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野性的衝動
明天是農曆四月十八,柳鎮逢大廟會。因為這次廟會正趕在麥收前夕,四官鄉的莊稼人要來操辦東西,所以總是格外熱鬧。街上的店鋪小攤,都要為這次廟會做些準備,備足貨源。每年這時候,就連縣城一些商店也趕來擺攤。
下午,花妮一來上班,地龍就說:“花妮,咱下午不營業了。關門盤點,清清貨底,準備明天會上賣書!”
花妮一聽吩咐,“砰砰叭叭”把門窗都關上了。一轉臉:“我……幹啥?”她是第一次參加盤點,還不知怎麽幹法。
“你挨個書架報書名、冊數、單價,我來合賬。要不,你合賬——會打算盤嗎?”
“不不。我不會。”花妮不好意思了。
“沒關係。以後學。現在開始盤點。先從東間第一個書架開始吧。”
小小書鋪,一時變得嚴肅起來。一個報數,口齒伶俐。一個跟著複述,算珠撥得乒乓響。
“《中國近代史》(上),一元,七本。”
“……”
“《中國古代史常識》,六角三分,十一本。”
“……”
“《中國曆代寓言選》,一元八角,十本。”
“……”
書鋪裏近乎緊張的節奏,有點像戰時發報房。此外,什麽別樣的聲音都沒有。一個鍾頭後,花妮圓圓的臉上沁出汗珠來。這姑娘的發育比同年齡的女孩子都要快,又胖,所以不耐熱。過於豐滿的胸脯把上衣繃得緊緊的,缺少空氣流動的空間。地龍說:“把白大褂脫了吧!”花妮正想脫去呢,就脫了。露出杏黃色的上衣,卷卷袖口,衝地龍笑笑說:“真熱!”抹一把汗,又悄悄把領扣解開。
單調而枯燥的聲音在繼續:
“《複活》,一元五角五分,三本。”
“……”
“《紅與黑》,一元九角五分,二本。”
“……”
“《當代美國短篇小說集》,一元二角五分,一本。”
“……”
“《人性的枷鎖》,二元九角,四套。”
“……”
花妮聽不到複述聲,又低頭重複了一遍,仍無回音。她扭轉頭,見地龍已放下算盤紙筆,正端著滿滿一杯熱水,悄悄向窗口伸去。花妮不知他要幹什麽,就問:“地龍……”
地龍沒扭頭,隻向後揮揮手,示意她不要說話。原來,他聽到窗外有異樣的聲音,窸窸窣窣,已經一陣子了。地龍估計有人在暗中窺探,一定不是懷著好意,就想來個惡作劇。他把身子斜過去,把窗戶扇猛一推,“嘭!”一聲悶響,碰在一個腦袋上了。旋即一抖手腕,把一杯熱水潑出去。隻聽“哎喲——娘!……”一聲尖叫。
是江老太!她站在窗外,雙手捂頭,滿臉都是水珠子,直冒熱氣。水不至於燙壞皮膚,卻也有點溫度。地龍站在窗戶裏邊,微笑著打量她,很抱歉地說:“怎麽,是你老人家!要進來就進來,咋老站在那裏?真對不住!”
江老太一副狼狽相,橫了他一眼,剛要發作,忽又訕訕地笑了:“你看,多不巧!我看這窗戶下有張廢紙,想撿點便宜哩,沒想到……”
“沒想到碰了頭!——老人家,不要緊吧?”
“不要緊,不要緊,就是水熱了點。”
“你不進來坐坐?”
“不……不啦!你們正忙哪!”她把頭伸進窗口,看看花妮,卻言不由衷地說,“這麽多書哇!天爺……”看沒人理她,沒趣地走了。
地龍重新關上窗戶。回轉頭,衝花妮古怪地眨眨眼。花妮卻“哧哧”笑開了:“活該!老不正經。”
晚上,他們繼續盤點。到十點多還沒結束。花妮娘惦著女兒,摸黑來到書鋪。見他們在忙正經事,放下心來。臨走時囑咐:“花妮,忙完回家。天不早了呢。”花妮不耐煩地說:“知道!”地龍接口道:“大嬸,你不用擔心。待會兒我送她回家!”
最後合完賬,已近午夜。花妮要走,地龍仍在收拾。
“你不送我啦?”花妮凶起來。
地龍忙笑著說:“送,送!差點忘了呢。”就丟下東西,出了書鋪,隨後把門鎖上。
兩人一氣忙了十多個小時,都有點頭昏昏的。夜風一吹,頓覺清爽起來。地龍和花妮一路說著話,轉過東街,經過孔二憨門口,往南一拐,便出了鎮子。通向花妮的家,隻這一條蜿蜒土路。
土路沿上長滿了青草,踩上去軟綿綿的。兩旁是一方方菜地。黃瓜架一排排的,在月光下朦朧一片青黛。空氣清新得有點醉人。遠處,綿延十幾裏的柳樹林黑黝黝的,在夜色中陡添無限氣勢,仿佛一架大山橫在那裏。涼水一樣的風,夾著隱隱的林濤聲,從古黃河灘那裏漫天湧來,把兩個人完全給沐浴了。
花妮可能有點害怕,往地龍身邊靠了靠,又突然抓住他的手。地龍心裏一跳,想抽開,卻又停下。由她緊緊拉住。這是個怕鬼的小妹妹!——地龍立刻在心裏定了一個關係,努力不胡思亂想。但少女的氣息和她一雙溫熱的小手,卻具有那麽大的**力。自從離開鳳鳴中學,他已經三四年沒接觸過女性了。一段時間內,他甚至很討厭接觸女性。但自從這趟進城,被貓貓臭罵一頓之後,他又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報複心理。他渴望接觸另外的女性。那是一種容易駕馭的溫順的女性。幾年的奔波、辛苦,也使他每每有一種疲憊感。他希望有一個女性能來愛撫他。自從這些念頭冒出來之後,不知什麽原因,他老是想到啞巴。那個老帶著憂傷麵容的小媳婦,老是在夢中出現。但也隻能在夢幻中出現。而實實在在可觸可感的姑娘卻是花妮!她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一員。她時時在自己身邊,能看到她,聞到她。她不僅幫自己賣書,還為自己創造了一種家庭的氣氛。這是實實在在的。過去,地龍喜歡她,隻把她看成個單純而又調皮的小姑娘。可這幾日,卻老有一種親近她的欲望。此刻,這種欲望就更強烈。他覺得有一種什麽奇妙的東西在哪兒堵著。那東西老想往外噴發,弄得渾身癢酥酥的,光想在地上打滾,發瘋。花妮軟乎乎的小手,是一種無言的挑逗。他的想象具體化了!他感到一種野性的衝動,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的手攥緊了。他能感到花妮的小手在顫抖。她的渾圓而性感的肩不斷觸碰著自己。他被撩逗得一身燥熱。他想,隻要一轉身,就能將她摟到懷裏。他相信,隻要自己肯,她就決不會反抗。他決定采取行動了。他為自己壯壯膽子,看看周圍,到處都是靜靜的,這世界上仿佛隻有他們兩個。於是,他在心裏數數。心想,一數到十,就動手!他暗暗地數了:“一、二、三、四、五、六、七……”
正在這時,花妮突然說:“小心腳底下!”原來路上橫了一棵樹。是誰傍晚時刨倒的。地龍一驚,花妮拉住他往路旁一拐,隱入一片桑苗地。地龍絆了一跤,花妮扯住他,突然摟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狠狠地親了一口,轉身就要跑開,口裏“哧哧”笑。卻被地龍一把拽回來,摟到胸前。他把她抱得離了地。他感到她兩個碩大的**在自己胸前滾動。這一切都如滾雷閃電。花妮好像昏迷了,抬頭挺胸,眯起眼,舒暢地呻吟著。地龍越發不能自抑,彎腰將她放倒地上。隨即撲上去,盡著力氣碾壓。她不再呻吟,“哧哧”地喘著粗氣扭動身子,想掙脫出來。可她失望了,隻好捂住臉由他擺布。他也喘著粗氣,看她不動了,就抖著手為她解開上衣,解開乳罩,解開……一個白蠶一樣豐腴的身子躺在草地上。地龍眼裏噴火了。他急促地撕扯開自己的衣服,腦子裏就是一團白霧,身上就隻有一團火……忽然,花妮捂住臉哭了,哀求他:“你……放了……我吧!”那麽淒慘!地龍停住手,伏她臉上,吻著:“你……不願意?!”花妮哽哽咽咽:“胖墩……已經向我……求愛了。”地龍一驚:“那你剛才為啥!……”花妮把手從臉上拿開,羞慚地說:“下午……江老太疑神疑鬼……我覺得……不吻你一下……怪虧的……就……誰知你真要……”月光下,晶瑩的淚水溢滿了她的臉。那一雙眼睛裏含著驚恐。
“呔!”地龍心悸動了一下,敗興地直起腰,欲火全消!心想,這事好沒意思!他慢慢站起身,頭暈乎乎的。
花妮爬起身,穿好衣服,怯怯地走近了,哽咽著說:“地龍……不是我不願意,我真想……給你!真的!可是……胖墩他是個好人……請你千萬……別生氣……”
地龍受不了她的訴說,愧悔交加。他急忙說:“花妮,是我……不好!你別說了!我是……禽獸!和黃毛獸一樣……壞!”真的。此刻,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很卑鄙的人。花妮搖搖頭:“不不!你不是那樣的人。”地龍痛苦地把眼閉上,淚水流出來。好一陣,他喑啞著嗓子說:“我送你回家……走吧!”
風清月朗,夜空一碧如洗。兩人默默地走著,都顯得那麽疲乏,像剛剛脫離了一場劫難。
十九 深夜,柳樹林裏
前頭,就是黃毛獸和花妮兩家之間的小胡同。一走進去,驟然如臨深淵,天黑得什麽也看不見。
地龍路不熟,一點點往前摸。花妮拉起他的手:“我領著你!”地龍掙開了:“不用。”將到胡同盡頭,忽然哪裏傳來嚶嚶的飲泣聲,兩人同時都聽到了!地龍問:“誰哭?!”花妮愣了愣:“不知道。也許是啞巴吧?她常在夜間哭的。”兩人停住腳步,支起耳朵往西邊黃毛獸的院子裏聽。奇怪!聲音不是從西邊傳來,而是在南邊,在柳樹林裏!
花妮害怕了,地龍也吃一驚,莫不是柳林裏出了什麽事?花妮轉身又撲在地龍身上:“我……害怕!”
地龍沒有往外推她,一隻手攬住,輕聲說:“別怕。你再仔細聽聽。我咋聽著……像啞巴呢?”
花妮重又站好,仔細聽了一會兒,說:“像她,像她!”
“走!看看去!”地龍拉起花妮就走。
剛出了胡同口,花妮忽然說:“地龍,我看……這事你別管了。黃毛獸常折騰她的。”
地龍猶豫著站住了。是啊,隻要去管,肯定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弄不好要和黃毛獸打起來。而且,萬一不是呢?如果也像剛才自己和花妮之間發生的事,一頭撞進去,豈不尷尬!柳鎮這類事太多了,誰管得了?他咬住唇,喘出一口惡氣,扭頭就往回走。可是剛走出兩步,那飲泣聲又清晰地傳過來,細細的,像一根絲線勒疼了他的心!他又站住了。心裏折騰得厲害。不管是不是啞巴,柳林裏肯定發生著一件不情願的事!自己這麽走了,未免太膽小了!他又轉身回來。花妮還沒動地方,見地龍又折回:“咋又回來啦?”地龍說:“不行,我得去看看!”花妮說:“你別去了!”地龍說:“你要害怕,就回家。我自己去!”
他貓下腰,輕捷地穿過土路,一頭紮進柳林裏。他避在一棵樹後,循著哭聲努力張望。可是什麽也看不清。林子裏太黑。但那哭聲卻近了,仿佛隻有十幾步遠。飲泣聲斷斷續續,仿佛已經哭得很累了。“是啞巴!”花妮突然在身後說,把地龍嚇一跳。她到底還是跟來了。地龍低聲說:“別說話!”兩人都伏在樹上往那兒搜尋,終於看到一個黑影貼在一棵樹上。飲泣聲就是從那裏傳來的!但周圍好像沒什麽人。怎麽她一個人在這裏哭呢?
地龍反手扯著花妮,悄悄靠近,隻有七八步了。沒有別的動靜。兩人又靠近,弓著腰來到跟前,伸頭仔細看,果然是啞巴!她被綁在樹上的!
肯定,又是黃毛獸幹的了!
地龍毫不猶豫地說:“給她解開!”花妮上前解繩,同情地說:“你怎麽被綁在這裏?天爺!”啞巴先前隻顧哭泣,等兩人走近了,才突然發現,一時嚇得直抖。及至認出是地龍和花妮,反哭得更凶了。
花妮一時摸不著繩頭,解了一陣子沒有解開。急得身上冒汗。地龍警惕地看著周圍。突然,他從七八步遠的一棵大樹底部,發現兩點綠光!那光閃著陰森之氣,動也不動。地龍霎時緊張起來。在這一刹那間,他作出了判斷:是一條狗!是黃毛獸的那條凶猛的豺狗!他知道這條豺狗的厲害,它襲擊目標時從來都是不吭聲的。
豺狗早就發現了他們。但它一直不動聲色地臥在那裏。主人讓它在這裏看住啞巴,既不要讓她逃走,又不要讓任何人碰她。它忠於主人。自從五年多前,它在一座大山裏被主人征服以後,就心甘情願地歸順了他。那時,它才兩歲半,已是一個豺狗部落的首領。半年前,它打敗了原先的首領——一條凶惡的老豺狗,才取得了這個位置。它很驕傲,很凶橫。部落裏幾十條豺狗都懼怕它。它很風流,它可以隨便占有每一條母豺狗。那一天,為了爭奪一隻黃山羊,它的部落和另一個豺狗部落發生了一場惡戰。它凶猛地衝在前頭。雙方七八十條豺狗殺成一團,從山上殺到山下,從山下殺到山上,砂石滾滾,荒草狼藉。雙方死傷慘重,膽兒小的終於逃跑了。最後隻剩下它和對方的首領。兩條豺狗首領都已是滿身血跡。那條豺狗比它更強壯,褐色脊梁,白色肚皮,肚皮上沾滿了血和草棒。兩眼凶光直盯住它,一點點逼進。它也盯住它,一點點後退。對方在吠,露出尖利的牙齒。但它不吠,那是無謂的體力消耗。它一直往山上退,很謹慎很警惕地防守著,尋找進攻的機會。背後是一塊大石頭。它退不上去了。它用一條後腿探了探,忽然往後一挫,好像絆了一跤。對方見有機可乘,一昂頭躥上來!它卻突然閃電般躍起,迎住對方,一下咬住了那條豺狗的咽喉。兩條豺狗都摔倒了,抱成一團從山上滾下來,連同碎石,草棒,刷刷作響。那條豺狗一路慘叫,而它卻吭也不吭。兩條豺狗從山上滾到一座破廟的平台上時,它昏迷過去了,但嘴裏仍死死咬住對方的咽喉。那條豺狗終因流血過多,已經死了。
當它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廟裏。一攤草鋪上躺著一個女人,好像也半死不活的樣子。它旁邊蹲著一個男人。他見它醒了,驚喜地站起來,去拿東西喂它。好高!它還沒見過這麽高大的巨人,它有點怕他。它掙紮著想逃跑。可他卻拿來了牛肉幹,還有半碗水。它也不吭,就吃起來。它已經餓極了!它吃飽了,身上有了力氣。他又伸手撫摸它,它一張口咬住了他的手指!他疼得猛抽手,飛起一腳,將它從東牆踢到西牆,咚!它又被摔暈了。這一腳好重喲!那巨人簡直是天神。他也不再理它,又去和那個年輕的女人胡鬧。那女人不同意,但沒用。他太有力氣了。
它在廟裏躺了三天,和那個女人一樣。他喂過它三次,它咬過他三次,他踢過它三腳。每一次,都是從這麵牆踢到那麵牆,中間有兩三丈,像踢一團肉球。它被征服了。實在說,它服氣了!它知道幹不過他。可他疼它,喜歡它。它能看出來。它有主人了。這倒不錯。不用拚殺費力,就會有吃的東西。它已經沒有部落了。它成了一條孤狗。它決定歸順他。那女人也歸順他了。它(她)們都被他征服了。都隨他走出了大山,到了這個陌生的平川之地。它在路上還打算,隻要待我不好,就一定要逃走。但它終於沒有逃走。他待它太好了。他常給它肉吃。柳鎮的狗很多,都嫉妒它,把它看成一個怪物,都想欺負它。但它根本瞧不起它們。它們都不是它的對手。
它忠於主人,心悅誠服地歸順了他。但看來,一同來的那個年輕的女人不那麽情願。她老在鬧別扭,老是哭。它便不耐煩!果然,她老是挨打。活該!他打她時,它無動於衷。今天她又挨打了,打完了又拉到柳樹林綁在樹上。主人說:“看住她!”就回去睡了。
它就看住她了。臥在七八步遠的一棵樹下。有點幸災樂禍。
來了兩個人。是來救她的嗎?
地龍和花妮一人柳樹林,它就看到了。也不吠,也不動。它沒有吠的習慣,也從不慌慌張張采取行動。它隻在黑暗中盯著,發出兩點綠光。陰陰的。他們在為她解繩子了!它不能無動於衷了。它慢慢站起身,扭扭腰肌,全身舒展了,把身子往後一縮,就像當年對付那條豺狗一樣,淩空撲來!兩點綠光變成兩道弧光!
地龍兩眼一閃,立刻發現了。而花妮和啞巴都還毫無覺察!它是衝她們撲去的。刻不容緩!地龍大吼一聲:“閃開!”攔腰截住,飛起一腳,正踢在豺狗的腹部。豺狗慘叫一聲,重重地跌在十幾步遠的地方,不能動彈了。它沒想到地龍的腳也是這麽重!它瘋狂地往上爬,可是掙動了幾下,又摔倒了。它悲慘地叫起來,不是為負痛而叫,而是呼喚它的主人:“嗚嗚嗚!……嗷嗷嗷!……”
花妮和啞巴都驚出一身汗。地龍忙上前親自為啞巴解繩。啞巴穿得很單薄,長時間的捆綁已使她手腳麻木,渾身冰涼。地龍手忙腳亂,剛為她解開,她就癱了似的倒在地龍懷裏。她嗚嗚地哭著,緊緊地摟住他的腰,把身子直往他懷裏鑽。地龍的眼裏也流出淚來,胸中騰騰升起一股豪氣!他安慰她:“你別哭!你能說清你家在哪裏嗎?不會說,會寫也行。我一定把你救出去!你會寫嗎?!……”啞巴隻是哭,渾身**。花妮也來安慰她:“要不,你先到我家去吧?……”說著也流下淚來。
三個人正在那裏沒有主張,突然一條巨大的黑影將他們遮住了。地龍一驚,抬頭看,是黃毛獸站在麵前!他急忙把啞巴推給花妮,就要站起來。可是晚了!黃毛獸一拳打他臉上。地龍還沒站穩,就摔倒在地上了。他一聲未吭,覺得半邊臉麻木了。左眼模糊得什麽也看不清。黃毛獸驕橫地哼了一聲:“你想勾啞巴?沒門!混蛋東西!”一把從花妮手裏扯過啞巴,拎起來就走。
地龍被激怒了。他從地上爬起,一步躥過去,猛伸腿,黃毛獸像被杠子掀倒的一條大牯牛,“咕咚!”栽到地上。連帶啞巴也撲倒了。花妮嚇壞了,大叫一聲,愣了一霎,衝上去把啞巴拉起來。一邊大聲呼喊:“來人哪!——”柳林頓時響起嗡嗡的回**聲。
地龍也愣了一下。這一瞬間,他意識到要和黃毛獸拚個你死我活了。他緊緊腰帶,張手撲了過去。他要趁黃毛獸沒站起來,將他打垮。這一時,他是那麽亢奮,那麽衝動,是那種渴望大廝殺的衝動!是一種發泄欲火的瘋狂!
他像一匹豹子撲了上去!
黃毛獸這一跤摔得很重。他塊頭太大,好一陣沒有爬起。但他似乎不急於爬起來。這一跤使他領教了地龍的力氣!他不敢輕視他了。他聽到背後一陣疾風般的腳步,來到了!他猛地一翻身。地龍撲了空,一下撲倒地上。地龍知道上當!急忙打個滾。兩個人幾乎同時站立起來,相距隻有三四步遠。都喘著粗氣,虎視眈眈地盯著對方,恨不得頃刻間把對方撕碎了!
突然,地龍和黃毛獸像兩頭公牛一樣對著撞過來!隻聽“撲”的一聲,又都倒在地上。接著便翻滾起來。地龍被他壓住了。黃毛獸身子重,占著很大的優勢。花妮和啞巴都嚇呆了,可又不敢上前拉。事實上,她們也拉不開。於是,花妮又拚命地大叫起來:“快來人啊——!救命啊——!……”啞巴也急得亂叫:“哇哇哇哇!……哇哇!……”
柳林距離街裏半裏多路,加上林木阻隔,很難會有人聽到。況且此時已是後半夜,都已沉沉睡去,哪裏會有人來。兩人喊了一陣,隻驚動了一個人,就是花妮的母親。十點多鍾時,她從書鋪子裏回來,就在**和衣躺下了。她以為睡不著,可她睡著了。自從花妮去了書鋪,她更勞累了。可在睡夢中,忽然聽得一陣呼救聲。她嚇得激靈坐起,又下了床走到院子裏。是花妮的聲音!怎麽會在柳林裏呢?天哪!莫不是出了什麽事?她嚇壞了,急忙往外奔,踉踉蹌蹌,直撲林子。她很快就找到了他們!天爺!她嚇得牙巴骨直磕。花妮看是母親來了,急忙拉著啞巴迎上去,把剛才的經過簡單說了一遍。三個女人抱在一起發抖,眼睜睜看著黃毛獸和地龍在地上滾打,卻不敢解勸。
奇怪的是,黃毛獸和地龍既不喊叫,也不咒罵,隻沉重地喘著粗氣,你一拳,我一腳:“咚!噗!咚!噗!……”他們在林間的空地上翻來覆去,地龍又被壓在底下了!他竭力想掙脫撕扭的局麵。這樣,他老是吃虧。可他掙不脫。他被黃毛獸擠在一棵樹上,再也翻滾不動。他身上像壓了一堵牆。黃毛獸的大拳頭雨點般往下砸,地龍滿臉黏糊糊的,已被打出血來。他痛苦地擺動著頭,躲閃他的拳頭,可他擺脫不了拳頭的跟蹤。他閉上眼,不躲了,任他打,咬緊牙關,不吭一聲。卻攥緊拳頭,對準他胸口窩猛力搗去!黃毛獸痛得“啊”一聲,身子搖搖晃晃,拳頭也軟塌塌的,沒力氣了。地龍又竭力一拱身子,將他掀倒。地龍借助樹身,想往上爬,可是起不來了。他兩條腿抽筋,直抖。黃毛獸氣喘籲籲,沉悶地咳了幾聲,掙紮著爬起來,還要撲打。這時,花妮和啞巴同時尖叫著衝來,將他攔住。啞巴“撲通”跪倒,抱住黃毛獸的腿,哇哇大哭。花妮也嚇得直哭:“別打了!你們都別打了!……”花妮娘也抖抖地奔過來勸說:“你們要打出人命來的呀!……”
黃毛獸不打了。事實上,他也沒力氣了。剛才地龍那一拳打他胸口上,很重。他喘著粗氣,啐了躺在地上的地龍一口:“小子!你……聽著,我們家的……事,不許你插一手!……”忽然又劇烈咳嗽起來。
地龍躺在地上,不能動彈了,可腦子還清醒。他也喘著粗氣:“黃毛獸,你也……聽著!你怎麽把啞巴……弄來的,我非搞清……不可!”
“什麽!?……好!算你小子……有膽。”黃毛獸猛一愣,突然,咬牙切齒,“你奪走……宅基,又來拆散……我的家?……當心逼急了……我會……宰了你!”
地龍說:“那好,咱走著……瞧吧!”昏昏沉沉,像要睡著了。
黃毛獸伸手拉起啞巴:“走!跟我……回家……往下,我再也不會……打你……了!”搖搖晃晃走了。
那條被地龍踢暈的豺狗躺了一陣,這時也掙紮著爬起身,一步一歪地隨在後頭。在經過地龍身邊時,它眼裏閃著可怕的綠光,陰陰地嗅了嗅。它嗅到一股血腥味。
地龍仍在地上囈語似的說:“咱走著……瞧吧!……”花妮母女趕緊上前,把他扶起來。地龍的上衣已被撕成條條縷縷,半**脊梁,脊梁上滿是和著汗水的爛泥。他抱住一棵樹,雙腿仍顫抖不止。花妮母女急得在一旁直說:“天爺!這怎麽好,人被打成這模樣!……”
地龍歇息了一陣,雙腿不抖了,說:“你們……回家吧,我不要緊!”鬆開樹身,就要走,卻差點栽倒。花妮又趕緊扶住:“我送你回去!”地龍一甩手:“不用!你們……走吧。”他覺得今天很丟臉。
二十 狼崽子還血
嶽老六天明起床,要去柳鎮趕會,操辦一些家什。他早早吃點飯,就出了門。老伴追出來:“老頭子,你到書鋪裏看看地龍,這孩子是咋啦?也不來一趟!……”從昨天晚上,她就心緒不寧,老覺得兒子出了什麽事。
嶽老六頭也沒扭:“知道!”氣哼哼的。他當然要去書鋪子!
一路走,路上人絡繹不絕。牽豬趕羊的,挑擔推車的,更有那些姑娘小夥子騎著自行車,嗖嗖地往前躥。人們互相打著招呼,笑著說著,直往柳鎮方向擁去。
嶽老六走不快,隻好在後頭跟。十多裏路趕到時,大老遠就聽柳鎮街裏人聲嘈雜。他離開河灘小路,正要往街裏拐,忽然看見黃毛獸背著鳥籠子從一片樹林裏閃出來。他想躲開,便低著頭往北去。可是來不及了。黃毛獸正遠遠地招呼他:“六舅!你來趕會?”一邊走過來。
嶽老六不能走開了,隻好站住:“我去會上看看!也沒啥事。”臉上就有些不自然。自從兒子打贏地皮官司,他就老覺得欠著人家什麽。
兩人往一起湊。走近了,便都同時摸煙。黃毛獸掏出一支帶過濾嘴的,抽出一支:“六舅,你抽這個?”嶽老六舉舉手裏的煙袋:“這個有勁!”他看黃毛獸麵色很難看,臉上還有幾個血道子,就驚問:“你……這是咋的?”黃毛獸忽然眼圈兒紅了,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六舅,你跟我到那邊。我正要給你說……”
他在這裏等了好久了!他估計嶽老六今天會來趕會。
昨夜打完架回去,到天明也沒睡著覺。地龍末了一句話差點讓他腦袋炸開!這許多日子,他一直在暗中謀算地龍的書鋪子,卻萬沒料到地龍昨夜冷不丁提起啞巴的事,還要非搞清來曆不可!這句話的分量比打他心窩上那一拳還要重。黃毛獸真有點兒慌了。那是他準備死了帶走的秘密!在這之前,他還以為地龍僅僅是想勾引啞巴呢!
這一手又出乎他的意料!
要是把戰火引到自己頭上來,就大為不好了。他不能任其所為。他必須阻止他。但看來,僅靠武力是不能征服他的。那小子也是個不怕死的角色。威嚇顯然無用,隻能給他火上添油。於是,他想到了嶽老六。他知道嶽老六是個老實本分的人。打完那場地皮官司,他幾次來給自己賠禮道歉:“外甥!六舅對不住你。地龍那孽種……我管不了他……權當你不和他一般見識!”那時,黃毛獸很冷淡,但卻從此知道,他並不支持地龍。如果再把這事告訴他,慫他和地龍鬧一場,讓那小子後院起火,要比自己出麵高明得多。
嶽老六被他扯著袖子拉到林子深處,心裏就有點慌,莫不是又和地龍有關!他正在狐疑,黃毛獸突然雙膝跪倒,放出悲聲來:“六舅!我被地龍逼得不能活啦!……”
嶽老六大吃一驚,急忙彎腰拉起:“外甥,這是咋說的?!……”
黃毛獸一時哭得鼻涕兩行,把地龍如何多次勾引啞巴,如何昨夜在林子裏將他暴打一頓,如何說要奪走啞巴,將他夫妻拆散,添油加醋述說一遍,然後又哭訴道:“六舅!我黃毛也是八尺男兒,人不傷心不落淚啊!我自小沒娘,四十多歲才娶個媳婦,千難萬難不容易!地龍占了……那五分宅基,還算……罷了!他不該再想占我女人啊!……”黃毛獸本來用的是哀兵之計,可說著說著竟動了真情。他回想自己半生飄泊,備嚐人生五味,一時竟大慟不止。
嶽老六已經氣得青筋暴起,連連跺腳:“這個畜生!……傷天害理呀!……”再也說不出話。黃毛獸看嶽老六火起,抹抹淚,又輕中帶硬地說:“六舅!我是看在你老人家的麵上,一忍再忍,一讓再讓。你若管呢,我黃毛聽你一句話!你若不管,我就和他拚個死活。反正,我活著也沒意思啦!……”
嶽老六一聽慌了。他忙截住黃毛獸的話頭:“外甥!再說,你們倆是表兄弟,可不能拚命!我去教訓他,我去!我這就去!你候我的音訊!你六舅決不讓你……再受委屈!”說罷,怒氣衝衝,奔街裏去了。
今天柳鎮街上到處是人,三道街二麵二排滿了出售的東西。蔬菜,糧食,百貨,雜品,要什麽有什麽。牲畜市場和雜耍賣藝的場子,都擠到街外的空地上去了。
地龍的書鋪子格外熱鬧。四官鄉的年輕人要買書的很多,三間書鋪擠得滿滿的。以往賣書,都是顧客到書架自由選擇,選好了付錢。可今天人太多。初時隻有花妮一個人上班。她怕丟了書,就在書架前拉了一道繩子,顧客要哪本,她就拿哪本。一本收了錢,再賣下一本。她忙得滿頭是汗,硬是照應不過來。一些人等得不耐煩,便凶她:“快一點好不好!”“看你慢騰騰的!”還有一個小青年挖苦她:“地龍花錢雇人,也選個清爽一點的。咋揀下這麽個胖丫頭!……”氣得花妮和他吵了一陣子。她都要急出淚來啦。昨晚回到家,母親就勸她:“花妮,咱別書鋪裏幹了,惹是非哩!你沒看黃毛獸……”花妮沒好氣地說:“地龍受了傷,這節骨眼上不去,對得起人嗎?”母親噙著淚,不好說什麽了。今兒一大早,花妮就來書鋪了。比往常來得還早。地龍還躺在**,渾身疼痛。一看花妮來了,就要起床。花妮說:“你躺著別動!好好養養傷,今天我自己幹!”挽挽袖口,就收拾書鋪。地龍想了想,隻好由她。心裏卻挺感激。
花妮和人吵架的時候,他躺不住了。他不能看著花妮受委屈,就掙紮著爬下床,正要從裏間出來,忽然聽到林平的說話聲:“啊呀!怎麽吵起來啦?”有人給他說了一句什麽,林平忽然笑起來,勸解道:“算啦算啦!花妮一個人忙不過來,大家包涵一點。來!花妮,我替你拿書,你來收錢,行不?咦——地龍呢?”花妮說:“他在裏頭躺著呢。”“咋?病啦!”花妮低聲說了一陣什麽,林平一頭撞進裏間:“地龍!不要緊吧?”這時,地龍聽到林平說話,剛又躺下。一看林平來了,隻好又坐起來,低下頭說:“沒啥。”他不願讓他看到自己臉上的傷。可林平還是看到了,吃一驚:“半邊臉還腫哩!快躺下!外邊生意忙,我幫你賣!放心好了。——哎?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地龍說:“不用。”就躺下了。林平看他躺好了,轉身要出去,忽然又折回來,坐到床沿上,笑眯眯地說:“哎!地龍,今天貓貓來了呢!”
“她在哪裏?!”地龍猛欠身,幾乎是衝口而出。可忽然又覺到失態,慢慢躺下,掩飾地閉上了眼。
林平都看到眼裏了。笑笑說:“她在茶館那兒算命呢!有個老先生,眉毛胡子都是白的,人也長得斯文,說是演周易。圍了一圈人。我說,別是騙人吧!人的命還能算出來?她說:‘你懂什麽?周易是科學!’就擠進去了!”
地龍心裏一動,她還是那副性格!可她算命幹什麽呢?就問:“她到底幹什麽來啦?”問了又後悔。但他又實在想知道貓貓這趟來柳鎮和自己有沒有關係。人的感情也真是奇怪!
林平又笑了:“她說來趕會,看看熱鬧,解解悶。還有,昨天我回家去了一趟,看看老母親。回來時經過縣城,我去看她。聊了一陣子,我說起前些日子從嶽莊回來——噢!忘了告訴你,那天下鄉,我經過嶽莊,見到你父親母親了呢!”
地龍看著他:“你去我家啦?”
“不僅去啦,還吃了晚飯!兩個老人都想你啦,抽空回去看看吧!——就是那天,吃過晚飯回來時,在樹林裏迷了路,無意間摸到影柳庵去了!和那位尼姑師父閑談了一陣子。聽得出,她是個學識淵博的人,對許多事極有見識。她稱自己是出家未出世,假尼姑。我猜想,她肯定有不平凡的經曆和難言的苦衷,可惜她不肯說。我把這個神秘人物給貓貓說了,她極感興趣,一下子跳起來:‘啊喲!有這麽個人?明天我去拜訪她!’我說:‘你又不出家,拜訪她幹什麽?’貓貓說:‘那可不一定!說不定我會削發為尼呢!’說這話時眼圈都紅了。我很納悶,就問她:‘又遇到什麽不順心的事了吧?’她說:‘沒有!’我說:‘是地龍得罪了你?’她說:‘你別提他!’我說:‘咋的?’她說:‘地龍是天下第一號傻瓜!’我就笑了,知道你肯定惹著她啦!就問:‘他是第一號傻瓜,你呢?’她說:‘我是特號!’停停又說:‘那個大憨熊!我就不信傻不過他!’恨恨的。我笑得肚子疼,就說:‘天下有比精、比能的,還有比傻的呀?’她也笑了:‘咋說我是特號傻瓜呢!’說著眼淚就出來了。我看著不對勁,又試探她:‘明兒去柳鎮,去不去看地龍呢?’她一背臉:‘看他個鬼!我恨死他了!’喂——地龍,你們到底怎麽樣啦?”
地龍也不吭氣,翻翻眼,心想,還問我呢?問你自己吧!林平看出他的意思來了,有點尷尬地說:“我知道你還誤會著我。其實沒必要!我愛過她,追求過她,但我沒搞陰謀。當初都告訴你了!你應該記得。可我失敗了,半年前就失敗了,失敗得很慘!今天沒時間細說,以後再慢慢告訴你。我看出來,貓貓還在愛你,從骨子裏愛!邪門!”
地龍聳聳肩,不以為然地說:“屁!前幾天,她還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林平苦笑了:“我想挨罵還撈不到呢!女人就這樣。她要一對你客客氣氣的,就完蛋了!……”
正在這時,門外一聲肆無忌憚的喊叫:“林平在這裏嗎?”
花妮應了一聲:“在!”就往裏間喊:“林書記,有人找!”
林平低聲說:“貓貓來了!喊她進來吧?”
地龍一把扯住:“別讓她來!也別告訴她我在這裏!”這一陣,他心裏很亂。他想起多日來對她的猜疑,想到昨晚和花妮的親近,忽然有一種失貞的感覺和惶恐。
林平隻好迎了出去:“貓貓,我在這兒!”
“知道你會在這裏!走吧,陪我去影柳庵!”
林平猶豫了一下,賠笑說:“今天……地龍有點不舒服,花妮一個人忙不過來,我想幫他賣賣書。要不,你也來吧?等下午不忙了,我再陪你去,行不?”一屋青年人都驚奇。一會兒看看漂亮放肆的陌生姑娘,一會兒看看他們的林書記。不知這姑娘為什麽這麽厲害。連他們的鄉團委書記都怕她似的。
貓貓旁若無人,衝林平恨恨地一咬牙:“馬屁精!——你不去,我自己去!”轉身走了。一屋年輕人都笑起來。幾個小青年亂起哄:“咋像個女妖精!”“嗨!別亂說,說不定是林書記的老婆!”有人就喊:“林書記,你怕老婆呀?要不要我們幫你揍她一頓?”大家笑得更開心。這些鄉下小青年粗野得很。林平紅著臉製止大家:“別瞎說!買書賣書!誰買?……”
外間的哄鬧,地龍都聽見了。他知道貓貓罵林平是給自己聽的,心裏愈覺不安。而林平的坦誠,又令他從心裏佩服,這家夥,是個當官的料!
書鋪裏好不容易恢複了正常秩序。有林平幫助,花妮不那麽緊張了。不大會兒竟賣出一百多塊錢的書。
正在這時,嶽老六一頭撞進來,殺氣騰騰地大喊:“地龍!地龍!……”一個小青年被他撥拉得差點摔倒。
花妮先看到了,驚慌地扯扯林平:“你、你看!……”
林平正從書架上拿書,一轉臉,也吃了一驚。他看嶽老六氣色不好,忙丟下書招呼:“大爺!你來趕會?買點什麽東西?……”
嶽老六三間屋一掃,不見地龍,怒衝衝又問:“那孽種呢?”花妮看他要吃人的樣子,忙說:“他、他在裏間躺著呢……”林平忙衝她擠眼,上前說:“大爺,你找他有事?他身體不舒服……”
嶽老六也不理他,一步跨過攔人的繩子,直奔裏間。地龍已聞聲坐起,一看爹來了,就要下床。嶽老六臉色鐵青,揪住他一隻耳朵:“啪!啪!啪!……”連連在他臉上摑了七八個耳光:“畜生!你想蹲大牢了不是!……”林平已隨後追來,趕忙拉開:“大爺!你這是幹啥?有話好說,地龍還病著呢!”
地龍被他打得暈頭轉向,兩耳轟鳴,本來還腫脹的臉上,頓時暴起一道道紅印子,滿頭滿腦火辣辣地疼。他茫然地看住暴怒的父親,不知究竟為了什麽。
嶽老六被林平拉扯著,仍掙紮著要去打。但他掙不開。就水牛一樣喘著粗氣,喉嚨裏咕咕響,憋了半天,才冒出話來:“你昨夜幹的好事!憑……憑什麽去管啞巴……的事?你、你憑什麽!你得寸進尺!爭了這五分宅基,再去……爭人家老婆!你還算個人嗎?……”他暴跳如雷,叫罵不止。引得街上趕會的人都擁來,圍著書鋪子往裏張望:“出了什麽事?”“嶽老六揍兒子哪!”……
地龍如夢方醒!肯定是黃毛獸截住父親告了狀!小人!他翻翻眼,看看暴君似的老爹,沒有吭聲。隻扁扁嘴,吐出一口血沫子。一伸腿又躺**了。他知道,這件事給他說不清的!
嶽老六再次被兒子的輕慢激怒了!他猛地推開林平,撲到床前,摸起地龍的一隻鞋子,劈頭蓋臉又打:“劈啪!劈啪!……”林平忙躥上去,一把奪下鞋子扔了,又攔腰將他抱起:“大爺!你咋不分青紅皂白就亂打哩!……”拖住他就往外間去,又一直拖到門外:“大爺,你先到我那兒去!……”嶽老六像發了瘋一樣,在林平懷裏亂竄亂蹦,一路叫罵:“……宅基……啞巴……你狗日的黑了心!……你就不怕鄉親們罵你缺德!……這書鋪子從今兒起,給我關門!……”
看熱鬧的人呼啦圍上來,伸長脖子往裏看。四官鄉的百姓中,有許多人認得嶽老六。在他二十年的單幹生涯中,曾有過多次大會挨鬥、遊街遊鄉的曆史。嶽老六也算得上這一方名人了。都知道他認死理,也佩服他的骨氣和耿介。開書鋪的黑臉小子是嶽老六的兒子,大家也都知道的。但今天為何這般和兒子慪氣,僅憑嶽老六前言不搭後語的叫罵,終於還是不甚了了。於是便互相打聽,於是便有一些街上人在那裏解說。
此時,江老太的周圍也站了一片人。她忘了賣瓜子,正在擠眉弄眼地說著什麽。昨晚地龍和黃毛獸打架的事,她並不知道。但憑她靈敏的嗅覺,斷定出了什麽事情。也就不失時機地做起宣傳來。她從地皮官司說到書鋪子,從地龍勾引啞巴(她極憤慨地說:“我多次親眼看見!”)到如何引誘胖姑娘花妮,說了個雲山霧海。一群鄉下人聽得呆了。
對地皮官司一案,四官鄉的百姓也早有所聞。一個鄉下人到街上開店,是很引人注目的。孰是孰非,和街上人所見略同。但談起來時,卻是另一樣說法:“嶽老六的兒子雖則無理,卻為鄉下人爭一口惡氣!街上人何曾講過道理?”這話還是那位讀過關雎的老先生說的,因此傳開來便極有權威,一時竟眾口一詞,輿論一律。可現在聽到地龍在街上招惹女人的事,便不免有些汗顏,仿佛地龍為鄉下人丟了臉。於是就有一位老者說:“讓老六教訓他一頓也好!小小年紀,學得沒皮沒臉,全不知個廉恥!”但接著就有一個年輕人不以為然:“呔!街上的女人全是些**,不知是誰勾引了誰哩!”此話很得幾個人響應。江老太模糊聽到了,變色道:“你們胡唚些什麽?……”又一個素和江老太熟悉的鄉下漢子打諢說:“他們說,當心地龍把你也勾了去!”一片鄉下人都開心地笑起來。江老太被耍,惱怒道:“放你娘臭屁!——那黑小子敢碰碰老娘,我一刀給他割了去!”那漢子又逗她:“割了去?你一個人拿回家玩呀?”又是一陣哄笑。江老太氣得紫了臉皮,連連拿手捶那漢子:“都滾都滾!你們這些鄉下佬!……”鄉下佬們便嘻嘻哈哈散開,又去圍看嶽老六。
此時,丁字街口已經圍得水泄不通。林平熱出一身大汗,也沒把他拉走。嶽老六依然在大喊大罵,已經聲嘶力竭。他被兒子氣昏了頭。多日來的怨憤全爆發出來了。兒子一個多月不回家,僅為賣書倒還罷了,卻做出這等下作事,把他老臉失盡,他豈能不惱?
嶽老六一生耿介,有他古老而執拗的做人標準:為人立世,不可虧心!因為單幹的事,他雖曾多次被遊街示眾,但每次都是昂首闊步,麵不改色!他覺得那不丟人!而兒子貪求非分之物,謀人妻室,卻屬大惡大醜!虧心!此時,他捶胸頓足,後悔當初不該供兒子上學,更不該讓他賣書!他曾多次教導兒子:“莊稼人應以農為本!土地不隻養人肚皮,也養人心性哩!腳插黃土背朝天,能叫人清心寡欲。兩腿一邁進花花世界,人便要生邪心!”那時,兒子嗤之以鼻。可現在應驗了!他相信他的哲學是最偉大的真理。他必須拯救兒子,重新把他拉回土地上去!強按住脖子,看著土地,看著百草五穀,讓他目不斜視,才能收心、靜心!嶽老六有一句名言:“莊稼人不會讀聖賢書,就靠讀五穀修身養性哩!”他決意要再造兒子了!
他再一次盡全力摔開林平,撲向書鋪子。人群呼啦啦閃開一條巷子!嶽老六悲愴地呼喚:“地龍!我的……兒呀,你若還是嶽老六的種,就聽爹一句話:關上……鋪子,回家!……咱回家呀!……”
喧囂的丁字街口,頓然如刑場般死寂!人們駭然而佩服地盯住他兩鬢蒼蒼的頭顱,盯住他樹皮樣的老臉,盯住那張幹黃的老臉上橫溢的淚水,猛感心尖兒都在顫!……
突然,圍觀的人們又紛紛抬起頭,把心收緊了。隨著一聲野狼般淒切的長嚎,從書鋪裏衝出一個血頭血臉的人,是地龍!他已被嶽老六打得麵目全非,頭腫得像發麵團。剛才,嶽老六在當街的叫罵,他全聽到了。一個糊塗的嚴父!一個暴戾的君王!他再也不能忍受了!
此時,他醉漢似的迎住嶽老六,兩腿叉立,踉踉蹌蹌站住了。他還在搖晃,但他站住了!兩眼射出困獸樣的凶光,那凶光裏閃著瑩瑩淚花。雙手可怕地攥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攥緊。但終於還是鬆開了。他把兩道惡眉壓得很低很低,兩片唇秋葉似的抖個不住,好一陣,才擠出幾個字:“爹!……今天再叫你一聲……爹!從此……以後,”他突然一咬牙嚎起來,“我不再是……嶽老六的兒子!我不姓嶽!我、我姓……狼!我是……狼崽子!我給你……當兒子……二十二年,也當夠了!當夠啦!”
嶽老六氣得二目癡呆,一跺腳罵道:“畜生!你、你說什麽?!你敢說不是……嶽老六的種?你身上流的是……我的血!”
地龍暴怒地一把扯下褂子:“好!你的血……我今兒當街……放!還給你!”閃電般從腰間抽出一把刀子,猛往臂膀上紮去!一股殷紅的鮮血咕嘟嘟竄出來,濺了一地!……
前頭圍觀的人紛紛倒退,一片驚呼!一個壯實的鄉下小夥子飛步衝出去,一拳把地龍打倒,奪下刀子扔在地上,旋即雙手掐住他那條臂膀:“快來人哪!按住他!……”
林平和許多人一齊搶上前去!
嶽老六愣著、愣著,突然大吼一聲,噴出一口血,昏倒在地!……
柳鎮廟會像挨了炸彈!
人們奔跑著,擁擠著,潮水般向丁字街口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