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夏季特別炎熱,連風也是熱烘烘、黏乎乎的。二裏外的縣城中心,不間歇地傳來嘈雜的人聲和汽車喇叭聲:“嗡嗡——嘀嘀——!”更增添了空氣的焦灼和燥熱感。
熱風裹著縣城特有的氣味,從南向北吹來。穿過白雲河南堤綠霧般的柳林,經過白雲河寬闊的水麵,熱風、噪音和氣味都被過濾一新,空氣頓時變得涼爽起來。
這是一個清靜的世界。
這是一個寂寞的世界。
傍晚,幾塊灰色的雲朵從遠處遊來,停在白雲河上空,漸漸不動了。河麵上立刻投下幾片陰影,空氣也有點悶。
該是百鳥入巢的時候了,兩岸樹林敞開深廣的胸懷等待著。但今天鳥雀有些反常,不知是被悶濁的空氣弄得煩躁不安,還是一時尚未找到自己的歸宿,老是在林子邊沿上竄來繞去的,不肯棲息。幾隻燕子貼著河麵,啜一點兒水,旋即射向高空,一反身又紮下來,貼著河麵向來處飛去。
碼頭的河麵上,桅杆高聳,二三十條大小船隻泊在白雲橋兩側。幾個男人**著黑亮的臂膀,在收拾纜索,鐵鏈時而發出一聲脆響:“咣啷!”女人們在做飯,一縷縷炊煙從艙廒裏飄出來,又嫋嫋升起,先是一根根直立的煙柱,在升入幾十米高空後,又全都敞開來,匯成一層淺淡的霧靄,讓你分不清哪是雲哪是煙。
船頭上,幾個三五歲的孩子,一絲不掛地叉立著,用遲滯而好奇的目光向岸上搜索著什麽,卻缺少這個年齡應有的活潑。
河麵上的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靜得讓人感到胸悶、壓抑。
“……哩哩噢噢!……哩哩!……”
從北岸一條小船的船艙裏,不斷傳出一個年輕姑娘悲切的哭聲。哭聲在河麵上擴散、飄**,使這沉寂的氣氛裏又增添了幾分不安。
附近的一條船上,一個上了歲數的女人向哭聲那兒張望了一眼,輕輕地搖搖頭歎息:
“唉,可憐的孩子!”
一
生活是無情的。它時常會在你毫無準備的時候,以一件你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改變你的命運。
你看嘛!晚月品學兼優,身體結實得像跳水運動員,高考本來是沒有問題的。可是,考試前一天下午,天太熱,她一連吃了三根冰棍,半夜裏突然肚疼得打滾,又吐又瀉。喊來校醫一查:急性胃腸炎!到天明時,已經折騰得頭昏眼花、精疲力竭了。
八點整,激動人心的鈴聲響了。這時,晚月還掛著鹽水,正在昏睡。班主任急得直搓手,他來回踱了幾步,繼而彎腰附在晚月耳旁,輕輕呼喚:“晚月,晚月!你還能考試嗎?”
晚月吃力地睜開眼,轉動了一下無神的眼珠子,稍一遲愣,忽然驚醒,伸手撩開被子,艱難地欠起虛弱的身體,兩眼噙著淚花:“老師,我考!我去考試呀!”
班主任眼睛潮潤了。他被晚月的倔強勁兒感動得流出了眼淚,上前一把攙起晚月,扶著她一同步入考場。
醫生說,晚月需要繼續輸液,不然考試更不能堅持下來。晚月剛坐好,吊針架同時也立到了考桌的左側。她伸出左腕,一根細小的針頭立刻插入靜脈。晚月的前額不時滲出一層細密的虛汗,她顧不得擦一擦,竭力鎮靜著,右手握筆,“沙沙沙”地寫了起來。
班主任經過特許,坐在一旁護理。他偶爾為晚月擦擦汗水,觀察一下鹽水滴落的速度,更多的時候,卻是兩眼盯著晚月的卷子,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隨時都會蹦出來……
晚月堅持著考完了各門功課。可是答卷並不理想。她是在病痛、疲倦和焦慮不安中做完每一張卷子的。
考試結果,晚月以半分之差落了榜!
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班主任和同學們都來安慰地,鼓勵她明年再考。晚月一言未發,給老師鞠了個躬,便靜靜地離開了學校。
表麵的平靜掩飾著她內心巨大的痛苦。晚月傷透了心,她賭氣決定,再不和書本打交道了!
如今,公園一樣幽雅的大學校舍,高大而氣派的教學樓,嚴肅而謙和的白發教授……都像海市蜃樓一樣,那麽清晰,又那麽高遠。大學,隻能是神往的天國了。那是幸運兒的世界。
有什麽辦法呢?晚月沒這份福氣。
她記得小時候,娘請人給她算卦。算命先生說:“男占三八有馬騎,女占三八有苦吃。這孩子生在八月二十八,初八、十八、二十八,加上八月的八字,一共四個八,夠苦的了。”娘一把攬過閨女,哭了。晚月卻躺在娘懷裏撒起嬌來:“啥呀——?格格格格!……”她不信,還掙開手吐了算命先生一臉唾沫。現在,不知怎麽,這件兒時的事又在腦海裏實現出來。是巧合呢,還是冥冥之中真有個無法改變的命運在等著自己?
她雙腿像戴著鐐,頎長的身體一搖一晃地離開城關中學,沿北關一條小巷慢慢出了城。二裏外的白雲河上有她的家。
剛走到白雲河南堤,她忽然看到同學王陵從樹林裏走出來。王陵和她同班,兩人都是學習尖子。在同學們中間,王陵以自負出名,極少佩服別人,但唯獨敬慕晚月。這不僅因為她學習好,模樣兒好,而且性格開朗,具有某些男孩子的氣質。平日兩人很談得來,為此,在班裏還引起一些流言蜚語。但他們似乎都不在乎,隻是一笑置之,仍是經常在一起談學習,談理想。王陵舉止瀟灑,談起話來滔滔不絕。晚月活潑而又有些調皮。兩人在一起時,思路特別敏捷,時而會爆發出一陣陣歡快的笑聲。
然而,那樣的時刻過去了。現在還有多少話好談呢?兩人同時報考北京某大學中文係,王陵如願以償,晚月名落孫山。他們的距離一下拉大了。但王陵珍惜著他們的友情,深知晚月此刻內心的痛苦。剛才在學校裏,當同學們圍著晚月歎息、勸慰的時候,他悄悄離開了。他不願意湊熱鬧。他認為那樣的勸慰隻是表麵的,幾乎是虛應故事,其中個別同學(一個曾給晚月寫過紙條兒的男生),甚至帶有某些幸災樂禍的意味。而這樣的安慰,無疑隻能加劇晚月的痛苦。
王陵在林子裏已等了好久。他要和晚月作一次深談。他相信,此刻隻有自己才能使她擺脫眼前的煩惱。隻要讓她重新鼓起報考的信心,明年會師北京是絕對有把握的。他相信晚月。
現在,晚月就站在麵前。王陵一步跨出林子,正準備開始他的勸慰,卻忽然愣住了。晚月正衝他笑,笑得很輕鬆呢!密長的睫毛一撲閃,碎玉似的牙齒也露了出來,和通常的笑一樣甜美。
“咦,你在這兒幹啥呀?”晚月搶先發問。其實她心裏明白。
“我……”向來善於辭令的王陵,一下子變得口拙了。晚月的表情太叫他意外了。姑娘的心就這麽難以捉摸嗎?不,王陵是了解她的,他確信晚月是裝出來的。這是個要強的姑娘,她是在強顏歡笑,不願意讓別人同情她。可我是王陵——你最親密的同學呀!平日我們無話不談,現在你為什麽要把自己的內心掩藏起來呢?他真想大聲告訴她:“晚月,你心裏難過,就在我麵前痛痛快快哭一場吧!”可人家分明在笑,笑得那樣輕鬆,怎麽好叫人家去哭呢?他懷疑晚月遭受的打擊太重,已經到了神經質的地步!而這種時候,還有什麽比友誼和體貼更重要的呢?王陵嘴唇動了幾動,忽然衝口說道:“晚月,我……我永遠愛你!”
這話真有點唐突!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張皇地看著晚月。
晚月臉微微一紅,突然調皮地一歪頭:“嗯?永遠?我還不知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格格!”
王陵臉紅了。真的,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盡管他們過去常在一起,可從來沒有談論過這類話題呀。哎,管那個幹什麽呢?反正自己喜歡她,已經有好幾年了。現在表達出來,不正是時候嗎?他想表白自己的心跡。但十八歲的中學生,畢竟還缺少這方麵的經驗。他一張精明的臉漲得通紅,一隻腳搓著地上的濕土,隻是訥訥地說:“反正……我喜歡你。我不會變心的,即使將來你考不上大學!……當然,我希望你不要灰心,明年再考,我們會在北京見麵的。會的,一定會的!”
晚月兩眼一忽閃,“噴兒”一聲,捂住嘴笑起來:“哧哧哧!……哧哧!……”笑得胸脯兒打顫,笑得滿麵緋紅,笑得淚水直流……她真沒有想到,會在這種時候遇到這個問題!憑自己現在的心情,哪有心思考慮這種事呢?然而,王陵的話卻使晚月的心情陷入更加複雜的境地。她驚慌,她興奮,她感激,她憂傷……她想哭,卻拚命地笑個不住;她想笑,淚水卻像斷了線的珠子。嗬嗬,少女的心完全亂了。在校作文時,晚月向來以語匯豐富受到老師讚賞,但此時此地,她卻找不到一句準確的話來表達自己的感情。事實上,晚月的喉嚨已經哽塞了,她如果稍一張嘴,或者哪怕再停留一會兒,就非要大哭不可了。
王陵害怕地看著晚月,害怕她這麽笑著笑著,會一下子蹦起來,披頭散發地衝上公路,衝進縣城,狂呼亂舞,而後被人抓住送進瘋人院!……還好。她到底不笑了,卻把臉轉一邊,用手背擦著眼角,用低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謝謝。……你還有什麽事嗎?”
王陵驚喜地捉住她的手,同時塞給她一張紙:“我……寫不好……”
晚月把紙往口袋裏一塞,飛也似的跑了,倏忽隱入濃密的柳林裏。
王陵扭身看著,看著,忽然輕鬆地笑了。理想的帆,愛情的帆,都已經張開,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比自己更幸福的嗎?小夥子得意極了。
晚月一路飛奔,努力克製著自己。但當她剛一踏上自己家的小船,便一頭撲進艙裏,再也忍不住,“哇”的一下哭出聲來。
她怎麽能不哭啊!
大學,本來是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呀!十年的努力白費了,理想的翅膀折斷了。也許,自己將永遠離開學校,離開老師和同學,離開人群,在這條寂寞的河道上過一輩子。十八歲的少女喲,正當雛燕展翅,天地嫌小的時候,怎麽能耐得住這種離群索居的生活呢?
何況,娘已經死去,連個知冷知熱的人也沒有了。爹——又是那樣粗俗,像個不曾開化的野人,隻知道酗酒、罵人、掄巴掌。在晚月的記憶裏,他好像從來就沒有愛撫過自己,也沒有愛撫過母親,他隻愛酒瓶子。晚月自小兒就和他沒有感情,她看不出他有什麽優點。他給她的全部印象就是兩個字:粗野!自從懂事以後,甚至也像娘一樣討厭他。
有一件事,晚月永遠不能忘記。上五年級時,一天晚上,爹又去岸上喝酒了。娘在生病,瘦得皮包骨。等吃過藥,娘兒倆就頭抵頭睡了。不知過了多久,晚月忽然被碰了一下,醒了。她聽到娘和爹在扭打。奇怪的是兩人都不說話。好一陣,才聽到娘氣喘籲籲地哀求:“你、你這是……幹啥?我身上難受。……孩子還沒……睡著呢……”晚月在黑暗中驚恐地睜著眼,不知他們在幹什麽。她嚇得動也不敢動,隻是屏住氣靜聽。之後,又撕扭了一陣,突然一聲悶響,大概是娘哪兒挨了一拳頭。因為她聽到娘在低聲啜泣。接下去,沒有掙紮聲了,隻聽到一陣沉重的喘息,刺鼻的酒氣彌漫了整個船艙……
朦朧的夜色從一方窗口裏湧進來。晚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嚇得又趕緊閉眼睛,心也怦怦亂跳起來。她模模糊糊地懂得了,他們在做一件很醜的事,這種事是見不得人的,而且娘並不樂意,爹在強迫她。這不僅使她害羞、新奇,而且感到恐懼和憤慨。十二歲的少女第一次知覺了這個人類之間最神奇的隱秘,但卻讓她感到的隻是野蠻、醜惡和肮髒。晚月直想嘔吐,或者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這算個什麽事呢。
從此以後,晚月就經常住到看林的老慢爺家裏去了。老慢奶奶疼愛她。上中學以後,晚月更是絕少在船上住宿。她也更厭惡爹了。那一副黑牯牛似的身軀,那一張刺蝟似的毛臉,那時常紅得帶血絲的眼睛,那熏人的酒氣,都叫她不能忍受。在晚月的眼裏,爹是原始森林裏的一頭野牛或者一匹豹子。娘在他麵前,老是膽戰心驚,像羔羊一樣可憐。娘怕他,怕了一輩子。當然,晚月不怕他,敢和他頂嘴。但那時有娘在,替自己挨罵、挨打、討饒。今後,如果再觸怒了他,誰護著自己呢?
晚月更大的憂慮還不在這裏。去年娘死後,爹又在岸上覓了個船工做幫手。那算個什麽樣的船工呀?流氓!——一個外號叫“螞蟥”的流氓!他真名叫郇保,和晚月同是城關中學的學生,比晚月高兩屆。但同學們一屆屆傳下來,沒有不知道這個人的。他太出名了。有時候,晚上熄燈後,調皮的女同學惡作劇,喊一聲:“螞蟥來啦!”會引得全宿舍一片尖叫,一個個蒙頭裹足,渾身發抖。
在這些十幾歲的女孩子眼裏,螞蟥的確夠可怕的了。據說,他一米八二的個頭,兩膀力氣連老師也敵不了。在校時調戲女同學,離校後在社會上到處流竄,曾被公安機關拘留。哪個單位都不願要,爹卻以為撿了個便宜!外界傳說,螞蟥在船上幹活,是光管吃飯,不開工錢的。要晚月今後與這樣一個人同船做事,同艙睡覺,還不嚇死人!早上剛回到船上時,她就撞上了那一雙捉摸不定的眼睛。誰知他安的什麽心呢?
想到這些,一種對未來生活的恐懼,緊緊攫住了她的心。這麽多年,自己設計的並不是這樣一種生活啊!
夢……一個美好的夢,甜蜜的夢;一個破碎的夢,傷心的夢!在極端的痛苦中,晚月又生出一種被生活捉弄的氣惱!
她恨自己不該吃冰棍,恨那個缺德的冰棍廠,恨老天爺,恨那個冥冥之中的命運!
為什麽不呢?在經曆了十年的夢幻之後,三根冰棍毀了一切!喏,自己又回到了河道上,不得不沿著祖輩生活的軌道打發日子。
“……嚶嚶嚶嚶!……”哭聲斷斷續續,已經持續了將近一天,晚月水米未進。
整條船上籠罩著一層厚厚的烏雲,叫人憋悶得喘不過氣來。
二
螞蟥一聲不響,提一隻半圓的白鐵皮水桶,從河裏打上水來,摳住底,“嘩——”的一聲潑到船板上;又提起來,又潑下去。一連打了幾十桶水,一口氣也不曾歇。桶在他手裏,猶如大象在玩一隻輕巧的花籃,幾乎顯不出什麽分量。
船上已經水汪汪的了,他才拿起拖把,從船頭到船尾,彎下腰使勁擦起來。膀子上的肌肉一束束地凸現著,一動一動的。這小子有一身很白的皮膚,在河道上風吹日曬一年多,居然也沒有變黑。他幹得如此專注,如此賣力,如此虔誠,好像這船上積存了厚厚的汙垢。其實,船上幹淨得很。
自從去年春天他來到船上,這船上的麵貌就根本改觀了。以往,船主人王馗邋裏邋遢,船上到處扔滿了酒瓶、煙蒂、西瓜皮,或者別的什麽髒東西,抬腳就能踩住,弄不好會一骨碌滑倒。那時,老王馗也隻是罵罵咧咧爬起身,把腳下的絆物“咚”的一腳踢進河裏,過後仍是亂丟。螞蟥愛幹淨,上船後活兒再多,一天照例打掃三遍,把裏裏外外衝洗得明光閃亮的,能照出人影。老王馗罵他:“小子!我這條船用不毀,讓你搓毀了!”話是這麽說,心裏滿意著呢。螞蟥明白,於是笑笑,照舊這麽幹。他覺得這是一種樂趣。
現在,螞蟥有點不怎麽愜意了。他一邊使勁搓洗船板,一邊諦聽那“嚶嚶”的哭聲,偶爾向船艙裏溜一眼,又慌忙閃開。哭聲使他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他隱隱感到,晚月的到來,使自己麵臨著新的危機,說不定會被老王馗辭退。他真怕會出現那個結局。真要那樣,哪裏是自己的存身之所呢?螞蟥惶恐了。
然而,他又理解這哭聲。絕望的痛苦,自己不也經曆過嗎?由此,螞蟥又有點兒同情起她來。但旋即又自嘲地搖搖頭,我算老幾?一個臭名昭著的家夥,人家稀罕你的同情?笑話!他忽然又有些心酸,自己真的連這點權利也沒有了嗎?——唉。一個接一個的念頭,在腦子裏像火星一樣閃閃滅滅。他心神不寧地握緊拖把,“嚓——!嚓——!”機械地擦洗著,單調而無聊。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在船上幹活了,他想。驀地,掉下兩滴淚來。
晚月的爹王馗把兩道濃黑的眉毛擰成一撮,大踏步走過來,第三次衝船艙裏吼叫:“甭哭啦!”
“想哭!就哭!啊啊……”晚月氣惱地踢蹬著小腿,越發哭得歡了。
老王馗叉開一隻皴裂的大巴掌,暴怒地看了一眼,朝空中猛地揮出去,而後沉雷般地滾出一股悶氣“嗨嘿!”
天要下雨。離天黑還有半個時辰,寬闊的白雲河麵上就灰蒙蒙的了。大概是氣壓太低,河麵上不時躍起一兩尾白花花的鰱魚,又“嚓”的一聲鑽進水裏。兩岸大堤上的樹木,像浸泡在雨霧裏,模糊不清。前幾天一場大雨,衝毀了下遊一道閘壩,現在正在搶修,船已經停航五天了。看樣子,又要來一場大雨。
就像烈馬拴在庭院裏,容易暴躁嘶鳴一樣,船泊在碼頭上,黑牯牛似的王馗光想罵人、揍人。可是,他衝誰發火呢?船上沒別的人,隻有螞蟥在。不開船怨不得他。而且,這小子也沒別的過失。這幾天雖說沒有行船,螞蟥還是一天三次衝洗船板,連做飯也由他包了。
他一肚皮火沒處發泄,今天女兒回來了。回來就回來唄,他以為這是很平常的事。就像自己上岸打了一壺酒,又轉回來一樣平常。沒本事上大學,就在船上老老實實幹活,到哪裏還不是一樣?人總是要幹活的。哼哼,當初就不該去上學。這倒好,認幾個字連家也不願回了。還哭,哭什麽呢!若是老婆這樣,他早又掄巴掌了。可這是女兒,皮肉嫩得像豆腐,打不得。他知道自己巴掌的分量。而且王馗還有個致命的毛病,隻要火氣來了,不管誰,鐵餅似的巴掌揚起來就打。可是等氣消了,準又後悔。後悔得要死。
那年,因為一件小事,晚月讓他打了一頓。後來,晚月哭著哭著睡了。二更時辰,他從岸上喝酒回來,搖搖晃晃跌進船艙,正要睡覺,忽聽晚月還在夢中抽泣,猛然悔恨起自己來。他想了想,又反身上岸,在碼頭上轉了一圈,賣什麽的都沒有了。天下著小雨,老王馗又一步一滑,順北關大街到縣城中心的夜市上,買來四五斤鹹花生,脫了褂子包上就往回轉。一路上,他跌倒三次,隻顧在泥水裏捧撿摔落的花生,一雙鞋子丟在哪裏也不知道。回到船上,老王馗把沾得泥猴兒樣的鹹花生,一古腦兒塞進女兒被窩,心裏才又舒坦起來。他知道,晚月是最愛吃花生的。粗野的王馗,自以為找到了補償,很快就鼾聲如雷了。
今天女兒總是哭,哭得他心煩、惱火。可他努力克製著,不讓巴掌打下去。他怕後悔。再說,……哦哦,他忽然想到,女兒畢竟是個孩子,遇上事想不開,應當向她說點兒什麽。可是,王馗又會說個啥呀?他一輩子沒被人安慰過,也沒有安慰過人。他向來是用行動表達自己的感情的。
去年春天,螞蟥在城裏混不下去了,想跳河自殺。但他會水,又怕死不了。就抱了一塊二三百斤的大石頭,從幾丈高的白雲橋上栽進河裏,“咕咚!”一聲巨響,像塌下來半個天。河裏濺起丈多高的水花。許多人驚呼起來:“有人跳水啦!”一陣雜遝的腳步聲,橋欄上頓時趴了一溜人。
這裏距縣城咫尺之地,早有人認出來,向大夥解說道,這是城裏的小流氓螞蟥,大概又犯了什麽案子,尋死呢。死就讓他死吧,這種孽種活在世上也是禍害。大夥一聽,沒有誰表示異議。鐵欄上趴了幾十個人,嘰嘰喳喳議論、說笑,好像在觀賞什麽奇景,一個下水的也沒有。人到了這種地步,也夠可憐的了。
可巧,老王馗的船飛也似的趕到了。他一見此情,火冒三丈,抬頭衝鐵欄上破口大罵:“我×你們大夥的娘!”衣服也沒脫,一個猛子紮了下去。
誰知,半袋煙工夫都沒有上來……
當時,橋上的人隻見水麵上一串串的氣泡往上冒,像開了鍋一樣。這下大夥真的緊張起來,別把老王馗也搭上了!誰都知道,深水裏救人是最危險的事。王馗雖說粗野,卻為人厚道。別說船上的人,就是岸上的碼頭工人也佩服他。他自己有一條運輸船,隻要開起來,哪月都進三五百塊。誰手頭緊,向他借十塊八塊的,千萬別說還。要說還,頭天借十塊,第二天他讓你還二十,利息高得驚人。要是不還呢,權當沒那回事,白花,他從來不提要賬的事。以至一些人除非過不去,都不好意思向他伸手了。當然,也有個別刁鑽之徒,乘機占了他不少便宜。王馗卻是渾然不覺,仍是有求必應。酒場裏遇上朋友,他更是從不讓人掏錢的。有時,他也撒幾網魚。岸上的人來了客,找到王馗船上,三斤五斤的大鯉魚隨便拎,紅尾巴一甩一甩的,喜死人。人們愛王馗,愛他忠誠,甚至也愛他的粗野。什麽人都喜歡他。老王馗是白雲河的驕傲!
剛才,橋上一片人都讓他罵了,卻沒誰生氣。在他跳入水中的一刹那,許多人慚愧了:還是老王馗做得對,哪能見死不救呢!這時,大夥看他老不出水麵,更加後悔,一迭連聲亂叫:
“快下水!”
“救人哪!”
……
立時,十幾個小夥子“撲通”“撲通”飛魚一樣從橋上躍進河裏,河麵上霎時間水花四濺。早春二月,河水還涼得透骨。可這會兒,誰還顧得了這些呢!橋上橋下,氣氛頓時大變,人們全都成了熱心腸。
王馗在水底遇上了麻煩。他找到螞蟥,伸手就拉。誰知這小子死抱住石頭不上來。兩人就在水底下幹開了。一個往上拉,一個往下墜,兩人水性都好,一時竟難解難分。王馗氣壞了:×他娘,這算個啥東西!可這是在水裏,沒法罵人。王馗到底在河上混了一輩子,能在水底換氣、睜眼。螞蟥可不會,隻是憑著血氣方剛,硬掙著不上來。他堅決想死。王馗急中生智,瞅準了,伸手就捏住他的鼻子。這一來,螞蟥隻能一口一口地喝水了。但嗆不住肺,因為氣管堵住了。王馗有這個經驗。
螞蟥一口一口地喝著水,頭昏腦漲,死的痛苦折磨著他,求生的本能又占了上風。事實上,他也沒有力氣了,雙手漸漸鬆開石頭。王馗這才搭腰抱起來,雙腳一點河底,猛往上躥,從兩丈多深的水裏,“嘩啦”一聲冒出水麵,同時,河麵旋起一股血流。
橋上的人見他們上來了,都鬆一口氣。兩個人一個黑如鐵塊,一個白如銀團,老王馗抖擻精神,手托螞蟥,水才不過齊胸,引得岸上人一片喝彩聲:“浪裏白條讓黑旋風治服啦!”小夥子們正好接上,一同把螞蟥弄到王馗船上。
螞蟥已經昏迷過去,肚皮被石頭劃破一道口子,血流不止。王馗指揮人把他的濕衣服扒光,自己伏在傷口上連吸幾口汙血,啐了出去,又“呸!呸!”吐上幾口唾沫(據說這玩意兒能消毒),攔腰紮上一根帶子,血很快止住了。螞蟥頭朝下控水,癱在船舷上,麵色慘白,嘴唇發紫,四肢像剔了骨。滿頭黑發亂七八糟地覆蓋了半個臉,乍看竟像死去了一樣,模樣實在難看。小夥子們知道不咋,看他這副狼狽相,一邊擰自己的濕衣服,一邊說笑,身上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王馗沒顧上換衣服,顛顛地跑進船艙,又顛顛地鑽出來,左手拎一瓶酒,右手拎一件黃顏色的狗皮袍子,給螞蟥裹好。一個小夥子戲謔地說:“這小子大難不死,又黃袍加身嘍!”大家哄地笑起來,老王馗忍不住,也笑了。他拔開瓶塞,一口氣喝下半瓶酒,伸手遞過去:“一人一口,娘的!”小夥子們輪流著把酒喝幹,身上頓時暖和起來。
王馗這才坐在一旁抽煙,劇烈地咳嗽著,“噝——噝”帶著痰跡。畢竟六十多歲的人了,剛才一陣折騰,也累得夠嗆。血紅的眼珠盯住螞蟥,閃著一絲獸樣的憐憫的光。
不一會兒,螞蟥醒了,兩隻手動了動,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但當他睜開眼,發覺自己在船上時,又要掙紮著往河裏栽。這一次,王馗真惱了。忽地躥過去,拽住他一條腿,一把掀翻,揪住頭發,“劈啪!劈啪!劈啪!”連打了三個嘴巴子。一邊打一邊問:“雜種!死啥哩?為啥死?混蛋!叫你死!……”一頓好揍。旁邊的小夥子們全笑起來,這老頭兒,哪有這麽布道的!
你別說,還真有效。螞蟥清醒了,睜著失神的眼睛,看定麵前這個凶神惡煞的野漢,絕望地說:“大叔,讓我……死了吧,我求……求你……”
“咋的啦?”王馗大喝一聲,像張飛審瓜。
“沒人……要我了。……爹也……嗚嗚……”螞蟥失聲痛哭起來。
“哈哈哈!……”老王馗丟開螞蟥,猝然撫掌大笑起來。螞蟥嚇得毫毛直豎,捂住熱辣辣的腮幫子,驚恐地睜大了眼。隻見王馗一拍巴掌:“得!我就是你爹!在我船上幹活,中不?”
不費一槍一彈,老王眨眼間拎了個兒子。螞蟥就這麽留在船上了。從頭至尾,他說過一句安慰的話嗎?沒有。隻不過讓他揍了一頓,如此而已。
可是,對女兒,他有些束手無策了。有什麽法子可以叫女兒不哭呢?他著急地看著空茫的河麵,快沉不住氣了。但是,當他把目光漸漸轉向北岸的大堤時,忽然有了主意……
三
薄暮時分,看林的老慢爺讓王馗請來了。
老慢爺七十多歲了,是王馗的知交。晚月自小吃住常在他家。王馗夫婦開一條船,往返於縣城和微山湖之間,來回二三百裏,少則三五天,多則七八天,沒個準兒。老慢爺夫婦看晚月像親孫女一樣。晚月也愛他們。
老慢爺性子溫和,在白雲河兩岸很有人緣。他來到船上,慢條斯理地勸說了一陣,要晚月隨他上岸,先住些日子再說,晚月也哭累了。她抹抹淚,搖了搖頭。她知道,住在那裏,終究不是長法。老慢爺無奈,臨走又囑咐了王馗一些話,就告辭了。
當天晚上,晚月遇到的第一個問題,竟是如何睡覺。船上地方窄小,不分男女老小,同睡一個艙裏,毫不避諱。但晚月是在岸上長大的,對這種不文明的居住方式,已經不習慣。姑娘大了,有許多自己的事兒,和爹在一起,就很別扭了,偏偏還有個螞蟥,這就更難堪了。
晚月正在發愁,螞蟥悄悄進來了。她激靈坐好,攥緊拳頭,緊張地盯住他,隨時準備自衛。
螞蟥瞧見,臉騰地紅了。還有比被人提防更叫人難堪的嗎?他遲遲疑疑地伸出手,從晚月身旁飛快地扯過一條被單,轉身就往上爬。個子高大,加上心慌意亂,頭一下碰到艙門上,“咚”一聲響。他摸摸頭,像個竊牛賊似的,狼狽逃出門去了。
晚月忽然忍俊不禁,捂住嘴“哧哧”地笑起來。少頃,又索性放開手,笑得前仰後合:“格格格!……格格!……”
一年多來,晚月偶爾回到船上,從沒有和螞蟥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正眼看過他一次。她瞧不起他,也有點兒怕他,怕他會突然抓住自己。現在,晚月忽然發現,這個叫同學們談虎色變的大家夥,卻原來膽小得像兔子!這一瞬間,調皮的晚月想到了柳宗元那個《黔之驢》的故事:“……虎見之,龐然大物,以為神……然往來視之,覺無異能……”晚月開心地笑了一陣,膽氣壯起來了。怕什麽,自己才是這條船的主人!
她哭了大半天,頭發散亂,渾身黏濕,真想脫去長衣褲,跳到河裏洗個澡。晚月的遊泳技術好著呢。學校裏兩次遊泳比賽,她都是女子第一名。她想了想,又覺不妥,就到河裏提了兩桶水,倒進木盆裏,閂上艙門,在黑暗中洗起來。洗完澡周身清爽,她又有點兒餓了,鍋裏有米飯、燜魚,都是螞蟥做的。她一氣吃了兩碗,味道不錯,心想,這家夥還有一手呢。洗了碗筷,晚月到外麵站了一會兒。她想透透氣。
爹今天破例沒去岸上喝酒,正蹲在船頭上默默地抽煙。淡紅的火光在唇上一閃一閃的,映出他粗大的鼻子的輪廓,臉上的其他部分都隱沒在黑暗中了。
咦,螞蟥呢?管他呢!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在尋找。不知怎麽搞的,他使晚月產生了興趣。
十幾米外的河麵上,忽然傳來一陣“嘩嘩”的水聲。哦,他在洗澡。——你倒痛快!晚月使勁睜大了眼,想看清他,卻怎麽也看不清楚。借著白雲橋上昏黃的燈光,隻見河麵上,朦朦朧朧地有一個人的軀體在翻滾,時而奮臂擊水,時而鑽上鑽下,好像一條受了傷的蛟龍,無法忍受痛苦一樣。晚月心裏微微一動,似乎觸動了什麽,卻又一時說不清楚。忽然,水聲沒有了。他沉入水底了嗎?晚月有點緊張,向前挪了一步,努力往水聲消失的地方張望。那裏已經一切歸於平靜,黑乎乎的河麵上什麽也沒有。晚月的心在微微發怵。
突然間,左側“嘩啦”一聲水響。晚月忙扭轉頭,呀!——他悄悄從那兒鑽上來了,鬼家夥!現在,晚月大體看得清楚了,他隻穿一件短褲頭,渾身**著,高大而雄健,直直地釘在那裏。大概,他也看到了晚月,自己赤身**的,卻不敢走過來。晚月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一下子在黑暗中紅了臉,轉身跑回艙裏。
她有些累乏了,拉上艙門,和衣躺下。現在就睡覺,似乎早了一點。晚月想想點什麽心思。她眼珠轉了幾轉,忽然盯住換下的那件白色上衣,猛地躍起身,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來,那是王陵白天送她的。鬼東西!寫的什麽?晚月的心又激**起來。她在燈下急忙展開,是一首小詩:
你是含露的花苞,
我是勃發的草芽。
我們手牽著手迎來晨光,
漫天都是火紅的雲霞!
幹嗎,你低著頭?
啊,意外的冰霜打萎了你的葉片,
那算個啥!
東風再度時啊,
我是奇草,
你是異葩!
你是含露的花苞,
我是勃發的草芽。
……
晚月看著看著,笑了。是啊,幹嗎要給自己賭氣呢?十年寒窗苦,不能這麽白吃了!而且,如果真的留在船上,今後的生活……她一想到今後,便不寒而栗。但如果再去考試,要在船上複習一年,爹會同意嗎?當初,他就不同意自己上學的呀……這麽想著,晚月又發起愁來。她把王陵的那首小詩放在身邊,半仰著躺在鋪上,想啊想啊,不一會兒,卻沉沉人睡了。十八歲的姑娘,畢竟還不是憂愁能壓倒的年齡。再說,她也真的累了。
船老大王馗今天沒去喝酒,主要是因為女兒回來了。老慢叔傍晚臨走時不是說,孩子沒娘了,當爹的要懂得體貼嗎?中!今天不喝酒了,和女兒做個伴兒。驀地,他想起老婆來,想起那個柔順而小巧的女人。他知道,她不喜歡他。在她活著的時候,他常常拚命打她。那是因為他愛她,他怕她跑了,他希望用拳頭把她征服。當然,那女人到底沒有跑,也到底沒有被他征服。他心裏有數。現在,她死了,永遠從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老王馗常常感到孤獨。他越來越感到,自己多麽需要她。有了她,這個家才像個家的樣子。假如她活著,女兒的事還用得著自己管嗎?嗨——!她娘,你走得太早了點。沒好好看病,我對不住你。可誰知你身子骨那麽嫩哩!我王馗風裏浪裏鑽了幾十年,吃過一個藥丸子嗎?我並不想虧待你,自從二十年前我把你從岸上撿回來,就把你當寶貝看,不讓你挨餓,不讓你幹重活……我打過你,我是怕你丟下我跑了哇!……你病了,我沒好好侍弄,是我不懂,心粗,把你誤了!……她娘,你在哪裏?……我想你啊!……
王馗的眼潮濕了,他眨巴眨巴,兩顆豆大的淚珠滾進胡子叢中。真的,他是個粗人,可是並不缺少人的感情。因為愧對那個死去的女人,他對女兒又多出一些柔情來。她娘,你放心吧,我再也不會打孩子了,我的巴掌太重了,太重……
老王馗艱難而認真地想了一陣心思,從腔子裏湧出一股神聖的感情。他見女兒不再哭泣,還吃了飯,自己也好受起來。嗯?她先前好像還笑了一陣子。哭著哭著又笑啥哩?——嗨,女孩子家就是這樣,哭笑都當玩兒呢!沒事了,沒事啦!明晚還喝酒去。娘的,害我半天不舒坦!
他看女兒睡了,以為萬事大吉,又抽了一袋煙,便爬到艙廒的樓子上躺倒了。樓子上有天遮,也叫雨篷,下麵吊著蚊帳,涼快得很,比在下麵的艙裏還舒服。每年不到深秋,老王馗是不到艙裏睡覺的。
螞蟥也在上麵,雙手抱膝,正對著河麵發呆。“……沒事……也睡……吧……”王馗夢囈似的囑咐了一句,很快就在自己的蚊帳裏打起鼾來。
四
夜,靜悄悄的。突然,一陣蛙鳴,之後又是無邊的沉寂。
白雲河河麵上,幾星船火,閃閃爍爍。白天時,碼頭上還熱熱鬧鬧的,一到晚上就少有人語了。高高的白雲橋上,偶爾有一個人影匆匆穿過。之後,一切又像凝固了似的。兩岸長堤上的樹林,伸向無邊無際的夜色中,在眼前還是分作兩排黑森森地矗立著,再往前看,卻又合攏為一體了,天光下,隱隱如山巒一樣起伏,大森林一樣幽深。這是天地之間不為人注意的一隅。
而在另一方世界上,人們輕鬆的夜生活仍在繼續。南邊二裏外的小縣城中心,不時傳來夜市的隱隱喧鬧聲。在一片混沌而和諧的音域裏,突然冒出一兩聲清晰的吆喝:
“酸梅湯呀——”
“熟雞蛋——”
……
間或,也有幾聲汽車短促的喇叭叫,和車輪碾過馬路時的悶響。過後,仍是混沌而和諧的喧鬧。這幾天正在放映《少林寺》,一夜三場,小縣城竟成了不夜城。“少林,少林……”雄壯、激越的插曲一陣陣傳來。文明世界的一切,都對人具有如此巨大的**力。
螞蟥躺在船板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我本來不是也可以在縣城找一份工作的嗎?下班之後,也可以像別人那樣,和朋友、戀人並肩在小夜市裏,悠閑地散步、聊天、坐在電影院裏消閑。可是,我卻失去了這些權利,成了社會的棄兒,已經沒有臉麵到人群裏去了!
上中學時,郇保一直是班裏的體育委員。在同年齡的同學中,他發育成熟比別人早,初中時已經長成個頭。田徑、球類、遊泳,沒一樣不是好手,經常在學校大出風頭,也為班級、學校爭得許多榮譽。那時,郇保穿一身火紅色運動衣,腳蹬四十二碼白回力鞋,渾身充滿青春的活力,常常被女同學羨慕的目光所包圍。啊,風華年少,春風得意,多讓人陶醉呀!
上高二那年夏天,有一次,學校組織到白雲河裏遊泳。有幾個女同學不會水,老師讓郇保和幾個男生做保護工作,同時在淺水灘裏教她們遊泳。失去了一次在河裏盡情戲耍的機會,郇保起初還有些不肯。但老師安排了,自己又是體育委員,無可推托,隻好答應了。
當這群女孩子脫去長衣長褲,穿著緊身遊泳衣,試探著、驚叫著,嘻嘻哈哈撲進淺水灘時,郇保一下子心慌意亂了。他從來還沒有見過少女們這樣晶瑩如玉的肌膚。在教一個女同學遊泳時,他臉漲得通紅,呼吸也困難了。一股從來不曾有過的朦朧的衝動,猛烈地撞擊著他的胸膛。鬼使神差,郇保失去了自控,伸出手去,膽怯而又不顧一切地在她渾圓的大腿上擰了一把。擰得太重了!那個女同學以為被螞蟥叮住了,嚇得尖叫一聲:“啊呀——螞蟥!”雙手一揚,滾進深水裏。
這突如其來的鏡頭,都被旁邊的幾個同學看到了。女學生羞得背轉臉,男學生怪樣地張大了嘴巴看他。郇保一下子清醒過來,臉刷地紅了,扭身就往岸上跑。等同學們七手八腳救上那個女同學,郇保早已弓著腰背躥上大堤。一個調皮的男學生故意大叫起來:“螞蟥跑啦——!”水麵上哄然一陣大笑。那個女同學明白了是怎麽回事,頓時捂住臉哭著上岸去了。
郇保留下一個外號,從此逃離學校。老師到他家裏找了幾趟也不見蹤影。他失蹤了。
正當學校、家庭到處尋找的時候,郇保正向關外的大興安嶺進發。
他悔恨自己做出這種丟人的事,再也無臉見人。他幻想到原始森林裏去生活,那裏渺無人煙,沒有人嘲弄他,沒有人鄙視他。他希望能弄到一杆獵槍,和虎豹豺狼為伍,披獸衣,吃獸肉,喝泉水,永遠脫離人群,悄悄洗刷自己的恥辱。
但事情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麽順利。他爬上一列貨車,夜間呼嘯的風使他冷得發抖,咕咕的空腸使他感到饑餓難耐。第三天夜晚,他在東北一個偏遠的小縣城下了車。饑寒交迫,舉目無親,黑幽幽的大森林使他望而生畏,一種對異地的陌生、恐怖感驟然襲來,郇保蹲下身子,捂住臉“嗚嗚”地哭了!
郇保沒有勇氣進入大森林,也沒有勇氣回家,成了流浪漢。他撿食人們丟棄的菜葉充饑,用破草袋禦寒,蓬頭垢麵,四處遊**。三個多月以後,這個小縣城發生了一起重大盜竊案,他成了被懷疑對象,進了拘留所。這裏倒安逸,起碼不愁吃住了。隻是在夜晚,他常常想娘,偷偷哭了幾次。他知道娘體弱多病,現在還不定是死是活呢。但一想到自己的醜事,一想到家鄉人們的議論,一想到脾氣暴躁的爹——那個退休老工人,他又渾身發抖了。回去——太可怕了。
可是,郇保到底還是回來了。審查結束之後,他被押送到了家鄉。之後,又被審查了一個月。——誰知在外幾個月,他幹了些什麽呢?
終於,郇保被釋放了。公安局領導挺關心他,準備和學校聯係,讓他複學。郇保死活不願意再上了。公安機關又幫著聯係工作,沒人要。好樣的待業青年還多著呢,誰要這麽個人呢?領導隻好告訴他,安心在家呆著,慢慢解決工作問題吧。
郇保回了家,母親已經死了。他一進家門,一言未發,就被爹一棍打翻在地。這個正直的老工人,素來性如烈火,老伴一死,他再也不能原諒兒子了。
郇保已經沒有淚水。他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給娘的骨灰盒磕了一個頭,就反身出了家門。他既不怨爹無情,也不怨世人無義,隻恨自己太不爭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來世重新做人吧!
郇保想死,又有些猶豫、害怕。他在城裏城外一直遊**了幾天,遭到無數的冷眼和議論,他終於絕望了。
他想跳河自殺,一洗恥辱。不想,卻被老王馗救下了……
河道上的生活是寂寞的。除了幹活,幾乎沒有任何娛樂,甚至連個談話的人都找不到。有時,王馗一天不說一句話。這個粗野的老人,平生除了吸煙、喝酒、幹活,對什麽都不感興趣。也一生在河道上漂泊,生活的天地和視野像河道一樣狹窄,文明世界的一切都不能使他動心。解放前,王馗一直都在白雲河上,搖一條破船捕魚撈蝦。直至前幾年,政府貸款一萬元,才幫他定了一條單桅運輸船。從此改了行。他覺得自己一步登天,已經達到生活的極致,再不用有別的要求了。
年輕的郇保,和這樣一個老人生活在一起,習慣嗎?不習慣。但他感到滿足。像自己這種人,還能有別的什麽奢望嗎?有飯吃,有活幹,有一塊立足之地,夠了。
在一年多的相處中,他深知王馗是一位善良的老人,雖然粗野,卻有許多世人不及的品德。他衡量好人和壞人的標準隻有一個,那就是幹活還是不幹活:肯賣力氣幹活,就是好人;反之,就是壞人。雖然這標準過於粗疏,但正是這粗疏的標準,使他有寬廣的胸懷,才能收留下自己。郇保從心底感激他,愛戴他,也就把一顆忠誠的心交給了老人。他拚命幹活,報答他,也借以毀滅那顆年輕的心。他爹已被在雲南工作的姐姐接走,岸上無牽無掛,郇保甘願這樣默默地在船上打發完人生。
然而,晚月回來了。顯然,這姑娘瞧不起自己。在她的眼裏,自己也許是個不值錢的破爛。是的,不是破爛又是什麽呢?上船一年多,郇保竟沒有去縣城一次。他怕那個喧鬧的世界,也怕女人。不正是女性的**,葬送了自己的一切嗎?晚月那鄙夷的神情、警惕的目光,那嘲弄的笑聲,那年輕優美的身段,都使郇保感到恐懼。很明顯,父女兩人對自己的態度截然不同,自己處在一個極為尷尬的地位,今後怎麽相處?他真怕會因為自己,使他們父女鬧出別扭來。……
一種深深的不安纏繞著郇保的心,一個念頭漸漸在腦海裏形成。終於,他下了決心。
……
半夜以後,天下起雨來,越下越大。刷刷的雨聲濺落河裏,白雲河上一片濤聲。船樓的雨篷上,雨點兒乒乓亂響,又匯成溜兒從四沿流淌下來。
一道耀眼的閃電過後,接著是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老王馗驟然醒來,翻身爬起,伸手向郇保摸去:“快!到船艙裏去!”
可是,郇保不見了!
老王馗疑惑地站起身,船上連個人影也沒有。雨下得這麽大,他能上哪兒呢?難道……他跳下船樓子,轉身直撲艙門,“砰砰砰!……”他打了一陣門,嘭”一腳讓他踢開了。晚月激靈醒來,不知出了什麽事,外麵什麽時候下起雨來,她一點也不知道。
“郇保!郇保在哪?”借著一道閃電,老王馗看清了艙裏隻有晚月一個人,突然憤怒地大吼一聲,朝女兒噴出兩道火焰樣的凶光,仿佛是她攆走了螞蟥。他多麽喜歡這個壯健而勤快的孩子啊!那是他的臂膀,將來肯定能出息個好船工的!
王馗一掄拳頭,又反身奔向船頭。瓢潑似的大雨,劈頭蓋腦地澆下來。他踉蹌著站住腳,衝著黑漆漆的雨夜,張皇地大聲呼喚起來:
“郇保——!”
“郇保兒——!”
……
深沉的雨夜中,喊聲在空曠的白雲河河麵上回**、抖動,那麽動情,那麽淒厲!像受了傷的豹子,像失去犢子的野牛,在哀嚎、在呼叫。……
晚月驚愣了一陣,忽然領悟到出了什麽事,而且這事似乎和自己的回來有關!——是我欺負了人家嗎?她霎時慌亂起來,也一下撲出艙門。
又一聲炸雷,雨下得更大了。
五
“保兒——你回來吧!”
王馗幾乎是咆哮著吼到四更天的。那一聲聲淒厲的野獸般的呼叫,伴著電閃雷鳴,幾乎驚動了白雲河碼頭所有的船家。人們傾聽著,猜測著,禁不住毛發直豎,一陣陣恐怖,一陣陣心酸。那無望的哀傷的呼叫,使人想到黑夜中,荒村的房頂上,人們敲著簸箕為吊死的人喊魂的聲音。那聲音如此懾人心魄,如此催人淚下!
“保兒——你回來吧!……”
他就這樣地喊著,在暴風雨中對著黑沉沉的夜。喉嚨喊啞了,精疲力竭了,才趔趔趄趄回到船艙裏,布口袋一樣倒在**。晚月張皇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淩晨,她在船頭發現了一片帶血的痰,那是父親咳出來的。她驚恐地捂著嘴,差一點驚叫起來。她沒想到,郇保的出走會給他這麽大的打擊!父親雖然沒說一句責怪的話,但從他跨進船艙時那失魂落魄的樣子,那痛苦而恚怨的一瞥中,她知道父親是遷怒於自己了。
晚月感到委屈,委屈得哭了。我並沒有趕他走哇!但當冷靜下來,仔細檢點自己的言行時,她卻不那麽坦然了。那天,自己一句話不說,從早哭到晚,無疑破壞了船上原本平靜的生活,引起了郇保內心的猜疑和不安。後來又那樣放肆地嘲笑他,還想到過什麽“黔之驢”,這難道不是明顯的蔑視?這麽說,郇保的出走,就和自己有直接關係了!
是的,晚月承認,那時候自己是看不起他的。然而,郇保的毅然出走,卻分明表示了他無聲的抗議和他人格的尊嚴。他並不是那種沒臉沒皮,可以任意嘲弄、任意戲耍的人。這使晚月內心受到強烈的震撼,一下子感到了他的分量!她開始覺得,如果說在命運麵前自己是個失敗者,那麽,她又在不知不覺中,欺負了一個失敗得更慘的人!由此,晚月惶然而愧疚了:這是一種多麽可憐的居高臨下,多麽淺薄的心理優勢!自己竟是這樣一個勢利小人嗎?……不,不!我並不是有意的呀!……
一場大雨過去,上遊百十裏的水通過千溝萬壑,紛紛向白雲河壓來。河水暴漲,水位一下子上升了兩米多,河麵上也變得空前寬闊了。從縣城到微山湖百多裏的七八座大橋的橋孔,幾乎全被湍急的流水湧塞了,船隻一時無法通行,白雲河碼頭幾十條機帆船隻好停航待命。
晚月小心翼翼地侍候著父親,生怕他會發起火來。可是,王馗在躺倒三天之後,卻不可思議地變得溫和了。那發紅的濕漉漉的眼睛裏,甚至透著幾分慈祥和哀憐。
晚月感到驚奇。其他船上的人也估不透:在這三天裏,粗野的王馗到底經曆了怎樣的思想曆程呀?也許,他想到過死去的妻子,再一次意識到了做父親的責任;也許,因為失去郇保,他唯恐再失去晚月;也許,人老了,會因為某件事突然改變一生的性格?……反正,王馗沒向女兒發脾氣,就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他似乎在竭力安慰女兒(又何嚐不是安慰自己):瞧,郇保走了,還有我們爺兒倆在船上,不是挺好嗎?
當然,他沒有說這個話。王馗不會說那些柔情蜜意的話。他隻是用笨拙而討好的眼神,表示著自己的寬容和乞求。實在說,他是怕女兒會像郇保一樣,偷偷離開自己。人老了總怕孤獨。他企圖用女兒的存在,填補因郇保出走而造成的空虛。他更怕因缺少人手而被迫停船,以致說不定會從此結束自己的航運生涯。在他看來,這是最為可怕的了!
自從幾年前上級貸款,幫他造了這條十五噸的運輸船,他就把自己的生命和船隻融為一體了。這個祖輩靠捕魚撈蝦糊口,沒有財產,甚至沒有勞動權利的老人,如今能駕著自己的船隻,神神氣氣地出沒於風波之中,為國家建設和人民生活運送物資,使自己的勞動和千百萬人發生聯係,這是多麽值得驕傲的事!這樣的勞動,簡直是對祖輩生活的補償,是莫大的享受!
對於老人這樣一顆質樸的心,晚月能夠理解嗎?起碼,她沒能完全理解。她對這樣單調的生活內容,更不能接受。她有自己的目標,她有更高的追求,不管船上發生什麽事,都不能使她動搖。
幾天下來,王馗仍是那麽平靜,晚月的心放下來了,在經曆了最初的歉疚、擔心之後,她的心思又回到那個熱望中去了:複習功課,再考一次大學!通過郇保這件事,她覺得父親還是通情達理的,提出再考大學的事,說不定他會同意呢。至於船上沒有幫手,再覓一個就是了,縣城待業青年那麽多,農村中小夥子也有的是,船上的收入又那麽高,找個船工還不容易?
於是,她向父親開口了。那是在第八天的早上。
這時,白雲河的水位已趨正常,不少船隻開始裝貨起錨。錨鏈碰撞聲,裝卸工人的號子聲,各種各樣的呼喚聲,此起彼伏。金色的霞光籠罩下,碼頭上一片忙亂景象。有的船隻已經徐徐離開岸邊。
王馗一大早起身,匆匆吃點早飯,就忙著收拾船具。他要到八裏外的三孔橋附近裝西瓜。像以往每次開船前一樣,王馗心裏又升騰起一股烈馬般的衝動。他正要大喊一聲:“保兒——起錨!”猛然想到,郇保已經不在了,站在身邊的是女兒。老王馗喉頭一熱,差點落下淚來。得把他找回來,是的,得找回來!跑完這趟船回來就去!這想法已在腦子裏轉遊了幾天,此刻更明晰了。王馗拽回思路,扭身看女兒時,隻見晚月正局促地站在一旁,眼望著自己,像有什麽話要說。王馗忙控製住自己的感情,問道;
“月兒,你咋啦?”
“我……”
晚月遲疑了一下,但立刻意識到,不能再猶豫了,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如果正式搭套開起船來,這話更難出口。終於,她低下頭:“爹……你還是……另外覓個船工吧,我想……複習功課。”
王馗愕然一驚,好像沒聽清楚,又好像聽清了不相信。隻在猝然間,那一雙發紅的眼睛變得像即刻就要漫卷的兩點野火:“你是說……還要考大學?”
晚月預感到事情不妙,怯怯地“嗯”了一聲,又慌亂地點點頭。
“咕咕咕!……”王馗突然從嘴裏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麵部劇烈地抽搐著,一臉胡須都在發抖。那雙紅眼睛爆裂開來,像兩團烈火在燃燒,但很快就熄滅了。他隻覺眼前金星亂舞,頭重腳輕,像被人拋向空中,拋向另一個孤獨而荒漠的世界。他意識到自己的努力到底還是白費了!……那個從來沒有愛過他的嬌小的妻子,那個半路撿來的郇保,那個因為上學和自己生疏了的女兒,全都離他而去了。……自己成了被遺棄的人,自己的感情被他們糟蹋了!此刻,老王馗悲憤已極,眼珠子定定地不轉了,渾濁的淚水越湧越多。他枯幹的一雙手**著向河岸指去,腳下猛一踉蹌,向晚月低沉而絕望地揮揮手:“你……你……不是我女兒!滾、滾吧!……滾下船去!”他一臉凶相,末一句陡然從腔子裏吼出來,如沉雷,如海嘯,如山崩……多少天來強壓下去的憤怒,在這一瞬間全都爆發了!
晚月不知是被嚇傻了,還是被父親的粗暴刺傷了自尊心,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老王馗哪容得這樣無聲的反抗?他大吼一聲,順手操起竹篙,劈頭打下來:“滾——!”
晚月毫無躲閃的意思,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直盯住他,眼皮兒眨了眨,淚水刷刷地掉下來。……爹並沒有變!還是那樣凶暴。這樣的場麵,她太熟悉了!從她記事起,娘有多少次就是這樣驚恐地倒在竹篙下,小貓一樣躺在船板上呻吟,又爬起來捂住頭,跪在爹的腳下求饒,每逢這時,爹便一手握篙,一手叉腰,“哈哈”大笑,充滿征服後的快感!——你以為我也會討饒嗎?打吧,打吧!大不了和娘做伴去……竹篙呼嘯著下來了,下來了……晚月看也不去看,隻是盯住爹的麵孔,任憑淚水刷刷地流下來……
王馗揚起的竹篙,在空中似乎猶豫了一下,稍一偏轉,“叭”的一聲砸在船舷上,齊嶄嶄斷了一截。破碎的竹篙在河麵上濺起幾朵雪白的浪花,沉下去,又浮上來,搖搖****地漂走了……
其他船上的人很快被驚動了,紛紛前來勸解。中午時,看林的老慢爺也來了。他左勸右勸,什麽問題也沒解決,隻好把晚月接到岸上去暫住幾天。他怕一個女孩兒家想不開,尋了短見。其實,晚月才不呢,她真的別上了勁!如果王馗求她留下來,說不定她會心軟;可現在,晚月是非考不可了,她巴不得早一天離開白雲河!
又是幾天過去,王馗明顯地蒼老了。他胡子拉碴,像個毛人,顴骨突出來,又黑又尖。他每天幾乎沒吃什麽東西,喝醉了酒就躺進船艙裏睡覺,醒過來就蹲在船頭抽煙,看著白雲河水出神。他想不通,女兒為啥這樣心野?有飯吃,有活幹,還一定要去考大學!大學有什麽好?莫非上了大學就可以不幹活了嗎?——嗨!國家也真是,辦什麽屁大學,拿錢養閑人,把孩子們都勾引壞啦!上完中學不願意幹活,上完大學呢?娘的,全是吃飽了撐的!……你看人家郇保,咋就沒這些斜撇子?
他想到郇保,便又一門心思地思念起來。多好的後生!摔打幾年,那一定是個出色的船工!憑那肩膀頭,憑那悶頭幹活的勁兒,肯定有出息!……他說自己犯過錯,什麽……在人家姑娘腿上捏過一把?說著說著還哭了,哭啥!年輕人,知錯改錯不就得了?那算個屁!——誰說的?我說的!你隻管在我船上呆著,哪個敢另眼看你!……嘖!那小子多賣力氣。一年半光景,光幹活,連工錢也沒提過!不錯,大叔也沒說過付錢。可不是大叔小氣,你打問打問,白雲河上誰沒花過咱的錢?錢算龜孫!——大叔有大叔的打算。起先,我是怕你錢到手亂花,把你給毀嘍!你啥時用,我啥時付,蓋房子,娶媳婦,用到正道上。後來……後來,你看出來嗎?大叔喜歡上你啦!想招你做養老女婿——女婿!懂嗎?狗日的東西,憨蛋!——那還用得著付工錢嗎?晚月、船,還有半匣子存折,全是你的,全是你的啦!——這些你都沒看出來嗎?你偷偷地跑了!你讓大叔落個啥名聲?我攆你啦?晚月攆你啦?——唉,可不是,是晚月把你攆走了!
王馗想到晚月,又恨得錯牙。瘋妮子,你把我的謀劃全攪亂啦!弄得如今連船也開不起來了,還想去考什麽混賬大學?考日本國!娘的,老老實實在船上幹活吧!不幹就滾,老子不養閑人!
可是,話雖這麽說,老王馗卻未免發慌。郇保偷偷地走了,女兒又被趕走,哪裏再找個可意的船工呢?船上擱夥計,並不那麽簡單。俗話說,騎馬行船三分險,沒個有生死交情的人,還真不放心。再說,自己一年年老了,日後這條船交給誰?這兩天,航運站的領導來過說要幫他配個人。王馗沒答應。他有他的標準。他要找一個不僅可以共事,而且能夠托付後事的人。可是,除了郇保,上哪兒才能找到這樣的人呢?眼看著碼頭上所有的船隻都開走了,他的船還是動彈不了。
一晃七八天過去了。這天傍晚,老王馗又蹲在船頭出神,心裏油熬火燎似的,一陣陣煩亂。一天到晚光吃飯不幹活,別扭。幹脆,不幹活也就不吃飯。其實,老王馗是七分煩惱,三分慪氣,一腔子火無處發泄,隻好拿肚皮出氣。奶奶個熊,熬上啦!
可是,他和誰熬?別看他氣壯如牛,心裏卻虛得很。他明白,這其實是一種毫無目的、毫無希望的等待!說不定,真要從此行不得船了,這使他渾身起火!他像一頭困獸,真想發瘋。他挽挽袖子,真想一個人把船拉起來,沿河追人家的船去。顯然,這辦不到。他越發心慌了,站起身來,一腳踢飛一隻酒瓶子,河麵上“咚”的一聲。他沿著船舷繞了一圈,莫不是真要和船告別了嗎?老王馗肝腸俱碎,一陣陣悲哀襲來,兩腿直勁打晃。這麽多天,他沒吃好,沒睡好,身體已經極度虛弱,什麽人能經得住這麽折騰呢?
他繞了一圈,又回到船頭,環顧四周,河麵上僅有他一條船,一個人,冷清得受不了。王馗幾乎是癱下去的,四仰八叉地躺倒了。夜色越來越濃,兩岸大堤上的樹林,像兩座黑黝黝的山,慢慢向他擠壓過來。他的力氣,他的神經,全崩潰了。他已經明明白白地感到,完了,全他娘完了。自己什麽招數也沒有了,自己已經老了。老得像一條長癩瘡的脫毛狗,蜷曲在地上,連叫一聲的力氣也沒有了;老得像一頭要用棍抬著才能搖搖顫顫站起來的老牛,不……現在有人抬,他也站不起來了。他隻覺渾身的骨頭已散了架,那個身軀已經不是他的了,他覺得快要死了……
……當初,我王馗壯得像一頭黑犍子牛,吼一聲像滾雷,在白雲河上能**幾個來回,一輩子沒生過病,沒吃過一個藥丸子。如今,這麽快就老了……老了……這一生,就這樣在轉眼間過去了……唉……太快了。他仰麵朝天,眼眶裏滾動著渾濁的淚珠子,體驗著英雄末路的悲哀。……星星……幽藍幽藍的天空上,咋有那麽多星星?……好像五十多年沒看到了。都眨著眼兒,亮晶晶的,像孩子的眼睛,那麽快活。啊啊,孩子們……你們有……伴兒……爺爺沒人做伴,一個人……也沒有。你們誰願意下……下來嗎?……爺爺給你們買好吃的……爺爺還會捉魚,真的……
不知過了多久,老王馗噙著淚珠子合上了眼。這當兒,一個黑影從南岸的柳樹林裏鑽出來,一頭紮進河裏,直往北岸遊來。
在“嘩——嘩——”的劃水聲中,黑影迅速得像一條鯊魚,滿河的星星像孩子一樣驚得四散了。
不大一會兒,劃水聲消失了。黑影悄悄地爬上船,如半截鐵塔似的立在老王馗的身邊……
六
老王馗太傷心煩惱了!直到黑影爬上了船,立在他身邊低聲地抽泣起來,他才在朦朧中恍惚感到了什麽,懶懶地偏過頭來。頓時,他的眼睛刷地一亮,像有一對流星從那裏劃過!
他似雄獅般地敏捷,一躍而起,攔腰抱住那個黑影,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說出聲來:“保兒……保兒!你……又回來啦?”
郇保一下伏在王馗峭石一樣的肩膀上,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大叔,我再也不……離開你了!”王馗把一隻大手使勁插進郇保濃密的發叢裏,攥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攥緊,唯恐他會再一次突然消失一樣。一老一少都忍不住同聲哭起來。他們哭得那麽傷心,那麽動情,像一對失散了幾十年又意外重逢的父子!
郇保並沒有走得太遠。
他又何嚐想離開王馗呢?通過一年多的相處,他深知這是一位多麽好的老人,盡管他有時又很粗野。再說,離開了船,哪兒又是自己的存身之所呢?別說縣城沒有哪個單位願意要,就是願意要,他也害怕人們那鄙視的目光呀!
那天半夜,當他悄悄出走的時候,曾是很堅決的。可一旦站到南大堤,回頭再望北岸那條模糊不清的船時,郇保就哭了。這時,他才明白,自己和王馗叔結下了多麽深厚的感情!後來,他隱藏在一個要好的同學家裏,幾天沒有出門。但三四天後,他就忍不住了。每天一大早,就悄悄回到白雲河邊,站在南大堤的柳樹林裏,偷偷向河上張望。那奔騰宣泄的白雲河水,那如林的桅杆,那一個個熟悉的船工,都勾動著他的戀情。更多的時候,他注視著王馗船上的每一點動靜。王馗父女爭吵的事,郇保都看到了。雖然對其間的原因說不太準,但也大體估計到了。他有點後悔,自己離開船本是一番好意,沒想到卻加劇了他們父女的矛盾。看來,晚月不習慣船上單調的生活,說不定還想考大學。目前這樣子,自己離開了,王馗叔還會答應她嗎?後來幾天,郇保看到碼頭上的船隻都陸續開走了,隻剩下王馗叔的船泊在北岸,心裏更不是滋味。王馗叔像一隻孤獨而衰老的魚鷹,無精打采地蹲在船頭,顯得那麽可憐。王馗叔肯定作難了!他真怕他蹲著蹲著,會一頭栽進河裏,郇保一顆心提吊著。傍晚,當他看到王馗癱倒船頭之後,終於忍不住,又主動回到了船上。
郇保的歸來,不僅使王馗重又恢複了旺盛的生命力,而且使他幾乎返老還童了。晚飯後,他搓著手,一個勁盯住郇保看,大孩子一樣地“嘿嘿”笑著,好一陣,才小心而討好地試探:“保兒,咱爺倆趕明兒就開船,中不?”
看他這副樣子,郇保忽然又有些心酸,可憐的老人!他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中!”閑了這許多天,他的手也早就癢癢了呢。
王馗興奮地站起身:“我去岸上說一聲,讓他們明兒一早就裝貨!”
郇保忙讓他坐下,遲疑了片刻說:“大叔,我還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說吧!——唔……噢,甭說啦,大叔知道!”王馗頓然領悟了似的,轉身從床頭的匣子裏,拿出兩張銀行存折,一把塞給郇保,“這是兩千塊!你一年半的工錢。往下,大叔按月一付,絕不拖欠……”
郇保一愣,臉紅了。他知道王馗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忙又站起來送回去,說:“大叔,我這次回來,不是要工錢的。我一個人有飯吃有活幹,花不著錢,還放你這裏。”
王馗看郇保一臉誠懇,不像客套,不由迷惑了:“那你——”
“我是說,我是說……晚月的事兒。”
“噢——?”
“晚月聰明,有前途,說不定將來能出息個人才,做更大的事情。你不應該攔阻她。你們吵架,不知是不是為這件事。大叔,現在的年輕人,你還不大……了解;國家的事,你也不大懂。以後搞建設,知識人才很重要,大學就是培養人才的。……”
王馗好像在上一堂啟蒙課,困惑地睜大了眼,聽他繼續說下去。“我這趟回來,為我,為你,也為……晚月。我想把她替出來,讓她安心複習功課,來年再考一次。假如你不同意……”王馗盯住他,心裏又緊張起來。郇保平靜而又堅定地說:“船上有晚月做幫手就夠了,我今晚還走。”
王馗默然了。
他手裏捏著那兩張存折,慢慢垂下頭去。他想不到郇保會提出這麽個事!盡管他還不能完全理解這番話,但卻明白人家是為自己女兒好,怎麽好不答應呢?再說,聽郇保的語音,還有那麽個意思:要是不同意,就走。——走?乖乖兒,你走不了啦!想到此,他尷尬地笑了笑。“娘的,你倒會卡我的脖梗兒。就依你!”
第二天,晚月又回到了船上。是王馗叫來的:“走吧,叫你看書!若不是郇保——哼哼!”老慢爺捋捋長胡須,用煙袋敲敲王馗的腦袋:“你呀,半截人土的人了,也是個不曉事的。活鮮的魚不吃,非要摔死!”王馗裝作沒聽見,頭前大踏步走了。晚月還在發愣,老慢爺又拍了她一把:“去吧。你爹強了一輩子,還沒有這樣隨和過呢。往後,別光和他頂撞。當女兒的,要懂得體貼老人。你爹風裏浪裏,受了多少罪?——還有那個叫郇保的後生,人家在咱船上幹活,可別看不起人家……”
晚月咬住薄薄的嘴唇,慢慢離開了老慢爺看林的小屋。爹在前麵搖搖晃晃地走,她在後麵一步一挪地隨,心裏升起一種異常複雜的感情。她已經說不準,對前麵這個人,是應該恨,還是應該憐?
王馗的船並沒有馬上起航。郇保全力張羅,將帆船改成了機船。一台十二馬力的柴油機安裝在船上,不僅速度快了一半多,而且逆風也可以行船。早在春天時,郇保就提出過要改裝機船,但王馗那時不同意。他怕那個“突突”響的怪物。篷帆是古來就有的,而古來有之的東西,是不能隨便改動的。但這次不同了。郇保失而複得,王馗在興頭上,要天許半個。隻要郇保樂意,他什麽都答應。
船改裝好後,開起來試了試。乖乖!像一艘快艇。逆風時再不用背繩拉纖,遇橋時再不用落篷升帆,眼見得省去許多勞動和麻煩。王馗咧個大嘴,開心地笑了。柴油機“突突”歡叫著,他光是高興得圍著打轉轉,摸也不敢摸。晚月在一旁抿嘴偷笑了。郇保擰擰這兒,摸摸那兒,船時快時慢,靈巧得很。在王馗眼裏,郇保簡直成了神仙。這就是他說的什麽知識嗎?哈哈,還真有點邪乎!怎麽,晚月也會?她上前擰了擰,機子一陣大響,船忽地又開快了。王馗沒防備,身子猛一歪,差點摔到河裏。他小心地扶住船樓子,有點狼狽,衝口罵起來:“日娘——脾氣恁大!”郇保和晚月相視一眼,都快活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
“格格格格!……”
按照分工,郇保負責照看機子,王馗掌舵,晚月做飯。船上燒的是蜂窩煤,打開爐門做飯,還可以一邊看書。船上的其他雜事,都不用晚月操心。她大部分時間躲在船艙裏,捧個書本,複習功課,準備來年夏天再考大學。聖堂一樣的大學,又在向她招手了!
爭得了一次補考的機會,晚月和父親和解了。當然,她從心裏更感激郇保,感謝他伸出了友誼之手。如果不是他主動回來,事情還不知怎樣結局呢。於是,在心理上,她和郇保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她開始感到,這個被同學們視為流氓的人,並不像想象中那麽壞。相反的,卻挺熱情仗義。有人說過,姑娘最容易輕信,一件事就能將她俘虜。自己是不是也太輕率了呢?是的,還是應該保持一些警惕。當然隻能在心裏;表麵上,不妨熱情一點兒。她又記起了老慢爺的話,人家是在咱船上幹活。對郇保的態度,晚月給自己定準了弦。她做得一點兒形跡也不露。每一次,都是她主動找郇保說話,該說就說,該笑就笑,毫不顯得做作。郇保的衣服髒了,她也主動收起來洗淨,像洗父親的衣服一樣認真,甚至還多打點肥皂。但郇保給她留下的機會太少了。每次換衣服,幾乎都是脫下來就洗。一個大小夥子的衣服,怎麽好叫人家姑娘去洗呢?當然,他也暗自高興,高興人家能用平等的態度對待自己。但他不敢表露。表麵上依然是相當謹慎的。
轉眼間,將近半年過去了。幾個月下來,晚月一直都很珍惜時間。她清楚,成敗在此一舉,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了。
有時累了,她也丟下書本,跨出艙門,到船舷上站一站,伸展伸展腰肢,呼吸一下清涼的空氣,看一看兩岸的景色。河還是那條河,岸還是那個岸,天地仍是那樣狹小。然而晚月的感覺,卻完全不同了。
幾個月前剛回到船上時,她覺得這是一個野蠻、枯燥、狹小得無法忍受的地方。那時,一想到自己將要在這裏生活一輩子,就不寒而栗,心境淒涼得光想哭。但現在不同了。這條河道隻是她暫時棲身的地方,來年夏天一旦考入大學(她相信這是沒問題的。當然也記住了,考試前再也不吃冰棍!),就將永遠離開這裏。外麵有一個更廣闊的世界等著自己。每想到這些,她就分外激動,就會默默地在心裏說:“王陵同學,不久以後,我們就將會師北京啦!”
晚月還設想,那時,兩人將如何同校讀書,如何相約在星期天,漫步在北京的街頭,尋覓數不盡的名勝古跡,飽覽一座座現代化的建築,談論祖國輝煌的古代文化和現代文明,爭論一些最時髦、最敏感的社會問題……累了,就選一處幽雅的去處,坐下來歇歇腳,喝一瓶檸檬水。她還想到,兩人要坐得遠一點,要控製著自己不和他談戀愛上的事。假如他控製不住了(男孩子家,是完全可能的!),就央求他:“我們應當趁年輕,多讀點書。”當然,最好還要笑一笑,不要讓他誤會了自己。我隻是說,太早了,等以後……晚月自己想得都紅了臉。……啊,多麽美好,多麽燦爛的前程!仿佛,她已經看到了那春光一片:“你是含露的花苞,我是勃發的小草……”這是王陵送她的詩。
帶著這種詩一般的心境,再看白雲河,就不僅沒有什麽厭惡感,反有些依依戀戀了。畢竟,晚月是喝白雲河水長大的喲!
有時候,她還拿出幾張白紙,畫幾張鉛筆畫。晚月想把今日白雲河的麵貌留下來,以便將來故地重遊時,增添一些情趣。因為若幹年後,自己說不定已是學者、作家、翻譯家什麽的,而這裏也會發生巨大的變化,變得連自己也認不得了。那時再翻翻這些素描,將會作何感慨呢?啊——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畫了,一樣也不想漏掉。她畫兩岸的大堤和綿延不絕的防護林帶,畫河灘上牧羊的少年,畫清澈的河水和倒映的藍天,畫那些受到船隻驚擾而飛起的鰱魚,畫古老的木帆船,畫披蓑垂釣的漁翁,畫古拙而凶猛的魚鷹,也畫了父親王馗和郇保。
……一張張充滿濃鬱鄉情的風俗畫,都是那樣饒有趣味。父親王馗的鼻子畫得太大了,像一隻馬蹄碗扣在闊大的嘴巴上。晚月開心地笑了一陣,又抹去重畫。到底還是不像,抹得黑乎乎一片,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晚月遺憾地搖搖頭。她決心要畫好,不僅求得形似,而且要畫出神韻來!一連幾天,一有空她就細細地端詳父親,細細地,細細地……當她竭力用畫家的眼光重新審視麵前這個形象時,忽然有了新的發觀,心也怦怦跳起來!她驀然感到,在父親身上,蘊含著令人吃驚的生活厚度!你看,那魁梧而有點駝背的身軀,那毛紮紮粗獷嚇人的臉,那皺得棗樹皮一樣的額頭,那一雙黏乎乎的紅眼睛,那微微張開露出殘缺的黃牙齒的嘴巴,都給人一股苦難而忍耐的痛覺,一種沉重而堅韌的力感!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半個多世紀的生活都濃縮在裏麵了,這簡直就是一部曆史!假使一個真正的畫家站在這裏,一定會激動得發抖的!
在這刹那間,晚月自感渺小了,心尖兒悸動了!爹……這就是一向被自己瞧不起的爹嗎?原來,我並不了解你啊!如果說,你是一頭負重跋涉的老牛,那麽我不過是一隻繞林飛翔的黃鶯!現在,晚月不僅感到自己的一支畫筆多麽稚嫩笨拙,而且感到自己的一顆心也太淺薄了。生活是這麽複雜,美中有醜,醜中也會有美,自己為什麽慣於用單一的色彩、單一的標準來區別人呢?
她又把目光轉向郇保。
他一麵看管機子,一麵捧個書本。他也在看書。他喜歡看書。幾個月來,晚月已經注意到了。他看的書很駁雜,有文學的、曆史的,也有科技的。他好像對什麽都有興趣,又好像對什麽都沒有興趣。他從來不談吃喝穿戴,也不談社會上的事情。他和誰談呢?老王馗是不會和他談的。晚月呢,他是有意回避。和姑娘接觸,是他最感可怕的事,自己的名譽就毀在這上麵。避之唯恐不及,哪裏還敢和人說說笑笑?盡管這使他痛苦,但他壓抑著。這已經不是兩年多前了。郇保已有了足夠的經驗和理智。
晚月對他老是吃不透。他總是沉默。每次主動找他說話,他卻像答記者問一樣簡潔。至於別的什麽,無可奉告。但是,顯然的,他熱愛生活,已經不像過去那樣消沉。似乎被一種變態心理支配著,僅僅從書本裏尋找樂趣。他好像給自己羅織了一張網。
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壞孩子嗎?不像。幾個月的相處,證明了他相當規矩,對自己毫無輕薄之舉。他那樣熱愛勞動,那樣尊重父親;他挺身而出幫自己擺脫了窘境,是希望得到什麽嗎?好像也不是。他從來不提工錢,從來不接受自己的哪怕一點點感謝。這一切似乎都很高尚。然而,那個一向被同學們視為流氓行為的事,該怎樣解釋?晚月終於把解剖刀伸向核心處,這無疑是評價郇保的關鍵!
不知怎麽,晚月有點說不準了。
其實,一年多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大心開,她早就開始懷疑這個結論了。隻是由於種種原因,嘴上不願意承認罷了。她覺得似乎應當這樣說:郇保的所謂流氓行為,隻是青春發育期缺少控製的對異性的衝動。這種衝動,幾乎所有進入成熟期的少男少女都會有的。大家的區別,僅僅在於能不能自我控製罷了。
她記得畢業前夕,男女同學之間那些異樣的眼神,那些表麵冷漠而暗中熱烈的接觸,是如此司空見慣。但是一旦誰的秘密被發現,其餘的同學便會以前所未有的激烈態度進行議論、嘲笑,甚至攻擊謾罵,表現出無比的憤慨。其實,這恰恰是一種掩飾,好像不如此不足以顯示自己的潔白!自己和王陵不就遭到過這樣的非議嗎?
當然,晚月承認,男女同學之間的密切關係,主要是同窗數年即將分別的友情使然。那時,哪怕是毫無意義的一件小事,也會津津有味地說上半天,毫不可笑的一段回憶,也能笑得前仰後合。但誰能說其間沒有對異性的朦朧向往呢?據說,青年男女在真正成熟之後,對異性倒能保持冷靜的態度,而十七八歲的少男少女,卻似一團烈火,常常缺乏理智。她自己就有過這樣的體驗。這不僅表現在對同學王陵的愛慕上,而且即使對於郇保,她也產生過類似的衝動。
郇保那英氣勃勃的四方臉,那鐵餅一樣堅實的胸脯,那肌肉一束束隆起的兩臂,都曾打動過姑娘的心。她偷著為郇保畫像,有時會發起呆來。她承認,郇保那副雄健而神秘的體魄,不僅有一種朝氣蓬勃的活力,而且給人一種美的享受和**力。晚月真想上前撫摸一下那臂膀,看看到底能結實到什麽程度。她還想用頭在他胸脯上撞幾下,說不定會像撞在山牆上一樣,把自己反彈回來!嘻嘻,那才有趣呢!
但她到底還是忍住了。姑娘的羞怯、自尊占了上風。但如果萬一不能自製,真的做出那種魯莽的舉動,是不是也會像郇保那樣,被人罵作下賤呢?……會的,一定會的。啊,這太不公平!因為自己並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動機,隻是一種……一種……而已!
現在,晚月為郇保感到不平了。如果說社會秩序和世俗的規範要求的正是那種表麵的理智,那麽,作為一個尚未成熟、尚未涉世的少年,郇保已經付出了足夠的代價!他為此失了學,為此被人鄙視,為此無處存身,為此被父親趕出家門,為此一個人經受著精神折磨,為此沒完沒了地懺悔,這難道還不夠嗎?何況,不管是學校領導,還是公安機關,連任何一個罪名也沒有給他定過呀!
晚月在思想上徹底原諒了他。而且由此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欲望,要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再不是表麵的熱情),幫他從自卑的枷鎖中解脫出來,讓他像其他青年人一樣,去正常地生活,正常地說笑,正常地追求……
七
王陵經常來信,向晚月報告大學裏的生活和首都見聞,字裏行間,都充滿了對晚月的思念。每一封信都像奔放的鼓槌,擂擊著晚月的心胸;每一封信都像一束火把,使她周身燃燒。她恨不能立刻就騰空而去。啊,大學——北京,日裏夢裏都在向她召喚。
放寒假時,王陵回來了。他到白雲河來了兩趟,晚月都隨船去微山湖了。雖然已是數九寒天,但一冬無雨無雪,河裏也沒有封凍。岸邊結一層薄冰,太陽一出,就“嚓啦嚓啦”地化開了。中心航道上,一直是清波粼粼,暢通無阻的。全縣工農業生產的形勢發展快,運輸任務也越來越重,白雲河上的船隻,一冬也沒有停航。
這天下午,太陽快要落下時,晚月隨船從微山湖返回。離白雲河碼頭還有百十米時,就遠遠聽見有人喊她。晚月正站在船頭上,心頭一動,忙迎著落日的餘輝,打起眼罩循聲張望——正是王陵!他正站在北岸向晚月招手呢。晚月高興極了,一邊使勁擺手,一邊跳躍著高聲回應:“王陵,我在這兒哪——!”
轉眼間,船靠碼頭。王馗不知王陵是誰,抬頭向北岸看去,隻見一個衣著整潔的後生,正在那裏向女兒微笑。王馗警惕地問:“那是誰?”
晚月興奮地說:“我的同學王陵啊!夏天和我一塊畢業,人家在北京上大學啦!”
又是大學!王馗“哼”一聲扭轉頭,預備拋錨了。晚月正要往岸上跳,郇保急忙喊住:“哎——別忙!”說著扛起跳板往船舷上一放,另一頭也觸到岸上了。晚月衝郇保笑笑,扭頭衝了下去。王陵也幾乎同時衝上來。兩人在跳板中間相遇了,四隻手同時伸出來,稍稍猶豫了一下,便立刻緊緊拉在一起了。兩人神采飛動,興奮得臉都紅了。他們相互寒暄了幾句,晚月便熱情地邀王陵到船上玩。王陵向船上看了看,見王馗和郇保正忙著,大約是準備卸貨,於是推辭說:“改天再上船吧。你如果有時間,我們去岸上走走,行嗎?”晚月鬆開手,點點頭:“可以!船上的事不用我管。”說罷又反身上船,向王馗說:“爹,我有事去岸上一趟。”王馗不知是沒聽見,還是不高興沒回答,隻管彎腰做他的事。晚月噘起小嘴來。郇保衝她說:“去吧,船上有我呢!”晚月又高興地笑了,白了爹一眼,轉身飛下船去。等她和王陵走遠了,郇保才直起身子,一直目送他們爬上大堤,隱入樹林……
白雲河碼頭一片嘈雜,充滿歡樂的氣氛。大多數船隻將從明天開始停航休息,準備過年了。已經停靠的船隻正忙著卸貨。白雲河盡頭處,機聲軋軋,帆影片片,一條條運輸船仍在陸續返航。漫天的晚霞撲進河道裏,流金溢彩,通體閃光。在微微的寒風中,清冽的水波**漾著,一層層浪花擁向岸邊,發出有節律的音響:“嘩——沙——!”郇保站著站著,驀然覺得有點冷。
將近晚上十點,晚月才哼著歌子回來。她剛到岸邊,就發現自己家的那條船上,昏黃的燈光下,仍是人影憧憧。原來,今天碼頭上船隻匯集,都要卸貨,搬運工人一下子顯得緊張了。他們這條船僅分得四人,王馗和郇保嫌慢,親自參加了卸貨,但至今沒有卸完。
晚月見此情景,有些不好意思。上得船來,她見父親已是氣喘籲籲,郇保穿一件絨線衣,渾身汗氣蒸騰,更覺不安。他們累成這樣,自己卻玩了一個晚上。船上裝的是沙子,每筐都有三百多斤。晚月接過父親的杠子,要替他抬。王馗沒有推辭,操起鐵鍁,從裝好的筐裏扒出幾鍁沙子,才說:“抬吧,小心腳底下!”郇保一聲不響,在晚月轉回臉彎腰掄起的一刹那,把係筐的繩子往自己這邊挪了半尺。兩人剛一抬起,晚月就壓得尖叫一聲:“哎喲!”裝卸工們都笑了,郇保也笑了,晚月更是一邊笑,一邊踏著蓮花步,顫顫地往跳板上邁。大家都為她捏了一把汗。王馗大喝一聲:“越縮頭越疼,直起腰來!”晚月激靈挺起脖子!果然覺得好了許多,也不敢再笑了,隻是膽戰心驚地在跳板上挪步。郇保在後麵鼓勵說:“別怕,盡管放開步子,越快越穩!”晚月一咬牙,大步往前走去。郇保雙手攥繩,穩如泰山,一陣風隨了下去。
幾趟下來,晚月累得直喘氣,兩鬢的軟發濕成一縷縷的。她拤住腰叫喚:“娘哎!”郇保倒下沙子,在黑暗中問道:
“不行啦?”
“誰說的,走!”
……
深夜十二點多,全船沙子才卸完。晚月隻擦把臉,便一頭栽到**睡了。回到船上以來,她還是頭一次幹這麽重的活。王馗也累得夠嗆,郇保卻一氣吃了四個大饃,才抹抹嘴睡去。
春節前幾天,白雲河完全沉寂下來了。
終年生活在河上的人們,難得有幾天上岸消閑的日子。有的忙著操辦年貨,有的提著魚走親訪友。年輕姑娘和小夥子們,則相約到一裏外的縣城,看電影,逛馬路,進商店,大把大把地花錢。他們的大方,常使小縣城的人們吃驚、羨慕。別看縣城裏一家幾個工作人員,誰也比不上他們富裕。平日,他們在船上很少有花錢的機會,現在要花個痛快了。
郇保和幾個要好的小夥子也進了城。他穿的用的,什麽都沒買。他不是沒有錢,王馗給了他二百塊“零花錢”呢!他隻買了幾串冰糖葫蘆包起來,然後到新華書店買了幾十本書。書目照例很雜。他像一個饑渴的大漢闖進飯館,什麽都聞著香。他把書捆成一捆,沉甸甸地往身上一背,就告辭夥伴,先回船上去了。
王馗正喝得醉醺醺地回來,看郇保背一捆書回來了,大吃一驚,瞪著血紅的眼睛:“怎麽,你也……考大學?”
“不不。”郇保不好意思起來,“我是看著玩呢。”
“你小子不騙我?”
“真的!大叔,我是看著玩呢。”
王馗哈哈大笑了:“好小子!看書玩兒——哈哈哈哈!……玩吧!”搖晃著爬進船艙裏睡去了。郇保丟下書跟進去,扯條被子給他蓋上,才又重新出來,把書提進自己住的前艙,急不可耐地拆開封紙,翻閱起來,一麵津津有味地吃著冰糖葫蘆。他從小愛吃這玩意兒。
船上很靜。這幾天,晚月常到縣城王陵家玩。兩人一談就是半夜,然後才由王陵送她到白雲橋頭上,眼看她下了橋,拐下堤,沿跳板回到船上,才在星光下揮手告別。
晚月一直處在亢奮狀態。她從王陵那裏聽到許多新鮮的事情,新奇的思想。僅僅半年的時間,王陵的知識像長了翅膀,飛到了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他幾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談起來滔滔不絕,什麽薩特,什麽存在主義,什麽自我……真是玄而又玄。晚月既感到新奇又感到迷茫。有些她聽得懂,有些卻聽不懂,也接受不了。但她不敢反駁,也無從反駁。人家是大學生,從北京來的,咱懂個啥?她隻能像小學生一樣,閃著兩隻大眼,傻乎乎地聽著。她感到自己笨極了,而在中學時,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晚月已明顯地察覺到他們之間的距離。從前在學校裏,他們可以平等地討論和爭吵,現在不行了。似乎王陵已升人雲端,居高臨下,自己隻有頂禮膜拜的份兒了。這使她在亢奮之餘,又有些悲哀和自卑。盡管王陵仍是那麽熱情,每次散步到無人的地方,都要牽住晚月的手,侃侃而談,晚月卻沒有那種甜蜜蜜的感覺。相反的,卻覺得對他越來越敬畏,越來越生疏了。但王陵那瀟灑的風度和詩人的氣質,又那麽頑強地吸引著她。
離春節還有兩天,郇保還是一身帶補丁的衣服。晚月很覺過意不去,就拿了一筆錢,到縣城買了一身銀灰色外套。在經過王陵家住的那條街時,晚月徘徊了一陣子,還是拐了進去。這幾天,她像丟了魂似的,不能一天不見到他。
王陵正一個人在家裏看書。他見晚月來了,高興地站起來迎接,並做了一個要擁抱的姿勢。晚月臉一紅,裝作沒看見,往旁邊一閃,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心裏有些慌亂。
“這是給大伯買的?”王陵發現了晚月手裏的衣袋,倒了一杯茶送過來。
“不,郇保的。”晚月不在意地說。
王陵眼睛一閃:“就是那個小流氓?”
晚月忙糾正說:“你不能老眼光看人。人家幹了兩年,連個工錢也不要,過年過節了,給他買身衣服還不應該?”她看了王陵一眼,又補充說:“這是爹讓買的。”不知為什麽,晚月故意撒了個謊,臉上也有點不自然。
王陵搖搖頭,隔著茶幾坐到另一張單人沙發上,好一陣沒吱聲,心裏很不痛快。他又怕晚月有感覺,沉吟半晌,才緩緩地說:“晚月,你還太幼稚,太單純。這種人不可輕信,要多加小心。不要表現得……太親熱了。”
晚月對這種教導的口氣,確實有了感覺。買件衣服算什麽呢?但她不想和他辯論。於是,她換了個話題,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又聊了一陣,索然無味。晚月告辭了。這一次時間很短。
回到船上,晚月從塑料袋裏抽出那身嶄新的外套,讓郇保試試。郇保紅著臉不要。老王馗顯得挺有興趣,命令道:“買了就穿,客氣個啥!”郇保隻好穿上了,一試剛合身。真不簡單!女孩子家對衣服就是有特殊的把握能力,眼光就是尺寸!郇保本來就高大的身軀,更顯得雄健、挺拔。晚月給他身前身後地扯了扯衣角,一拍手跳起來:“嗬!像個新郎官啦。”說罷“格格”地笑起來。郇保臉紅得更厲害了,兩隻手不知如何放好,心裏卻湧上一股暖流。王馗正在擺弄什麽,一回頭看看郇保,又看看女兒,連說:“像,像!”晚月心裏本來沒什麽,被爹這麽異樣地一盯,忽然也臉紅了。
古老的民族,古老的節日。人們的心理就是這樣怪。春節前,家家戶戶忙著準備一切,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隻要那一天還不到,就總覺還不齊全。平日舍不得花錢的,這時也舍得花了,沒完沒了地買這買那。到了除夕晚上,節日的隆重氣氛已達到**。
這莊嚴而神秘的夜,承先啟後,包容了整整兩個年頭,不,還要多得多。一家一戶,或者幾個要好的朋友,團坐桌前,喝著辭歲酒,暢談今昔;也有的獨斟自飲,浮想聯翩。在這樣的時刻,誰都會想到很多很多。有對昨天的回顧和思考,也有對明天的設想和希望,其間交織著生活的五味,有的感到充實,有的感到空虛,有的感到迷茫……
除夕晚上,王馗謝辭了船老大們的邀請,留在自家船上和郇保喝起酒來,郇保第一次喝這麽多的酒。兩人興致都很高。他們的船隻被評為航運站的先進船隻。這一年,他們的船不僅在白雲河上單位運輸量最高,而且安全航行,沒出任何事故。在縣人民政府舉行的發獎大會上,縣長蕭柱親自把一麵獎旗授給他們,然後,一手拉住王馗,一手拉住郇保,連連說:“謝謝你們!你們為城鄉建設和人民生活出了大力!”當時,在春雷般的掌聲中,王馗和郇保都激動得哭了。一個是飽經風霜的老人,一個是曆經磨難的青年,但在那莊嚴的一刻,他們同時都感到了做人的價值!胸前的紅花,手中的獎旗,把他們帶進一個崇高的境界!他們的思想在旋轉,在升華。老王馗幾乎要暈過去了,而郇保卻挺直了腰杆!他淚花閃閃,心潮澎湃。他分明感到,生活終於向自己展開了一條寬廣的路!
“喝……喝呀!……娘的……幹活不能怕……累,喝酒……不能怕醉!……還沒醉……呢……喝……”王馗扯住郇保的耳朵,硬把半茶碗烈酒灌進他嘴裏,自己抓起剩下的半瓶酒,一仰脖子也灌下去,又順著嘴角流下來。兩人幾乎同時躺倒了。
整個晚上,晚月一直為他們炒菜、端水,自己也抿了兩小口酒,腮邊泛起桃紅色。父親和郇保如此陶醉,如此盡興豪飲,晚月也受到強烈感染。她為自家的船高興,也為爹和郇高興。他們在自己的事業上,在與風浪的搏鬥中,得到了樂趣,得到了榮譽,得到了滿足。他們——包括王陵在內,都有了自己的位置,而我呢,卻仍在攀援,仍在等待,仍在尋找,或者說,仍是一個生活的旁觀者。她忽然感到自己是這麽孤獨!
八
春節那天早飯後,小縣城中心本來還算寬敞的街道,頓時變窄了。為了豐富節日生活,縣文化館組織了花船、獅子舞、踩高蹺等傳統節目。縣城附近的農民,也從四麵八方擁進城來看熱鬧。鑼鼓聲、歡笑聲、鞭炮聲不絕於耳,小縣城沸騰了!
晚月在街心的工人文化宮樓下找到王陵。這是他們事前約好的。晚月一見王陵,就扯住他:“快!我們要擠不進了!”
王陵雙手插進雪花呢大衣口袋裏,故意慢吞吞地逗她:
“哪兒去呀?”
“那邊,看熱鬧唄!”晚月急得往街心一指。
王淩毫無興致地說:“有什麽看頭?全是些民間的東西。”
“那——我們去哪兒呢?”晚月很敗興地鬆開手,仍不甘心地往鑼鼓聲那邊瞅。
“你不是曾邀我去你們船上玩玩嗎?現在就去,行嗎?”王陵微笑著問。
晚月感到有點突然。她的確曾邀過他的,不過,後來卻沒有再提起。她知道王陵看不起郇保,怕去了反引起兩人不愉快。現在王陵又主動提出來,怎麽好拒絕呢?
“怎麽,不歡迎?那就算啦。”王陵故意激她。
“誰不歡迎啦?就你事多!人家往熱鬧處跑,你偏往清靜處去。”晚月嬌嗔地嘟著嘴。
“嗬嗬!大千世界俗人多,清靜君子有幾人?人各有所愛嘛。去不去?”王陵悠悠地笑著問。
“走吧。”晚月無可奈何地回答。剛走出兩步,她忽然推了王陵一把,“你等一會兒,我看一眼就回來!啊?”不等王陵點頭,她已轉身跑上去了。街中心實在太有**力了!緊鑼密鼓,笑語如浪,人們把玩花船的、舞獅子的、踩高蹺的夾在中間,潮水般地緩緩湧流著。調皮的孩子們不斷在人群頭上扔著響炮,“叭——!”紙片一簇簇的,像雪花一樣飄下來。晚月擠不進去,隻好踮起腳尖,往裏看了一陣,才又趕緊跑回來。
王陵寬容地看著她,微笑著責怪:“孩子氣!”
晚月的興趣得到了部分滿足,情緒也高起來,一瞪眼:“氣孩子!”說罷,得意地笑起來。
出北關不到一裏,就是白雲河了。這裏幾乎連個人影也看不到。晚月家的船上,隻有郇保一人守著。王馗到看林的老慢爺家去了。每年春節這天,他都要陪老人家過上大半天,直到傍晚才回來。
郇保雖也想上岸玩玩,但聽說晚月要進城,就主動留下來了。他正坐在船頭看書,見晚月又回來了,還領來那個大學生,忙站起身迎接。他怕跳板不穩,摔了人家,等晚月上船後,又彎下腰夾住跳板,直到王陵像個巡視大員從他手邊昂然走過,才直起腰來,往艙裏讓座。
王陵好像沒聽見,甚至也沒有發現郇保的存在,正側彎著腰,斜眼看郇保剛才丟下的那本書,繼而,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那是一本介紹張海迪事跡的書。像他這樣的大學生,誰願意看這種書呢?晚月聽王陵說過這樣的話:“宣傳張海迪,這隻是一種需要。其實,她的全部貢獻,隻不過一天生產一篇日記。別說那些出類拔萃的人才,就是任何一個普通的青年工人、青年農民,也比她的貢獻大!”現在,既然郇保在讀這類書,王陵必定是瞧不起他了。她心裏一寒,忙掩飾地逐一作了介紹:“喂!你們認識一下吧。這是……這是……”
郇保已看出王陵的傲慢,但還是把手伸了出去。王陵不能再裝聾作啞了。他用審視的目光從頭到腳打量了郇保一遍,才毫無表情地點點頭:“唔,唔,看吧。”說完,徑自跨進船艙。
晚月愣了一下,最怕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她歉意地看著郇保,不知說什麽好。郇保雄健的身體有點彎了。他麵色蠟黃,目光呆滯,一雙粗大的手掌微卷著,凝在空中了。他又看到了許久沒有看到的那種目光!他曾經欣慰自己終於從那件事中解脫出來了,卻原來人家仍然記著,說不定會記一輩子!他痛苦地噙住淚水,偌大一條漢子,萎萎縮縮,像是矮下去半截……
晚月的心像被戳了一刀子,比自己被人羞辱了還難受!她拾起郇保那本書遞過去,像個溫存的大姐姐那樣,低聲安慰:“你別往心裏擱。這人性傲,以前就是這樣子的。”郇保這才驚醒過來,忙接過書:“沒、沒什麽,你們……玩吧。”說罷,轉身下船,到北岸村子裏去了。說不準是屈辱、惱火,還是煩躁,他忽然發了瘋似的向一株槐樹踢去。
王陵今天的興致特別高,說起話來聲音也特別大。晚月腦子亂哄哄的,一句也沒有聽進去,隻坐在一條板凳上發愣。她兩眼一直看著王陵,卻什麽都沒有看見。今天的場麵太叫她難於周旋了。王陵似乎沒有在意,因為他已經習慣了。多少天來,晚月差不多都是這樣默默聽他演講的。
這時,王陵忽然站起來,一把抓住晚月的手,大聲而高興地說:“晚月,等你考上大學,將來我們結婚時,就回到這條船上來度蜜月,你說好嗎?現在西方男女青年結婚,都喜歡到一個落後甚至野蠻的地方去,騎一騎毛驢、駱駝,坐一坐中世紀的木帆船,那才有味呢!可惜,你們這條船改成機船了,要不……”
“要不會把人累死!你知道船上的人如何盼望著減輕勞動強度嗎?你這人真難理解,一會兒現代化,一會兒中世紀!”晚月連珠炮似的衝了他一頓。
王陵這才發現晚月生了氣,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你這是……”
“你今天為什麽要說這些話?”晚月仍是氣衝衝的。
王陵有點明白了。他伸出頭去往船上看了一眼,又縮回來:“怎麽,他……不在船上?”
“你就是說給他聽的嗎?”
王陵的臉發起熱來,伶俐的口齒一下子變得笨拙了:“請你原諒。說實話,我是怕他和你生活在一起,會……這樣讓他知道了我們的關係,有好處。你不知道,我……心裏隻有你……”他忽然眼睛潮紅了。
其實,從上船以後,王陵的來意,晚月已漸漸猜透了。他是以強者的姿態向郇保挑戰來了——這未免太欺人!但她一想到王陵至今仍對自己一往情深,不忍心太讓他難堪了。是啊,憑他現在的條件,將來找個漂亮的大學生,不是也很容易嗎?可人家偏偏這樣摯愛著自己。但你幹嗎要去刺傷別人呢?戀愛真的就是這樣,容不得第三者嗎?唉,這些男孩子家,逢上這種事,簡直就像小孩子一樣沒出息,叫人哭笑不得!
晚月長出了一口氣,把語氣稍稍放緩了說:“你呀,也太小心眼了!人家郇保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你不宣而戰,搞突然襲擊,不是太霸氣了嗎?再說,我什麽時候同意和你結婚啦?”晚月不由自主地又尖刻起來。
王陵神色黯然,十多天來,第一次失去了瀟灑的風度。他慢慢把臉扭向艙外,望著靜靜的白雲河,良久,才愴然說道:“當然,你沒有說過同意。但我覺得我們相處不是一年半載,還是互相了解的。半年前,我有過許諾,我永遠也不會收回。我不信,我一片癡情……會……遭到……冷遇。”王陵喉頭一熱,像被什麽堵塞了。
王陵是個才華橫溢的青年。的確,他有清高的弱點,上大學以後,不僅沒有克服,而且發展了。但他依舊保持著家鄉小縣城人們珍重友情的美德。他和晚月同窗十年,也吵過,也鬧過,小時候甚至還打過架。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友愛的。他們一直是班級裏的學習尖子,被同學們敬佩,也互相敬佩。他們又都有很強的好勝心,常在一起爭論問題。但這種爭論不僅不妨礙他們的友誼,反而使他們更加親密。有時甚至是僅僅為了便於接近才去爭論問題,而那個問題卻並沒有爭論的必要。特別到了高中,他們幾乎不能一天不在一起談點什麽。兩人一個手勢,一個眼神,都能心照不宣。他們互相傾慕對方的才氣、對方的抱負、對方的相貌,由友誼而愛情,一天天發生著變化。豆蔻年華,這一切又都是如此微妙。如果說,過去在耳鬢廝磨的相處中,他們還沒有十分明確地意識到,那麽分手半年,才真正體驗了相思的滋味。王陵表現得尤為強烈。
他從一個偏僻的小縣城,一下升人全國第一流大學,似乎整個世界都向他敞開了!各種各樣的知識,各種各樣的思潮,都撲麵而來,讓他眼花繚亂。他來不及挑揀,來不及分辨,都想一口吞下去。他既有對知識的渴求,也有儲存起來,有一天向知心人傾吐的強烈欲念。在大學裏,他必須保持著平靜,以表示自己對這一切並不吃驚,否則會被同學們嘲笑為“陳奐生進城”。但回到家裏,在晚月麵前,他急於一吐為快,不必掩飾自己了。他要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古腦兒都販給晚月,希望她和自己一樣高興,一樣激動,從而鼓起她更大的熱情,和自己一起,像比翼鳥一樣雙雙飛向理想的王國。
但回家十幾天,他越來越感到,晚月的思想遲滯了。她也不再像過去那樣高潔脫俗,對她粗野的父親,甚至對郇保那樣的人,居然也能和睦相處。她簡直像個家庭主婦,什麽細碎的事情都做,連郇保的穿衣也想得那麽周全。她沉下去了,沉到庸俗的生活中去了。生活把她淹沒了。而自己和晚月本來應當永遠是弄潮兒,永遠處在生活的浪尖上的呀!
王陵為晚月擔心。在他看來,使晚月沉淪的最大威脅又來自郇保!那個剽悍的家夥,有讓所有姑娘傾倒的魅力。晚月和他的關係已是如此和諧,再發展一步,也是很危險的。他必須在精神上擊倒對手!讓他最好永遠是一副卑瑣的樣子,不至於忘乎所以!讓他知道,他不配晚月!因為晚月說不定會是中國的一個天才!王陵並不認為自己完全是自私的。但現在呢?晚月卻僅僅把他看成一個情場上的角鬥士,這使他委屈、傷感透了。
晚月見王陵動了感情,也覺得自己的話太重了,於是和解地笑了笑,又用指頭羞著逗他:“大學生,該不會哭鼻子吧?”
王陵再也控製不住,鼻子一酸,猛地轉身撲倒在晚月的懷裏,孩子一樣,真的哭起來。晚月被這突然的舉動嚇蒙了,羞得滿麵緋紅,慌亂地想躲開,卻緊緊地擁抱住了。……不知什麽時候,四片滾燙的唇,緊緊吻在一起了。……戀愛不僅有甜蜜,而且會有更為複雜的感受,晚月是領略過了。少女的第一次接吻,就是這樣嗎?晚月的腦子熱昏迷亂了。她已經說不準有多少種感覺如亂箭射來:幸福和痛苦,熱望和恐懼,衝動和害羞,甜蜜和苦澀……但他們畢竟吻了,而且如此熱烈,如此持久……
九
開春以後,白雲河進入最繁忙的時期。今年,航運工們又特別振奮。
為適應建設事業的需要,縣政府把航運站改為航運公司,並提出兩條要求:一是擴大船隊,原有七十多條船,今年再增加三十條;二是擴大運輸業務,不僅要運砂石和一般消費品,而且要運輸木柴、煤炭、竹竿、農藥、化肥等各種生產資料和本地土特產品,加強這個偏遠縣份同外地的物資和商品流通。不僅要跑短途,而且要跑長途。要衝出白雲河,經微山湖轉大運河,進入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係。
船老大們高興得罵起娘來!這不僅意味著他們能大把大把地抓到錢,而且意味著他們能駕船遊逛半個中國,看一看外麵的大世界。他們的事業進入了黃金時代!
開動員會那天,縣長蕭柱親自來講了話。他原是工人出身的工程師,去年才被選為縣長的。他講話詼諧,四方紅臉膛上,兩隻眼睛裏總是閃著機智的光。會場設在北大堤老慢爺護林的小屋前麵。周圍是一排籬笆和濃密的槐林,二三百人坐得密匝匝的。晚月也來看熱鬧。她悄悄躲在一個角落裏,和幾個船上姑娘低聲說笑。但不久,她就抬起頭來了。縣長充滿鼓動性的講話,船工們會意的笑聲,和一張張粗糙而黑紅的臉膛上放出的豪光意氣,都是那樣強烈地感染著她。料峭的寒風吹來,卻一點也不覺冷。此時此地,她奇怪自己的情緒怎麽會和大夥一樣高漲。
開始討論了,會場裏空氣相當活躍。隻有王馗不善言笑,獨自蹲在人群外一棵槐樹根上抽煙。一雙紅眼睛閃著光亮,說明他和大夥一樣快活。他的這副表情,很快被蕭柱看見了。他朝一個黑大個子中年船工招招手,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於是黑大個子就站了起來,提提褲腰帶,向王馗走了過來,在離王馗三步遠處站住了,寒起臉來,叉住腰一指王馗:“老王哥!去年你奪了紅旗,今兒連個屁也不放,莫不是想把先進讓出來吧?實話說吧,我是倒背手尿尿——不服(扶)你!”
老王馗遭到突然襲擊,一時沒明白過來,愣了一下,就呼地站起身來:“放屁!老子的紅旗在船上插著哩,你敢摸一摸,我敲斷你的狗腿!”他認真起來了。
會場一片哄笑。“導演”蕭柱一拍大腿站起來,向大夥一掄胳膊:“今年願意奪紅旗的報個名!”
船工們呼啦一聲全站起來,一片呐喊聲:“我!”“我!”“我!”……
老王馗頓時慌了。他朝河邊連退數步,張手攔住,仿佛大夥真要去搶他的紅旗。忽然,他握緊雙拳,臉紅脖子粗地罵起來:“別他娘瞎嚷嚷!仗著人多勢眾怎麽的?老子隻要一天活著,紅旗誰也奪不去!”真的,這是一個老船工的榮譽和驕傲,他把旗看成了**!
一陣笑聲過後,又有個小夥子開玩笑:“老王叔,你要是一口氣上不來,死了呢?”
“日你娘,操閑心!我死了有兒子,還能撇給你小子?”
“哈哈哈哈!……”大夥又開心地笑了。那個黑大個子專揀疼處戳:“說大話不牙疼,你哪來的兒子?一個閨女,人家還要去上大學呢!——是不是?大侄女!”他把臉轉向晚月,企圖搞分化政策。
晚月的臉紅了。她知道這是大夥故意鬧著玩呢。但也為爹難過,我要是個小子多好!
王馗的臉紅成了豬肝。他真的惱了,急促地把一雙紅眼掃來掃去,猛地朝籬笆牆奔去,奔得那麽急。大夥慌了,以為他要拽根棍子揍人。有的開始躲閃。不料王馗一把抓起正坐在那裏的郇保,像遛牲口一樣,在人群裏示威性地轉了一圈,然後站在黑大個子對麵,兩眼放著凶光和自豪:“黑熊!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我兒子在這兒哪!——這胳膊腿、這身坯、這腰杆,哪兒不像?——東西!——有種,你敢和俺保兒比比手腕子!”
郇保撓撓頭皮,“嘿嘿”地笑了。縣長蕭柱和烏壓壓一片船工全笑著拍起了巴掌,樹林裏像卷起了一陣狂風……
……晚月的眼睛潮濕了。她把臉轉向河麵,碼頭上,一大片船隻泊在那裏,在桅杆的間隙裏,一麵鮮豔的小紅旗,正像火苗似的迎風抖動。她認得出來,那是自家的船。驀然間,晚月生出一股立刻撲向生活的衝動!……
春天來了!
河麵上那一片片鼓風的帆,一列列長長的拖輪,一聲聲低渾的汽笛叫,一陣陣惹人喉頭發癢的號子聲,都能叫人感到春天的蘇醒。兩岸的樹木在幹枯了一冬之後,春風一吹,霎時變得柔軟了。南岸的柳林無邊無際,放眼看去,已經泛出霧一般朦朧的鵝黃,風過處,傳來一陣陣柔曼的令人心醉的和聲,間雜著各種鳥兒繞林飛翔時的歡叫聲。
“嘩——”王馗的船掀波犁浪,拖著白白的水花,急急地出發了。船頭上,那麵標誌著榮譽的小紅旗在獵獵作響。為了這麵小紅旗,王馗要郇保把馬力開到了最大……
可是,等到船在微山湖的一個碼頭裝好了貨物,郇保準備發動機子,要趁日落之前再趕一程的時候,王馗卻一揮手叫道:“別忙!今夜不走啦。”
郇保一怔,不知他是什麽意思。開春一個月來,王馗像發了瘋,一會兒也不願耽擱,總是裝上船就走。可今兒是咋啦?
王馗突然狡黠地一笑,看郇保還在發愣,又板起臉大聲說:“不走啦!我得上岸喝酒去。”
是這麽回事!郇保知道,他是不能一天不喝酒的。他見王馗一步三搖地下了船,回頭見晚月正站在艙門口出神,覺得和晚月單獨呆半個下午,不大合適,於是追上去說:“大叔,我也去岸上玩玩?”
王馗扭身攔住他:“你今兒一步也別離開船,和晚月做個伴兒——傻小子!”說著,又使了個含意不明的眼色,然後大踏步去了。
碼頭上靜得很,隻有三五條船泊在那裏。晚月在外麵站了一會兒,有點冷,轉身回艙裏看書去了。
郇保無聊,也從前艙自己的住處拿出一本書,坐在船頭看起來。好多天沒撈到看書,這會兒看得很專注。但不大會兒,就分神了。他在猜想,王馗叔為啥要在這裏過夜,還有他那費解的眼神。
早春天氣,到後半天還是很涼的,何況是在無遮無攔的湖麵上。一陣陣北風不緊不慢地吹來,水浪沙沙,茫無邊際,一隻模糊不清的船,正在無際遙遠的水霧中顛簸。湖邊的隔年枯葦一片殘敗,在寒風中簌簌發抖。一隻水鴨子受到什麽驚擾,突然從枯葦中躥出來,“撲棱撲棱”地飛到湖麵上,倉皇向湖心遊去,漸漸變成一個極小的黑點,消失在煙靄樣的湖麵上了。郇保凝神遐思,隱隱有一種淒涼惑。
他想去晚月住的後艙裏暖和一下,那裏麵放著做飯用的爐子,但回頭看了一眼,又急忙扭轉頭來。晚月在裏頭,他不願一個人進去,一來怕打擾她學習,二來怕引起她多心。
自從那次王陵來過船上以後,他變得異常謹慎。他知道他和晚月的關係,也明白王陵的用心。顯然的,他是故意羞辱自己。他雖然忍住了,卻憋出兩眼淚水。他並不生晚月的氣。後來,王陵開學走後,晚月曾幾次向他道歉。郇保反倒不好意思起來,這怪得著你嗎?事情過後,郇保和晚月的關係反倒越來越融洽。隻要王馗在船上,他也和晚月有說有笑的,出入後艙毫無顧忌。老王馗似乎也常用眼神鼓勵他這麽做。老人的意思全在臉上,郇保心裏明白。他希望自己做他的女婿。但這怎麽可能呢?咱真的不配。再說,人家還要考大學。現在能這樣對自己就不錯啦!人不能不知足。當然,他不是沒想到過。特別當他一天天了解晚月開朗的性格後,更喜歡上這個姑娘了。但他克製著,隻在夢中享受一下片刻的甜蜜。醒來時,不過苦笑而已,或者披衣坐起來,愣上半夜。
這會兒,郇保在船舷上拿個書本,走來走去,凍得腳有點發麻。他想繼續看書,怎麽也不能集中精力。湖麵的冷氣,紛亂的思緒都在攪擾他。他越是不想承認後艙的存在,越是想偷眼兒往那邊看,而每一次又都像觸電似的把目光收回來。真是活受罪!腦子裏像有兩種聲音在打架,一個說:“去呀,那兒有爐火,還有晚月,暖和。”另一個說:“別去!那兒有危險。”——無聊!郇保打算去岸上走走了。
正在這時,晚月叫他了:“郇保,進來暖和暖和呀!”
“噢,不,不冷,不冷!”郇保慌亂地回答,一下子口吃了。
“嘻嘻!……還不冷呢,不冷幹嗎跺著腳走來走去?”晚月探出頭來催促,“來吧,這兒沒老虎,吃不了你!”
郇保不好推辭,也不願做戲了。他進去了。晚月已經打開爐門。淡藍色的火苗從爐膛裏躥出來,又集成一束,悠悠地飄著,船艙裏暖洋洋的。不大會兒,郇保的臉烤紅發熱了。
該做晚飯了。晚月放下書本,卷卷袖子就要洗魚。郇保正坐著發窘,攔住她說:“哎!你看書,今兒我做晚飯。”
晚月笑了笑,把刀遞過去:“好!”
郇保手頭很熟,晚月沒來之前,都是他做飯的。他很快把兩尾一斤多的鯉魚洗淨,然後放在案板上,一手按頭,一手操刀,“嚓嚓”幾下,就把魚鱗刮去了。開膛破肚,再一次用清水衝過之後,鍋也燒熱了。晚月一聲驚叫:“快!快倒油!”拿起油瓶就要倒。郇保急忙說:“別慌!”拿出一塊生薑,一刀切成兩截,在鍋裏擦起來。晚月不解地問:“你這是幹啥?”郇保笑笑說:“雜誌上說,用生薑擦鍋底,煎魚不沾皮,試試。”等他擦過一遍,才倒進油去,一股濃烈的香味升起來。不一會兒油開了,郇保放進魚去,煎好取出來放在盤子裏,果然完整無損。晚月一拍手笑了:“噫,還真是呢!”
郇保也為這點小小的成功高興。他手腳麻利地在油鍋裏放進蔥薑、花椒等各種作料,炸了炸,又放進兩碗水,等燒開了,才把煎好的魚放進去。然後蓋上鍋蓋,洗洗手。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連晚月也自歎不如。藍幽幽的火苗包圍了鍋底,誘人的香味彌漫開來,船艙裏又靜了下來。兩人暫時找不到話說。空氣有點沉悶。郇保抬頭正碰上晚月也在看他。他急忙又低下頭,搓搓手臉,一扶膝蓋,又想出去。他心裏老是慌,感到沒趣。
晚月看出了他的意思:“郇保,你別走。”郇保立刻坐好了,像個小學生。
晚月“撲哧”笑了,大大方方地問:“你為啥老避著我?”
“我……沒有避著你呀。”郇保不好意思起來,“在一條船上,也避不開呀!”
這倒是實話。生活在一條船上,別說吃飯、睡覺,連誰去船尾解手都知道,能避得開嗎?
“我覺得,你一直太自卑了。過去的那件事,不要老放在心上。那時你還小,不懂得理智。我也有過偏激的看法,請你原諒。”晚月真誠地說。
雖然已是事隔數年,郇保的臉還是紅了。這件事,有哪一天不在咬噬著他的心呀!
他想不到晚月會如此坦率,單刀直人談到這個問題,而且是這麽個看法。郇保感動了。“我覺得,你要直起腰杆來,硬硬氣氣地做人。如若老是這麽一副蔫頭蔫腦的樣子,我真要討厭你了。我不喜歡這樣的人。男子漢嘛,就要有這個氣魄!哪能被一次錯誤壓一輩子?”
郇保的腰直起來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裏那麽舒暢,終於有人理解他了。郇保百感交集,猛地捂住臉哭開了,淚水順指縫流出來。流吧,流吧,暢暢快快地流吧!這不是自卑和懦弱的淚水,這是洗盡羞恥和煩惱的清泉!
晚月理解這哭聲,她沒去打擾他。等郇保漸漸平靜了,才實心實意地說:“郇保,今後我們再也不要互相戒備。如果你同意,我們就兄妹相稱。這兩年多,你在船上很辛苦,我爹也多虧了你照應。他脾氣不好,你從沒和他頂撞過,處處體貼他。這方麵比我還強。我如果考上大學,往後更需要你照顧他。你答應嗎?”
郇保猛地抬起頭,擦幹淚水:“你放心,晚月妹妹,我郇保不是沒心肝的人!這兩年,若不是他老人家收留我,我……”郇保又動了感情,淚珠子也掉了下來。
晚月見狀,趕忙掏出自己的手絹遞過去,溫柔地說:“郇保哥,快擦擦淚,我們是一家人啦,往後互相照應著就是啦!”
“哈哈哈哈!……”冷不防,老王馗醉醺醺地大笑起來,正伸頭往船艙裏看。他已經來了多時,見女兒和郇保親熱的樣子,高興極了,連說:“對,對,一家人,我們是一家人啦!今兒晚上,你們就……成親!把鋪蓋搬……搬到一起去……”
郇保羞得滿臉通紅,轉眼爬出艙走了。晚月啼笑皆非,她狠狠地瞪了爹一眼:“爹!你說啥呀!”
“啥……啥?……成親!”他從懷裏掏出一掛鞭炮揮了揮,“爹早就……打算好了。……等我死後……這船就留給……你們……”他一轉身差一點摔倒,手扶著船樓子,指指前麵,“還有……那麵旗、旗!……”
“爹!”晚月氣得流出淚來,“你……喝醉了就瞎說!哪兒是哪兒呀!”
“嘿嘿!……我知道你,你……害羞。女孩子家,早晚有這……一回。我去把郇保的鋪蓋……搬來,嘿嘿!……”王馗開心地笑著,搖搖晃晃到前艙去了。晚月氣得“砰”一聲拉上了門。
郇保正在前艙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王馗來了。他二話不說,就卷郇保的鋪蓋。郇保急得頭上冒出了汗,伸手抓住:“大叔,可、可不能胡來!你要這樣,就是攆我走!”
“咋?”王馗雙眼睜得血紅,手也鬆開了,“你不同意?”
“不同意!”郇保一臉嚴肅,堅決地說。
王馗沮喪地坐下來,又一下癱在郇保的鋪板上,疲憊不堪地合上了眼,嘴裏“哧哧”地喘著粗氣。郇保趕忙扯起他來,背到他住的二艙裏放下,蓋上一條被子。王馗在昏醉中仍痛苦地念叨著:“不同……意,不……同意……”
半夜裏,老王馗醒來了。他再也睡不著,蜷縮在被窩裏,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自己的盤算落空了,他很失望,甚至有點兒悲觀。晚月考大學的事,他從來就沒有想通,當初表麵上同意了,隻是緩兵之計。隻要讓她和郇保成了親,就萬事大吉了。所以,平日裏,他千方百計為他們的接觸創造機會,一有空就上岸喝酒。年輕人在一起,長了,還能不好嗎?在這種事上,老王馗完全不同於鄉下那種封建老古板。恰恰相反,他看得很簡單,所謂成親,就是一同吃飯,一同睡覺,一同生孩子,這沒有什麽醜的。三年困難時期,一個外地逃荒的女人,餓昏在白雲河邊。王馗把她救到船上,第三天就睡在一個被窩裏了,從此成了夫妻,後來生下晚月。直到那個女人前幾年病死,他們也沒有領過結婚證明。但大夥不也承認嗎?
過去留住晚月,拴住郇保,是為了自己身後有人。現在似乎有了新的意義,他要讓自己的事業繼續下去!可誰知,晚月不同意,郇保也不同意,都不同意,奶奶個熊!這使王馗百思不得其解了。
他並沒有想到,自己對飲食男女的理解,能否為今天的年輕人所接受。晚月和郇保都是有文化的人,別說他們之間沒有那個意思,即使有,也隻能采取他們自己的方式。老王馗當年那種簡單的帶有原始野性色彩的男歡女合,帶有更多的動物性。而他們——這些八十年代的青年人,所需要的首先是感情上的交流和滿足,然後才是其他。更何況在這種事上,郇保有過慘痛的教訓,晚月有過嚴肅的思考呢!
但王馗顯然是惱火了!
第二天早起,飯也沒吃,他就吼了一聲:“開船!”然後坐在舵位上,臉色鐵青,誰也不看一眼,但忽然又想起什麽,伸手從懷裏掏出那盤很大的鞭炮,橫了他們一眼,甩手扔進湖裏,發出“咚”的一聲響。
郇保見王馗叔生氣了,有些不安起來。晚月看到那掛為他們辦喜事用的鞭炮扔進河裏,偷偷給郇保使了個眼色,卻忍不住“格格”地笑起來。她感到爹像個孩子一樣,又好氣,又好笑。郇保想想也有趣,於是忍不住也笑了。剛咧開嘴,又趕緊扭過頭去,一脫棉襖,把機子搖響。
小船又“突突”地開起來了。
十
五月底,王馗接到一個重要任務,要他的船出一趟遠航,到蘇南某城市運一批農藥來。
今年,全縣種了十七萬畝棉花。雖經農民精心管理,爭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好苗,但由於長期幹旱,蟲害迭生。根據測報,六月中旬還將大麵積出現棉蚜蟲、紅蜘蛛等多種蟲害,而庫存農藥已經不多。縣長蕭柱親自打電話向省政府求援。省政府第二天就回電通知,要縣裏馬上派人去調撥地運回來。
此去到蘇南某市一千多裏,沿京杭大運河,穿淮河,過長江,全是水路。縣政府要航運公司派出一條快船。王馗的船被選中了。
行這麽遠的路,辦這麽重要的事,在王馗還是第一次。他很激動,把這看成一生中最有頭臉的一件大事。他讓郇保從岸上拉來足夠數量的柴油,自己忙著檢修船上的用具。為了防止路上出事,他還宣布臨時戒酒。這是從十三歲學會喝酒以來的頭一次“革命行動”。
晚月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月,本可以不去的。但她考慮,這趟遠行事關重大,父親和郇保管著船上的事,沒個人專門侍弄吃喝不行。再說,對即將到來的高考,她並不害怕,各門功課都複習得滾瓜爛熟的,早已成竹在胸。她不想在考試前弄得太緊張,放鬆一下倒有好處,於是,也決定隨船前往,並專門到小縣城買了蔬菜和米麵。
起航那天,縣長蕭柱親來船上囑咐:“老王叔,這次非比往常,關係到全縣的棉花能不能豐收,你肩上的擔子重著哪!”
老王馗豪氣衝天,一拍胸脯:“你放心!”然後衝郇保一揮手:“起錨!”那氣魄,儼然一位出征的將軍。
縣長蕭柱和航運站領導站在岸邊,微笑著向他揮手。老王馗睬也沒睬,他不習慣這一套。
船起航了。由白雲河碼頭出發,先向東北去微山湖,再轉入大運河,一直往東南乘風破浪。輕舟疾進,大運河好像沒有盡頭似的,一直往前延伸著,一路上風光旖旎。晚月有時站在船頭上,有時坐在郇保身邊,一邊向岸上指指點點,一邊盡情說笑,玩得暢快極了,也激動極了。老王馗卻沒玩興,他隻想著運農藥的事。
一路上很順利。五天之後,他們的船已經到了預定的地點,並很快裝上了農藥。正想在這城裏休息一天呢,接到了縣裏來的一份電報,說是部分棉區已發現紅蜘蛛,大有蔓延之勢。王馗一聽立時急出汗來。這種紅蜘蛛,過去當地農民叫“火龍”,厲害得很,一旦蔓延開來,不僅棉花要完蛋,連其他莊稼也要受害。他記得,解放前有一年曾遇上這東西,沒藥治,“火龍”把莊稼弄得枯枝敗葉,一片片通紅,像失了火似的,沒有辦法,隻好把得了“火龍”病的莊稼全部拔掉燒了,簡直像過蝗蟲一樣厲害。
聽這麽一說,郇保和晚月也急了。他們急匆匆地吃了點飯,就連夜起航,日夜兼程往回趕了。船過駱馬湖時,已是後半夜。老王馗看看天上,濃雲密布,遠處地平線上,不時傳來一聲聲沉雷,天地之間一絲兒風也沒有。他叫一聲:“不好!要有暴雨來了。”連忙把船停在湖心,和郇保、晚月一齊動手,把覆蓋藥的帆布繩索重新係牢。這時,一聲霹雷在頭頂炸開,雨如瓢潑,嘩嘩地直澆下來。隨之,一陣狂風,從船上橫掃過去,幾個人差點被刮到湖裏。王馗彎腰抓住帆布繩索,大聲命令郇保:“開機!靠岸!”郇保一開油門,機子又“突突”地叫起來,但隨即就淹沒在巨大的風雨聲中了。晚月淋得像落湯雞。她係牢最後一根繩索,沿著船舷,艱難地向後艙靠攏。
風太猛烈了!憑王馗的經驗,足有十級。風力這樣凶猛,如若是帆船,真要完蛋了!他一麵緊緊把住船舵,一麵裂眥般睜大了一雙紅眼睛。他隻能憑借閃電和直感辨別著方向,船頭那盞風燈早在第一陣風頭過後就刮滅了。閃電過後,宇宙之間全成了墨黑,伸手不見五指,隻聞風聲、雨聲、濤聲,滿世界都在吼叫,都在發抖,如饕餮吞吃一樣嚇人。船隻劇烈地顛簸著。
郇保半跪在機子旁邊,努力監聽著它的運轉情況,渾身早已澆透了。這樣的風,這樣的雨,在船麵上什麽雨具都失去了作用。但他顧不得了,紋絲不動地跪在水裏,側耳傾聽。他明白,眼下的情況,機子就是一切!大雨瀑布一般澆在身上,冰涼冰涼的,他的心在收縮,在發抖,但他咬牙堅持著,什麽風聲、雨聲、濤聲,似乎全都不存在了,隻有那隱現的“突突”的機聲,那麽清晰地傳進耳朵裏。
……噫!剛才好像有一聲尖叫,如遊絲一樣飄來?郇保刷地站起身,麵前仍是暴風驟雨,他借助一道閃電,在船上環視了半圈,忽然肌肉緊繃起來。他連忙大聲喊叫:“晚月——!晚月——!”回答他的仍是嘈雜喧鬧的風雨。他立刻意識到了什麽,急忙回手關上柴油機的油門,借助一股風力,向船舷躥去。又是一道耀眼的閃電,郇保終於看清了,在船的右後方十幾米處,晚月正在湖水裏掙紮,滿頭黑發散開來,罩住了她的整個頭臉。
郇保顧不得和王馗打招呼,縱身躍進湖裏,揚臂擊水,以最快的速度向她遊去……
晚月是在接近船後艙的一刹那,失手被風卷進湖裏的。等她一聲驚叫,已經沉入水底。好在晚月會遊泳,很快又鑽出來,可是船已離開十幾步遠了。她心頭一陣慌亂,一麵拚命喊叫,一麵竭力追趕,散開的長發、密集的斜雨擋住了她的視線,晚月猝然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怖,一個巨浪打來,頭一蒙就失去了知覺。
等郇保托著她爬上船時,晚月才清醒過來。這時,老王馗發現機器不響了,也知道出事了,正摸黑朝船舷邊爬過來,一邊淒哀地叫著他倆的名字。郇保和晚月在他心頭上,占著同等的分量呀!
晚月的腿抽了筋,動也不能動,郇保又重新把她抱起來,慢慢向後艙挪動。晚月濕透的衣服貼住了身子,郇保像抱著一個**。手上、胸前,處處都能感到那些柔軟、凸起的部分。他既不能鬆手,又不敢抱得太緊。可是晚月卻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像個尋奶吃的孩子,拚命朝他懷裏鑽。郇保心頭一熱,頓時升起一股聖潔的長兄般的感情……
十一
當天後半夜,他們的船停靠湖邊,真是人困馬乏,三個人一倒頭便睡去了。
快天亮時,老王馗激靈醒來。他伸頭向外看了看,風雨已漸漸小了,天空仍是灰蒙蒙的。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放晴。郇保和晚月住的前後艙,沒有一點動靜,大概他們還沒有醒來。這幾天,幾乎沒有睡覺,他們也夠累了。王馗想了想,不忍心去叫,讓他們再睡一會兒吧。他正要再躺下去,忽然覺得一陣頭疼,腦袋瓜像開裂了一樣。他伸手摸摸,滾燙。肯定是受涼感冒了,心裏一陣煩惱,邊往下躺,邊悻悻地罵起來:“龜孫天氣!”
晚月其實已經醒來了。昨晚一場驚嚇,夜裏老做噩夢,驚醒了幾次。最後一次醒來,就再也睡不著了。此刻,她躺在被窩裏,細細回想著昨天晚上的每一個細節,禁不住暗自臉紅。幸虧是在夜間,如果是大白天,讓郇保從水裏撈上來,一直抱著送進船艙,臉靠著臉,胸貼著胸,真能把人羞死!郇保堅實而寬厚的胸脯,自己曾多少次想用頭在上麵撞幾下!不想卻在昨天意外地實現了。那胸脯真厚實呀,靠在那裏,有一種令人毫不懷疑的安全感,就像靠著一堵山壁!
“哞——!”
肯定是哪裏決口了,咆哮的洪水,發出低渾而雄壯的老牛般的叫聲,船上的人都驚得爬了起來。郇保一邊扣衣服,一邊指指左前方:“那裏!”遠處,一段大堤上,正有數不清的人在飛一般地來回奔忙。洶湧的水聲和人的喧叫聲直傳進來,讓人感到驚心動魄!他們愛莫能助,一點兒忙也幫不上。這時,他們才注意到,昨夜降雨量足有三四百毫米,湖麵的水位大幅度上升,堤岸上的一排柳樹,都淹沒了半個身子。
不遠處的運河口,水浪翻滾,奔騰咆哮,發出地動山搖般的巨響。晚月看了,心裏直打哆嗦。這樣的水勢,如果是帆船,肯定不能航行了,機船怎麽樣呢?王馗也沒有把握。但看樣子,要等水勢退下去,起碼得有兩天兩夜的工夫。可家裏急著用藥,怎麽能等呢?
王馗探詢地問郇保:“開船行不行?”
郇保把握了一下水勢,再看看自己這部才裝上半年的新機子,一咬牙:“開船!”
在這種情況下,郇保倒成了主心骨。晚月是毫無主張了。她自愧幫不上什麽忙,隻好趕緊回後艙做飯。
從湖裏朝運河口闖,是逆水行船,舵很難掌,要用很大力氣。郇保擔心王馗叔力氣不濟,開起機來,就任它運轉,自己來到舵位上,叫王馗讓開,他一人掌舵。王馗站在一旁,觀察著前麵的水頭。果然費勁!水流有巨大的衝擊力,是一條凶惡的水龍,把船頭撞得左右搖擺。船身跳躍著劈浪前進,郇保雙臂像焊在上麵,死死地把牢了。一米,兩米,三米……船艱難地行進著,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拚搏,終於前進了十多裏,運河口拋在身後了。這裏雖然仍是逆水,但已平緩了許多。
三人吃過早飯,又繼續開船。離家還有三百多裏水路,他們一點兒也不敢耽誤。現在,仍是王馗掌舵。他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裏,身上發著高燒,幾天沒有睡好,原來發紅的眼睛,這時幾乎像兩隻潰爛的桃子,隻有中間發出的兩點亮光,才證明他是一個活物。
王馗的船像一匹千裏馳騁的烈馬,一路闖險灘,過橋閘,晝夜疾進,隻有機子需要休息時,他們才休息一下。直至第二天行到微山湖,眼看艱險的地方都安全通過時,他們才都鬆了一口氣。這時,王馗已經力不能支,處在半昏迷狀態了。
出了微山湖,船直撲西南方向,航行在他們熟悉的白雲河。此去離家已經很近了。晚月看爹病成這樣子,又沒藥吃,急得光想哭。她想了想,讓爹去睡一會兒,自己替他掌舵。王馗隻好同意了。
現在他們才知道,昨天這裏也下了雨,看來也不小。白雲河水又漲上去了,但橋孔還勉強可以通行。郇保把機子油門加大,船以最快的速度前進著。他此時急的是王馗叔的病,想盡快趕回去治療。老人家已經高燒幾天,幾乎什麽也沒有吃,再拖下去會有危險的。
門裏出身,不會通三分。經過近一年的船上生活,晚月已學會了掌舵。但這麽正兒八經地駕船,畢竟還是第一次。她全神貫注,一點兒也不敢馬虎。晚上八點多鍾,前麵還有最後一座三孔大橋。過了橋,再有半小時,就可以到白雲河碼頭了。她心裏分外激動。她想起過去看過海明威的小說《老人與海》,那時,對作品感受不深,現在似乎一下子都理解了。當然,此一時,彼一時,結局是截然不同的。在人和大自然的搏鬥中,那位老人從海上拖回來的是一副魚骨,而我們卻完整無損地拖回了農藥,我們勝利了!……
她正在胡思亂想,郇保大喝一聲:“當心!”晚月猛抬頭,船已到三孔橋邊。大橋上沒有燈光,黑乎乎的,像峭壁一樣兀立著。因為水位升高,橋孔變小了,照直開過去,也隻能勉強不碰橋墩。晚月嚇出一身冷汗,急忙矯正舵位,光線太暗,卻又偏到另一邊去了。郇保減緩了船速,又趕緊熄了火。但巨大的慣性仍在起著作用,船隻無可挽回地一直往前衝去,六米、四米、三米……一米……萬分危急!晚月越慌越是對不準橋孔,眼看就要撞到橋墩上!她驚得大呼起來:“啊呀——!”
郇保轉身抱起鐵錨,“啦啦”抖進河裏,隨即又向船頭撲去!……這是個緊急時刻!如果船被撞碎,不僅費盡千辛萬苦運來的農藥要付諸東流,全縣十七萬畝棉田無法搶救,而且整條河道、整個湖麵都將被汙染,無數的魚蝦,甚至人畜都會因此而中毒、死亡,後果不堪設想!
郇保頭皮發麻,兩腿在哆嗦。他什麽也來不及想,一邊向前衝,一邊尋找船靠,可是船靠不知哪兒去了!——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一個壯烈的念頭冒出來:跳到船前去,用身體擋住橋墩!
郇保正要飛身往船前縱躍的當兒,老王馗突然奇跡般地出現在身後。他已經醒了多時,正在船艙裏閉目養神,一聽晚月驚叫,知道要出事,才趕緊躥出來的。他一見此情,知道所有的措施都失去了作用,大吼一聲,飛起一腳把郇保踢到一旁,一個縱身跳了下去。——一聲慘叫!船身震**了一下,船上的藥瓶子發出一陣“砰砰”的碰撞聲,接著一股濃烈的藥味飄出來……
當天夜晚,船到白雲河碼頭。第二天一早,農藥沒有入庫,就發放到各公社去了。全部農藥,除了碰碎了十來瓶,其餘的都保住了。
老王馗被送進醫院搶救,縣長蕭柱親自守在那裏。他肚子以下,全被撞壞了,半身粉碎性骨折。雖然用盡一切法子,終因失血過多,第三天還是去世了!
船上隻剩下郇保和晚月兩個人了。郇保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他一直抽泣不止。
晚月倒是出奇地平靜。她整整沉默了三天!誰知她想了些什麽呢?
王馗臨死前留下兩條遺囑。一是讓晚月把幾年的銀行存折整理一下,把公家的貸款還上,把郇保兩年半的工錢付清。彌留之際,他還斷斷續續地說:“孩子……你去……考大學吧,爹……同意……了。”淚眼矇矓中,晚月看得出爹是真心同意了。
公家的貸款,晚月在喪事後沒幾天,就交還了。郇保的工錢,卻到底沒有給他。
她決定不考大學了。
直到考期過去之後,王陵才接到晚月的一封信。他痛心地回了一封很長的信,責怪晚月頭腦發熱,感情用事。末一句,用了三個驚歎號。
“終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晚月會不會後悔呢?暫時還不好說。反正一個星期後,他們的船又開航了。
還是那條船,隻是少了王馗,還少了那麵小紅旗。七天祭墳時,晚月和郇保把它燒了。
還是這條河,已經不再寂靜。兩岸夾堤上,萬木蕭蕭;河麵波濤中,百舸爭流。
啊,古老而又年輕的白雲河喲!……
198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