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我家在清水寨”
地龍一路狂奔,轉眼間到了丁字街口,一看書鋪被砸得稀爛,頭就轟了一下。他猛力推開虛掩的破門,卻見二錘正陪父親說話。他們看是地龍回來了,幾乎同時站立起來。
“花妮呢?”地龍大喘著氣,急切地問。他最擔心花妮會挨打。
二錘忙說:“花妮沒事,你放心。”心裏卻感動。
地龍緩緩環顧一周,地上是一片片爛碎的玻璃碴。屋角堆著沾滿泥水的爛書。一溜書架歪歪斜斜,黑糊糊的像木炭。粉白的牆壁熏得像磚窯。一場浩劫留下的殘跡觸目驚心!僅僅一天一夜的工夫,就葬送了幾個月——不!是幾年的苦心經營。這簡直是一場噩夢!……地龍一雙濃眉**不止,像兩根鞭子在輪番抽打。他臉色變得鐵青,眼睛裏由震驚、茫然、木呆,而漸漸生出一股逼人的殺氣!他猛地抓住二錘的手:“二錘叔!這、這是誰幹的呀!”這一聲叫,低沉而陰森。
二錘看他嚇人的臉色,欲言又止。嶽老六怕兒子受不了,忙接口說:“地龍兒,聽爹一句話,不管誰幹的,咱不追究哩!”昨晚,林平和二錘夫婦已向他講了事情的全部經過。老人家知道兒子受了暗算。他擔心兒子會因此發瘋,就故作輕鬆地說:“書鋪子算啥?身外之物!……咱回家哩,收拾東西回家哩!……你娘掛念你,讓我接你走……咱回……咱回呀!……書鋪算啥?嘿嘿!……嘲嗨!……啊啊!……噢噢!……”嶽老六古怪而難堪地笑著,兩行老淚卻滾滾而下,鑽進他幹草樣的胡子叢中……
此時,林平已隨後追來。隻靜靜地站在門口,心裏也很酸痛。
地龍看著爹扭曲的麵孔,心如刀絞,忽然大慟,撲上去跪在嶽老六腳下,聲嘶力竭地喊了聲:“爹!……”一下子哽噎了。爹喲!……善良的老人,你如果痛罵兒子一頓,我倒好受一些。幹嗎要裝出笑臉安慰我呀!……我不要安慰!我要報複!事到如今,前頭就是刀山火海,兒子也要闖一闖了!他猛地抬起頭,兩眼還掛著淚水,眼珠子暴成白色!他一把推開父親,幾步搶到裏間,抓起一把錚亮的鐵鍁,閃電一樣衝出書鋪子!……
二錘、嶽老六、林平全沒有抓住他。隨後跟出來大呼大喊:“地龍!……地龍,你不能胡來!……”
地龍聽不見了。
他瘋了!傻了!!要去找人拚命!!!……
幾年來,地龍像被天羅地網困住的一頭野獸,左衝右突,希望衝出包圍。然而總不能如願。但他忍耐著,忍耐著,冷冷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正是這種長期的壓抑使他的內心變成一塊鐵。他本不是可以忍耐的人喲!他的內心變得暴戾了,殘忍了!……書鋪子……事業……幾年的心血……哈哈!見鬼去吧!既然文明不能戰勝愚昧和野蠻,那就用加倍的野蠻去對付它!……
地龍**著鐵塊樣的臂膀,橫一把殺人的凶器,威風凜凜往丁字街口一站,突然狂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趁老子不在家……算什麽英雄好漢!……來呀——來呀!嶽地龍站在這兒哪!哈哈哈!……”
街上行人和附近的商販們,驚恐地看著他,被他笑得毛骨悚然。街兩旁的居民們,聞聲探出頭張望,又立刻驚慌地把門閂死。江老太麵無人色,丟下瓜子攤,緊跑幾步藏到廁所去了。一條長毛狗衝上來,衝地龍脊背“汪汪”亂叫。地龍回手一鍁,把它掃翻在地,接著用力一鏟。長毛狗一聲慘叫,地龍連鏟數下,把血淋淋的腸子挑出來,猛力一甩,甩出老遠!長毛狗仍在地上**著、呻吟著!……
地龍兩眼噴火,平端鐵鍁,正在尋找新的進攻目標。突然,二錘、林平和嶽老六猛撲上去,將他捉住,死拉硬拽往回拖。地龍像一具剛砍去腦袋的活屍,往上連連躥蹦了幾下,暴叫數聲,失去了知覺!
這時,又圍上來幾個人。大家七手八腳把地龍抬回書鋪,放在**。嶽老六看著人事不省的兒子,捂住臉“嗚嗚”地哭了。這一會兒,他像經曆了一個世紀的苦難,心力交瘁,完全不知該怎麽辦了。
二錘妻子也來了。夫婦倆一邊忙著為地龍用涼水擦臉,一邊安慰嚇傻了的老人。不大會兒,林平請了醫生來。醫生診脈之後,打了一針,說:“不妨事的。因為過於激動,造成神經紊亂。需要絕對安靜休息。”然後就走了。
林平送出門外,清秀的臉上布滿陰雲。事情變得複雜化了,他深知地龍的性格。從此,他將和鎮上人更加對立。往下更不利於書鋪的恢複。林平知道,和地龍對立的中心人物是黃毛獸,但他又異常狡猾。在這件事上,他扮演了一個救火者的角色!……而放火者孔二憨子,是個精神不健全的人,無法製裁!不如避開這件事,從弄清啞巴的來曆入手,把戰火燒到黃毛獸頭上去!林平思謀著對策,有些激動。他相信這是一步妙棋!於是回屋安排好,急忙又去了鄉政府。
地龍一氣睡到天黑,才沉沉醒來。一看父親和二錘守在床邊,先是一愣。他幾乎不記得白天發生的事了。嶽老六看兒子沒事了,高興地直搓手。用討好、巴結、憐愛的目光看著兒子,為他掖掖被角。二錘也放下心來,起身離開書鋪,不大會兒又轉回,提來一沙罐雞湯麵葉,熱氣騰騰。妻子早就熬好,一直在茶爐上溫著呢。
“吃吧!吃下去就有精神了。”二錘盛好,遞過一雙筷子。
地龍推不過,也確實餓了,勉強吃下一碗。這時,他已完全清醒。吃完飯,又默默躺下,陷入無言的悲哀之中,這次毀滅性的打擊,再次把他推向絕望的深淵。他不知道今後該怎麽辦!……
這時,二錘已把嶽老六叫走,另外安排住宿去了。地龍感到孤獨,又被複仇的欲火燃燒著,便翻身起床,想去找林平問個究竟。可巧,林平來了,麵孔紅紅的,一副激動不安的樣子。地龍感到愕然,這家夥怎麽啦?
其實,林平已經來過幾趟。原來,啞巴的事情在一天中有了重大突破!
頭上午,林平回到鄉政府,把自己的想法匯報後,傅鄉長非常讚同,並立即把老裴找來,讓他協助林平經辦啞巴的案子。為此,傅鄉長和老裴作了一次嚴肅的談話。指出黃毛獸策劃鬧事,品質惡劣,決定徹底查清他的問題。並要老裴提供有關啞巴的線索。
老裴嚇出一身冷汗,一下子呆了。
老傅問:“當初為他們結婚時,啞巴就沒有地址,沒有介紹信嗎?”
“沒……沒有。”
“糊塗!不明不白就發結婚證?”
老裴垂下頭,心想,又不止這一家,誰知就有事呢?
“聽說,你常去黃毛獸家喝酒,回憶一下,有沒有一點線索?”
老裴愣了愣,忽然窘起來,臉變得紫紅。
“要知道,你是代表政府辦事的!關鍵時候,可不能含糊!不然,要犯大錯誤的!”
老裴愈發局促不安。忽然紅著臉回到自己辦公室,從抽屜裏翻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條返回來,膽怯地交給老傅。
老傅忙接過來,展平了細看,上頭歪歪扭扭寫了一行字:“我家在廣西××縣清水寨。”老傅大吃一驚,抬頭厲聲問道:“這紙條是哪來的?”
老裴支吾半天:“前年……春……一天晚上,我從老黃家喝酒回來,在口袋裏發現的。估計是啞巴……放進去的。當時,我並沒有……發覺。”
老傅和林平又吃一驚!老傅忙追問:“事後,你想過沒有,啞巴為什麽給你這樣一個紙條?”
“我……想過。大約是希望我……幫她回家。”老裴低下了頭。
“那麽,你為什麽不幫她!”
“我……”
老裴無言以對了!
其間苦衷,傅鄉長哪會知道!老裴把紙條壓下來,固然和他一向辦事的準則有關。但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個羞人的把柄被黃毛獸緊緊抓住,因此不敢得罪他!
那還是三年困難時,老裴才三十歲出頭,老婆還在二十多裏外的老家住著,沒有搬來。他一個人單身住在公社,不免寂寞。於是,聞腥逐臭,也去江老太屋裏荒唐過幾次。不巧一天晚上,被黃毛獸撞上。老裴羞得無地自容,提上褲子就溜了。從那以後,他便十分後悔,斷絕了和江老太的來往。並且決心再不幹這類丟人事。但他時時怕黃毛獸揭發,心裏老是忐忑不安。黃毛獸被江老太囑咐過,不要聲張。但他主要看老裴是用得著的人,不僅不揭發,反拉他吃吃喝喝。即便在酒桌上,黃毛獸也從不提那件事。老裴便認為黃毛獸夠朋友,平日發放救濟,暗中給了他不少好處。七〇年清隊時,黃毛獸被當成壞分子抓進學習班。老裴怕他會把自己抖摟出來,一天晚上值班時,偷偷將他放跑了。黃毛獸一走十年,老裴原以為他不會回來了,去了心頭一塊病。誰知,黃毛獸在八〇年又突然出現在柳鎮,還帶來一個啞巴。那天晚上,他送給老裴一大包山貨,請他給個結婚證。老裴哪敢拒絕?當即答應下來,隻是沒要他的禮物。
為這件事,老裴時常懊惱,後悔自己年輕時做下荒唐事,被人揪住二十多年!如果現在再張揚出去,偌大歲數,豈不被人恥笑?一世好人白當了!發現啞巴那張紙條,他既沒聲張,也沒撕掉。其實是為自己留一張牌,以便必要時要挾黃毛獸的。這許多內情,莫說傅鄉長,連街上人也不知道。大家隻知他和黃毛獸是酒友,誰又知那杯中酒的苦澀!
當下,老傅把老裴批評一頓,責成他盡快去廣西一趟,查清啞巴的來曆。老裴出一頭大汗,唯唯應承了,心裏卻暗暗叫苦:“糟了!”
林平知道事情有了線索,異常高興。現在看地龍已神誌清醒,放下心來。又把書鋪被砸的經過,向他述說一遍。地龍這才明白,又是黃毛獸!一時咬牙切齒:“我饒不了他!”
林平說:“你別莽撞。要按鄉政府部署,一步步來。不然,把他驚跑就不好辦了!明天,老裴帶個人去廣西。我在家配合傅鄉長,直接去找黃毛獸,正麵核查他和啞巴的關係。兩路出擊,不怕他不露形!”
地龍一折身坐起:“林平,讓我也去廣西吧!”
林平看了他一眼:“你身體行嗎?再說……我覺得這件事你不出麵為好!免得街上人說閑話。這樣,對書鋪的恢複和擴展,會有好處……你放心好了,一切有我!我是公事公辦!”說著,笑了。
地龍想了想,沒有吱聲,心裏卻很激動。他覺得林平比自己成熟得多。他看著林平清秀的麵孔,往事湧上心頭,慚愧地說:“林平,在貓貓的事上,我一直誤解了你……”
“別說了。”林平苦澀地笑了笑,“貓貓是個可愛的女孩子。我很愛她。可是她不愛我,有什麽辦法?這幾年,我和她的接觸,遠比你多,可是枉費力氣……看來,愛情這東西玄妙得很,不能強迫,不能乞求,更不能轉讓。現在我退出來,不是轉讓,而是被你打敗了!……天知道你用了什麽法術?現在,我有點相信‘一見鍾情’這句話了。男女相愛好像不是靠嘴、靠眼睛、靠什麽行動之類外在的東西,就靠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那種感覺,那種內在的什麽因子,什麽暗號之類。暗號不對,就永遠接不上頭;暗號對了,很容易就相愛了!……真說不清!……唉,不說啦。說了光叫人傷心!哈哈哈!……”林平半認真半玩笑地笑起來,笑得有些淒愴。他又真摯地說:“但是,我還是祝你們幸福!”
這一夜,他們推心置腹,一直談到淩晨三點。林平沒有回去,和地龍抵足而眠。自畢業以來,兩人心裏都覺從沒有過的融洽……
林平一覺醒來,天已大亮。看看表,七點十分!一伸腿,那頭不見了地龍,他心中疑惑,忙坐起來。卻看到床頭放一張紙條:“林平,我還是隨老裴去廣西了!請放心,我不會胡來。我隻想親自去搞清啞巴的來曆。這個願望已經很久了!”咳!林平搖搖頭,這家夥還是憋不住火。又一想,去就去吧。離開柳鎮幾天,也可緩和一下氣氛。
林平剛穿好衣服,嶽老六來了。他昨晚住茶館,也是剛起床。一看兒子不在,就問:“地龍呢?”林平不好直言,就說:“鄉政府派他出一趟公差,要過幾天才能回來。老裴和他一塊去的。您老放心好了!”嶽老六有點疑惑,這種時候,還讓他出差?林平看出來了,補充說:“是我提議讓他去的,到外邊散散心。這幾天在家,弄不好又會惹禍。書鋪的事,由我找人幫他整修。您老人家就回去安心收麥子去吧!”嶽老六感動得淚花閃閃,捉住林平的手:“地龍能像你這麽穩重就好了。孩子……給你添麻煩了!”林平笑了:“老人家,你還用跟我客氣呀?”嶽老六顫巍巍地走了。
三十一 啞巴
這個小院高雅、幽靜。
四周青磚牆顯出一道道整齊的石灰線。牆上爬滿了葫蘆秧、絲瓜秧。帶走廊的三間瓦屋前,是幾架葡萄。院子中心,圈了一個小巧的花園。裏頭有很多花:薔薇、迎春、月季、牡丹、剪紅羅、千叢榴、夜落金錢。花圃最中心,有一簇濃密的斑竹。黃毛獸是個能人。
這一切,都是為她做的。啞巴知道。
自從一年前搬到這個院庭之後,她就再也沒到街裏去過。黃毛獸不準她去。她也不想再去。她怕街上的繁鬧擾亂了自己的心。她怕看見地龍。她怕挨打。
其實,隻要她不哭,黃毛獸就絕不會打她。平日,他總是用一種喜愛、討好的眼光看著她。他們之間從沒有語言的交流。小院裏永遠是靜悄悄的。連那條豺狗也不發出任何聲音。它總是臥在一個角落裏,陰陰地看住啞吧。隻有畫眉叫。它一叫。啞巴就流淚。她愛那隻畫眉。畫眉是臨離開清水寨時,父親送給她的。可畫眉瞎了。它看不見她,也看不見這個世界了。她知道它的痛苦。可畫眉知道小主人的痛苦嗎?她肚裏有多少話要說!可她啞了。她本來並不啞的。那都是因為他,因為他的殘害!每想到此,她便會潸然淚下。她心中有盛不下的苦痛!
那一年,黃毛獸落腳到一個叫清水寨的地方。他說被人迫害,逃難到此。當然,他沒說自己的真實地址。山裏人義氣,收留了他。大家都叫他老黃。黃毛獸很會討山裏人喜歡。不僅能說會道,而且多才多藝。誰家有事都去幫忙。鐵工、木工、瓦工、錫工,什麽都會。清水寨在一個偏僻的山坳裏,和外界交通隻有一條蜿蜒山道。運送東西靠馬幫。他會打馬掌,常義務效力。掙了錢就買酒給大家吃。黃毛獸豪飲,很對山裏人脾氣。一個清水寨百十戶人家,他家家都摸得透熟。
有一年,清水寨和十幾裏外的一個寨子發生糾紛,約期械鬥。兩個寨子曆史上就有冤仇。鬥過多次,都是勢均力敵。這一次,黃毛獸幫清水寨謀劃,一路繞到側麵山上埋伏,他自己親率幾十個壯實的後生從正麵迎擊。那幾日,黃毛獸的心緒極壞。他回想自己三十多年無人憐愛的孤兒生活,如今又離鄉背井,躲到這大山裏沒有歸期,驀然生出一種人生的幻滅感。天地宇宙,乃至周圍黑黝黝的大山,都讓他感到壓抑,讓他惱火。但他無處發泄。可巧碰上清水寨這場械鬥,他突然亢奮起來!他找到了發泄的對象!
兩個寨子械鬥,很有規矩。不用火槍,隻用棍棒大刀之類。黃毛獸乃一巨人,體魄雄健,又會幾手拳腳。當時,他才三十多歲,正是有力氣的時候。他要參戰,清水寨的人便極感動,也信任他,就叫他帶了一路人馬。兩下交手之後,上百人混戰在一起。黃毛獸掄一條對把粗的棗木棍,左右揮舞,以一當十。清水寨的後生精神大振,殺聲陣陣,如一群猛虎。對方漸漸招架不住。忽然右邊山上又衝下一群清水寨的伏兵,兩路夾擊,對方大敗。從此多年不敢和清水寨交手。
這次械鬥之後,黃毛獸成了清水寨的座上客。他成了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家家請他吃飯喝酒。但狂歡過後,他又每每淒然。常常深夜獨坐,不能人睡。孤身一人,浪跡天涯,何時是了?有心在清水寨娶個女人,又怕從此紮下根,回不了故土。在外久了,不知怎的,中原家鄉的柳鎮老在夢中出現。盡管那裏並沒有給他留下多少美好的記憶,但那裏畢竟是家鄉。從曾祖父開始,黃家一門已在柳鎮定居四代了。如果一時為了歡樂,和寨子裏哪個女人調情,是要冒生命危險的。男女不軌,在清水寨像觸犯天條一樣,被視為大忌。他不願冒這個風險。數年相處,他深知山裏人有豪爽的一麵。也有狹隘多疑的一麵,稍不留心,即會招來殺身之禍。和蠻野的山裏人相處,如伴虎一樣,須得處處留神。
山裏人把他奉為神。但他寧願做個人。
黃毛獸終於決定回故土了。當他公布了這一打算時,清水寨的人苦苦挽留。但黃毛獸去意已決,執意要走。正在這當口,一件意外的事,使黃毛獸大喜過望。
清水寨有一對老夫妻。老頭近七十歲,已是風燭殘年。妻子才五十多歲。膝前隻有一個女兒叫浣竹,剛滿十七歲。老頭早年在白崇禧手下當過兵,識得一些字,也是清水寨文化最高的人。女兒浣竹是清水寨的一顆明珠,不僅長得秀氣、水靈,而且天資聰穎。凡是父親認得的字,她都認得。她渴望讀書,多認一些字。但清水寨沒有學校。父親識字有限,無法滿足她的渴求。老兵常引為憾事。他年輕時是見過大世麵的,又在槍林彈雨中鑽過十幾年,因此對於山裏人的格殺械鬥十分厭惡,從來就不參與。他對清水寨的閉塞和愚昧,同樣覺得不能容忍。但祖先在此,又不想離開。隻覺得像女兒這樣天資聰明的孩子,也讓她一輩子守在山裏,實在太可惜了。如果有機會送到外頭的大世界裏去,一定會比在清水寨幸福。
黃毛獸和這一家很熟。剛到清水寨時,浣竹才隻有六歲多,活潑伶俐,十分可愛。黃毛獸常逗她玩,有時就背在背上,到處轉遊。閑時也教她識字。浣竹的父親很樂意和他交往。因為他來自山外,有見識。那次械鬥之後,使清水寨贏得了多年的安寧。老兵更佩服他。兩下交誼日深。一天,老兵拿出一本珍藏很好的書。書用紅木匣子盛著,外用紅綢包裹。是當年當兵時在一個大官僚地主家得到的。他們那個連奉命去抄家。他闖進臥室,從枕頭下翻出這部書。他不大看得懂,卻猜出是一部好書。後來就一直珍藏著,還專門做了個匣子。老兵把匣子端出來,爽朗地說:“這裏有一部書,我看不懂。留著無用,就送你啦!”黃毛獸打開一看,大吃一驚,是一本手抄的《金瓶梅詞話》!他早就聽說過這部書,卻無緣見到,沒想在這深山裏卻得到了!但他當時並未流露太多的高興,怕老兵後悔,就騙他說:“這是一部一般的言情書,並無多大價值。既然老哥留著無用,我就收下啦!……”老兵當時還挺喪氣:“唉!我還以為是什麽寶貝書哩?早知這樣,我早就把它扔了!”黃毛獸拿回住處,簡直如獲至寶,一氣讀完,更是愛不釋手。
從此,他就更常去老兵家做客。去時,常帶上酒。老兵愛喝酒。浣竹一年年長成漂亮的少女。好害羞,看人總是膽怯怯的,長睫毛忽閃忽閃。黃毛獸偏愛逗她,常常引得全家人大笑。他有說不完的山外故事。浣竹一聽就著迷。其實,不要編什麽故事,就把平原地的生活,稠密的村莊,開闊的田野,城鎮的建築、街道、商店等等,描述一番,就夠吸引人了!在浣竹的腦海裏,大山外的世界簡直是天國的神話。十幾歲的少女,正是富於幻想的時候。有一次,她玩兒似的說:“大叔,你啥時帶我去大世界看看,好嗎?”黃毛獸一愣,大笑起來:“就怕你爹媽不同意啊!”老兵也大笑了:“哈哈哈!……同意同意。長大了,就讓你老黃叔帶你出去,到平原地尋個婆家。我和你娘都跟去享福!哈哈哈哈!……”浣竹卻羞紅了臉,轉身跑了。但從此,在浣竹的心裏,卻種下了一顆不安分的種子。老兵也真的萌動了托老黃把女兒帶出去的念頭。自己一生,一了百了。孩子還早呢,幹嗎讓她悶在這山窩窩裏!
他開始私下和浣竹的娘商量。浣竹娘卻說:“你瘋啦?”老兵雖極疼愛女兒,卻是另一種疼法。沒有那麽多兒女情長。他勸老伴:“你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讓女兒守到咱死,又能怎麽樣?可孩子耽誤了!外頭的世界大哩!”老伴雖聽他說得在理,可心裏舍不得。這事,就老是提起,也老是擱置著。
現在,老黃真的要離開清水寨了,老兵斷然下了決心!他把黃毛獸請到家中,鄭重其事地說了委托之意。黃毛獸先是一怔,隨即笑問:“老哥這話當真?”“當真!”黃毛獸在這一瞬間,腦子裏轉了一百個彎,忽然拍著胸脯說:“老哥放心!把浣竹交給我,出不了差錯!我妻子可賢慧哩——我先浣竹上學,起碼初中畢業。尋個工作不成問題!”天知道他哪來的妻子!可這一席話卻讓老兵徹底放下心來。他大碗斟上酒,兩人碰個響,一飲而盡!
浣竹頭晚就聽父親說了這事,又高興,又難過。但更多的還是高興。這時,她躲在布簾後聽到了,激動得直流淚。浣竹娘在一旁哭哭啼啼。老兵火了,一揚手摔了酒碗:“女人之見!要是舍不得,你隨浣竹去!我自己留下!”浣竹娘哭得更歡了。她舍不得女兒,又不能拋下年邁的丈夫。
黃毛獸忙從中調停,最後總算達成妥協。老兵寒著臉說:“過幾年,等我死了,讓浣竹接你去同住!”浣竹娘哽哽咽咽,隻好如此了。她知道老兵的脾氣,凡他定了的事,誰也更改不得。老兵說完這句話,神情卻又慘然。
清水寨的人苦留不住,又聽說老黃還帶浣竹走,雖感意外,卻不好說什麽。老兵的事向來不容外人插手。大夥送了黃毛獸一些山貨和一匹白馬。黃毛獸謝收了。
這天一大早,黃毛獸讓浣竹騎上馬,自己牽著,出了清水寨。一寨男女都來送行。浣竹娘獨自呆在家裏哭。老兵趕來送行,淚水千行,把自己心愛的畫眉遞給女兒:“做個伴吧!”向黃毛獸拱拱手,一句話沒說就走了。他怕自己會後悔。全寨人都哭了。黃毛獸不敢久停,衝大家拱拱手,拉馬就走。浣竹已哭倒在馬背上。
兩人在大山中一連行了兩日,曉行夜宿,倒還無事。黃毛獸幾次要動浣竹的念頭。可浣竹那天真、信賴的目光,卻一次次讓他驚慌失措。他有些不忍下手。第三天傍晚,下起雨來。他們在一座破舊的山神廟裏住宿。山神廟裏布滿了蜘蛛網。一麵已經塌落。黃毛獸折一把荊條打掃幹淨了,又在廟角找到一堆幹草。想是有人在此住過。他把幹草鋪開,鋪上幾張獸皮,點上一根蠟燭。忽見浣竹正在廟角替換淋濕的衣服,燭光下半身**白。黃毛獸再也按捺不住壓抑了多年的騰騰欲火,衝上去把浣竹抱過來,按在草鋪上。浣竹嚇得大哭大叫,雖死命反抗,終於還是被他強奸了。浣竹痛不欲生,哭著鬧著要回。黃毛獸一旦第一次得手,就不再有一點點羞愧之心。他拔出刀子威嚇道:“在這深山裏,你哭也無用!不跟我走,就先殺了你!再回清水寨殺你父母!”
山神廟外雨下大了。霹雷閃電一個接一個,滿山都是火光,滿山都是駭人的水聲。一道閃電劃過,黃毛獸赤身**,像一條巨大的怪獸,麵目猙獰。他手裏握著一把牛耳尖刀,直直地對住她。浣竹尖叫一聲,嚇得昏迷過去。黃毛獸丟下刀,又撲到她身上……
第二天,依然大雨如注,不能行走。浣竹披頭散發,神情呆滯。昨天還是那麽天真活潑的少女,今天已變得憨傻了一般。她害怕黃毛獸的刀子,真怕他殺了自己。她才活了十七歲呀,滿腦子都是美好的幻想,哪裏想到過死呢?她還怕黃毛獸真的去清水寨殺害父母。她的腦子裏木木的,像做了一場噩夢。難道山裏人注定命苦嗎?!……
黃毛獸威脅一陣,哄勸一陣,對浣竹說了實話:“我沒有妻子。你要願意嫁給我,我會一輩子叫你享福!”
浣竹痛哭不止,完全失了主張。一個剛滿十七歲的山裏少女,太缺少人生的經驗了。半下午時,浣竹頭疼欲裂,發起高燒來。秀氣的瓜子臉燒得緋紅。黃毛獸隨身帶著草藥和銀針,這是山裏人出遠門必備的物品。他忙了一陣,為浣竹煎好藥,服侍她喝下去。當他又摸到銀針時,心裏怦然一動!……他的手哆嗦得那麽厲害,一個凶險的念頭產生了!……
浣竹喝下藥水,躺在草鋪上。因為仍在發燒,二目微閉,雙頰泛紅,小巧而豐滿的**一起一伏,更顯得楚楚動人。黃毛獸眯眼打量著,神魂飄**。那貪婪的目光,像盜墓人突然發現一件稀世之寶,下決心要永遠占有,又不得不毀掉一樣。他的內心充滿了矛盾和痛苦。他的心在抽搐。他舍不得,又不得不如此!否則就會失去她……
黃毛獸猶豫了足有個把時辰,終於還是下了決心。他獨自跑到山神廟外,在雨中站立著,向清水寨方向禱告:“老兵哥!別怪我狠心……我會讓浣竹生活得最安逸!……”禱告完返回山神廟,他的心不再抽搐了。浣竹已經睡著,臉上沁出汗珠來,更顯得嬌嫩可愛。他把浣竹喊醒,扶她坐好,說要配合藥草,再紮幾針。烷竹渾身癱軟,四兩力氣也沒有了,昏昏沉沉由他擺布。黃毛獸的手微微抖著舉起長長的銀針……浣竹像遭到電擊,全身一抖,失去了知覺!……
天明醒來時,雨停了。浣竹的高燒退了。可她一張嘴,啞了!再張嘴想說話,還是沒有聲音!她覺得好像舌頭短了,喉嚨裏像塞著一團棉絮……她急得“嗚哇嗚哇”大哭,用手在嘴裏亂掏,拚命抓撓自己的喉嚨,在地上發瘋地滾來滾去。黃毛獸趕忙把她抱住,又興奮,又害怕,心裏狂跳不止。他成功了!他的野醫術幫了他!可他卻安慰浣竹說:“你別……急!興許是高燒引起的,把嗓子燒壞了,慢慢兒就會……好的。”烷竹已癱在他懷裏,昏了過去。她被這意外的打擊弄得絕望了。
黃毛獸把她輕輕放到草鋪上,舒了一口氣,一下坐到地上。他摸摸額,一頭冷汗涼森森的。他抽起煙來,細細享受著成功的喜悅。他要帶走她,像帶走一個不會說話的玩具。她再也不會說出自己的家鄉住址,連被騙的經過也無法說出來。一切都將密封在她的喉嚨裏了!
黃毛獸取出酒,就著一塊牛肉幹,得意地喝了起來。他喝了一個上午。出去解手時,發現了兩條豺狗。一個死了,直挺挺的。一個昏了,軟綿綿的,鼻孔還在出氣。他斷定這是一條凶猛的狗。他把它拎回屋子,灌了一點水,將它救活了。後來,他喂它。它咬他。但終於把它征服了!他有力氣,有牛肉幹。他快活極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豺狗,一隻可愛的畫眉,一位漂亮嬌嫩的姑娘,一部稀世寶書。他什麽都有了!
他又翻出那部書看。可看著看著,愣住了。他突然想起洗竹識得一些字。她會寫字!一切都可以寫出來!……黃毛獸頓時沮喪地坐在地上——老子白做了一番手腳!但猝然間,他跳將起來,一把拎起烷竹!浣竹一下被嚇醒了,她恐怖地睜大了眼,看著酒氣熏人的黃毛獸,不知他又要幹什麽。
“你——識字嗎?!”
浣竹不能說話了,心裏還是清楚的。你知道我識字的呀?於是,她茫然地點了點頭。
“啪!”黃毛獸甩手一巴掌。浣竹的嘴角頓時冒出血來。疼痛難忍。她覺得那不是巴掌,是一塊鐵餅!
“你不識字!懂嗎?!”黃毛獸惡狠狠地瞪著她,像要把她生吃了!
浣竹疼得淚直往外泛,卻不敢叫。她更不明白了。你不也教過我識字嗎?便越發困惑而害怕地望著他。
黃毛獸“嗖”地從腰間抽出刀子,在她臉前晃了幾晃,寒光逼人,咬住牙一字一頓地說:“你記住!從今天起,你不僅是啞巴了,而且也不識字了!一個字也不識!一個字不會寫!不會寫家鄉住址,不會寫姓啥叫啥!你——若露一點口風出去,我就殺了你!殺了你父母!!——記住!你——不識——字!!!”一把將她摜在草鋪上!
浣竹渾身哆嗦。她終於明白了!明白了自己為什麽會啞巴,為什麽不讓承認識字!……她可憐巴巴地望著黃毛獸,點點頭,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串無聲地落下來。她在心裏哭泣……爹……娘啊!……山裏人……命苦……孩兒……認了!……她一頭撲到草鋪上,捂住嘴哭起來!……
浣竹像一隻可憐的羔羊,被黃毛獸帶出大山。他們賣了馬,乘上火車、汽車,順利到達柳鎮。她完全被征服了。
柳鎮的生活遠比清水寨豐富多彩。這一點,黃毛獸沒有騙她。一望無際的大平原,碧綠如毯的土地,公路上奔馳的汽車,街麵上繁鬧的商店、攤販、人流……這一切,清水寨都沒有。在最初的日子裏,這些新鮮的東西多少讓浣竹的心情開朗了許多……
她得到了不僅清水寨的姑娘沒有,連柳鎮上的姑娘也沒有的衣服,過著柳鎮最上等的生活。一天到晚什麽活兒也不幹,安逸得很,清閑得很,真像養鳥一樣把她養了起來。這一點,黃毛獸也沒有騙她。浣竹努力使自己恢複著對黃毛獸在清水寨時的好感……
然而,她終於辦不到。
她思念年邁的父母,傷心自己被殘害啞巴,她恨他的歹毒、陰險!浣竹一想到他那大自己二十多歲的年紀、水牛一樣粗糙的皮膚和胸毛、無休無止的肉體欲望,就不寒而栗,就惡心,就充滿了痛苦!不論精神還是肉體,她都不勝負荷……
漸漸地,她認識了地龍。知道那個結實年輕的黑臉小夥子是一門親戚。她喜歡他,也喜歡他那麽多書。很多次,她想要一本看,可立刻想到黃毛獸在山神廟時的恐嚇:“你不識字!記住,你一個字都不識!……”她害怕了,躲開了。但還是忍不住遠遠地打量。甚至,腦子裏常出現一種幻想,能嫁給這樣一個年輕人,該多麽幸福啊!……每這麽幻想一次,內心的痛苦便加深一次。她並不後悔從大山裏來到平原,隻可憐自己嫁給一隻惡虎。
她看出地龍和黃毛獸在鬧矛盾。她希望地龍能打敗他!但她又深知黃毛獸心狠手毒,也看出街上人並不歡迎地龍。地龍打敗他並不容易。她隻能在心裏為他禱告!……
日子像流水一樣過去。浣竹越來越憎惡黃毛獸。她渴望能擺脫他。然而,誰又能幫自己呢?稍微露出一點口風,不僅會招來殺身之禍,也會連累了父母,連累了別人!
後來,浣竹認識了民政助理老裴。他常來家和黃毛獸喝酒。她不明白,一個鄉政府幹部為什麽會和黃毛獸交上朋友?但她又看出來,老裴是個好人,和藹,善良。據說,他管結婚、離婚。是否發現了自己的不幸,在暗中察訪呢?浣竹以她特有的謹慎一直在觀察他。日子越久,她越相信他是好人。每次來家,總衝她和藹地笑,笑得令人感到親切,似乎還充滿了同情。特別當黃毛獸不在的時候,他的眼神裏總流露出憐惜來。浣竹越發相信自己天真的猜想。她心裏激動起來!……對呀,這種事隻有依靠政府,政府會有力量的!還能靠誰呢?
浣竹在小心地等待時機。終於有一天,趁黃毛獸不在家時,翻出一小片紙頭,用竹棒蘸著黑顏料,寫上自己的家鄉住址,然後藏在貼身衣服裏,準備隨時交出去。
她提心吊膽地等了一個多月。老裴終於又來喝酒了!浣竹激動得渾身發抖,忙著送茶、炒菜。但一個晚上都沒有找到機會。最後,眼睜睜地看著老裴走了。浣竹失望極了,眼淚差點掉出來。不由自主地追出屋門外。看老裴搖搖晃晃,她忽然靈機一動,追上去,在院子裏扶了他一把,趁機把紙條兒往他口袋裏一塞。又掩飾地幫他拉開大門的閂。
她成功了。
但也失敗了!
浣竹的試探沒有任何結果。她相信老裴肯定看到了那張紙條。後來老裴再來喝酒時,她從他尷尬而歉意的目光裏看了出來!老裴再不衝她和藹而親切地笑了。有的隻是不安的神色。他一碰上她的目光便躲開。他也很少再來她家喝酒了。他在躲著她!
浣竹在交出紙條的那些日子裏,盼星星盼月亮般盼著老裴的到來。激動、興奮、惶恐、驚慌……她說不清有多少種情緒在折磨自己。但總有一點希望在前頭。那些天,她沒有哭過,隻膽膽戰戰地察言觀色,小心地侍奉黃毛獸。黃毛獸就是大白天要和她睡覺,她也不拒絕。她隻在心裏想,這一切都快到頭了。
但現在,她徹底失望乃至絕望了!政府都沒有力量救自己,誰還有這個力量呢!黃毛獸簡直像一株盤根錯節的巨樹,沒有誰能扳倒他。他太厲害了!
從此以後,浣竹整日啼哭!……
黃毛獸打她,罵她,想盡辦法折磨她;哄她,勸她,用種種笑臉和物質手段討她歡心;甚至用哀求、悔罪、下跪感化她。但到底沒能讓她安靜下來。他不能理解,一個女人的心為什麽這麽難以征服!他多麽希望浣竹能死心塌地跟自己過一輩子。但他辦不到。
他開始懷疑街上的小夥子在引誘她。尤其那個地龍更讓他疑心。他知道,任何一個年輕小夥子都比他有吸引力。於是,他把家搬到街南來了。他為她經營了一座漂亮的住宅。
可是仍然沒有用!
她幾乎是日夜啼哭。鬧得一天也不得安寧。她留給他的隻是一個肉身子,而魂靈早已不屬於他了。或者說,他從來就沒有得到她的魂靈!黃毛獸一籌莫展了。有時,他真恨不得殺了她。可他又舍不得。她那張年輕的臉,那光滑柔軟的身子,令他銷魂,令他陶醉,給他帶來了多少快樂,使他的生活得到了充實。但每次在性欲滿足之後,他又覺得躺在他身邊的隻是一塊木頭,一具沒有生命、沒有聲音、沒有溫度、沒有感情色彩的女屍。她就僵僵地躺在那裏,就像那年餓倒在河灘上的那位姑娘。浣竹還不如她!那時,他割她一刀,她還會呻吟一聲,嚇他一跳,讓他感情上受到些刺激。而浣竹則毫無反應。她總是把眼睛緊緊閉上,任他踐踏。除了生理的滿足,他得不到任何精神上的快樂。
他越來越相信,地龍那小子不僅引誘過浣竹,而且浣竹已經作出回應。她的心已被他占據了!那年在街上,他給她書看,她那麽興奮。當自己打她的時候,她向他求援,他衝上來要和自己拚命……這關係太微妙了!他在柳林裏為她解開繩子,他在黑暗中摟著她,她動也不動,那麽傷心動情地哭,像小貓一樣溫順。她躺在我懷裏時,何曾這樣過?——肯定,他們心中都有了對方,說不定勾搭上啦!不然,浣竹為什麽越來越不馴服了呢?她剛來柳鎮的頭一年,並沒有像後來這樣心神不寧呀!……
三十二 無題
這兩天,黃毛獸心裏舒服多了。
早飯後,林平來叫他,請他到鄉政府去一趟。“中!”他一點兒也不慌。他知道會叫他。他把地龍的書鋪子毀了,可是毀得不露痕跡!你們能抓到什麽呢?什麽把柄也沒有。唯一的證據是那件燒毀的爛褂子,這兩天一直在院子裏扔著。可那又說明什麽呢?說明老黃是救火者,嘿嘿!他踢了踢那件爛褂子,裝憨賣傻地問林平:
“要不要把它也帶上?”一邊剔牙。
“我們知道你救過火。不用。”
他跟林平去了。心裏想來想去,再無什麽漏洞。那天從書鋪子回來,剛走到院門前,忽聽有人叫他。他一扭臉,見孔二憨子在樹林裏探頭探腦。黃毛獸一驚,看左右無人,忙跑進林子,低聲訓斥:“你咋還沒跑哇!”二憨說:“跑啦!我不是跑到這兒來了嗎?”嗨!黃毛獸拉住他往柳林深處走去:“我是說你要離開柳鎮!跑得越遠越好!”“我沒地方跑啊!”孔二憨為難了。黃毛獸想了想:“這樣吧!——南京、上海你去過沒有?”“沒!”“對!就往那兒跑。那是大城市,有好吃的,好玩的,還有妓院——就是窯子!裏頭有女人,兩毛錢睡一夜,好不好?”孔二憨很容易就被騙住了,眼裏閃著興奮:“那敢情好!”“你就去那些大城市轉一圈,過幾個月再回來,就屁事兒沒有了,你還玩個痛快!回來再娶花妮不晚!”孔二憨同意了。黃毛獸為了讓他走得高興,又回家拿了一百塊錢送他:“做路費。別亂花!別讓人偷去了!”“知道!”孔二憨把錢藏好,忽然想到要離開家,有點兒戀戀不舍。黃毛獸看他愣神,一跺腳嚇唬說:“還不快跑!待會兒來人要抓你的!”孔二憨往自己家那兒望了一眼,轉身跑了。剛跑兩步,又轉回來,帶著哭腔:“老黃叔,花妮的事……你可要給我做主!……還有,那十幾個廁所……你給照看著……別讓人偷了糞去!……”黃毛獸哭笑不得,說:“知道!快跑吧!”孔二憨一直往柳林深處跑去了。
一切都安排得這麽妥帖。黃毛獸還慌什麽呢?一路上,他不停地和人打招呼,開玩笑:“三爺!你吃飯啦?……大熊包!咋蔫不拉嘰的,像個泄精的屌!哈哈哈!……”
林平把他領進鄉團委辦公室,搬把椅子讓他坐下,又泡一杯水遞過去。黃毛獸呷了一口:“喲!這茶像黃山毛尖……”沒人理他。屋裏還有兩個不認識的小青年。一個是小夥子,一個是姑娘,姑娘臉有點黑,可是黑得柔和,高個頭,很豐滿。隔著夏衫,能看得見乳罩的輪廓和兩點突起的**。黃毛獸眯著眼直盯那兒。他的眼也有泄欲功能。那姑娘厭惡地扭轉臉。黃毛獸猥褻地笑了。小雛!
“老黃!”林平坐在桌前,突然叫了一聲。
黃毛獸一愣神:“嗯——?”
“老黃,想問你一件事呢!”
“問唄!”黃毛獸很坦然。
“你的妻子啞巴是哪裏人?”
“!!……”黃毛獸吃驚地抬起頭。他斷沒想到會問這件事!他張張嘴,“你……問這幹什麽!”
“當初你們結婚時,法律手續不健全。啞巴來路不明。而且那時候年齡不夠。到底是怎麽回事,請你談一談。”
黃毛獸一翻眼:“這事不歸你管呀!老裴呢?老裴知道!”
林平嚴厲起來:“你別蒙人!老裴說過,他不知道!啞巴屬於青年,為保護青年人婚姻自由,鄉團委有權調查這件事!”
“我們是自由呀!”黃毛獸又來了理,“她願意,我願意,還不自由嗎?”
“她真的願意嗎?”
“真……真的!不願意能跟我過這麽多年?笑話!”
“既然願意,啞巴為什麽整日啼哭?你為什麽總是打她!”
“這是兩口子的事!你少管閑事!”黃毛獸突然強硬起來。
“這是侵犯人權!我有權——任何人都有權管!”林平更為強硬,“這事先放下。你還是說說啞巴是哪裏人?”
黃毛獸開始緊張了。他想胡謅一個地方:“湖南……”可是轉念一想,不行。有地方就能調查清楚。於是搖搖頭,“我……撿來的!”
林平和另兩個年輕人都笑起來:“哈哈哈!……嘻嘻嘻!……”黃毛獸被他笑出一頭汗來。他忽然發現自己這麽笨!
林平笑夠了,看著他說:“你倒挺會撿哪!清水寨的姑娘啥時丟的?丟在哪兒?”
黃毛獸一聽“清水寨”三個字,立刻像觸了電,一張闊大的臉變成死灰色……天哪!他們怎麽知道清水寨這地方的?!……他蒙了,不知如何應答。
林平看著他的臉色變化,嘲諷道:“你別慌。在這兒想一想,想準了再說!”給兩個小青年丟個眼色,一個人出去了。
林平出了鄉政府大院,往南打量,遠遠看見胖墩領著啞巴來了。這是林平事先安排好的。他剛把黃毛獸叫出門,胖墩就進去叫啞巴。在家時,胖墩已簡單把意思向她說了。當時,浣竹半信半疑,十分害怕。怕弄不好反被黃毛獸害了。但她又多麽希望政府能幫自己啊!在胖墩一再動員下,啞巴跟來了。街上人都感到驚奇。黃毛獸前腳被叫走,怎麽啞巴也被叫來了呢?他們都好久沒有看到過啞巴了。
林平把啞巴一直領進屋。可啞巴一看到黃毛獸在這裏,嚇得“啊”一聲,就要逃跑。被林平伸手抓住,安慰她說:“你別怕!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麽地方的人?政府會為你做主的!”
黃毛獸看到浣竹被叫來了,更加心慌。看來,今天的事是他們計劃好了的,真要弄清啞巴的來曆了!他凶狠地盯住浣竹,兩道惡眉像揚起的兩把鋤刀!
浣竹渾身哆嗦,驚恐地掙紮著,連連向林平搖手,表示說,你們不要問了!
林平啪地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條,往浣竹麵前一送,厲聲問:“這張紙條,是不是你寫的!”
黃毛獸和浣竹同時驚呆了!黃毛獸猛然站起,把頭伸過去——原來如此!還是這個小東西暗中搞了鬼!嗨!……他恚恨地看了啞巴一眼,絕望地坐下去,眼也閉上了。他覺得心裏冷颼颼的,整個身子掉進了冰窟。
浣竹乍見紙條,先是一愣。接著,淚水撲簌簌流出來,啊啊啊!……這張紙條,終於起了作用!自己有希望得救了!一時間,她控製不住悲痛的心情,撲向林平嚎啕大哭起來:“啊啊!……噢噢噢!……”
林平扶住她,交給那位黑臉姑娘。一邊走到黃毛獸麵前,說:“老黃,你先回家去。好好想一想,把事情向政府交代清楚,爭取從寬處理!”
等黃毛獸走了,林平又衝胖墩使個眼色。胖墩點點頭,隨後跟了出去。
林平預感到事情的複雜,趕緊向傅鄉長作了匯報。兩人當即決定,暫時不要讓浣竹回去,以防意外。同時,做好細致的工作,讓她把事情經過寫出來。
午飯後,老傅和林平共同找她談話,終於徹底消除了浣竹的思想顧慮。浣竹坐在一張桌子前,一邊痛哭不止,一邊寫。她心情太激動,也太痛楚。淚水打濕了一張張白紙,常常不得不撕了重寫。她識字太少,寫寫停停,停停寫寫,整整寫了一下午,才寫了五頁紙。上頭有許多空格和錯別字。但總算把大體經過寫了出來。
傅鄉長和林平輪番看過,都氣得跳了起來。他們萬沒有想到,浣竹是被強奸後又被殘害成啞巴的!
事關法律,必須立即向縣法院報告!當夜,林平和另一個公社幹部搭乘一輛拖拉機,進城去了。傅鄉長又隨即打了電話。
上午,黃毛獸一步一挪,從鄉政府沿街走去,腦子裏竟空得出奇。一路上有不少人招呼他,他都沒有聽到。回到家中,他站在院子裏打量了一圈:青磚院牆,鋼窗玻璃,精致的小花圃,畫眉籠子,臥著的豺狗……都是那麽靜悄悄的,似乎在謹慎地迎候主人回來。驀然,他生出一種錯覺,覺得浣竹還在屋裏。他幾步衝過去,空空如也!到處幹幹淨淨,一點兒灰塵也看不到。桌椅、板凳、茶具,都放在固有的地方,擦拭得明晃晃的,能照出人影。寬大的**,被單鋪得平平展展,被子疊得有棱有角。
屋子裏永遠都是這麽整潔。
浣竹愛幹淨,也愛幹活。哭夠了,就在屋裏收拾。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她實在太無聊了,做點事也好消磨時光。她很少正眼看黃毛獸,隻低頭幹自己的活。黃毛獸也不打攪她。隻靜靜地坐在一旁,抽煙,喝茶,看她忙。那時,他會覺得十分滿足。漂泊半生,屋裏總算有個女人了。他很想討得她的歡心。他打她,罵她,都是因為怕失去她。她在他的生活中太重要了。因為有了她,一切才有意義。
然而現在,終於還是要失去了!
黃毛獸愣愣地坐在當門的桌子旁,看著他苦心經營的柳鎮最上流的小院,看著屋裏講究的擺設,忽然感到,這不是真的,隻是幻影,是“湮子”上常出現的那種幻影!連自己也不是真的!幾十年的生活也全是幻影,幾輩人的生活都是幻影!……冰天雪地中,一個高大的漢子從野外走進柳樹屯。他搖搖晃晃,兩眼癡呆,隻穿一身單薄的爛褲褂。**的雙腳站在雪窩窩裏,已經凍得紅腫發紫。那一雙腳好大!好寬!腳趾頭叉得很開。大拇腳指甲像老鱉蓋那樣硬,履蓋在紅腫的腳指頭上。一抬腳,老鱉蓋便扇動一下;一落腳,就又合上。根部連著一點點肉。那時,柳樹屯遠不像現在的柳鎮這麽繁華、整齊。隻散散地撒著幾十座茅草庵子。草庵與草庵之間,仍然是荒草沙灘,完全沒有街道可言。那棵“柳祖宗”也隻有兩把粗,並不像現在這樣偉岸。隨著幾聲狗叫,從那些草庵裏鑽出些人來,零零星星的,男女老少都有。他們便圍上來,圍住這個新來的居民。詫異地看住他。不知他為何這麽高大!這麽癡呆!高大的漢子翻著眼白,被圍在中間。像一頭被相看的驢。一個凶橫的漢子推了他一把:“喂!你也是殺過人的嗎?”“我……沒有殺人。”“娘的!白長這麽大個子!”凶橫的漢子罵起來。他是柳樹屯的頭兒。柳樹屯的居民除了最初來的幾家逃荒戶,後來的人如果沒有殺人越貨的曆史,便幾乎沒有資格在這裏居住。高大的漢子似乎也知道一點這裏的規矩,喃喃地說:“我沒殺……過人,可我……坐過牢。陪過三次……殺場。”凶橫的漢子大笑起來:“你狗日的就是陪殺場嚇傻的吧!”高大的漢子不吱聲了。周圍的人便都笑,笑得很惡毒。有人叫起來:“行!考考他。合格了就讓他住下!”凶橫的漢子又凶起來:“你娘的來這裏住得聽話!”“我聽話。”“光說不行——呃!你得做給老子們看看!”高大的漢子茫然了,不知怎麽做。凶橫的漢子把眼掃出去,見一頭脫韁的黑驢在十幾步遠的地方拉屎。他忽然叫起來:“有了!——跟我來!”高大的漢子便跟他去。所有的人也都移過去。黑驢撒蹄跑了。雪窩窩裏留下一堆驢屎蛋兒,光光滑滑的,還冒著熱氣。那頭兒一指地上:“你給老子吃了!”一群人都叫:“吃了!”高大的漢子猶豫了一下,周圍的麵孔都那麽灰黑、惡毒,像一群魔鬼。他似乎下了決心,彎下腰捧起驢屎蛋兒,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他臭得咧著嘴。但他沒有停,一直吞吃著。他好像也餓壞了。一堆驢屎蛋兒終於讓他吃光了。嘴周圍黑糊糊一片。他打個飽嗝,噴出一嘴臭氣。似乎有了力氣,來了精神,虎虎地問:“還吃什麽?”“中!這就行啦!”凶橫的漢子拍拍他的肩,“住下吧!記住,要是有官兵來犯,你狗日的要出一把力氣!”從此,他在柳樹屯住下了。從此,柳鎮有了姓黃的一家。那個吞吃過驢屎蛋兒的高大漢子,是黃毛獸的曾祖父……他從牢裏出來,自己到牢裏去。從來處來,到來處去……一百年一個夢!
……犯了罪,造了孽,對不起浣竹,也對不起那個清水寨的老兵……逮捕、判刑,是無法避免了……說不定會被槍斃!——唉!槍斃就槍斃吧,比判坐牢還好!不是早晚要死嗎?死了輕鬆,活著累。他頓然感到極為疲倦。無處逃,也逃不動了。四十多歲的人,不是年輕的時候了……
黃毛獸在桌前坐了足有一個時辰,呆呆的。忽然,他想起什麽,走到裏間,蹲下去,從床底下拉出一隻結實的木箱。木箱鎖著。裏頭有他幾年來積存的三千多塊錢。他把它抱到當門的桌子上。又抖著手從褲帶上解下一串鑰匙,放在顯眼的地方。看了一會兒,心裏似乎有點輕鬆。然後,他歎口氣,站起來,搖搖晃晃,像一頭受了致命內傷的巨獸,往**一躺。他想好好兒睡一覺……忽然,屋後發出一陣輕微的響動,是有人在監視自己!黃毛獸兩眼一閉,流出兩行淚水!……
淚水很熱,很混濁……
半個月後,地龍一行人從廣西回來了。風塵仆仆。
同來的還有浣竹的娘。老兵已在兩年前死去了。
在這十天前,黃毛獸被拘留,帶往縣城去了。那天,同時來了兩輛車。一輛是囚車,裏頭坐著黃毛獸。一輛是救護車,縣醫院派來的,裏麵坐著浣竹。那條豺狗瘋了似的追趕那兩輛車,一直追了很遠很遠。後來,囚車、救護車和那條豺狗都消失在飛揚的塵土中了。街上人一直跟著看,幾乎全出動了。
據說,浣竹已經初步恢複了說話的能力。但仍在縣醫院接受治療。浣竹娘很快被送往那裏,和女兒團聚去了。
從廣西回來,老裴瘦了一圈,人卻精神了。一回到鄉政府,他就向老傅交代了當年和江老太鬼混的那件事。他一共鬼混過三次。他要求處分。老傅先是一愣,旋即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完了,拍拍他的肩說:“你也可憐!為這點事,被黃毛獸牽著鼻子走,二十多年膽戰心驚!……”又壓低了聲音,“不要再給別人說啦!我給你保密——放心了吧!”老裴當時感動得哭了,心想,早知如此,不如早交代了——慚愧!事過沒幾天,老裴打了退休報告。
林平的工作有了變動。他沒有提拔,而是被縣裏推薦,要去省城一所大學幹部班進修,為期兩年。入學前,還有幾場考試。他要到縣城去,集中時間準備功課。那天上午和地龍告辭,下午就帶上行李進城了。
貓貓的裁縫學校,已經搬來柳鎮。這幾天,她正忙著準備招生。她仍是那麽樂觀,生氣勃勃。在地龍去廣西期間,貓貓一次拿出兩萬塊錢,從縣城帶來個建築隊,不僅修複了書鋪子,重新進了一大批書,又把花妮請來做營業員,而且包工包料,在地龍書鋪子後院,一氣蓋了五間房。三間做閱覽室,這是地龍打算過的。兩間做住房,是她自己做主,準備和地龍結婚後住的。她打算,地龍一回來,他們就結婚。對這樁婚事,老傅沒有表態。
地龍從廣西回來,黑瘦黑瘦的,像一隻山鬼。右頰多了一道傷疤,殷紅殷紅的,如劍鋒一樣,刺向耳鬢。那是在大山裏摔進一條斷崖時,被利石劃破的。這條傷疤使他黑瘦的四方臉陡添了幾分嚴峻和陰沉。
他終於鬥贏了。他的書鋪子不僅修複,而且擴展了。貓貓已把所有的結婚用品操辦齊全,單等他定一個日子。就是說,他不僅在柳鎮站住腳,而且要成家,要落地生根了!應當說,不論事業,還是愛情,都處在一個輝煌的起點上。
但他的心情十分陰鬱。他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疲憊。貓貓像一隻快樂的小鳥,忙裏忙外。他躺在**。她什麽也不讓他幹,隻讓他休息。她不時進來吻他一下,又“格格”地笑著跑開了。對此,他幾乎是無動於衷,腦子裏一片麻木。
從廣西回來之後,他沒有去街上炫耀自己的勝利。街上也沒有人向他歡呼。隻有二錘夫妻打了個招呼,很淡。丁字街口靜悄悄的。居民們都在沉默之中。他看到的都是一張張冰冷的麵孔。他感到一股寒氣正向骨髓裏浸透。他不知道自己僅剩的熱力,是否能抵擋得住。也隻有現在,他才切切實實地感到,質樸的土地和鄉親,黃金般的少年時代,都已經離他而去。自己正走向一個未知的人生裏程。那將是一條荊棘叢生的路。很長,很長……
這天傍晚,父親來了。
嶽老六已經來過幾次。地龍去廣西第三天,他就知道了內情。今天,聽說兒子回來了,他是特來看看的。也就是看一看。甚至看到兒子臉上那一大塊傷疤時,也沒有多問。父子相對無言,幾乎沒說幾句話。一場麥收下來,嶽老六明顯地衰老了。臉上沒有肉色,就像貼著一塊灰布。胡子亂蓬蓬的。兩眼布滿血絲,眼角吊著大塊的眵目糊。此刻,他彎腰坐在板凳上抽煙,吱吱地吸進去,濃濃地噴出來。煙霧在他麵前繚繞,愈顯得表情呆板、冷漠。
地龍的心在抽搐。父親的麵孔那麽陌生。從來沒有過的陌生。他好像並不認識自己。地龍受不住了,心頭一酸。他站起來,為父親倒了一杯水,想表示一下親昵。父親接過去,又放到桌子上。他吸完最後幾口煙,磕磕煙袋鍋,站起身,低低地說了兩個字:“我回!”就起腳走了。
地龍賠著小心,在旁邊送他。不時焦急地向父親看一眼。嶽老六似乎沒有發現兒子在送他,更沒有發現兒子的不安。隻一直走,一直沉默著。地龍一直送,送到鎮子外頭,送到柳樹林,送到古黃河殘堤上……他那麽焦急,似乎盼望父親說點什麽。甚至再像往常那樣,罵自己一頓,勸自己回嶽莊種地,去繼承他一生最珍重的泥飯碗。此時,他那麽渴望聆聽父親用他老邁的聲音,述說莊稼人的種種道理,說不定,他會這麽跟著父親回去!……但嶽老六終於什麽也沒有說。
他還說什麽呢?早在幾天前,他就看到了兒子已經擴建的書鋪子,看到了那個漂亮的城裏姑娘——聽說,她是傅鄉長的女兒,是地龍的同學……一切都在那裏擺著,還能說什麽呢?兒子已經不屬於他了!
嶽老六噙著淚水,蹣跚地走了。他的腰背佝僂得像一張弓。從後頭看,好像是俯在地上尋找什麽東西……他沒有回頭,隻一直走去,漸漸變成一個蠕動的黑點,終於消失在土地裏了……
地龍站在殘破的古堤上,淚如泉湧,眼巴巴看著父親走遠了。忽然,一陣河風刮來,他身子晃**了一下,趕忙抱住一棵枯柳。他看著,看著,像一個受了天大委屈而沒人安慰的孩子,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啊啊啊啊!……”
幾天以後,四官鄉的百姓傳說著一個驚人的消息:那天傍晚,地龍送他父親回來,在經過柳樹林時,麵前突然出現了黃毛獸的那條豺狗!豺狗一聲不響地攔住他的歸路。陰陰的。兩眼閃著可怕的綠光。它一步步向地龍逼進,一直逼到一個大樹坑旁邊,突然躍起,把地龍撲倒地上!地龍幾乎完全失去了抵抗,隻下意識地在樹坑裏胡亂掙紮、躲閃、呻吟。他身上的肉被豺狗撕得稀爛,鮮血淋漓。奇怪的是,地龍居然沒有呼救。若不是一個過路人奮力搭救,地龍肯定被咬死了!人們不斷把這件事充實、演繹,最後變成一個極有吸引力、極令人激動的故事。
據說,那條豺狗在為主人報仇之後,又突然消失了。有人說,它藏身密林裏在等候主人歸來;有人說,它重返廣西大山裏去了。
“義犬!”
“真是一頭義犬!”
人們都這麽讚歎。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