她覺得自己變了個樣兒。
花妮很聰明。書鋪生意本來就沒什麽複雜處,隻要態度好,數對錢就行了。頭一天上班,雖有點拘謹,但很快也就熟練了。逢集時要忙一些,許多人又好奇地看她,便有點慌。第一個集日,她多找出一塊多錢去,心裏很難過。咋這麽不會辦事呀?地龍笑笑說:“沒事!權當送他一本書看。”花妮笑了。
這兩天背集,不怎麽忙。花妮抽空把裏裏外外打掃一遍。書櫥整理得幹淨齊整。連窗口的玻璃也擦了。處處麵目一新。地龍很滿意,不時提醒她休息一會兒。花妮不在乎地說:“這種活當玩兒,還能累著人呀?”
地龍理解她的心情,由她裏外張羅。心裏在盤算下一步的計劃。初步打算,想在書鋪子後院再蓋幾間閱覽室。那樣將會吸引更多的青年人。但蓋閱覽室至少得三五千塊。目前手頭拮據,還須從長計議。這幾年雖賺了萬把塊錢,但除去蓋書鋪的費用,購書的周轉資金已很困難。幸虧這幾年張華在新華書店幫忙,付錢不付錢一樣提貨。每次地龍不安地問及,張華總說:“放心!我犯不了錯誤。”地龍知他根子硬,可也不想叫別人代己受過。長此以往,會有人說閑話的呀。況且,張華父親已退居二線。眼下又增加一個花妮,每月要開工資,資金更加緊張。地龍越來越感到錢不夠用。現在,他真巴望誰能幫自己一把。但誰又能幫得了?又不是十塊八塊。
前幾天去縣城進貨,撿了一千二百多塊錢的書。張華又照例為他走了空賬。地龍便極不好意思。坐在張華屋裏忐忑了一陣,忽然撓撓頭皮,說:“張華,我不能老這麽欠著。我得借錢去!”張華抬起頭:“你去哪裏借錢?”地龍吞吞吐吐半天,終於說:“我想去貓貓那裏借。這幾年,她辦……裁縫學校,我想她……會有些存款。”張華直直地看住地龍,像有難言之隱。好一陣,問道:“這幾年,你和貓貓關係怎麽樣?”地龍垂下頭,喃喃地說:“沒什麽關係。基本上斷了。可她……前些天突然到柳鎮去了。她讓我去……看她。”張華歎了一口氣:“你呀,太不會來事。總扯不下臉皮來。咱是老同學了,有啥說啥——你呀,早該主動去看她!這幾年,貓貓的日子也不好過。她有很多苦惱呢!”地龍看他說話遮遮掩掩,急忙問:“她出什麽事了嗎?”張華說:“出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人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煩惱吧。反正,你應當去看她!”
地龍鬆了一口氣。既然沒出什麽大事,就不必緊張了。煩惱,都會有的。這幾年,自己的煩惱還少嗎?但他還是決定去看她。在斷絕了幾年的關係之後,不是她首先找了自己嗎?現在去看她,正是時候。他告辭張華,去了西關。一入巷口,就見貓貓裁縫學校的牌子還掛著,更放下心來。他真想立刻見到貓貓。他緊走幾步,進了裁縫學校大門,往東又走十幾步,再往北一拐,就是那個獨立的庭院了。他急不可耐地推開大門,院子裏寂無人聲。怎麽沒有學員呢?他正猶豫著,忽見貓貓走下樓梯。貓貓正準備外出,肩上挎著一隻小巧的皮包。她見地龍來了,先是一愣,隨即跑上來,高興地笑了:“我說你嘴硬吧!我就知道你會來的。來!上樓吧。”這一瞬間,地龍又有點尷尬,畢竟幾年不在一起了,感情上就有點生疏。自己是說過不會來的,可還是來了。一時,他不知該如何為自己解嘲,就紅著臉說:“我是來向你……借錢的。”“啥?借錢?!”貓貓正欲轉身領他上樓,又猛地轉回身,像被人擊了一棒,眼愣愣的。地龍看她這副吃驚的樣子,以為她不樂意借。忙補充說:“你不用怕!我會還給你的。付利息也行!”有點氣昂昂的。心想,我還能誆騙了你?又後悔。幹嗎來向她借錢呢!
貓貓的臉由紅轉白了。嘴唇直勁哆嗦。眼裏也閃出淚花來。好半天,她像不認識地龍似的,盯住他:“你……不是來……看我的?”
地龍疑惑地審視著貓貓,忽然有點明白了。忙紅著臉說:“也來……看看你。”
不想,貓貓的淚水刷地流下來,突然大叫:“我不要你做順水人情!你是為借錢才來的!錢!……我……多得是!就是不借給你!”她一把抓住地龍就往外推,瘋了一樣,“你滾!你滾出去!永遠不要來,你這個鄉下佬!光盯住錢!錢串子!錢乞丐!錢迷心竅!我不是錢,我是人!……”
地龍驚慌失措,被她一氣推出門外。貓貓從後頭砰地關上大門。倚住門哭出聲來。
地龍愣愣地站在門外,傻了。他後悔不該說借錢的事。起碼,不要急著說借錢的事。沒想到她會發這麽大的火。顯然,是自己傷害了她的自尊心。就走上去敲門:“貓貓,你開門,你……聽我說……”
貓貓在裏頭忽然停止了哭聲,咬牙切齒地說:“我不需要聽你說了!你滾吧!鄉下佬,一身銅臭!我愛你真是瞎了眼!從此,你不要再來。我永遠都不想見到你!……”說著,又哭了。轉身嚶嚶地哭上樓去了。
地龍像被五雷擊頂。被她罵得蒙了。也被她罵得火起。這種絕情話,是從來不曾聽到的。這一次,怕要真的斷絕關係了!
回到柳鎮,他心裏好不懊惱。他說不上生誰的氣。他氣自己不會說話,又氣貓貓小心眼。先說看她和後說看她,有什麽區別?一加二等於三,二加一也等於三。可她非要那個二加一!和城裏姑娘談戀愛——不!和貓貓這樣的姑娘談戀愛,也真是活受罪!一會兒狗臉,一會兒貓臉。一眨眼,心裏就翻多少層浪。
晚上,地龍躺在**,深深歎一口氣。他從心裏承認,自己的感情層次粗糙,無法適應她。她的感情世界、心理世界,都深奧莫測。即使將來結了婚,怕也是個悲劇!地龍輾轉一宿,苦不堪言。他被“戀愛”傷透了心。算了,不戀愛啦!和鄉下小夥子一樣,隨便找個姑娘做妻子吧。看來戀愛不是鄉巴佬的事。他泄氣了。他閉上疲憊的雙眼,準備睡覺了。他以為自己已經從“戀愛”的深淵裏解脫了。可又睡不著。他老是想著她,想到她許多可愛的地方,想起在鳳鳴中學時度過的多少個美好夜晚。
那天,地龍大睜著眼,一直到天亮也沒睡著。
這幾天,他心裏好煩亂。
這一日中午,花妮趁不忙,正幫他做飯。書鋪後院有一間小廚屋。地龍聳聳鼻子,聞到肉香了,不由很感動。從春天蓋書鋪,到開張,幾個月來,他大多都是去飯店隨便吃點。有時來不及,就買幾個燒餅。到二錘夫婦的茶館裏衝一壺茶下飯。吃得冷熱不均勻。錢沒少花,人卻瘦了。二錘妻子說:“地龍,就在俺家吃飯吧!”地龍笑笑說:“不是一天兩天,哪能麻煩你呢。”就自己苦撐。連收拾自己也沒工夫。頭發豎著,一身髒臭,像個賊。
花妮來書鋪第二天,就催他去買鍋碗瓢勺,在後院支個煤爐。地龍嫌麻煩,抓抓頭皮:“算了。我又不會做飯!”
花妮說:“不會就學唄!老是饑一頓飽一頓,要把身體弄壞的。再說,我教你嘛!”
“這種事,咋好意思讓你麻煩。”
花妮不樂意了,一噘嘴:“誰麻煩誰呀?我要不是你……”
“好好好!我去買。”地龍打斷她的話,趕緊操辦炊具去了。他不願意讓花妮說出感激的話。他覺得那樣很難堪。
這會兒,他聞著飯菜香,忽然感到一種小家庭的溫馨。身邊是應該有個女人了!這欲望很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