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黃毛獸其人

廟會過後,一連下了七天連陰雨。四官鄉的百姓著了忙。天天抬頭看天,天天罵老天爺。麥子臨近成熟,正需要太陽暴曬。這下可苦了!大片大片的麥子撲倒在地上。許多莊稼人等不得雨停,便帶上妻子兒女下田,把麥子一壟壟扶起綁好,盡量減少些損失。

柳鎮卻是另一番景象。

街上人並不靠田吃飯。每人幾分地,多是種些菜蔬。就是再下幾天雨,也沒人著急。這幾天,倒是難得的空閑。陰雨下個不停,鄉下來買東西的極少。他們便自尋消遣。或喝酒,或賭博,或聚眾聊天。黃毛獸格外活躍。他一連幾天,鑽到江老太家說書。三間屋擠得滿滿登登。這種時候,街上人更感到黃毛獸的重要。

這一天,雨後初晴。野外的空氣透著新鮮。一大早,黃毛獸便背上鳥籠子去了柳林。此刻,門前的柳林邊,正有一群老漢逗引畫眉。幾十隻鳥籠掛了一大片,老漢們或蹲或站,看百靈、畫眉各展歌喉:

“嘟嘟!嘟嘟嘟!……”

“啯啯啯啯!……啯啯!……”

……

畫眉、百靈學舌,一般都能叫十種八種,全要看主人如何**。此時,有的如流鶯啼囀,有的如燕子呢喃,有的如雄雞報曉,有的如喜鵲噪枝……這一片叫聲,百喉百音,分不清個點兒,誰也不讓誰,熱鬧如鳥市。引得那林中鳥兒也都叫起來。霎時間,由近及遠,十幾裏長的柳林一派喧囂。仿佛一陣狂風驚了林子,聲勢極為浩大!

黃毛獸眯眼聽了聽,不屑地笑了。他不慌不忙,把籠子從肩上摘下來,往旁邊的樹權上一掛。他那隻畫眉便立刻叫起來,聲音嘹亮淒婉。在一片不分點兒的鳥語中,馬上能辨出它的聲音。初時,那畫眉仿佛試喉清嗓,拔了一個單音,如一股清泉竄入濁流,把其他鳥兒們一驚。繼而,那畫眉便放開歌喉,獨自叫起來。時而低緩,時而高亢。低緩時,如暗泉嗚咽,如泣如訴。似一股溪流在地下埋了千百年,左衝右突,總是一片黑暗,找不到出口。叫人聽了,心裏鬱鬱悶悶,淒淒惶惶,真想大叫一聲,一腳把地跺個窟窿,讓那暗泉噴個痛快。高亢時,如吹一管橫笛,音色清亮。那聲音如一條飛蛇,先在林邊大路上竄來竄去,後突然轉個彎,一頭紮進林中,千回百折,繞來繞去。由近及遠,又由遠而近,忽東忽西,忽南忽北,捉摸不定,在十幾裏長的柳林中轉了個盡興。正酣暢間,那聲音猝然連拔數節,像從樹葉兒底下鑽出來,一直高上藍天去了。眾人忙著抬頭尋找,那聲音似一隻雲雀,越飛越高,越高越飛,驚得人踮腳咂舌,手裏捏一把汗。突然,雲雀一個跟頭跌落下來,那聲音直落八度,戛然而止。

眾人聽得心驚肉跳,一時都呆住了。這才發現,他們那幾十隻鳥和林中所有的鳥兒,都早已停止了叫聲,隻站在那裏癡癡發傻。

黃毛獸這隻畫眉一氣叫了足有半個時辰,人們也就呆了半個時辰。仿佛魂魄都被攝了去!

好一陣,老漢們才清醒過來,紛紛叫絕:“這哪裏是鳥?分明是一隻精靈!”“叫聲愣是與眾不同!”……

這座柳林,是街上養鳥人經常聚合的地方。大家互相欣賞對方的鳥叫,也自我賣弄一番。但無論怎樣自我賣弄,都不能不對黃毛獸的畫眉懷著敬意。今天更是如此。平日,黃毛獸和人會鳥時,總把鳥籠掛在一旁,或用籠衣遮住。從不讓人看他的畫眉。大家猜測,他養鳥肯定有一種獨特的方法。不然,鳥兒不能這麽叫法!

這時,一個瘸腿老漢再也忍不住,趁黃毛獸正得意時,冷不防蹦過去,一把掀開籠衣,乜眼細看。突然轉頭大叫起來:“日娘!老黃這隻畫眉是隻瞎鳥!”

黃毛獸一驚,忙過來攔阻時,已經晚了。眾老漢一窩蜂圍上來:“咋?瞎鳥!”

“是瞎鳥!你看,”瘸腿老漢又撩開籠衣,“兩眼癟癟的,是兩個黑窟窿!”

眾人便扒住籠子看,那畫眉居然不驚,隻站在架木上,任人觀看。黃毛獸這時也由不得己了。大家已把他擠到一旁。他麵色有些驚慌。

突然,一個老漢義叫起來:“日娘,見鬼了!這畫眉兩眼有痂,像是用火繩燙瞎的!老黃,你小子玩的什麽鬼把戲?!”眾人也迭聲亂嚷:“老黃,**畫眉也不是這法兒!你不黑心嗎?”……

黃毛獸忙分辯說:“哪裏話!你們把我看成什麽人了?當初,我買這畫眉時,就是雙瞎。我是可憐它才買下的呢!”

一群老漢便不信,隻用眼白他,痛惜不止。畫眉本屬山鳥,萬千世界都曾收到眼裏,一旦失去光明,其悲哀可想而知。無怪它的叫聲那麽淒絕!這家夥也忒殘忍了!

大家的估計並沒有錯。這畫眉從山裏帶來時,兩眼原如清水。但黃毛獸百事要強。他看這畫眉叫聲和別的畫眉並無二致,憑你怎麽**,也不過多幾種叫法。街上的老玩友們也隻在這上麵下工夫。無事便掮著籠子入林,讓畫眉吸晨風嵐氣,聽百鳥鳴唱。多學一副口舌,便多一個品級。黃毛獸這隻畫眉到手時,品級就很高。但他不滿足,就用火繩把它雙眼點了。初時,畫眉負痛,兼之兩眼漆黑,便滿籠飛竄,慘叫不止。一連幾天不吃不喝,變得羽毛淩亂,憔悴不堪。數日後,雙眼結痂,癡癡呆呆。雖不再亂撲騰了,卻哀傷不已。再叫時,便有悲音。這就多了一層情韻在裏頭。日子久了,這隻畫眉因視力消失,聽覺變得格外靈敏。有鳥從天空飛過,隻要叫一聲,它便能學上來,仿學其他鳥叫,竟比有眼時還快還像。隻是不論叫什麽音調,總有淒涼之感。這一來,它的叫聲便超出所有畫眉一等。但黃毛獸卻一直保密,唯恐外人知道。原來,養鳥人最講鳥德。養鳥須愛鳥。無論怎樣**,終要順其自然。此技雖可巧奪天喉,得到一副獨一無二的好嗓子,卻為養鳥人所不齒!

現在,這秘密終於被人識破,黃毛獸便有些尷尬。雖然極力否認,大家還是半信半疑。老漢們搖搖頭,紛紛扛起各自的鳥籠,不歡而散。

黃毛獸看他們都氣哼哼地走了,心裏卻感到好笑:不就是一隻鳥嗎?何必這麽生氣!他很看不起這些老家夥。他們雖然都是老玩友,說是玩鳥,其實一輩子都是鳥玩人。我這才是人玩鳥呢!

這點小小的不愉快,並沒有衝淡他幾天來的快活。他轉身打個呼哨,那隻豺狗不知從哪裏躥過來。黃毛獸摘下畫眉籠子,扛在肩上,領著豺狗,往林子深處玩耍去了。

他幹嗎不快活呢?略施小計,就讓嶽老六父子火拚了一場。聽說地龍被嶽老六揍得臥床不起了。哼,死了才好呢!

在黃毛獸看來,地龍是活該!因為是他首先招惹了自己。你老老實實呆在嶽莊,怎麽開店,怎麽發財,也輪不到我眼紅呀。可你偏偏跑到柳鎮來,又是爭財產,又是爭宅基,還要搞清什麽啞巴的來曆。呔!真他媽的兔子攆狗,沒規矩了!

他覺得自己完全是被迫卷進這場糾紛中去的。自從八〇年從外地回來,他本希望過一個安靜的日子。然而生活卻常常不能盡如人意。

這使他感到惱火!

黃毛獸自小失去父母。嬸母嶽黃氏把他拉扯到十二歲,娘兒倆便鬧翻了。他生性冥頑,不服管教,食量又大得驚人,一頓飯能吃八個窩頭。嶽黃氏心眼兒小,又是小本生意。總嫌他吃得太多,一天到晚嘮叨斥罵:“誰家孩子像你!懶得油瓶倒了也不扶。就知道吃、吃!草包肚子,整日也填不飽!”再吃飯,便給他限量。頂多讓他吃六成飽。黃毛獸伸手再要拿饃,她便一瞪眼:“又不幹活,吃那麽多幹啥!”黃毛獸正長身體,便餓得發慌。有時趁嬸母不在家,便偷吃。忽然被發覺,就免不了挨一頓打。黃毛獸漸漸受不了,和嶽黃氏終於大鬧一場,搬回自己家中。

從此,他便獨立謀生。

隻要能吃飽飯,幹什麽都行。他有力氣。跟鐵匠拉大風箱,跟木匠拉大鋸,跟泥瓦匠當下工……五行八作,沒有不幹的。有時,是人家請他幫工。有時,他不請自到。看誰家有活,貼上去就幹。人家也不好推辭,反有點可憐他。不就是為了吃飽飯嗎?但更多的人卻欺負他。他是個無依無靠的孩子,又愛惹事,常常被一群人按倒打。他就伺機報複。偷雞,砸狗,堵煙筒。夜間悄悄竄進人家廚屋,往鍋裏拉大便。他像個夜遊神似的,把柳鎮攪得雞犬不寧。他有過報複的快感,也嚐足了被懲罰的苦頭。一天傍晚,他正往一口吃水井裏撒尿,突然被發覺了。一下子激起眾怒,被街上人捉來,在樹上吊了一天。孩子們圍住他,往他臉上撒土、吐口水。最後,還是嶽黃氏給街上人磕頭求情,答應出錢淘井,才被放下來。

當他長成一個壯小夥子的時候,已洞悉了人世的許多艱辛,也磨煉出一副刁頑倔強的性格。這時,他已成了柳鎮街上不可小視的人物。沒有人敢再欺負他了。他個頭大,有力氣。三個同齡的小夥子合起來,也不是他的敵手。他可以晃著膀子在街上走路了。

但他又常常感到孤獨,感到無法言說的煩躁。

這時,江老太把他勾上了。這使他的生活頓時變得燦爛起來。也隻有這時,他才意識到,在他十八年的孤兒生活中,一直缺少女性的愛撫和溫存。江老太大他十多歲,既把他看成孩子,又把他當做情人。江老太真心實意地疼愛他。十二歲時,他因為餓離開吝嗇的嬸母;十八歲時,當他麵臨更大的饑荒的時候,江老太收留了他。她給他飯吃,給他溫存,給他一個女人能給的一切。他感激涕零。他認為世界上沒有比江老太更好的人了!他幾乎是跪倒在江老太的石榴裙下。在他心目中,這個風流的婦人是他的上帝。夜間,當他們赤身**躺在一起的時候,她是女人,他是男人。她用言語、用她的富有魅力的肉體挑逗他;他便也笨手笨腳,按照她的引導,瘋狂地吻遍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用他年輕健壯的身體去滿足她的情欲,也燃燒著自己的生命。他們瘋狂地互相摧殘,互相踐踏,扭打在一起,最後精疲力竭地睡去。而到了白天,她是母親,他是兒子。她威嚴地命令他做這做那,仿佛夜間不曾發生過任何事情。而黃毛獸卻每每感到羞慚,感到惶恐,不敢正眼看她。他畢竟還太年輕,太缺少經驗。他還沒有學會掩飾自己。黑夜、白天,白天、黑夜……他輪番體驗著她作為情人和母親的雙重身份,雙重感受。在柳鎮街上,黃毛獸不怕任何人。但他卻怕江老太。她不是靠武力征服他,而是靠情感征服了他。他覺得,這個風韻猶存的婦人,給予他的太多、太多了!他一輩子也償還不清。

她可以任意驅使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三年困難時,街上人餓得浮腫、打晃。但江老太沒有挨餓。黃毛獸拚命去偷盜集體的東西,既為了自己能吃飽,也為了養活她。他不能讓她挨餓。他不能讓她豐滿的身體幹癟下去。有時,他把偷來的東西全部給了江老太,自己卻斷了炊。餓極了,他便去黃河灘上挖野菜吃。他食量太大。挖野菜時,有時等不及拿回家煮熟,便尋一窪清水,洗洗幹淨就生吃了。吃得舌頭發澀,吃得滿嘴綠汁。但他還是得吃,大口大口地吞吃,像牛吃草一樣貪婪。他太餓。

五九年春天,是饑荒最嚴重的時候。那時,附近河灘上可吃的野菜已幾乎找不到了。一天傍晚,他去更遠的河灘尋野菜。突然發現草叢裏臥著一具新鮮的女屍。那是個年輕的姑娘。想必是餓死在這裏的。那時,四省交界地常有些逃荒的人經過柳鎮,經過河灘。有些人走著走著就倒下了,再也爬不起來。黃毛獸也是饑餓難耐,突然生出一個殘忍的念頭。這念頭連他自己都害怕,拿鐮刀的手直哆嗦。但終於還是被饑餓驅使,斷然下了決心。他扒開那姑娘的衣服,剛在她大腿上割了一刀,那屍首忽然痛苦地呻吟了一聲。黃毛獸嚇得魂飛魄散,拔腿就逃,像有一個鬼在背後追著。他慌慌張張逃回家中,才想起鐮刀扔在那裏了!他想了想,去江老太家要了兩個青菜窩頭,也沒說幹什麽,又摸黑去了原地方。那姑娘果然已經坐起來,正嚶嚶地哭泣。黃毛獸驚得毛發豎起,渾身汗毛孔都奓開了。他壯著膽子,慢慢挨過去,突然把兩個窩頭往她懷裏一塞,沒等那姑娘明白過來,就拾起鐮刀飛也似的逃走了。這一次,黃毛獸嚇破了膽,躺倒幾天,大病一場。兩年以後,一次酒後失言,他繪聲繪色地向人述說了這件事的始末,仍是四座駭然!黃毛獸本名黃毛。自此以後,街上人才暗中給他添上一個“獸”字。但後來,他本人再不承認有這事,隻說那是自己醉後吹大牛。街上人卻深信不疑。

黃毛獸和江老太相好多年,盡人皆知,加上那一段不光彩的“獸”行,再沒討上老婆。正因為這段曆史,七〇年清隊時,他被關進學習班。後來,在民政助理老裴幫助下,黃毛獸逃了出來,一撒腿跑到了廣西大山裏。那裏山高林密,人煙稀少,幾與外世隔絕。他在那裏躲過一場災難,卻也飽嚐了流浪漢的孤獨和艱辛。

在黃毛獸的記憶中,他四十多年的生活總是動**的、不可捉摸的,簡直沒有一刻平靜,平靜的生活對他來說,太有吸引力了。當他從廣西十萬大山中,帶著啞巴和豺狗重新回到柳鎮的時候,他對後半生的日子有著那麽多的憧憬。他有女人了,他可以安居樂業了。可是,天知道怎麽會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地龍成了他的死對頭!幾次較量,使他知道地龍並不好對付。但事到如今,隻有幹到底了!眼下機會難得,必須一鼓作氣把他轟出柳鎮去!是的,要轟!要讓街上的人都去轟他!

二十五 “生活也是賭博”

地龍和黃毛獸打了一架,又被嶽老六揍了一頓,無論身體和精神,都受到很大損傷。

這幾天,他一直在**躺著養病。好在下連陰雨,店裏不忙,有花妮一個人上班就行了。他沒有關門。他不能關門。哪怕沒有一個人買書,也要每天按時把門打開。

當然,這全靠花妮支撐門麵。地龍很感激她。這幾天花妮的壓力夠大了。有一天早上來,地龍看她雙眼紅腫,像哭過的樣子,就猜到了什麽,問她:“花妮,是不是和大嬸吵嘴啦?”花妮忙說:“沒有沒有!”“你別騙我。看你的眼都腫了。是不是大嬸不讓你在這裏幹了?”花妮說:“她說不讓幹管什麽用?她怕得罪人,我可不怕!我有我的主意!”

到中午時,這件事就被證實了。花妮回家吃飯時,花妮娘趁空兒偷偷來到書店,拿出一百塊錢還給地龍,很難為情地說:“地龍,不是大嬸怕事。我怕花妮不懂事,別給你捅了婁子……我想,讓她回去。你……另請人吧。”地龍從**抬起頭,顯得很尷尬,就說:“大嬸,你放心。我不會連累花妮的。你讓她回去,我……決不阻攔。可這錢就算了。你還拿回去,算她的工錢。”兩人正在推讓,花妮一陣風闖了進來,一看這情景,氣得淚都流出來了。她一把搶過錢來,往地龍手上一放:“這錢你收下!算我入股!”又轉身對娘說:“你這是幹啥呀?看人家失火,是火上澆油哇!別說是你,這時候地龍攆我,我也不走!”連推帶拉,把娘拉出門外去了,“你走吧!我的事,你別管!”花妮娘看女兒這麽堅決,又是在當街上,沒有再說什麽,抹抹淚就走了。江老太正打著雨傘在旁邊賣瓜子。剛才花妮在屋裏吵吵嚷嚷說的話,她全聽到了。這時,就酸溜溜地說:“喲——嗨!花妮,你倒挺仗義的呀!”花妮沒好氣地說:“那是!做事總比落井下石好!”轉身進了書鋪。

自此以後,她每天冒雨按時上班,一個人撐著門麵。還不斷為地龍端茶倒水,一天做三頓飯。這一切,都做得自自然然。她心甘情願為地龍分憂解愁。江老太和街上人都看在眼裏,更多的閑話就出來了。花妮明明知道,也不理睬,反而說笑自如,裝出一副挺高興的樣子。

那天午後,胖墩陰著臉來了,在門口喊:“花妮,你出來一下!”花妮一看他臉色,就知道來意,故意說:“我出去幹啥?有話不能進來說!”“你出來嘛!”花妮就出來了,站在書鋪的走廊下:“有話快說,我還忙著哪!”胖墩便不高興,看左右無人,低聲說:“你心裏還有我沒有?”花妮看他一副孩子氣,又好氣又好笑:“你又聽到什麽閑話啦?”胖墩喃喃地說:“多啦!”花妮說:“各人一張嘴,你管人家說什麽?告訴你,咱倆的事,我都告訴地龍了。地龍挺高興的!你別疑神疑鬼。這會兒人家有困難,我能離開?虧你還是個團支書!快走吧。”胖墩看了她一眼,想想也對。隻好悶悶不樂地走了。花妮歎一口氣,也轉回屋子。她知道街上人在盯著書鋪子,盯著她。但她卻一直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她要讓人相信,地龍的書鋪子垮不了!可她內心裏,卻還是有些慌亂。一切跡象表明,書鋪還會出事,還要鬧出更大的亂子來。她心裏很不踏實。

地龍睡在裏間,沒人打擾他。隻林平來過一趟。那天下午,林平找人把嶽老六送回嶽莊,又去醫院請了個醫生來,為地龍治傷。而後就再沒來。這幾天陰雨連綿,鄉政府的全體幹部都分頭下鄉,組織排澇抗災去了。地龍躺在**,腦子裏一刻也沒有平靜。這幾天,他想了很多很多。簡直沒有一件事不讓他苦惱。

廟會過後第三天,爹又來了一趟。嶽老六回到嶽莊,地龍娘和他大鬧一場,又哭又叫:“老東西!我兒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嶽老六心亂如麻。他相信自己並不錯。可事後一想,又疼兒子。兒子那一刀像紮在自己心窩上。盡管兒子說了絕情話,但兒子還是兒子。他怕地龍出了意外,又被老伴纏著,隔一天又跑來了。

這一次,他沒有發火,還給兒子拎來一隻老母雞,讓他補養。地龍躺在**,頭不抬眼不睜,昏昏沉沉的樣子。嶽老六看著心裏發酸。站在床前,把語氣盡量放緩和,勸說道:“爹哪樣不是為你好?爹快入土的人了,為的什麽?為的引你到正道上來!你能走正道,爹……死也安心。你想娶……媳婦,也該娶媳婦了!過去怪爹粗心!過兩天,我就去求媒人。咱明媒正娶。揀模樣兒俊的,任你挑!哪能去爭人家女人呢?——還有,這幾年掙的錢,還不夠你花?幹啥事,別貪!錢多了會惹禍,惹人眼紅!咱是莊稼人,還是以種地為本分!金飯碗,銀飯碗……”

地龍二目緊閉,任他嘮叨。在他的感覺裏,爹的土地經已經念了一百年、一千年了。他早已聽得麻木,聽得厭倦,聽得惡心了。他不願再費唇舌和他爭辯。嶽老六說了半天,沒有討得兒子一句話。他知道這孽種愛心裏做事。三句兩句話難說得他回心轉意。臨走時說:“你好生想一想吧。爹不再逼你。終有一天,你會……想通的!……”嶽老六噙著淚水,披上一件破塑料布,戴一頂鬥笠,又冒雨走了。街上一條被淋得精濕的披毛狗尾隨著他,一路“汪汪”叫著,送他出了街口……

地龍硬著心腸,聽父親踢踢踏踏離開書鋪,才睜開眼,失神地望著屋頂。他對父親頑固的腦筋感到束手無策。父親像一根粗硬的鐵絲綆,攔腰把自己拴住。要擺脫他簡直不可能。而柳鎮又有一張無形的網橫在當街。每撞一下,就要被摔一下。若真的撞破了網,等待自己的不知是陽關道,還是一口井!地龍一時心如死灰,退回去吧!回到土地上去,那倒清靜,一切矛盾都會煙消雲散。可這念頭很快就被打消了。他覺得這很像一場賭博。自己贏過,也輸過,起碼還沒有輸光。輸光了再走也算一條漢子!這麽半截子回去,是件丟臉的事……不知怎麽,他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十二歲那年,他到柳鎮來看望姑母,在街上遇到一群狗攔路。他本可以繞個彎繞進來的。但他沒繞,也沒退回去,隻從路旁撿起一根棍子,迎著汪汪亂吠的狗走上去。他走得很鎮靜,也很警惕。十幾條狗呈扇麵圍著他,狂吠著往後退,並不敢輕易進攻。隻一條打頭的白狗不時躥上來,企圖咬他的腳。他看準了,掄起胳膊當頭一棒,卻打它腰上了!其餘的狗大叫著嚇跑了。白狗卻瘋狂地撲上來。他躲閃不及,隻好和它撕扭在一起了。地龍和白狗都摔在地上翻滾。地龍被咬得頭破血流。可他愣是掐住白狗的脖子,死不鬆手。他隻認準那一個部位。終於,白狗讓他掐死了。他自己滿臉是血,也昏了過去。但他勝利了……不錯!要打就打領頭的惡狗!那麽,就盯住黃毛獸!黃毛獸不是說自己要奪他女人嗎?爹在那天廟會上又把這事吆喝出去,弄得大家都以為有這事情——那麽好吧,奪就奪!

地龍忽然覺得受到了啟示,也忽然意識到,自己早就喜歡啞巴,隻是因為心中的位置一直被貓貓占據著,她才那麽飄忽不定地在心中縈繞。

這天晚上,地龍終於打定主意,明天一早進城去,和貓貓作最後一次“談判”。成就成,不成就吹!他要和黃毛獸去爭奪啞巴了!主意打定,地龍興奮起來了。他一躍身跳下床,洗洗手臉,情不自禁地搖了搖拳頭。

地龍天明起床,一打開門,忽見外頭又下起毛毛雨來。雨聲沙沙,丁字街的青石路麵上,積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水汪。

他抬頭看看天,雲層又低又厚。遠處近處,既無閃電,又無雷聲,隻有均勻而細密的雨絲。這一瞬間,他想到麥子,想到父親,麵前浮現出四官鄉的莊稼人冒雨搶救麥子的忙亂景象。那幾乎是一種本能的反應!但他立刻又揮揮手,把這一刹那間流露的感情趕跑了。

一陣“呱嘰呱嘰”的腳步聲。花妮披一件天藍色雨衣,一頭紮進書鋪子。進了門,又喘著氣笑個不停:“格格格格!……路上真滑。剛才……孔二憨子……一個糞杈……一出廁所就摔倒了!……沾了一身……稀屎!格格格格!……娘哎……笑死我啦!……”

地龍看她開心的樣子,也忍不住笑了。這個鬼丫頭,啥事都能讓她開心!他看花妮褲管卷得老高,胖胖的小腿上全是泥,就說:“別光顧笑!趕緊擦擦身上,待會兒開始營業。今天,我要去縣城一趟。”

“咦——!”花妮收住笑,“你身體能行?”

“沒啥。我已經好了。進城有急事!”

“進貨?”

“嗯,進貨!還有點……別的事。”

地龍低頭看看表:“喲!還差十分鍾,車就要到了!”說著跑回裏間,拿出皮包往胳膊低下一夾,出門要走。花妮突然喊住他:“你等等!穿上我的雨衣。”地龍扭回頭,看雨衣太鮮亮,也小了點。稍一遲疑,說:“算啦!一上車就沒事啦。我走囉——!”一弓腰躥出書鋪子。花妮在後頭喊:“你今兒還回來不回來?”地龍在雨中扭回頭,大聲說:“爭取回來吧!萬一回不來,你給看著店,再找個伴兒——!”然後跑走了。

公共汽車站在東街盡頭的公路沿上。等車的人很少。公路上空空****,水淋淋的。地龍剛跑到附近,就看到路北的客棧過道下,民政助理老裴站在那裏避雨。怎麽,他也要進城嗎?地龍不想和他說話,剛想躲開,老裴卻大聲喊起來:“地龍——!你也進城呀?來避避雨哇!”

地龍隻好去了。頭發已淋得一縷一縷的,往下滴水。他一邊拿袖口擦,一邊應酬:“裴助理,你進城?”

老裴說:“進城。辦公差!”抬頭看看天,“這個熊老天爺,下雨也不看看節氣……呃!地龍,聽說那天廟會上,你父親打了你啦?”地龍沒吱聲,心裏卻煩。他不願讓人提這件事。“嗨!”老裴按照自己的思路又說,“嶽老六也糊塗了!啥時見了他,我非要說說。打什麽哩!不過話又說回來,你也別往心上放!他是爹,你是兒。打你一頓,也不能說父子絕情的話!你爹人耿直,這我知道!……”

老裴儼然長者,隻顧說。地龍隻好硬著頭皮聽。對老裴,他有股說不出的味。若說他人壞,那不公平。他當民政助理二十多年,全鄉沒有不認識他的。人胖得像個大肚彌勒,愛說愛笑,愛管閑事。人緣極好。他官職不大,卻掌著許多實權:結婚離婚、發放救濟、處理民事糾紛,都少不了他。在鄉政府院也是個勤快人,什麽雜事都交他辦。他人頭熟,總是辦得很妥帖。可地龍卻老看他不像個幹部,倒更像一個農民。像個鄉間的和事老。但幹部應是什麽樣的呢?地龍又說不清。

老裴很熱情地和地龍說話,順便教導了一番。這時,忽然一頓腳:“哎——!!”地龍嚇一跳:“什麽事?”

老裴說:“地龍,你進城代我辦一件事行不行?”

“我能代你辦什麽事?”

“能!這事準能。你代我辦了,就省我去一趟了。”

“說吧。隻要能辦。”地龍心想,他倒會鑽空子。

“是這樣。傅鄉長有個女兒,叫貓……貓貓!前些日子來了個電話,她說要把她的私人裁縫學校搬到柳鎮來,叫鄉政府幫她找房子……”

“唔?!”地龍吃一驚,“結果呢?”

“傅鄉長倒不大同意,可是林平特別熱心。他接的電話,一口答應下來。鄉政府研究後也同意了。準備把鄉政府舊院的幾間房子撥給她。我去就是說這事的。通知她一下就行了。啥時候搬,由她!看樣子挺急的。”

“林平怎麽不去?”

“今天鄉政府開黨委會,研究麥收的事。他沒時間,就派了我去——咋樣?你知道貓描的住址嗎?說是在西關……”

“知道。”

“那就行了!——噢,想起來了,你和林平都是她同學,對不對?正好托你啦!”

地龍想了想:“好吧。”

“嘟嘟——!”

汽車來了。這班早車每天五點從縣城出發,六點到達柳鎮,然後回轉。下午五點到六點,還有一趟來回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已經十年了。一條公路連接了城鄉,使這一片古老而閉塞的村莊,一點點滲進現代生活的氣息。

汽車在砂石公路上微微顛簸著,飛快地行駛。駕駛員是個年輕姑娘。她沒穿工作服,著一件太陽紅上衣。公路兩旁的春玉米地一片翠綠。那件太陽紅上衣就顯得分外鮮豔。姑娘渾圓的肩頭披著波浪樣的黑發。她穩穩地把住方向盤,身子動也不動。看起來,她技術不錯。她的座艙裏裝著一台三用機。機子裏正播放著輕快的曲子。姑娘心境不錯。細雨中行車,很有點詩情畫意。

地龍坐在後麵,看著她的背,生出許多感慨。三四年間,縣城人們的穿戴發生了多麽大的變化。在縣城上學時,別說司機,連大街上也看不到一個穿著如此鮮美的姑娘。是的,社會在變化,人們都在追求美——但這些和貓貓有沒有關係呢?想來是有的。可以說,還在人們仍拘泥於呆板沉悶的生活時,貓貓就以自己人時的打扮,不羈的性格,率先向世俗進行了挑戰。可以當之無愧地說,她是這個偏僻小城現代生活的先導!

幾年來,你培養了那麽多新式裁縫,幾乎改變了整個縣城人們的穿著。貓貓,你是個了不起的女孩子!今天,你走在大街上,再不會感到沉悶、壓抑和煩惱了吧?你的奮鬥已經有了結果,就像這女駕駛員的衣服那樣燦爛,那樣輝煌。人們會感謝你的。你走在大街上,再不會有人指指戳戳,飛短流長了。人們會喜歡你,像喜歡一個美麗的天使!

……但是,你為什麽要把裁縫學校搬到柳鎮來呢?是真的遇上了什麽麻煩?地龍忽然心中十分不安。兩次見到她,她都顯得感情那麽脆弱。自己光顧著和她賭氣,幹嗎就不留心一下呢?太粗心了!太粗心了!……

二十六 殘忍的愛情

夏收夏種將至,連縣城大街上的人都明顯稀少了。

地龍下了車就直奔書店。他想進完貨立刻就到貓貓那裏去。新華書店恰好剛到一批新書,地龍賺錢心切,一下子揀了一千三百多塊錢的書。可是身上的錢隻夠一半。會計換了,是個年輕姑娘。堅持不付清錢不能取貨。地龍沒辦法,就問:“張華呢?”

“你問我們經理?找他也沒用。製度就是他定的!”姑娘毫不通融。

“張華當經理啦?”地龍很為朋友高興。

“他是毛遂自薦!”

“張華現在在哪?”

“早飯後去文化局開會,不知回來了沒有,你去樓上看看。”

地龍一氣跑到二樓。張華正在辦公室翻閱各地來的訂書單。桌上放了亂七八糟一大片。看見地龍來了,忙站起來招呼:“進貨?”

“祝賀你夥計!”地龍不讓自坐。又彈起來倒了一杯水。

“我這個經理是搶來的!看著氣人。我幹給他們看看。這不,正看訂書單呢。以前訂書有很大盲目性,不知道讀者心理,老是積壓。往後,你能不能搞點信息反饋,上下配合一下?”

“行行!——你沒去開會哇?”

“沒去。打個電話問問,沒什麽正經事。我拒絕參加!”

地龍看張華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好意思張口了。以往不在台上,可以糊弄。現在人家當經理了,不堅持規章製度怎麽行?算了,別給他添麻煩了!地龍坐了一會兒,遲遲疑疑想告辭,去樓下退書。張華忽然問:“是不是又沒帶足錢?”

地龍臉紅了。幾年都是這樣,真不好意思。隻好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去把多出的書退出來。”就要走。

“不用!”張華一把按住他,“新會計前天剛接手,還不知這裏頭有個彎。我去告訴她。”

“彎——什麽彎?”

“呃……”張華忽然語塞。可停了停,又按住他,“是這樣——實話告訴你吧!這裏賬上有貓貓存放的一筆錢,給你做周轉資金用的,一直……”

地龍一愣,霍地站起:“什麽時候?!”

“從三年前為你辦好營業證,她就放我這裏一千塊。以後,又不斷投放,現在已經五千塊了!”

“專為我用的?”地龍的聲音打顫了。

“專為你用的!”

“你為啥不早告訴我?!”他一把捉住張華的手。

“貓貓不讓告訴你。怕你自尊心太強,不願接受。我們打過手結的!她的性格你知道,說一不二。若不是今天遇上這個茬口,說不定還會瞞下去。其實,老瞞著也不是辦法……”

地龍被這意外的情況震驚了!呆呆地站著,不知說什麽好。

“老實說,憑你現在的書鋪規模,沒有萬把塊錢,沒法周轉。這幾年,多虧貓貓這筆錢頂著用。不然,我再是會計,也不敢走空賬呀!”

原來如此!

驀地,地龍攥住張華的手:“這批書,拜托你啦!我要去……西關!”轉身就跑。咚咚咚咚!他幾乎是滾下樓梯去……

……街道,樓房、店鋪、行人、自行車、汽車、電線杆……全都那麽模糊,全都一閃而過。地龍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快快見到貓貓,越快越好!……

綿綿細雨,如不盡的情絲,在天地之間揮揮灑灑。街麵上已經形成一股股小溪。小溪淙淙,各自流向它應該去的地方。

地龍衣服淋得濕透了,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他隻知跑啊,跑啊,心裏的火卻越燒越旺。他索性把褂子扯下來,抓在手裏,光著脊梁,在大街上飛奔。一身疙瘩肉黑油油的,閃閃發光。腳下濺起一溜水花……大街上的人紛紛轉身,店鋪裏有人驚呼,看著這個驚馬似的年輕人,不知出了什麽事。

地龍一氣穿過西關大街,拐進往南去的巷口,卻突然一愣,貓貓裁縫學校的牌子不見了!他顧不上細想,立即跨進大門,跑過甬道,再往北拐。那個獨立的庭院到了。

大門虛掩著。地龍使勁猛推,被淋濕的大木門發出沉重的“吱嘎”聲,緩緩閃開一條縫。當他置身院中,茫然打量這個時時入夢的陳舊的庭院時,驀然如入古刹。一股淒涼陰森之氣撲麵而來。

地龍失魂落魄,像個落湯雞呆在那裏。抬頭看,兩棵古柏上分別蹲著兩隻烏鴉,原本蜷曲在那裏。看見有人進來,“呀——!”慘叫一聲,抖擻精神,直看住他。仿佛凶神惡煞的站班羅漢。地龍打個寒噤,大喊一聲:“貓貓——!”一片嗡嗡回聲。卻無人應。

一條長著綠苔的鋪磚甬道通向堂樓。堂樓前的葡萄架蓊蓊鬱鬱,枝幹如蟒蛇盤繞,往上攀援。濃密的葉片凝著墨綠,不動不搖,默默承受著天雨的澆洗。

樓道上,幾隻麻雀啁啾啼叫,百無聊賴。

莫非,她搬走了嗎?……

地龍擼一把臉上的水珠子,失望地轉回身。可是一刹那間,又突然改變主意,扭轉頭,一步、二步……向堂樓走去。腳步那麽沉重。每一步像有千斤。踩著一點渺茫的希望,踩著一顆狂跳的心。

上樓了!

幾隻麻雀受到驚嚇:“撲棱——!”鑽進雨霧中。

他在門外站住,想穩定一下情緒,也有點兒害怕。伸手之間,會是什麽樣的結果?他簡直沒有勇氣敲門了。

可是突然間,地龍跨上一步,用膀子猛力一撞:“嘭——”門並沒有閂死,倏然洞開。

他趔趄一下站住了。卻把眼微微閉上,大氣也不敢喘……也許是一秒,也許是十秒,也許隻是一閃眼的工夫,當他重新把眼睛睜開時,地龍像遭到電擊,渾身一顫!

貓貓像個瘋子,幾乎是從一條長沙發上彈坐起來。兩眼驚恐地瞪著,死魚一樣。她麵容那麽疲憊、憔悴。濃黑的頭發沒有梳理,亂成一窩。隻有湖綠色連衣裙下,急劇起伏的胸脯,才證明那是一個活物。

顯然,剛才她受到驚嚇。是從昏睡中被驚醒的。

地龍一個箭步撲上去,半跪在沙發前,一把抓住她:“貓貓!你……怎麽成了這副模樣?”他幾乎是哭喊出來的。

貓貓呆呆地看了他好一陣,忽閃忽閃長長的睫毛,像剛剛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回來。幹澀的眼睛惺鬆著,漸漸越睜越大……突然,她哇的一聲哭起來,一頭栽進地龍的懷抱裏:“啊啊啊!……嗚嗚嗚嗚!……啊啊啊!……”哭著哭著,又抽出手,在地龍的胸膛上擂鼓一樣敲打:“啊啊!……鄉巴佬!……我打死你!……打死……你!啊啊!……”

地龍濕漉漉的胸膛,被她拍打得水珠迸濺。他也不躲閃,任她哭,任她打。自己的淚水也如泉湧一般。他輕柔地摩挲著她的背,她的肩,她的鬆散的發,她的被淚水弄濕的臉蛋兒。他完全沉浸在無邊無際的情海裏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仍這麽緊緊擁抱著,一句話也不說。貓貓像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頭抵住地龍的胸膛,撞著,撫摩著,還在低聲哭泣。地龍堅定了自己的猜想,貓貓一定是遇到了巨大的打擊。不然,像她這樣的性格,決不會如此流瀉淚水的。她一向那麽堅強,那麽樂觀,那麽毫不在乎,為什麽變得這麽脆弱?……他猛地把貓貓拉起來,兩眼射出凶光,像要立刻去和什麽人決鬥:“貓貓!遇到……什麽事了?——你……告訴我!”

貓貓眼泡都哭腫了。這時,她定定地看著地龍,緩緩地搖搖頭,一下又伏他懷裏:“什麽事……也沒有……”

地龍一下將她扔在沙發上,吼起來:“你撒謊!到底出了什麽事?你不要瞞我!”

貓貓在沙發上坐好,理理頭發,深情地看著麵前這個愣小子,苦笑了一下:“不騙你。真的……沒什麽事。”

地龍詫異地重又坐在她身旁:“那你為什麽要這樣?”

貓貓輕輕歎了一口氣,倚他身上,又哽咽起來:“我隻是……覺得累……像走了幾萬裏……路。這許多天……我就……盼著……你來。看見你……來了,不知怎麽的……就想……哭。真想這麽……靠著你……睡一天,睡……一個月……睡上……一年……”

她夢囈似的,不再言語。隻像孩子一樣,把頭重又拱進地龍懷裏,便安詳地躺著不動了。地龍輕輕攬著她,心裏翻騰得那麽厲害,心中升起一種父兄樣的情感。他輕輕地說:“貓貓,你心裏有什麽話,就慢慢兒說吧。不願意說,就這麽躺著……也行。”貓貓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要說有什麽事,也真沒有。要說沒事,這幾年的煩惱……又那麽多。幹一點事情,真不順心呀!……”她心裏想說,不吐不快,終於把自己幾年來的情況,詳細告訴了地龍。

她說了整整一個下午。

綿綿細雨也下了整整一個下午。

地龍擁著她,極少插言。靜靜地聽她訴說自己的奮鬥,自己的遭遇,自己的困惑。說一陣,哭一陣;哭一陣,說一陣。她不能理解,人們為什麽要這樣對待她。

地龍陷入極大的悲哀和憤懣之中。他萬沒有想到,貓貓會是這麽個處境!相識相愛多年,也第一次發現,貓貓也有脆弱的一麵,也好像第一次意識到,她是個女孩子,是個缺少保護的任性而又柔弱的姑娘!

他由貓貓想到自己,心中更多了一份悲涼。他覺得他們都是生活中的衝鋒者,又都是陷陣者!衝鋒陷陣——多麽簡單的一句話。可有多少人能真正體驗到它的真正內涵?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戰士視衝鋒陷陣者是英雄。因為他死於敵人的槍彈,為後人開辟了道路。但在不見硝煙的生活中,衝鋒陷陣者卻永遠是個悲劇!人們明明在循著衝鋒者的足跡前進,卻偏要從背後給衝鋒者以流言、中傷、暗箭,最終將那已經疲憊的衝鋒者踏倒!戰場上的衝鋒陷陣者,得到的是一座豐碑。而生活中的衝鋒陷陣者,卻被人們棄之如敝屣!也許正因為這樣,千百年來,人們才把安分守己視為做人的要義;千百年來,曆史才這樣緩慢地發展!……

沙沙沙!……雨還在下。無休無止地下。天井中的柏樹,在風雨中痛苦地掙紮著,呻吟著。那喑啞的聲音,像飽經世態的老人,互相訴說著什麽。可是太難懂,太深奧,誰也聽不明白……

房間裏完全黑下來了。

貓貓從地龍懷裏抽出手,站起身,摸索著拉開電燈。又反身站住。她久久地望著地龍,含情脈脈:“男子漢,你可不能老流淚啊。我還指靠你給我壯膽呢!”

地龍苦笑了一下,抹抹眼角:“我哪裏在哭?隻覺得生活對你太不公平。”

貓貓的淚又溢出來了。她掏出手帕擦一擦,走過去坐在沙發扶手上,一手扶住他的肩,一手為他抹去淚花,柔聲說:“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我……什麽都不需要啦!”

地龍握住她的手,愧疚地說:“貓貓,這幾年,你真不易。自己受著委屈,卻還在暗中支持我。可我卻一直誤解著你!……”

貓貓淒然一笑:“還說這些幹什麽。現在,你不是都知道了嗎?說真的,我也夠狠心的。那年,你第一次進書,到我這裏來。我看出你要說點什麽。但我怕你纏綿於兒女之情,就把你冷冷地打發走了。故意給你一個強刺激,以後幾年,也沒有再去找你。因為我愛你愛得那麽深,才不願把你放在我的口袋裏。本來,我辦裁縫學校,是需要你做幫手的。可是,一來怕消磨了你的銳氣,二來怕兩人常呆在一起,感情反而會淡。最主要的是,我覺得一個男人圍著女人轉沒出息。而且,那時真把你留下,你也未必肯在這裏。那不是你的性格。我知道你有抱負,有一股不甘居人後的倔勁,越是被冷落,越會憋著氣幹。所以,硬著心腸,把你打發走了。推上了絕境!……那時我還想,對你的估計如果錯了,你從此心灰意冷,消沉下去,那麽失去你,也不可惜。幸好!我把你看透了,看到你骨頭裏去了!”貓貓說到這裏,竟得意地笑起來。

地龍感激地看著她,苦笑了:“說實話,那些日子,我真惱你喲!隻憋著勁幹事。一幹起來,什麽都忘了,可一閑下來,又想你……你就沒……想過我?我不信!”

“傻話!怎麽不想?實際上,你的情況,我了如指掌。我常去張華那裏打聽。你的書刊生意越做越大,我也不斷暗中投資。我知道你缺錢。可我賺了那麽多錢,卻沒處花。隻能存銀行。有幾次,我想你想得厲害,真想搭車去柳鎮,可想想又忍住了。你還沒有幹出大的名堂來,仍然是個攤販。但我又想你,就想了個辦法。我告訴張華,逢到你來時,就打電話告訴我一下。大約有……十來次吧!我都是躲在書店對過的巷口裏,偷偷看……你。”貓貓說著說著又哭起來,俯身摟住地龍的脖子,“你瘦了……我知道……你胖了一點……我也……知道。有時憋不住,真想衝出去,把你喊住,告訴你……貓貓……多麽……想你!……”

地龍的眼裏,又湧出淚水,這真是個殘忍而又多情的姑娘!

“……可我使勁……咬住唇,咬出……血來,到底站著沒動。等你走了,我又後悔!……後悔得……罵自己……是個狠心腸的……女人,後悔得……哭,半夜裏……一個人哭。有時,我真擔心,長了……你會真的把我忘了。我像……放風箏一樣……把你放出去,還能不能……收回來呢?我……真怕呀!……

“這幾年,我收到過許多求愛信,都不能打動我的心。林平也常來看我。我當然也知道他的意思。說真的。我也挺喜歡他。這人正直,也夠朋友,又有抱負。可他太理智了,自己給自己定了許多框框。我若嫁給他,肯定受不了這個約束。我理解他,因為他要走仕途之路。要做官,就必須有理智,能克製自己。可我沒法愛他。我把心早交給你了。這不僅因為我對你有過許諾——許諾在戀愛中常常是不值錢的。因為人都會變化。主要因為你還是你。你沒有垮下去。有一股不服輸的蠻勁。不服輸,生活才有意思!……”

“你服輸了嗎?!”地龍突然問。

“你看呢?”貓貓狡黠地閃著一雙美麗的眼睛,緊緊抿起唇。

“我看,大概是服輸了!不然,怎麽要把裁縫學校搬到柳鎮去呢?那天,你去影柳庵,是想去出家的吧?”地龍故意逗她。

貓貓臉上現出一種複雜的情緒,喃喃地說:“出家?我倒有過一閃念。但主要是心裏煩亂,就去看了看。可我去看了一下,那種寂寞我更受不了!——哎!我忘了告訴你,影柳庵的尼姑,你猜是誰?!”

“是誰?”

“就是三十年代的那個梨花!”

“啊!”地龍一下子跳起來,“怎麽會是她!”

“所以,世上事最難說。她在影柳庵藏身幾十年,可苦了!現在若不是年老,連她都想還俗。我哪會去出家?”

地龍和貓貓談了一陣子梨花的事。又問:“你到柳鎮辦裁縫學校,行嗎?”

“我想行!”貓貓很有信心地說,“鄉鎮的服裝事業,應該比城市更有前途——農民有八億啊!”

“唉!鄉鎮的習慣勢力,其實比縣城還要大喲!”

“那又怎樣?”

“你真不怕?”

“不怕!有你,有林平在那裏,我更不怕!”

“好貓貓!”地龍跳起來,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