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多餘的人
貓貓一氣之下離開書鋪,擠出廟會。一個人奔南河灘影柳庵去了。
影柳庵南麵遙望古黃河殘堤,北麵依傍河灘大林莽。門前一片野湖,呈菱形,方圓二十餘裏,周圍長滿野生蘆蒲。從岸邊往外鋪展,東西兩麵,野草繁茂,一如廣闊的草原。草原上百鳥起落,萬蝶翩躚,盎然一派生機。就在這大草原中間,野湖如一方菱形寶鏡,倒映藍天。清冽冽的湖水中,柳影綽約,虛無飄渺。影柳庵因此而得名。
這片野湖,當地人稱為“湮子”。
湮子裏埋藏著一個千古悲劇。
據周圍縣誌記載,這裏原有一座古商埠,名蟠龍鎮。是個水旱碼頭。明末時就已經很繁華,號稱八街七十二巷。街巷之間,遍布工商作坊、生意店鋪、酒樓妓館。可惜後來一場黃水,將這座數百年古鎮湮滅地下。
這一帶原屬古黃河下遊。黃河流經這裏時,由於泥沙大量淤積,已成“懸河”,河床高出堤外數丈。滔滔黃水幾乎是從蟠龍鎮頭頂橫空流過。鹹豐元年的一個秋夜,黃水突然破堤而出,如百萬牛吼,直撲蟠龍鎮。頃刻間刺出這一巨大的菱形水窩。幾百年古鎮被掀了個底朝天。八街七十二巷化為烏有。凶猛的浪頭又從水窩一躍而起,潑蹄四奔,才使幾百裏平原變成泱泱澤國。
黃水過後,這水窩就成了積水潭。泥沙沉澱下去,黃河水還原其雪山源頭的本來麵目,清冽澄澈,寒氣徹骨。老百姓說,“湮子”深不可測,四兩生絲打不到底。故而潭心水色發黑。一座古鎮湮滅其下,水底常有異聲。更深夜靜時,伏在岸邊草叢中,能聽到水底渺渺有吹歌彈唱之聲。而晨暮時分,蟠龍鎮會從水底浮出,街巷酒樓,車馬行人,清晰可見。據說,曾有一位老人到柳鎮趕早集,經過“湮子”旁邊時,不見水麵,隻一座鎮子在晨霧中浮動。街巷繁鬧,吆喝叫賣聲不絕於耳。行人摩肩接踵,皆古衣古帽。時有兒童戲耍,女子調笑。老漢正驚異間,忽見一匹黑色驚馬在街上狂奔,昂首嘶鳴,蹄聲急如驟雨,三五兒童眼看被馬踏倒!老漢大喊一聲:“閃開!”忙撩衣撲上去,意欲攔截驚馬,卻一頭栽進深潭。等他好不容易爬上岸時,回頭再看,哪裏還有什麽街巷驚馬?隻有煙波浩渺,一派水色!
類似的傳說,還有許多。更有被幻影迷惑,一頭撞進深潭永不複返者。
所有這些,都給“湮子”披上一層神奇可怕的色彩。尋常無事,很少有人到這地方來。
貓貓快要鑽出柳樹林時,看到一座茅屋,孤零零的,便估計是影柳庵了。一路走來,兩腿酸酸。一隻高跟鞋也扣掉了底子。她索性把兩隻鞋都脫了,拎在手中,赤腳走路。影柳庵院門屋門都虛掩著。她喊了一陣,沒有人應,便一頭撞進去。裏外搜索,也沒見個人影。她又反身出了院子,往“湮子”方向張望。仍看不到一個人。卻見天然一片野湖,極為幽靜。便慢慢走過去,沿湖岸溜達。心裏又失望,又煩亂。可又不想馬上返回。她真不想離開這片難得的清淨處,哪怕一個人多呆一會兒也好。
世俗人間,竟有那麽多的事讓她傷心。連貓貓自己也想不到,她也有消沉、脆弱的時候。
幾年來,貓貓曾是風靡縣城的人物。她的美貌,她的永遠是最時髦的著裝,她的新式裁縫學校,她的不羈的性格,總是那麽引人注目。你隻要生活在縣城,便會時常感到她的存在。
她從大街上走過,會留下一路香氣,一路笑聲。行人莫不回首驚歎。她到誰家做客,要吃就吃,要喝就喝,談笑風生,如入無人之境。全不顧忌別人怎樣說她。而喜歡議論她的人又那麽多。茶餘飯後,談一會兒貓貓,能長精神、助消化。
公正地說,其間很多人,特別是一些年輕人,都在羨慕她、佩服她。公開或隱蔽地把她看做自己崇拜的女神。有些多情的小夥子,還給她寫了求愛信。
但更多的人,包括機關幹部、工人、店員、家庭婦女和受人尊敬的長者們,在談起貓貓的時候,卻別有一番深沉,別有一番情趣。雖然語言有高雅粗俗之分,但意思卻是一樣的:貓貓是個**的女孩子!她是這個縣城的災星,是一枚能量極大的毒菌!任其下去,會把整個縣城的生活攪亂的!
這種擔心不失為英明的預見。
果然,貓貓和她的裁縫學校,產生了想象不到的吸引力。不僅縣城和郊區鄉鎮的職業裁縫,一批批報名學習,連一些職工家屬和待業子女也躍躍欲試。縣城人家一般都有縫紉機。再不學點新式樣,機器隻好作廢了。光靠買成品衣,誰家有多少錢?吃飯穿衣,在人們的生活中,畢竟太重要了!
於是,一些家庭發生了爭吵。女人說:“我想去裁縫學校。”男人說:“去那裏幹什麽!”女人說:“學裁剪呀!”男人眼一橫:“學瘋張!不能去!”女人膽兒小的,便不吱聲了,心裏卻極不高興。女人刁潑的便頂撞道:“喲?你什麽都管著呀!說一聲是抬舉你,我想去就去!”於是就吵,於是就打起來,甚至鬧到要離婚的地步。一些女孩子也是如此。先和父母商量,不同意就鬧,哭哭啼啼。實在阻攔不住時,憤怒的丈夫、父母們便約法三章:隻準白天去,不準晚上去!隻認老師,不交朋友!隻學技術,不學思想!如此等等,作為補救措施。
貓貓和她的裁縫學校,不僅影響著全城幾乎每個家庭的穿戴,也在潛移默化中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情趣。
愛美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起來啦!
不僅姑娘和小夥子愛美,連結過婚的男男女女也愛打扮了。穿一件時裝,照照鏡子,抹點什麽香水。一開始在家偷偷演習。後來漸漸大膽。穿上去大街,去工作單位。碰上要好的同事(包括異性同事),撒個謊,羞羞怯怯地說:“別人給代買了一件衣服,太鮮亮了吧?”“哪裏?好看!”“真的嗎?”“真好看!”大家由衷地和不由衷地讚美著。
也有的丈夫下班回來,突然發現妻子穿一件新衣,正在鏡子前自言自語:“真好看……”臉紅紅的。這類妻子多因丈夫古板而脾氣壞,做件新衣不敢穿。隻偶爾偷偷地自我欣賞,自我陶醉,求得心理上片刻滿足。卻不料被丈夫撞上,大喝一聲:“哪來的?!打扮這麽好,和誰約會去!”有的還察言觀色,把房間旮旯搜尋一遍,唯恐哪兒藏著一個“郎”。
於是,種種誤會出現了,種種爭吵發生了。家庭出現破裂。可巧有一段時間,縣城離婚率升高,流氓犯罪案增多。竟有人追根尋源,歸罪於貓貓和她的裁縫學校:“都是她!一條臭魚沾得滿鍋腥!”
在人們的記憶中,解放三十多年,似乎還沒有一個人能像貓貓這樣對整個縣城的生活產生這麽大的影響!有幾個受人尊敬的長者回憶,隻有當年淪陷時,一個大力提倡洋貨的商會會長能與之相比。但那家夥是漢奸,不久就被大家打死了。還有一個,就是三十年代那個名叫梨花的姑娘,為抗婚賣身娼館。但當時也就是把整個縣城震動了一下。梨花不久失蹤,而縣城的女孩子也沒誰學她去當妓女。事情過後,縣城依舊那麽平靜。她隻像一股過路風。
但貓貓卻是一股旋風。從西關那座小院裏一直旋到大街小巷,整個縣城都被這旋風籠罩著。想擺脫也擺脫不了。在許多人看來,她旋起的是香風毒霧,使人受毒受害而不自覺。她把人們的神經都搞得錯亂了。在這個閉塞古老的縣城裏,女人穿衣服曆來講實用,講包裝。誰要把胳膊腿兒露出一截來,便被視為有傷風化。言談舉止,講究言不高聲,笑不露齒,走不顧盼。可漸漸地,這一切都在變。年輕人不是奇裝異服,就是束胸露臂。傍晚乘涼,兒媳婦穿個褲頭背心和公公坐在一起,毫不害羞。有什麽事了,把懷裏孩子往公公麵前一放:“爸!你看他一會兒。”兩個奶子能擂到你臉上。公公急忙把眼閉上,“慘”不忍睹。
而這一切,似乎都源於貓貓。源於那個不正經的女孩子。
當然,她不是漢奸。不是那個叫梨花的妓女。
但又可惜不是!
否則,會容易對付得多。
於是,人們隻好用白眼、唾沫、辱罵、流言以示憤慨,以示討伐。一天夜間,貓貓外出歸來,剛走到校門口的巷子裏,突然從黑影子跳出幾個人,一陣拳打腳踢,把她衣服撕得稀爛,然後呼嘯而去。天明,全城都傳著一個消息:貓貓帶著學員半夜出來拉男人,被人打了!當天,城關派出所派人找她談話,要她“說清”。貓貓咬咬牙,盯住那個民警:“無恥!我拉你啦?!”民警無言以對。是呀,她拉了誰呢?他找不到被拉的男人。她是個受害者。
善良而恪守古老傳統的人們,並不認為這樣對付一個女孩子有什麽殘忍。在他們看來,貓貓之於縣城,就像當年妲己之於殷商,禍害大焉,罪孽深焉。懲罰一下並不過分。甚至有人對公安機關無動於衷甚表憤慨:“看看她那個裁縫學校,一天到晚,男女混雜,嘻嘻哈哈,半條街不得安寧!一窩子妖精!”
於是,有許多人往縣裏反映,言說貓貓的裁縫學校,說不準是個流氓窩!民心如此,縣委不得不重視起來。於是責成公安機關嚴密監視,伺機偵破。公安機關派出一名女偵查員,以學裁剪為名,打入裁縫學校。觀察許久,倒是有幾對青年男女在談戀愛,打得火熱。但並無什麽越軌行為。夜間,派出所以治安為名,又搞了幾次突然檢查,仍然一無所獲。公安局長反而讚歎:“憑貓貓一個姑娘,領著上百男女,居然沒有出事,也難為她了!”
縣委領導也就泄了氣。但鑒於民心鼎沸,就責成農藝師找女兒談話,加強教育,不要把裁縫學校搞得那麽惹眼。農藝師蒙冤多年,不得施展自己的才能,最近有消息說要提拔,不敢怠慢。把女兒叫家來,訓斥了一通:“太不像話!全不顧忌影響!聽聽大家怎麽議論你!……”
貓貓仿佛不認識爸爸了似的,她瞪大了跟:“你這個老右派,啥時又變成新左派的?上頭封你個什麽官?”
農藝師被女兒戲弄得火了,一拍桌子:“放肆!告訴你,這是領導的意思,懂嗎?!”
“噢——?懂了!不過,你也夠可憐的!為了討得一官半職,必得搖搖尾巴,裝模作樣一番——理解。本女兒表示充分理解!並向您老人家致哀!”
農藝師臉都氣白了:“你不要這麽瞧不起老子!我想當官也不是為了謀私,是為了幹工作!”
“哼!”貓貓很瞧不起地說,“幹工作,你能幹什麽工作呀?不要以為這幾年各地都在重新起用右派,你們也就自我感覺良好,以為可以做頂梁柱了。其實,這又是社會的一個錯誤!五十年代的右派,確實代表了當時先進的思想。可是拿到八十年代來使用,卻無異於翻出一批長袍馬褂讓人穿!一股子樟腦丸味,熏死人啦!”
農藝師氣得在屋裏直轉圈,卻說不出話。貓貓嘲諷道:“你別不服氣。你們的知識結構、思想水平跟不上啦!就像王安石搞不了土改一樣,靠你們也注定搞不了現代化!”
農藝師大喝一聲:“你有能耐!靠你不成?!”
“對!”貓貓毫不含糊地說,“靠我!靠我們!反正不能靠你們。嘻嘻!當年你們被打成右派,是因為腦袋長在自己肩膀上;今後,你們若因為自己把腦袋丟了而被人遺棄,那才可悲呢!”
“你——你給我滾出去!”農藝師惱羞成怒。
貓貓抬腳就走:“遵旨!”
她一回到裁縫學校,學員們便把她圍上了,問這問那。這些日子,大家早感到氣氛不對,各種流言也聽得多了。都十分氣憤。貓貓先還當笑話說,可說著說著就認真生起氣來。她回想幾年來世俗的不公正,頓時火起。一聲哨響,帶領她的幾十名學員奔大街上來了(一部分沒敢來)!大家都穿上最時髦的服裝。貓貓打頭,著一件薄如蟬翼的束腰長裙,下擺柔和流暢,而上麵卻連乳輪都裸出來,頭上歪一頂白色遮陽帽。她的屬下們,或短衫長裙,或短裙長衫,有飄飄若仙子,有瀟灑如劍俠。姑娘小夥,個個風度翩翩。一行人既未打旗敲鑼,也不呐喊演說。隻是昂揚而來,卻也十分招搖。
初時,人們被這奇怪的隊伍弄蒙了。繼而大悟大驚:這幫年輕人要鬧什麽事情了!於是紛紛圍上來觀看。行進中,又有一些被人們稱為“嬉皮士”的街道青年自動加入隊伍,以壯行色。平日,他們都是貓貓的狂熱崇拜者!
五顏六色的隊伍,在街頭默默而昂然地行進。這是一次無言的反抗和示威,又是一次空前而獨特的時裝展覽。古老而偏僻的小縣城,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富有色彩,也從來不曾像這一瞬間如此輝煌!
整個縣城轟動了!
隊伍走到縣中心時,已是人山人海,再也走不動了。驚歎、讚美、戲謔、咒罵混為一體。中心大街成了喧囂的海洋。
忽然,喧囂聲沒有了。寂靜像輕風一樣掠過人群。所有的目光都盯住一個方向:從北麵擠進來幾個白衣警察!他們一直擠到遊行隊伍麵前,像在尋找打頭的人。
這時,貓貓迎上去,坦然說道:“和他們無關。要抓就抓我吧!”
貓貓被帶走了。
人們靜靜地閃開一條狹窄的小路。那麽多人居然連一聲咳嗽也聽不到。貓貓在白衣警察帶領下,就從他們麵前通過……
這時——隻有這時,小縣城的人們,包括那些一向詛咒貓貓的長者,才顯出固有的厚道和同情心。他們不敢和貓貓的目光相遇,一個個都低下了頭……
貓貓太任性了。按憲法規定,不準遊行示威,不準妨礙公共秩序。她犯了法。
貓貓被判罰十天拘留。公安人員也都同情她。但法律無情,愛莫能助!
而在這之前一個多月,首都北京剛剛舉行了第二屆中國時裝文化獎發獎大會。參加大會的有政府高級官員、中國時裝雜誌社負責人、著名畫家,以及來自美國、日本的著名服裝設計師、時裝評論員。
在貓貓被拘留的當天,中國時裝模特兒代表隊應法國服裝界邀請,正離開北京,乘飛機前往國際時裝中心巴黎,並將在那裏表演和學習……
當然,這些都是大地方的事。小縣城的人們並不知道。也不關心。
但如果稍加留心,你就會發現,這個偏遠古老的縣城,三四年來還是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新拓寬的馬路,新起的樓房,新的飲食結構,新的服裝打扮,新的生活習慣,新的道德標準……都在悄悄地走進人們的生活,走進人們的心中。
小縣城的色彩在增加,笑臉在增加。
最愛笑的貓貓卻不笑了。
她感到悲涼,感到孤獨,感到疲憊……
但她沒有屈服!
十天拘留期滿。貓貓第二天又貼出招生廣告。她要幹到底!可這一次,報名的人卻隻有十一個。貓貓愣了。但她沒有嫌少,照樣辦了一個月。
這期結束,她再次招生。等了十天,隻收了三個學員!貓貓拖著疲憊的身子,靠著近乎崩潰的一股精神,堅持辦完了最後一期。
她明白,在這個縣城,裁縫學校決無希望再辦下去了。一是因為自己已經臭得沒人敢接近;二是因為裁縫人員已經飽和。從剪裁技術上說,她培養的每一期學員,都成了自己的對手。他們遍布在縣城所有的裁縫店,分布在許許多多家庭。他們都在用一雙靈巧的手美化著自己的生活。
這個縣城已經不需要她了。
貓貓成了多餘的人!……
二十二 食虱者和老尼姑
貓貓在湮子旁邊溜達累了,便倦慵慵地側臥於一片草從中小憩,想待會兒再去尼姑庵。水麵一簇蘆葦旁,有幾隻野鴨泊在那裏。一隻安靜地銜水洗羽,三隻盤頸而眠。偶爾瞅一下躺在岸邊的白衣姑娘,毫無驚慌之意。
貓貓也不驚動它們。起先隻用一種羨慕的目光看著這些野趣橫生的小東西。它們竟那麽安適嫻雅。漸漸,她自己也受到感染,一時心靜如水。慢慢兒,困倦襲來,不知不覺睡著了。她像玉姑娘一樣躺在嫩茸茸的青草裏,兩條蓮藕似的小腿微微彎曲著,豐滿的臀部從白色連衣裙下高高隆起,長發烏雲樣散落在草窩裏。她睡得十分香甜。好像很久沒這樣舒服地睡過一覺了。她不知在做什麽夢,臉蛋兒紅撲撲的,扭動了幾下身子,淚水忽然湧出來。她舔舔豐潤的唇,又安然入夢了……
不知過了多久,貓貓矇矓中聽到近旁有人語。一男一女,都是老人。他們似乎在閑聊,有一搭無一搭的。有一陣不說話,便隻聽“嗒”的一聲。稍停,又是“嗒”的一聲。清脆如棋子落盤。忽然,兩人又爭執起來。爭著爭著,又都低聲笑了。笑得像孩子一樣天真。
貓貓先還驚懼,聽到笑聲,便僅存了好奇。她慢慢睜開眼,從草隙中探望。他們就在距自己二十多步遠的一蓬柳蔭下,低首對坐,好像在走棋的樣子。因都是側身,看不甚清。那老女人穿一件潔淨的鴨蛋青布衣,左旁放一隻柳條籃。老漢則盤膝而坐,膝上放一隻黑布褡褳。白眉白須,麵相開朗而斯文。貓貓心中一動,這老漢不是廟會上那位演周易的老先生嗎?!他怎麽到這裏來啦?那老女人是誰?莫不是影柳庵的尼姑師父!設若是,他們又是什麽關係?看樣子,他們極熟,常來常往的樣子。
這事真有點蹊蹺。相距這麽近,他們肯定早就發現了自己。可又為什麽不來驚動呢?偶爾,他們轉頭向這邊一看,又相視而笑,極慈祥的樣子。好像老爺爺老奶奶在看著孫女兒睡覺。
忽然,他們同時俯下身,用手指點著查數:“一、二、三、四、五、六、七……”查了好大陣,老先生忽然抬頭大笑起來:“哈哈哈!……上個月,我輸你三子半,今天贏了你五子!……好痛快呀!哈哈哈!……”老女人一聲“哦——!”朝這邊指指。老先生急忙捂嘴,卻笑得“噗噗”的,下巴一縷白胡子直動。老女人無可奈何地歎口氣,也笑了:“得意忘形!看把你樂的……”一邊收拾棋子。貓貓聽出來了,他們下的是圍棋。心中極是感慨:怪不得人說,齊魯之地,鄉野常有高人。過去身居鬧市,耳聽為虛,今天真是眼見為實了!
她決定繼續裝睡。看他們還要做些什麽事。
隻見白眉老先生站起身,伸伸雙臂,打個哈欠。又朝貓貓這邊看,忽然輕聲歌吟道:
彼澤之陂。
有蒲與荷。
有美一人,
傷如之何。
寤寐無為,
涕泗滂沱。
彼澤之陂,
有蒲與蔄。
有美一人,
碩大且卷。
寤寐無為,
中心悁悁。
彼澤之陂,
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
……
貓貓聽得呆了,似懂非懂。但能聽出,此歌是因自己而引發的。偷偷摸摸腮邊,果然還有淚痕,不覺臉緋紅了。心中嗔怪道:“這老頭兒果然有些瘋癲!”
上午在丁寧街口,貓貓擠進去,求他給占一卦。他看貓貓扮相,不似鄉下人,便微笑著打量她:“姑娘,你也信命哇!”貓貓一咬唇:“信!”一圈鄉下人都看住貓貓,這麽個俊俏闊氣的城裏姑娘也來算命,實在稀罕。老先生忽然狡黠地笑了:“姑娘,占卦有求名、求利、求平安、求前程、求婚配……諸多之分,不知你求哪樣?”貓貓想了想,正要回答。他一揚手:“慢!你不用告訴我,隻要心裏想好就行了。”說著,遞過一個竹筒來,讓貓貓搖一次摸出一枚製錢放桌上。再搖再摸。如是六次。老先生逐個看過製錢,閉目演算,念念有聲。良久,把眼睜開,笑嘻嘻說道:“姑娘卦相尚好。若求名利,名利雙收;若求前程,前程亦大;但論平安,則不敢許言,怕你一生多有磨難,不大順平;要說婚姻呢,似不能從一而終,當有三合三分,終不美滿。老夫直言,望姑娘恕罪。哈哈哈哈!……”當時,貓貓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聽到末了,說要嫁三次人。貓貓不幹了,衝他一噘嘴:“哼!這輩子呀,我一個人都不嫁!”打開小皮包,扔下五塊錢就走。圍看的人都笑了。那老頭兒卻在人群裏頭嚷:“哎——姑娘,拿走你的錢!我是無事消遣,不收錢的!”
貓貓也不扭頭,隻顧擠出去。後邊一個人跟出來,也勸她說:“姑娘,把錢拿走吧!鄭先生常在廟會上演八卦,真的從來不收錢。”
貓貓沒好氣地說:“那他幹嗎呀?”
那人說:“他是尋開心!”也隨著走。
“他很富嗎?”貓貓扭臉看那人。是個中年漢子。
“嗨!鄭先生一輩子潦倒。”那漢子又敬佩又惋惜地介紹,“他看錢如糞土。也不會算計。孤身一人。有錢就買酒喝。沒菜下酒,就摸出幾個虱子放桌上。喝幾口吃一個,很舍不得的樣子。還搖頭晃腦,哼哼唧唧,不知說些什麽。一次,正坐在桌前喝酒,忽然叫一聲站起,俯桌麵上東瞅西瞅。酒館裏人問:‘鄭先生,你尋什麽?’他說:‘剛走失一匹肥虱!’一屋人都笑他。他也不理,又找,終於在桌腿上找到了,才算罷休……”
貓貓聽得毛骨悚然,就說:“別胡扯了!”
“真的!”那漢子一本正經,“你別看他一肚子學問,模樣兒也斯文,衣裳裏盡是那東西。他看得珍重哩!衣服髒了,很小心地把虱子掃下來,放到幹淨衣服裏,再養到身上。沒事就捉來吃。吃得也斯文。他指甲長,拿到眼前,迎著光亮處,仔細扯開……”
貓貓忽然想嘔。又覺身上奇癢,好像自己也生出百千虱子。忙捂上耳朵,叫起來:“你快別說啦!我不要聽!……”趕緊跑步離開了那漢子。
這會兒,貓貓看到他,身上又癢起來,不由動動身子。猛見那瘋老頭兒朝自己走來,又趕緊閉上眼,躺著不動。
那老頭兒並沒有走來。老女人在後頭喊住了他:“鄭先生,你別瘋瘋癲癲的,看把這姑娘嚇住!”
那老頭便又轉回去,愣了一愣,搖搖頭,說:“看樣子,她快要醒了。我還是先走為好。上午在街上,她讓我算卦。沒想到,她又跑這兒來啦。這姑娘心事重哩!但我看她麵相豁達,又極有心機,不會是到這湮子裏尋短見。怕是遇上什麽不順心的事,一時煩惱,要投奔你出家哩!”
貓貓聽得明白,那老女人果然是影柳庵的尼姑!這時,隻聽那尼姑也歎一口氣:“出什麽家喲?世上人以為出家清靜,豈知出家人的煩惱。”
“所以,你千萬莫要收留她。好言好語勸這姑娘回去。當初……引你到這影柳庵來,我就後悔了……幾十年哪!”鄭老先生說著說著,語音淒涼起來。老尼姑也低下了頭。兩人默然對站著,相距咫尺,腳下像生了根。許久。鄭老先生忽然發起神經來,仰天長嘯:“梨花呀,梨——花!……咳咳咳咳!……”彎腰拾起褡褳,往肩上一甩,繞湖岸踉蹌而去:
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
……
貓貓伏在草叢裏,聽了個目瞪口呆!
那瘋老頭臨走大叫什麽“梨花呀梨花”,莫非這老尼姑就是那個三十年代轟動一時的梨花?!光聽人傳,她後來突然失蹤,原來藏在這裏幾十年!而且看來,她和那瘋老頭肯定有不尋常的交往。
這事真是奇而又奇!
貓貓被這事吸引,一時竟忘了自己的煩惱。她不再裝睡了。一挺身站起,卻見老尼姑正扶住一枝蔭柳,癡癡地遙望已經走遠的瘋老頭。
她悄悄走過去,到老尼姑身後站住了。老尼姑居然毫無覺察。她正在低聲啜泣!
貓貓頓時感到這場麵有點揪人心肺!
回想先前所見所聞,她斷定這兩位老人之間的關係,已超出一般友誼。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若不是積年情愛,不會這般動容。
想想也可憐!世外桃源原來也有人間悲劇!
她忽然衝過去,搖搖老尼姑的肩膀:“老人家!你別難過啦。我追上去把那瘋老頭給你抓回來!”說著就要去,摩拳擦掌。
老尼姑嚇一跳,一把扯住她:“你、你……姑娘!你醒了?”
“我早就醒啦!你們說的話,我全聽到了。嘻嘻!……”
“看你!真是個鬼丫頭!”老尼姑擦擦淚,笑怪道。麵色卻極不自然。
“老人家,剛才我聽那瘋老頭喊叫梨花什麽的,莫非你就是三十年代鳳鳴中學的那個梨花姑娘?!”
老尼姑臉色陡變:“別瞎說!鄭先生不瘋。我也不叫梨花!”
貓貓看她變色,更確信無疑!心裏一陣竊喜。也不管她生氣不生氣,自己把嘴一噘:“喏!我看你也不是梨花。當年的梨花是反叛世俗的女傑!敢作敢為,光明磊落。你哪像呀?膽兒小得要命!愛個瘋老頭,也不敢明言。等人家走了,又在那裏偷偷抹淚!黏黏乎乎的,真沒勁!”
貓貓的激將法果然管用。老尼姑無言以對,直瞪瞪地看著這個潑辣的姑娘,忽然流出淚來:“你——怎麽知道三十年代那個……梨花?”
貓貓一歪頭:“我當然知道!說起來,我和梨花還是校友呢!”
“你——也是鳳鳴中學出來的?”老尼姑驚問。
“當然是!隻不過比梨花晚了半個世紀而已。在鳳鳴中學的名人錄上,有梨花的赫赫大名。她是我最佩服的人啦!因為她,我還吃過苦頭哪!”
“怎麽——會因為她吃苦頭?”老尼姑不解地問。
“因為我崇拜她,班主任就老說我是梨花第二!可我覺得挺光榮的。可惜呀,”貓貓聳聳肩膀,故意不酸不涼地說,“咱沒福分見著梨花,人家也不領咱情!”卻拿眼偷偷覷她。
老尼姑二目無神,慢慢垂下頭去,頹然落座。腳下是一塊殘碑。青石做成。貓貓低頭看去,上麵有斑駁字跡“大清同治……”字樣。殘碑上還散落著黑白棋子。看來,這裏是他們常在一起消磨時光的地方了。老尼姑慢慢撿拾著棋子。好一陣才說:“姑娘,你敬錯人了。梨花算什麽女傑喲!她隻是一時任性,把自己毀了……”
貓貓也坐在石碑上,幫她撿拾棋子,狡猾地一笑:“老人家,這麽說,你和梨花也挺熟的?”
“嗯?……不!……不熟。我……也曾聽說過這個人。”老尼姑躲閃說。
貓貓步步緊逼:“梨花後來到哪去了,你聽說過嗎?”
“死了!當年的梨花已不在世上了。”老尼姑眼裏又閃出淚花,喃喃地,兩眼望著遙遠的地方,“死了……她死了……”
貓貓突然冷笑一聲:“梨花死了倒幹淨!可惜她還活著。活得窩窩囊囊。她出家了,又凡心未退!回到人間,又沒有勇氣。人不像人,道不像道!自怨自艾,自思自憐,淒淒慘慘戚戚!……”
老尼姑突然抬起頭,嚴厲地盯住她:“你說哪個!”
“我說你!就是你!”貓貓閃著亮晶晶的目光,也盯住她。
老尼姑麵色慘白,雙唇哆嗦起來:“你既然這麽……崇拜當年的……梨花,又何必要到這地方來!”
貓貓一下子窘住了。沒想到反被她將了一軍!不由臉紅了。心中卻想,這個梨花果然厲害!老尼姑也不再理她,收好棋子,放進旁邊一隻柳條籃裏。貓貓這才注意到,籃裏有許多野鴨蛋。想必是她沿野湖岸撿拾的了。怪不得來時在影柳庵找不到她。
老尼姑一臉冰霜,正要起身走,貓貓突然拉住她,放緩了語氣,誠懇地說:“老人家,請你不要生氣。我本是遇到許多煩惱,想到你這裏解解悶的。卻無意間發現了你的秘密。你不要再瞞我了!先前看到你和鄭老先生都那麽淒苫,一時忍不住,說了些冒犯的話。可我決無半點取笑的意思。你是我一向尊敬的人,現在依舊尊敬你。你在這裏藏身幾十年,不願為世人知道。我完全理解你老人家的苦楚。我雖和你比不上,但離開鳳鳴中學幾年,也算嚐到了一些人生的酸辛。在世上做人難,做一個女人尤其難!你若怕外人知道你的身份,我決不外傳;你若不願談起你的過去,我也絕不勉強。但作為晚輩,我很願意向你傾訴一下自己的苦惱。我真的有點……六神無主了!”
老尼姑看貓貓言詞懇切,說到最後,淚都流出來了,不覺又動了惻隱之心。於是把臉色和緩下來。說實在話,她從心底喜歡這個陌生的姑娘。中午,她著柳籃沿湖岸撿拾野鴨蛋歸來,猛見她躺在綠油油的草叢裏,真如從天而降的一縷白雲,心中頓生憐愛之心。這地方一年四季不見個人影兒,她雖清靜慣了,卻也時時感到寂寞。平日在影柳庵裏,若偶爾看到有個人遙遙從河灘上走過,她也會感到親切。現在,這姑娘就臥在腳下的草棵裏,她真想立刻就叫醒她,和她說說話兒。可她又不忍心。這姑娘一個人到這地方幹什麽來啦?是途經這裏走累了,還是別有他事?她決定不去驚動她,隻守在這裏看住,待她醒來再說。這姑娘太討人喜歡了。白色連衣裙裹住她豐滿柔軟的身子,睡姿調皮而又嫻雅。麵孔白嫩,被暖洋洋的日頭曬得紅撲撲的,額角和唇旁都沁出細密的汗珠來。真是一張年輕而富有生氣的漂亮臉蛋兒。周圍是水靈靈的草叢,湮子裏清波**漾,幾隻野鴨在水裏遊玩。這簡直是一幅畫。這畫兒讓她陶醉。她在這裏生活了幾十年,卻從未感到像今天這樣美。她覺得這裏仿佛注入了新的生命,整個河灘都活了!她感到周身有一種東西在複蘇,蓬蓬勃勃,心癢難撓。是那種青春複至的感覺!她覺得自己也變得年輕了。於是,她情不自禁地回憶起她的韶華年代,卻又頓覺慘然!那時,她佇立貓貓身旁,正在默默流淚,幸好鄭先生來看她,心情才漸漸好起來。
剛才,從言談話語中,她看出這陌生姑娘的性格確有許多和自己相似之處。況且,她也是從鳳鳴中學出來的。雖隔了幾代人,還是有一種親切感。看來,這也是緣分了!沒想到自己藏身幾十年,到底還是露了馬腳!但露出馬腳,能怪這姑娘嗎?實在是自己心跡外露,不能自抑,才造成的。唉,藏身而不藏心,終會有這一天。於是,她看著仍然淚流滿麵的陌生姑娘,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貓貓。姓傅!”貓貓擦擦淚,趕緊回答。
“你呀,也是一匹淘氣的小貓!”老尼姑笑笑,無可奈何地說。
貓貓破涕為笑,上前接過她手中的籃子:“老人家,我幫你提著!快回到你庵裏去,咱燒野鴨蛋吃,我餓了呢!”
“好好好!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沒想到,今兒撞上你這個天煞星,活該我這個文物出土!”
“格格格格!……”貓貓立刻瘋笑起來,一手拎著籃子,一手拎著掉了底的高跟鞋,前頭跑走了。
幾隻野鴨正在近水旁遊玩,忽然受到驚嚇,“嘎嘎嘎!……”衝起幾遭水波,貼水麵飛往湖心去了。
二十三 草庵夜話
這一夜,貓貓就宿在影柳庵了。
老尼姑被貓貓逼著,終於承認自己就是梨花。其實悶在心裏幾十年了,她也想一吐為快。實在也難得有這麽個知心的姑娘!
當年,梨花名噪一時,浪跡江北。所到之處,總有一些喜好拈花惹草的達官貴人追蹤。她便漸漸感到厭倦。也漸漸有些後悔。但她隻能這麽混下去。她太出名了。想躲也躲不開。那些達官顯貴,公子哥兒,就是**裸地拿錢買她的身體。一旦弄到手,就多少天不放過她,盡情發泄獸欲。稍有反抗,就要遭到毒打。梨花性情再烈,但畢竟是一弱女子。她常在被打得昏迷時遭到踐踏。
一次,她在揚州被一個珠寶商暗中弄到公寓去,關在一個房間裏兩個多月。每天晚上,珠寶商就來房間胡混一通,然後揚長而去,將她一個人棄在那裏。平時看守她的是一個侍從。這家夥也懷著賊心。但礙於珠寶商的威勢,卻不敢動手,隻偶爾拿言語調戲。後來,珠寶商膩了,便將梨花轉贈於他。這家夥欣喜若狂,一天到晚如狼似虎般摧殘著梨花。不久,他又把他的幾個朋友邀來,酒足飯飽後,輪番對梨花施暴。梨花不堪忍受,幾度尋死不成。一天晚上,公寓舉行晚會,到處亂哄哄的。她乘機從後門逃了出來。適逢大雨,雷電交加。她跌跌撞撞,一路逃奔。渾身淋得精濕。她不知自己要往哪去,隻想著盡快逃出揚州城,不要再被他們抓住。
不知過了多久,她跑得兩腿酸麻,頭暈腦漲。大雨依然如瓢潑般下著。她終於力不能支,一頭栽到雨水中,昏迷了過去。等她醒過來,已是第二天黎明。她發現自己躺在半間破草房裏。這裏已是郊區。守著她的是個身著長袍的青年,約有二十八九歲。看樣子,也是一副窮相。他看梨花醒來,十分驚喜。梨花冷冷地打量著他:“你是誰?”
那青年說:“我是走江湖算命的。昨夜雨中歸來,看到你昏迷在水中,就把你背這裏來了。這是我臨時租借的房子。你……不要緊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梨花聽他說話,一口鄉音,就問:“你不是揚州人?”
“嗯!我是蘇北人,不過,已離開家鄉七年,四海漂流,混碗飯吃。聽口音,你……好像也是蘇北人呀?”
梨花驚喜地坐起來,一掀被窩,才突然發覺自己隻穿著內衣**,忙又躺下,把身子遮上,羞得滿麵緋紅。那青年人也有些發窘。但還是大方地說:“你衣服全濕透了。昨夜我看你昏迷不醒,這麽睡要出毛病的。就給你脫……下來了。又灌你一碗薑湯,放你睡下……實在冒昧!”說著,從牆角拿過她的衣服和毛衣毛褲,遞過來,“請你穿上吧。我出去一下。”轉身出了屋門,又反回手掩上。
梨花重又坐起,看見地上有一堆炭灰。摸摸自己衣裳,已經全幹了。想來是他給烤了半夜。不由心裏極感動。忙忙地穿好衣服,又草草梳頭洗臉,想等他回來道個謝再走。可一等二等,卻不見人影。這人到哪裏去了?
她出門看了幾次,直到正午,仍不見回來。便返回屋,想留下幾句話離開。可她找不到紙筆。這是半間孤零零的草房,四周牆角盡是蛛網。地上除了一張破木床、一條破夾被、一隻爛臉盆,此外什麽都沒有了。梨花老等著不是辦法。她肚子餓了,摸摸身上還有些錢,就出門去了。
她在一條小巷口吃過飯,卻無處去。又想到那位年輕的算命先生。在外轉了一會兒,傍晚時,她又找到那間孤零零的小草房。一進門,卻見他正躺在**納悶。見她來了,忙起身讓座,臉上卻淡淡的,並不熱情。
梨花就問:“白天你到哪裏去了?”
“混飯吃唄。”
“你把我留在屋裏,就不怕少了東西?”梨花開玩笑說。
“我沒東西讓你偷!”
“可你也要聽我道謝一聲再走哇?”
“謝什麽。我以為你早就走了呢。”
梨花心裏更感動。他從來就沒有打算讓自己感謝。她正不知如何說好,那年輕人突然說:“小姐,天要黑了。你該走啦!”
“我無家可歸。”
“你究竟是幹什麽的?”
“我……不說為好。說出來嚇你一跳!”
“我沒那麽膽小!”
“聽說過一個叫梨花的妓女嗎?”
“久聞大名!可惜不曾相見。”
“我就是梨花!”
“你——?”年輕人大吃一驚。
“是的。我就是梨花!”
“那你……怎麽會變成這樣子的?”
“唉!一言難盡……”梨花淚如雨下,把自己幾年的經曆,統統告訴了他。
算命先生極為同情,就問:“如今,你打算怎麽辦?”直愣愣地看住她,顯得很急切。臉也有些發燒。
梨花歎口氣:“這樣的日子,我過夠了。我想……出家!”
年輕人一愣,有些尷尬:“你……也好!有合適的地方嗎?”
“還沒有。就怕人家摸到底細,不肯……收留我。”梨花呆呆的,淚也流出來了。
算命先生沉吟半晌,忽然說:“你若真想出家,我倒有個地方,可以介紹你去。”
“哪裏?……”
“就是我們家鄉的老黃河邊。那裏有個影柳庵,隻一位師父。我和她曾有一麵之交。那裏雖離縣城僅八十多裏,但極為僻靜,不會有人發覺的。你若願去,我可給你寫一封信帶上。”年輕的算命先生說得很誠懇,也很有把握。
梨花非常激動,站起來看住他:“先生,我該怎謝你呢?……看我,至今還未請教你的大名!”
“我姓鄭。名字就免報了。你不必感謝。說老實話,當初,你抗婚的勇氣,我很佩服。但又……為你可惜。現在,你決定出家,暫避一時也好。我……能為你做點事,很高興。又都是家鄉人,不必客氣!”
“不!我要報答你!我在幾個城市都有存款,你若需要……”
“我不需要。錢多了,對我來說,沒什麽用處!”
“那我隻好以身相報!”梨花突然衝動地撲上去,“今晚,我就住在……你這裏!”
鄭先生慢慢推開她:“不!姑娘,若這樣,我就失了人格。我不能接受這樣的報答。況且,你已決定出家,我不能損害你的信守。你今天要是沒地方住,就住我這裏。我去另找地方。”說著,從一隻小木箱裏拿出紙筆,寫了一封信放下:“你若去影柳庵,就帶上它。我走了。後會有期!”
老尼姑說到這裏,哽哽咽咽哭起來。貓貓就和她睡在一頭,也很感動,就問:“那個救你的鄭先生,就是我今天見到的那個瘋老頭嗎?”
老尼姑抹抹淚,索性披衣坐起。貓貓也爬起身,下床為她倒了一杯水。又上床來,躺到老尼姑懷裏,靜靜地聽她說下去。
“他就是你今天見到的那個鄭先生。不過,他可不瘋。事實上,對人生世相,他看得比我透徹。他是書香門第出身。先祖做過知府,死得早;父親是前清舉人,參加過公車上書,後來被殺。他自幼飽讀詩書,卻再不願出任做官,連教書也不幹。就四海周遊,以算命為生。遊名山大川,看人世百態。冷個眼,隻做旁觀者。
“自從揚州一別,再見到他,已是十三年以後的事了。那時,他已經走遍中國。回到家鄉時,已經四十歲出頭,瘦瘦的,一臉胡須。獨兩眼炯炯有神。他第一次來看我時,並沒想到真會見到我。他本以為我當初不過說說而已,不一定會真來。可我來了。在揚州分手第二天,我就起身來了。當時,師父看了鄭先生的信,沒說什麽。我沒有瞞她,把自己的事都告訴了師父。她沒有嫌棄我。師父是個善良的人。她向我說了她的身世。她祖籍河北,父親原是個江洋大盜,有一夥人。忽一日事發,被官軍包圍,手下人大都被打死了。父親也受了重傷,躺在死人堆裏,才沒有被抓走。事後,他帶著女兒逃了出來。一路逃到柳鎮。不久,父親傷發而亡。她當時才十七歲,在柳鎮無法立足,又怕官府發覺,才到這河灘上結草為庵,居住下來。
“我到這裏來時,師父已經近七十歲。到鄭先生十三年後來看我時,師父剛過世三年。此後,他便常來。漸漸,我們就很熟了,成了知己朋友。我知他還是孤身一人,就問他,為啥不娶妻室?他總是不答。問得急了,便說:‘我一貧如洗,又是個不會做活的人,娶個女人也養不活。不如一個人清淨。’但後來,我便看出來,他是有情於我。其實,我又何嚐不從心裏癡愛他呢?鄭先生人正直。從揚州第一次見到他,我就愛上他了。我到影柳庵來,並不想真心出家。隻想避避耳目,想等世人漸漸把我忘了,再回到人間去。師父去世前,曾囑我:‘梨花,你不必在這裏苦守一生,遇個中意的人,就走吧!’師父去世後,我沒有走。我在這裏等鄭先生。他是唯一打動過我的人。他說過後會有期。他終有一天會回來的,那真是一種渺茫而讓人心焦的等待!
“但我終於把他盼來了。當他第一次出現在這裏的時候,我幾乎昏過去。光流淚,不知說什麽。我真想撲到他懷裏大哭一場。但他的冷靜遏製了我洶湧的感情。我克製住了。時間一長,等我看出他有情於我時,我又冷靜下來。我覺得我不配他,我會連累他,我會玷汙了他。與其成為夫妻,不如這樣保持著聖潔的情感。我們就這樣廝守了一生。苦苦地廝守了一生。都把愛的情感深深埋在心裏,誰也沒有說出來過。說起來,你也許不信,我們來往幾十年,竟沒有過一次肉體接觸。互相偶爾碰一下手,也急忙抽開。我們都怕那道神聖的防線會崩塌,會玷汙了純潔的友情。”
老尼姑一直淚水不斷。說到這裏,又長長地歎一口氣:“唉——可這畢竟是很苦的喲!當初,我信奉鳳鳴中學的座右銘:不能上天堂,就去下地獄。可我回想一生,卻越來越醒悟到:人,隻應在人間!
“不錯,人間有酸澀,有煩惱。可也有甘甜,有樂趣。就說你吧,這幾年為他人、為社會做了許多事,反受委屈,這是煩惱。但終會被人理解。即使不理解又怎樣?問心無愧!無愧而不求報答,心中便會寧靜,便會感到幸福。幸福不應是別人眼中的事。像我,生活倒也平靜。但這種平靜又有什麽意思?拋卻七情六欲,一個人獨處世外,白披了一張人皮,和草木何異?
“佛經上說,人人都有成佛的本性。凡能‘自覺’、‘覺他’、‘覺行圓滿’者皆為佛。我想,理解佛經不必拘泥。佛經講的是生死輪回,天堂、地獄、人間,說得玄而又玄。其實,也就是對人生世相的一種解釋。人生的道理太多了,大凡能悟出其一者,就可立地成佛。可惜,我悟出這點道理,已經太晚了。到如今,隻落得自誤草庵河湄,消磨殘年。就像你說我的那樣,自怨自艾,自思自憐,淒淒慘慘戚戚!……”
貓貓除了伴她流淚,一直很少插話。她覺得有一種沉重的東西把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她在晚飯前向老尼姑訴說了自己的煩惱,可現在和老尼姑相比,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