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有尾巴的人

這一晚,地龍沒有走。住在貓貓這裏了。

一種再也不能抑製的衝動,把兩個人同時推向了真空。

一夜風,一夜雨……

黎明時分,貓貓沉沉地睡去了。地龍渾身軟塌塌的,真想飽睡一覺。可他老是驚驚厥厥,睡不安穩。又惦著書鋪的事。抬頭看窗外,天已經發亮,雨也停了,就趕緊穿衣起床。

他打開台燈,在桌上留下一張紙條,正要離開。忽又返回床前,看了看正在沉睡的貓貓。她臉龐紅豔豔的,像一朵綻開的桃花。驀地,貓貓嘴角兒一抿,在夢中笑了。地龍看著她鮮美的唇,忍不住想吻她一下。剛俯下身,又停住了。他猛地想起什麽,這張唇又讓他生出不舒服的感覺。那上麵有過另一個男人的唇跡!

霎時,地龍的感情有些別扭起來,對夜間的荒唐也有些後悔。這時,他真怕她會突然醒來,纏住自己不放。他心裏亂亂的,又看了她一眼,然後關上燈,悄悄走出房間,反身掩上門,下樓梯,沿甬道走出去。匆匆忙忙,像一個落荒而走的逃犯。

地龍坐上早班車,往柳鎮回返。一路見兩旁的麥子大都石滾碾過一樣,鋪在地上,心裏暗暗吃驚。眼見得車窗外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真是一場惱人的連陰雨!

窗外掃進雨點,涼絲絲的。地龍往裏挪挪身子。車上空位很多。一輛大公共汽車,才坐六七個乘客。大家覺得冷清,有人開始攀談。無非莊稼、天氣。

地龍閉著眼倚在靠背上,沒有加入進去。一個人獨自回味著什麽。

這趟進城,使自己和貓貓的關係,發生了一次突變。他領略了男女之間最隱秘的事情,也證實了一個處女的貞操。這使他激動、興奮,仿佛有一種新的東西在血液中歡暢地流動。他感謝貓貓無私的幫助和愛情。自己似乎應該知足了。

但他又感到一種莫名惶然。是那種失去童貞的失落感。是那種告別童貞的悲哀。爛漫的少年時代從此結束了。他的心中的詩沒有了。

他想哭。欲哭無淚。

過去,他曾把那一天、那件事看得那麽美好,那麽富有詩情。可一旦突然間完成了,卻成了人生心理上的重大分水嶺。這是他不曾料到的。

他的沉重還不止於此!

他無法預知將來和貓貓的關係會怎樣。他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他忽然覺得貓貓那麽難以捉摸!

她愛自己愛得那麽執著、狂熱,幾年沒有變心。夜間,當他們縱情歡樂的時候,她幾乎表現出一種瘋狂的狀態。在她瘋狂的持續不斷的進攻下,作為男子漢的他,竟顯得那麽笨拙、被動和一塌糊塗。他是她狂風下的一片秋葉,暴雨中的一株小草。他被她徹底擊敗了!……

然而,幾年來,她的瘋狂的愛,卻又表現得如此冷酷無情!她把自己推上絕境。正像她說的,像放一隻風箏一樣,把自己放進荒蠻的天空,卻又暗暗牽著一根線,左右著你的進程,掌握著你的命運。不管你怎樣孤獨地在天空中掙紮、抖動,她也決不把線收回。她似乎知道,越是把線放得長,你越會感到孤獨,越會感到思念她。而當她需要你回來的時候,或者覺得手中的線在吱嘎作響,風箏憤怒地掙紮著要斷線飛走的時候,她也隻是恰如其時地到柳鎮打一個照麵,便把你乖乖地牽回到她的身邊。這一切,她做得那麽有把握!而自己卻完全被蒙在鼓裏,在那裏痛苦啊,流淚啊,憤怒啊,這樣猜測那樣設想啊……像個傻瓜一樣在戀愛的泥淖中掙紮。她那麽可愛,又那麽可恨;那麽狂熱,又那麽殘酷;那麽單純直露,又那麽富有心計!她對自己了解得那麽透徹。而自己曾以為很了解她,其實卻知之甚少。更不要說能駕馭她了!也許,自己將永遠隻能被她駕馭。這使地龍的自尊心受到很大傷害!

還有更令他煩惱的事。

夜間,當貓貓得到滿足之後,卻附他耳朵根上說:“地龍,你若再不來這兒,我怕要堅持不住了!……”

“什麽呀?”地龍疲憊得快要睜不開眼了。

“我對你的摯愛,像一團烈火。可你又離得那麽遠。為你的事業考慮,我不希望你常來;可作為一個女人,我又多麽希望你時時刻刻在我身邊。起碼,三四年間,也應該來幾次呀!可你一次也沒有來。我便在心裏罵你。在我蹲拘留所的時候,你也沒來。現在想來,你是不知道,這不怪你。可我那些天,多麽盼望你能來看我呀!第一個來看我的是張華,第二個來看我的是林平。他們都問我,要不要告訴地龍一下。我哭了。我說:‘我死在這裏也不想見他!’那時,不管我表現得多麽剛強,但心裏卻清楚地感到了一個女人的脆弱。在那之前,我一直不願承認這一點,可那些天,我心裏承認了。那時,我隻想什麽也不幹了。隻希望將來能靠在一個男人的肩膀上,把一切都交給他,讓他帶著我走過漫長的人生之路,再不要亂闖了。我心裏有一團愛的烈火,卻無法燃燒你,便隻有燃燒自己,把自己熔化掉,像岩漿噴發一樣,順道兒流下山岡,碰上誰就燃燒誰,熔化誰!不論他是誰,不論他是否愛我,也不論我是否愛過他,隻想把一個女人瘋狂的愛傾瀉出去!我拘留剛滿,林平又來了。他帶了很多東西來看我。那時,我簡直像溺水人抓住一根棍子一樣,一下就把他抓住了。他一進門,我便撲上去擁抱了他,發瘋似的吻他。他沒有拒絕。似乎很能理解我當時的心境,也同樣熱烈地和我擁抱、親吻。他愛了我幾年,從沒有得到的東西,都得到了。那一刻,精神的空虛、孤獨,本能的衝動,都像狂風暴雨似的折磨著我。我一邊和他擁抱、接吻,一邊在心裏罵你:地龍呀地龍,你這個傻瓜蛋!你這個鄉巴佬!我不愛你了!離開學校時,我要把身子給你,你不要,你還堅守著農民式的古板。現在,我要給林平了!我願意給誰就給誰!記得西方一本什麽書裏說過,一個女人,當你能夠占有她的時候而不去占有她,她會恨你一輩子。那一刻,我真是恨死你了!……

“可是,我們到底沒有發生進一步的關係。不是我不同意。那時,衝動已使我熱昏迷亂,恨不得把林平給吞噬了。而是林平堅守了最後一道防線!畢竟,他是理智的。因為他知道我們兩人之間的關係。他不想在我失去理智的非正常狀態下,匆忙將我俘獲。他說:‘貓貓,你冷靜一下。我雖然十分愛你,但不願在這種情況下和你談情說愛。如果你真的愛我,就等你平靜之後,再作決定吧。我有足夠的耐心!’

“之後幾天,他沒有離開縣城。那時,我的學員早在我被拘留期間就已經解散回家了。我出來後,不斷有人來看望我。林平天天在這裏陪我。陪我聊天,勸我重新振作起來。我們仍然接吻、擁抱,但不再像第一次那麽熱烈了。到了最後,隻成了象征性的。他的理智叫我惱火,也叫我佩服。他似乎早就料到我會後悔的。果然,我後悔了。也後怕了!如果由著我胡來,一切都將無法挽回。說心裏話,我並不那麽看重女人的貞操。我覺得那是很可笑的一種觀念。但我知道你會看重!而且,我們即便結了婚,雙方也不會幸福。我們會整天吵嘴。我最終還得離開他。他的理智簡直不可思議!我慣於隨心所欲,無論如何也不能和這樣的人生活一輩子。但通過這件事,我很敬佩他。他是個可以信賴的朋友,是個高尚的人。我沒他那麽高尚。你大概也比不上。你別生氣啊!

“終於,林平走了。帶著苦澀的笑走了。我看得出,他很難過。臨走那天晚上,他來告別,頹喪地說:‘這幾天,我隻是扮演了一個可憐的陪戀角色。但我已經很滿足了。而且,作為朋友和同學,我畢竟在這些天填補了你精神上的空虛,使你恢複了正常的神誌。……隻是,我有個想法,請你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地龍,任何時候都不要告訴他。那樣……也許會導致你們之間一場真正的悲劇!’當時,我真是感到內疚。我覺得我玩弄了他的感情。我撲過去,想再吻他一次。他卻把我推開了,苦笑著說:‘貓貓,是想安慰我嗎?……不必要了。我們仍然是好朋友。但從現在起,我宣布……結束……對你的追求!’然後,他慢慢離開了這個房間。在他轉過臉的時候,我看到他眼裏噙著淚水……

“這件事已過去半年了。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應當告訴你!現在,我已經沒有什麽好隱瞞的了。我隻希望,你能原諒我,能理解我當時的心境。更不要對林平抱有什麽不好的想法……”

當時,地龍的心在猛烈跳動。但他沒說什麽,隻在黑暗中拍拍她的頭:“睡吧!……過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貓貓得到肯定的答複,像卸下一個包袱,長舒一口氣,靠在地龍的臂彎裏,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平靜地睡著了。那一刻,她又表現得如此純淨,天真。地龍不能不原諒她。

汽車在中途小站上停了兩分鍾,下去一個乘客,又上來三個人。汽車又在雨霧中奔跑起來。地龍的心裏仍是亂糟糟的。說實在的,就是現在,地龍仍能理解她當時的苦悶和空虛的心境。他願意原諒她。怪誰呢?幾年來,無論從哪方麵說,都不曾給貓貓一絲一毫的援助,自己還有什麽理由去苛求她呢?但在感情上,地龍仍覺得別扭!覺得惡心。那是一種從內心深處泛出來的不快!雖然,他自己也曾和花妮擁抱過、接吻過,但那是花妮!而貓貓是屬於他的。他的貓貓被人擁抱了,吻過了,他便覺得受到了侮辱!而且,他更為不放心的是,憑貓貓的性格,保不定哪一天心血**,還會和另外的男人擁抱接吻。她是一匹無韁的野馬,不定哪一天就會撒蹄奔去。貓貓的內心永遠是自由的!

不知不覺,他在心裏拿貓貓和花妮、和啞巴相比較。他覺得在易於掌握這一點上,貓貓誰也不如。花妮雖說也潑辣,也調皮,但她心裏沒那麽彎彎曲曲。她那點野味還帶著點兒泥土的芬芳,非常本色。啞巴就更不用說了。不需了解她的內心,僅憑她那副柔弱、憂傷的麵容,就可以斷定,那是個溫順得像羔羊一樣的女子。地龍似乎更喜歡她們。討這樣的女子做妻子,可以一百個放心。

但事到如今,一切都無可挽回。而且,你能後悔嗎?這不僅因為欠著她巨大的債務,巨大的情愛,而且因為自己仍從心裏愛著她!地龍忽然發現自己在重演葉公好龍的故事。當貓貓平麵地、靜止地站在麵前的時候,自己由衷地喜愛她;當她將自己全部**,以真實、立體的麵目重新出現眼前時,自己卻又驚慌失措了!……

汽車一路微微搖晃,地龍漸漸睡著了。他夢見貓貓在大街上指著鼻子罵他:“鄉巴佬!——負心賊!……”忽然貓貓又哈哈大笑起來:“快來瞧啊——!這黑小子屁股上有半截子尾巴!……哈哈哈哈!……哈哈!……你以為我會跟一隻猴子生活一輩子呀?哈哈哈!……”一街人都圍住他看,圍住他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瞧他的尾巴!……”

地龍驚窘得猛跳起來,撲到前頭的座位上。

汽車猛地急刹車。一條狗慢悠悠地跑走了。地龍模糊看到,好像是黃毛獸的那條豺狗!

柳鎮到了。

二十八 孔二憨子

幾個乘客爭著往車下跳。地龍倒不忙。他還沒從夢中完全醒過來。就扶住把手往外看,忽見林平正站在路旁向他招手:“地龍——!”

地龍激靈站起來,難道出了什麽事?他急忙跳下車。林平正好接著,拉住他就走。

“是不是書鋪子出事啦?”地龍腦袋裏轟了一下。

林平看了看周圍下車的乘客,說:“跟我來。別急!”拉住他就往北拐進一條巷口。這條巷口直通鄉政府。

地龍心裏直跳,越發迷惑。茫然走出幾步,又一下子掙脫:“不行!我得去書鋪子!”林平一把沒有抓住,他飛也似的跑了。……書鋪子,我的書鋪子!肯定出了大事!!……

昨天一大早,地龍冒雨進城後,花妮就開始營業了。她有點緊張。這幾天氣氛不對,人家把這麽大書鋪子托付自己,千萬別出差錯。

還好,這天雖逢集日,因為下著雨,鄉下來的人並不多。街麵上打傘、穿雨衣走來走去的,多是鎮上居民。小商販把攤子挪到街兩旁的廊簷下,照常叫賣東西。隻有江老太打一把大黃油傘,堅持當街擺攤。她幾乎是在攔截顧客:“老三,來!今兒瓜子特別酥!買一包吧?……大熊包!你他娘的扭臉幹啥?我拉你買瓜子啦!……呃!二侄子,你買幾包?一包?——去你娘的!我當家,買三包!……”

這樣的天氣,對街上人來說,無關緊要。一些無事幹的人便聚在大柳樹底下閑聊。二錘夫婦的茶館前,搭一個油布雨棚,底下能坐二三十人。在此落座的,多是些老漢,也有幾個抱孩子的中年男人和小青年。大家談古論今,想起什麽說什麽,並無一定的話題。

忽然,孔二憨子一頭撞進來,頭上披一塊炫紅包袱皮。一看有這麽多人,沒頭沒腦就唱:

臘月數暑是秋天,

漢劉邦把守虎牢關。

昭君娘娘逃荒走,

懷抱太子小秦山。

張巧深山去剪徑,

一槍刺死潘金蓮!

……

孔二憨唱的是《十八扯》。黃毛獸以往常唱。他慢慢兒就學會了。一群人都被他逗樂了,亂嚷嚷:“二憨!你狗日的啥時認老黃做師傅的?”“再唱下去!正沒事兒幹呢……”“別打岔!……”

孔二憨讓眾人一嚷,忘了!顛來倒去就重複一句:“一槍刺死潘金蓮!一槍刺死……潘金蓮!……潘金蓮!……潘金蓮……”

眾人看他急得抓耳撓腮,哄地笑開了:“二憨想媳婦了吧!被潘金蓮迷上嘍!”“哈哈哈哈!……”

孔二憨紅頭漲臉:“別拿老子開心!你們當我娶不上媳婦哇?嘿!”

“啥時候娶?咱吃杯喜酒!”有人高聲打諢。

孔二憨忽然神秘地笑了,壓低了嗓門說:“快啦——!”

那憨傻而又得意的樣子,使大家也疑惑起來。街上人都知道孔二憨子是個媳婦迷。這家夥雖然頭腦簡單,卻四肢發達。有時憋急了,就借收拾糞便的機會,冷不丁闖進女廁所。嚇得那裏頭的女人又叫又罵。他也不惱,看一眼轉頭再出來,捂住嘴“呼嚕呼嚕”笑。可這畢竟是望梅止渴,反惹得欲火更旺。常在逢集逢會時,在女人堆裏擠。有一次伸手捏住一個鄉下小媳婦的奶子,被一群趕集的鄉下人揍了一頓。打得鼻青臉腫。虧得街上人聞訊趕來,才把他救出去:“他憨——你們也憨?!咋和憨子一般見識!”街上人總有理。打那以後,孔二憨也就最恨鄉下人。每次街上人和鄉下人打架,他都一馬當先。

這時,又有人逗他:“二憨,是個鄉下婆娘吧?”二憨雖傻,可他手頭有錢,又是鎮上人,娶個鄉下女人不是沒有可能。

誰知,孔二憨子卻大大咧咧地回道:“什麽鄉下婆娘?我還看不上眼哩!實話告訴你們,就是咱鎮上的姑娘!黃花閨女!”

“唔?!……”一群人都吃驚了。看他那樣子,好像真有這麽回事,紛紛問:“誰家的?”“是誰?”……

“嘿嘿!……”孔二憨忽見黃毛獸從北街走來,急忙收口,支吾說,“不能……說!到時候就……知道了。”

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知是誰。昨天上午,孔二憨正在柳林裏轉著打鳥,手裏提一把彈弓,肩上搭一串麻雀。突然看見黃毛獸提著畫眉籠子,從一棵樹後閃出來。便扭頭要溜。他還記著那天晚上喊黃毛獸說書,被他臭罵了一頓的事,怕他會揍自己。就緊走幾步,想藏到一棵樹後。黃毛獸早看見他了。也不吭聲。待他藏好了,突然大喝一聲:“二憨子!出來!”孔二憨拔腿就跑,剛跑了幾步,突然間,黃毛獸那條豺狗斜刺裏躥過來,攔住他的去路,伸長舌頭望著他。孔二憨子嚇得“娘哇”一聲坐到地上,渾身直抖,趕緊把肩上的麻雀扔過去。豺狗嗅了嗅,便吃起來。但仍拿眼斜著他,逼住不讓他動。

黃毛獸看他那副草雞樣,開心地笑了:“哈哈哈!……”慢慢踱過來,一把將他扯起:“二憨!……給你說個媳婦,要不要?”

孔二憨正做舉手投降狀,一聽這話,慢慢扭轉頭,眨巴眨巴眼:“大大大叔!……你不是要揍……我?”

“憨熊!我揍你幹啥?我能舍得?我思謀多少天啦,想給說個媳婦哩!——咋?不要?不要就算啦!”一下子又將他扔在地上。

孔二憨一骨碌爬起:“要要!……咋不要哩?大叔,我有錢!……是哪個村裏的?”

黃毛獸故意沉吟半晌,孔二憨眼巴巴地望住他。

“就是咱鎮上的姑娘。包你滿意!隻不過……這會兒還不能告訴你。那姑娘好是好,就是眼看被一個鄉下小子勾了去。待我從他手裏奪回來,就介紹給你。但有一條,用得著你時,你可要出一把力!我都是為你著想——看你也快三十歲的人了,大叔不關心你,誰關心你?”說著,又親切地拍拍他的肩。

黃毛獸一席話,差點感動得孔二憨掉下淚來。街麵上人都拿自己耍,誰像老黃叔這麽認真談過自己的婚事?他往下一出溜,就要下跪:“大叔,那鄉下小子是誰?我去砸斷他的腿!”

黃毛獸一把拉住他,狡猾地笑了:“好!有種!別急,有用著你的時候。不過,這件事暫時不要告訴任何人。不然,打草驚蛇,媳婦就弄丟了!懂嗎?”

“懂懂!大叔,我懂!”

孔二憨竭力做出一副明白人的樣子。

“好,你去吧。還有,這幾天常在丁字街口等著。不定哪一會兒,我就會叫你的!”

這兩天,孔二憨精神抖擻,一天到晚在丁字街口轉遊。那勁頭仿佛一名緝私警察。剛才被話頭趕著,剛要賣弄內心的喜悅,突然見黃毛獸走來,趕緊打住了話頭。他想起要保密的囑咐來。

黃毛獸剛喝了二兩酒從酒館出來,卻沒有醉。他像個丈二金剛。在街上過一趟如碾過一輛坦克那麽顯眼。在經過江老太的瓜子攤時,從腰裏摸出十塊錢一張票一丟,伸手拿了幾包瓜子,笑嘻嘻地說:“江嫂,甭找錢!先存你這兒。我還要吃瓜子的——哎!你咋還在這裏淋雨?過會兒要濕了。”

江老太收起錢,也笑道:“大兄弟,不礙事。我有傘呢。雨也不大。”

“呃?何必!”他朝南邊十幾步遠的書鋪子一努嘴,“那裏不有走廊嗎?避避雨嘛!地盤又不是他的——怎麽,你怕他?”他指的是地龍。其實,黃毛獸一大早進街碰見老裴,搭話間已知地龍進城去了。心中暗喜。趁他不在,正好做點手腳。這會兒,他是故意給江老太煽火。

“嚇!老娘怕過誰?你看著,我這就挪過去!”江老太說著,就動手推小車。

“要不要我幫忙?”

“不要!”

黃毛獸打個轉身,信步走進茶館前頭的雨篷底下,一片人都招呼他:“老黃,你來得正好!差你不熱鬧呢。”

黃毛獸剛坐下,二錘便端上來一碗茶,笑說:“老黃,這幾日咋不來說書哩?大夥都盼你呢!”於是眾人也就起哄。

黃毛獸把手中幾包瓜子扔給大家,二郎腿一盤,笑嘻嘻地說:“好好好!大夥是聽說呢還是聽唱?”

“隨你!”眾人嗑著瓜子,都興奮起來。

黃毛獸左右打量了一下,見孔二憨子在一旁傻笑,正看聖明一樣看著他。便故意大叫一聲:“喲!這不憨侄子也在嗎?我正打算收你為徒!今兒先來個小段,你好好兒聽著。下回再說書,就由你開場,咋樣?”說著,朝眾人{目(左)夾(右)}{目(左)夾(右)}眼。大家都笑起來。

孔二憨臉發窘,結結巴巴說:“大大叔,我……哪哪哪行?嘿嘿!……”

黃毛獸一臉正經相:“行!我看你行!大夥也別笑。俺二憨也就是缺幾個心眼,其實不憨!老侄,我說得對不?”

孔二憨受寵若驚,很有點不好意思,摸摸頭:“對——倒是對!嘿嘿嘿!……”

大家又是一片笑聲。黃毛獸最善駕馭這種場麵。此謂一石三鳥。皆大歡喜。茶棚底下的氣氛融為一體了。黃毛獸喝一口茶,透過人縫,往西南一看,江老太已挪過去瓜子攤,放下心來。收回目光,嘻嘻笑道:“今天下雨人少,不能開正書,說個小段咋樣?”

“中!”眾人異口同聲。

“這個小段叫《七十二怪》,千奇百怪,見怪不怪!”

“好啊!……”

太陽出西落在東,

胡蘿卜發芽長了一棵蔥。

天上無雲下大雨,

樹梢不動刮大風。

滾油鍋裏魚打浪,

高山頂上把船撐。

東洋大海失了火,

燒毀龍王的水晶宮。

場上的碌碡淌了瓤,

黃河裏流水透底清。

河坡上,螞蚱踩死個驢駒子,

半天空,小麻雀鬥死個老雄鷹。

陽關道,有一人騎著大刀扛著馬,

又跟來口袋馱驢一溜風。

漫窪裏,有個兔子咬死個狗,

家院裏,老鼠拉貓鑽窟窿。

小雞吃了個黃鼠狼,

蛤蟆吞了個老蛇精!

……

大夥正聽得咧嘴笑,忽聽書鋪那邊吵嚷起來。眾人忙回頭看。是江老太和花妮正隔著窗對吵對罵,已有一些人圍上去。

黃毛獸似乎早有預料,就停下書,說道:“吵啥哩?這個花妮也不懂事。外頭下著雨,江老太去廊簷下避一避,就得罪她了!虧她還是街上人——算啦,大夥去勸勸吧!”

眾人一哄而去。看吵嘴,遠比聽書更有意思。黃毛獸幾句話,也引得街上人火起:“這個花妮也真是!……”

黃毛獸動也未動,隻坐著喝茶。孔二憨子卻罵起江老太來:“騷狐狸,盡欺負人!”黃毛獸一瞪眼:“你懂個屁……”

二十九 街上人的尊嚴

看來,這場亂子無法避免!

先前,花妮正在營業,鋪子裏沒有幾個人揀書。她便一邊照看著,一邊學打算盤。學會算盤,也好多幫地龍一些呀。

正在這時,江老太把瓜子攤搬到窗外的走廊下來了。弄得乒乓亂響,像帶著幾分氣。花妮也不理她,瞟一眼又低下頭,隻顧撥弄算盤珠子。

江老太伸頭看看,不見地龍,膽子大起來。便故意尋茬:“喲!女掌櫃的,借你們屋簷下避避雨,可行?”

花妮聽她叫自己是女掌櫃的,臉一紅,抬頭說:“你別挖苦人!避雨就避雨,擺好攤子再來問我,可不是放馬後炮!”

“噫——!打個招呼是看得起你,反招出事來啦?”江老太詭辯著叫起屈來。

“我看,你是故意尋事來了!”

“嗬!好神氣喲——你是這鋪子裏什麽人?也敢教訓我!”

花妮聽她話裏有話,伸頭和她吵:“你管我是什麽人?我是這鋪子裏賣書的!咋——?”

“賣書的?嘻嘻!……”江老太眯起眼,****地笑起來,“怕是還賣……別的吧?”

“你——!”花妮氣得臉通紅。她凶歸凶,畢竟是個姑娘。可又忍不下這口氣,連珠炮似的回擊道,“你才賣!……賣了幾十年,誰不知道哇?老不正經!”

“咦!”江老太被揭了疤,毫不臉紅,隻惱怒地指著花妮罵開了,“我不正經,改了!你呢?當我不知道哇——關上門和那野小子摟著親!……”江老太編造著她的故事,向圍攏來的人大聲描繪著,“那天後晌,兩人憋不住了,就關上門……”

江老太罵得性起,什麽髒話全出來了。她敢於肆無忌憚地糟蹋這姑娘,是因為花妮在街上隻母女兩人過日子。若花妮有三兄二弟,她也未必敢。在街上乃至一般鄉下,常常拳頭硬的算老大。

花妮氣得哭了,卻無法和她對罵。這時,從茶棚過來的幾個人,趕忙拉開江老太。她的嘴實在太髒。卻又你一言我一語,衝花妮數落:“你這閨女也不懂事!上了歲數的人嘛,要尊重才好。江老太避避雨,你就不樂意了。大家都是街坊,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呀!……”

花妮哭著申辯:“誰不讓她避雨啦?她是有意找事!……”

“看看看!反正沒你的錯。你剛才就沒罵她?”

“是嘍。一個閨女家和人罵啥哩?不要壞了名聲!……”

其中有幾個老漢,當年都是江老太的相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圍上來指責花妮。花妮一下又說不清,氣得光哭。她知道街上人勢利眼。誰把她們母女當回事?

二錘夫婦也趕來勸解。一個進屋哄勸花妮,一個拉住江老太。江老太看身邊幾個老漢都護著自己,那邊茶棚下,黃毛獸不動聲色,越發凶橫起來:“臭婊子!也不看看自己——你們仔細看她那一對奶子,像兩個水罐!不經男人摸弄,會那麽大!……哼,瞞別人還能瞞住我?這幾年我就看出來,她和那野小子明來暗去,說不定還生過……”

二錘聽不下去了,生氣地嗬斥:“江嫂!人家一個閨女家,可不能胡說八道!”

江老太這才住嘴。圍著的一片人七嘴八舌,雖也有人說江老太太過分,卻都把眼往花妮胸脯盯去,仿佛要驗證一下似的。

花妮氣得臉色發白,兩眼直瞪瞪的,張張嘴,一下子昏厥過去。二錘妻子趕忙扶住,連抱加拖往裏間去。這時,花妮娘聽到一個姑娘報信,急慌慌趕來,一頭闖進書鋪子,就大哭起來:“你不聽我的話,早知要惹事哇!……”

這當兒,茶棚底下,黃毛獸正對孔二憨燒火:“二憨!實話對你說吧,我要給你介紹的那姑娘就是花妮!剛才你聽見沒有,都是地龍那小子勾住她。我已經和她談了幾次,她硬是不同意!——去,把書鋪子砸了!讓地龍那小子滾出柳鎮,也死了花妮的心。到那時候,一說準成!”

孔二憨子一聽這話,恍然大悟:原來那姑娘是花妮呀!嘿!想到一塊去了。本來,這一陣江老太辱罵花妮,他正憤憤不平。此時,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娘的!全是地龍那小子使壞呀!……

黃毛獸看他發愣,又添一把火:“二憨,奪妻之恨哪!那小子不僅欺負你,也是欺咱街上人哩!大夥都盼著你出這口惡氣啦!……”

孔二憨一挺肚皮,從茶棚上抽下一根棍子,像個惡煞一般,大吼一聲,衝向書鋪子。街上人驚呼著紛紛躲閃。連江老太也嚇壞了。她知道孔二憨一向討厭她,莫不是來打我?!她急忙躲到一個老漢背後。孔二憨卻直奔書鋪子去了!

“稀裏嘩啦!……”

“格格喳喳!……”

“叮叮哐哐!……”

轉眼的工夫,門窗玻璃全打碎了。孔二憨瘋狂地揮舞著棍子,嘴裏吼喊不止:“砸呀!砸呀!……”圍著的人直往後躲閃,唯恐被棍棒掃到身上。

黃毛獸隨後追來,跑到人群裏卻又站住了,連連跺腳:“嗨嗨!……這個二憨,不是我拉住,早就過來發瘋啦!……”他做出一副痛心的樣子,“——也難怪!咱街上的閨女,被外人勾上,丟人現眼哪!連二憨子都知道生氣,咱還有什麽臉麵!……大夥看得見,自從開了個書鋪子,街上的閨女見天往這跑,一來一群,嘻嘻哈哈鬧到半夜!……”

圍觀的人中,有少數是鄉下人,多數是街上人。黃毛獸這一點題,街上人才明白二憨子為啥發瘋,也有些架不住臉。他們中就有不少人的閨女愛跑書鋪子,跑得心都野了。於是許多人憤然呐喊助威!

“二憨子,狠砸!”

“把書鋪子扒了!上次廟會上,嶽老六不就要扒嗎?”

“一把火燒了算啦!……”

“早就不該同意他蓋書鋪子!那小子得寸進尺,往下由著他,街上的閨女沒個好!……”

鎮上人,包括江老太當年的相好——那些老漢們,仿佛一時間被喚醒了作為鎮上人的尊嚴,感到被一個鄉下人侮辱的憤慨,又有幾個人衝過去,和孔二憨子一齊闖進屋去,七手八腳將書架掀倒,抓起一摞摞書往外甩,甩得泥裏水裏全是。幾個街上人接著亂踢亂踩,嘻嘻哈哈:“上次他爹管不了,咱街上人替他管!哈哈哈哈!……”

花妮在裏間**剛蘇醒過來,猛聽外頭乒乓亂響,一片嘈雜叫罵,翻身躍起,就要往外撲,聲嘶力竭地喊:“你們要打就打我吧!別砸書鋪子呀!……”卻被二錘妻子緊緊抱住。二錘急忙跑出來,大聲嗬斥:“這是幹啥哩!毀人家東西能算完嗎?!”東攔西攔,卻攔不住。花妮娘也撲出來,一下抱住孔二憨的腿,跪倒在地上哭喊:“大夥住手!把書鋪弄成這樣,俺花妮咋向人家交代呀!……我求求你們啦!……”

江老太從門口伸進頭來,啐了一口,惡狠狠地說:“好交代!你閨女和那野小子有交情哩!我看,你快抱外孫啦!……”轉身出去,推起她的瓜子車趕緊走了。

花妮娘氣得哭倒在地,還張手拚命護著滿地書籍:“天哪——!俺母女作了什麽孽?……”

二錘在屋裏攔截不住,火了,大吼一聲奪過孔二憨手中的棍子:“全是些王八蛋!趁人家不在,當強盜呀!”一個漢子挖苦他:“你爹才是強盜,俺可沒當過強盜!”一向老實巴交的二錘一時氣得嘴唇發抖,手中的棍子掉落地上……

黃毛獸看到已把書鋪砸得稀爛,突然衝進來喊住大家:“不能這麽幹!人有錯,東西無罪。地龍好歹是我表弟,各位街坊看在我的麵上……”一轉臉,見孔二憨正蹲在屋角點火,旁邊還有一盞煤油燈。那是地龍防備停電時用的。黃毛獸一驚!他原本並沒有打算火燒書鋪子的,隻想砸了完事。此時也有點慌。他猶豫了一下,突然衝過去,一咬牙,抬腳將煤油燈踢倒,火頭嘭一下躥起來,霎時燒得旺了。幾個家夥一見著火,這才意識到事情鬧大,愣愣神,紛紛躥出書鋪子跑了。黃毛獸一把拉起孔二憨子:“快跑!禍讓你惹大啦!”二錘猛見火起,正要撲上來滅火,卻被黃毛獸攔住,大喊一聲:“快!救人要緊,先把花妮她們救出去!”二錘急得渾身冒汗,一想也對,反身紮進裏間,大喊一聲:“快出去!書鋪子著火啦!”又返回來抱起昏倒在地的花妮娘,衝出門去。等他再返回屋子時,火勢已卷了四五個書架。黃毛獸一邊裝模作樣地撲火,一邊向外喊叫:“快救火啊!快救火啊!……”一團團嗆人的黃煙直往外翻卷。花妮哭喊著也撲上去滅火,二錘妻子拉不住,也隻好上前亂打火頭。屋外看熱鬧的人先見人往外躥,不知出了什麽事,及至見到濃煙滾滾,才知裏頭著火了。人群一下子炸了!一時呼喝亂叫。有的跑走了,有的衝進來幫助滅火。一屋人亂撞亂打,濃煙嗆得人睜不開眼睛。這時,二錘和幾個人從茶館提來幾桶水,挨個兒潑去,火勢才漸漸控製住。隨後又有人挑來幾擔水,終於把火熄滅。屋頂四壁一片焦糊。十幾個書架大部分燒毀。數千冊書籍不是被燒成紙灰,就是半邊燒損,水淋淋的。地上汪了一層灰黑的髒水。一座漂亮整潔的書鋪子就這麽完了!

花妮母女抱頭大哭!花妮娘哭天搶地:“天爺呀!把俺全家東西賣光,也賠不起人家啊!……”二錘妻子頭發淩亂,衣服不整,忙上前扶住,也陪著垂淚。二錘二目圓睜,手提著一隻空桶,猛往地上一丟:“還不知誰倒黴哩!……”一群救火的人全都灰頭灰臉,木呆呆站住了。黃毛獸也弄得渾身髒亂,隻穿一件背心,赤臂露膀。他的褂子先前脫下來撲火,燒得盡是窟窿。現在提在手裏又髒又爛。他抖了抖,又掉下去幾塊,隻剩半截破布。這時,他苦笑了一下:“多虧各位街坊。不然,這屋子也存不住!”又沉沉地歎一口氣,“這個二憨!……大夥回吧!也換換衣服……”

林平聞訊從鄉政府趕來時,丁字街口已經不見人影。連小攤販也跑光了。這種事,誰也不願沾身。

跟林平來的,還有街上的十幾個姑娘小夥子。他們中剛才本有幾個人在場,目睹書鋪裏外一場騷亂,卻敢怒不敢言。一來在場鼓噪鬧事的,多是他們的父兄。平日在家,這些十七八歲的小青年便沒有發言權。團員青年開會,小青年剛要出門,大人們便訓斥:“開個屁會!連工分也沒有。放羊去!”全不被放在眼裏。二來,也怪地龍平日在街上落落寡合,不善交往,從不理睬他們。因此大家不肯上前。初時觀看,雖聽得不順耳,都不吭氣。心想,也給那小子一個教訓。誰讓他瞧不起人!後來看書鋪起火,才趕緊去鄉政府報信。胖墩無事,本來正在家睡覺,也是臨時被喊來的。他大吃一驚,不知花妮怎樣了,一路跑在最前頭。到了書鋪,才有人告訴他,花妮母女已被二錘夫妻護送家走了。

林平帶人裏外看了一遍,知道情況嚴重,必有人從中煽動。就叫隨來的人幫助收拾一下,自己又趕緊回鄉政府匯報去了。貓貓的爸爸——傅鄉長聞訊大怒,當即指示林平:“盡快查清情況,嚴肅處理!”又讓民政助理老裴一同前去調查情況。林平和老裴前頭剛走,傅鄉長又帶幾個鄉幹部隨後趕來了。

林平和老裴等人二次返回書鋪時,看到二錘夫妻也回來了,正幫著整理書籍。就把他們喊到茶館,了解事情發生的始末。

傍晚,雨漸漸又下大了。天地間一片迷蒙。嶽老六突然到了柳鎮!

這幾天,老兩口就坐臥不寧,預感兒子要弄出大禍來。嶽老六連日操勞費神,往返奔波,也病倒了。今天下午剛好一些,正在睡覺,忽然一個本村的姑娘風一樣闖進門來,報說地龍書鋪被人燒毀。她今天去柳鎮買東西,目睹了整個過程。嶽老六嚇得骨碌滾下床!地龍娘登時嚎啕大哭起來,後悔不該一向慫著兒子,終於招來禍災!嶽老六站都站不穩了,木雞一樣愣了好一陣,才拔腳往柳鎮奔來。一路歪歪斜斜,腳步踉蹌。在穿越黃河故道時,雙腳踏在河灘上,兩腿像有千斤重。一步一晃,一步一喘,不知出了多少虛汗。外頭的衣裳也淋濕了。一路上,他不斷從臉上擼下一把雨水往外甩。傍晚時分,終於走到柳鎮。一看書鋪成了這模樣,頓時如五雷擊頂。

他蒙在那兒了!

這時,林平和另兩個小青年還沒離開,正商量由誰晚間看守書鋪的事。他扭頭見嶽老六像個呆子一樣站在門口,趕忙出來扶住:“大爺!……”

“地、地、地龍……呢?!”嶽老六撲進書鋪,左右瞧不著兒子,嚇得渾身發抖。他斷定兒子出了意外!

林平忙說:“大伯,你不用害怕。地龍一早進城,沒有回來。估計有事耽擱了。”接著把事情經過簡單說了一遍,又安慰道:“這事我們正調查處理,今晚就由你老人家看守書鋪,可好?”

嶽老六聽說兒子沒挨打,稍稍放寬了心。破財人安,已是大幸了!他茫然衝林平點點頭:“孩子,這事……就別、別、別處理了……你也幫我勸勸……地龍,這書鋪子……咱不開哩!”卻流出淚來。那是兒子幾年的心血呀!

林平看老人嚇得厲害,忙安慰他:“大爺,你別怕!這是一次犯罪活動,鄉政府一定要處理的!往後還開不開書鋪,等地龍回來再說。”說著告辭出來,又去茶館,請二錘夫婦照顧一下老人晚間的食宿。就匆匆回了鄉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