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一位青年女作家的委托,也被她一次采訪中所經曆的故事感染,仍以她口述的形式,整理寫出了這篇原本不是屬於我的作品。

1

……林間的夜來得真是快!

這不,殘陽剛才還在西邊的樹梢上晃**,一眨巴眼,四周都是朦朦朧朧的了。就像密林深處藏著一個惡鬼,它急於要幹什麽壞事,日頭剛一沉西,就迫不及待地鑽出來,弓著腰背,拿一隻張開口的魔袋,到處施放濃煙。眼見得樹林子一層層發暗、變黑。終於什麽都分辨不清了。

我渾身黏乎乎的,內衣緊貼著背,實在不大好受。真想脫光衣服痛痛快快洗個澡。我忍不住轉身向南,百步以外的那片叢林間,就有大沙河底汪積的一個水潭,狹長如舟,麵積在七八十畝以上。我在白天見到過,水清淩淩的,裏麵遊動的野魚和水草都清晰可見。在沒有水草遮蓋的地方,能看到坦**的沙底。這種流沙河不同於一般的淤泥河,河底平坦得很,踩上去又光潔又鬆軟,大城市最高級的遊泳池也無法和它媲美。

我禁不住**,剛想舉步,忽然哪兒旋起一股風。頓時間,萬木蕭蕭,四周的林子發出一陣低沉的吼叫,像無數種野獸一起在發作。我悚然打個寒噤,茫然四顧,在深不可測的夜色中,隱隱有股陰森的氣氛向我逼來。好像,我稍一動腳,四麵八方的野獸就會向我撲來,雖然我明知這裏最大的動物不過是野兔子。我被夜色鎮住了。再說,那積水潭裏麵有水蛇。人都說我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姑娘,其實才不呢。人都有一怕,我就怕蛇,從小兒就怕。別說摸到,就是看到也兩腿發軟,想一想也頭皮發麻。唉——算了吧!這趟來就是為了吃苦的,別想得那麽美氣啦。

樹林子重又安靜下來。

我原地轉回身,似乎想搜尋什麽。我搜尋到了。距水麵七八十步左右的那片林子裏,透出一點燈光,在墨黑的夜色中,顯得分外明亮柔和。我的膽氣又壯起來了。

那裏有一座看林人住的小木屋。傍晚,我來到這地方時,還聽到了狗叫。聽聲音,那條狗不大,叫起來又尖又脆:“呱!呱……”活像個調皮的孩子在學鴨子叫,真有趣。不管怎麽說,那木屋裏有人住著,我並不是孤單的。

神經稍一放鬆,我整個身心又立刻被疲倦占據了。旁邊是一個墳塚樣的大沙丘,我瞄了瞄,一頭栽在上麵就睡下了。

人在極度疲勞時,不管隨便往哪兒一躺,都會感覺到令人酥軟銷魂的快意。現在,我確信自己是世界上頂頂幸福的人啦。

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雜木林、刺槐、水柳、青楊,一片一片的;在林與林的縫隙間,還有一蓬蓬滑溜溜的蔭柳棵,又矮又亂的灌木叢。似乎為了掩蓋什麽秘密,夜的顏色幾乎都沉在上麵了。這是一個密封的黑洞洞的世界。

雖然,根據前六夜的經驗,我估計不會發生大的危險,但一個姑娘家置身在這樣一個環境裏,仍免不了心頭有點兒發怵,我在黑暗中骨碌骨碌轉著眼珠,盡量鼓勵自己,怕什麽呀,你不是特意來這裏體驗生活的嗎?你的自信和膽量哪去啦?真丟人!要叫他知道了,更會挖苦你,奚落你:“自己找的,活該!”——去你的!我不怕,什麽也不怕!

我盡力為自己壯膽,身上的寒栗漸漸消失了,心裏安定了許多。說實話,我也顧不上害怕了。連日奔波,跋涉,我已經精疲力竭,大腿上的每一束肌肉都僵硬了。僅僅是僵硬了倒好,糟糕的是,疼痛又像無數個微型炸藥包,在每一個細胞裏連連起爆,炸得肌肉顫抖、**,一會兒也不得安生。那是一種隱隱約約、持續不斷的疼痛。我真想生個法子把疼痛集中起來,不論在哪裏都行,使勁疼一下,然後完事,但顯然不可能。我隻能靜靜地躺在一座沙崗的斜坡上,任憑酸痛的折磨。

這裏是一片林間空地,並不平坦。一個沙崗連著一個沙崗。隻有在這樣的地方,才能依稀辨出黃河故道兩岸當年的麵貌。當然,這些沙崗如今都是“死崗”了,不像解放前那樣可以隨風流動了。現在到處是樹林,風沙已徹底被鎖住。但這些偶爾殘存的地形地貌,對我來說,又顯得極其珍貴。我曆盡艱險前來搜尋的,正是這些東西。不然,如何能親自感受到當年那個土匪的生活呢?

沙崗上長滿了茂密的茅草。已是初秋時節,草勢少了鋒芒,開始枯衰。沙土中的溫度要比空氣的溫度高一些。白天吸進的熱氣,正透過沙粒間的空隙慢慢地往外散發。雖然隔著雙層衣服,背上仍能感覺到茅草的柔軟,沙土的暖意。那種感覺像是有生命的東西,十分細微,十分通靈。我動也不敢動,仿佛一動就能把它驚走……

如此躺了一陣,感覺越來越好。我好像在接受一次奇妙的天然治療,疲憊變成輕鬆,酸痛轉化為酥癢。我幾乎有點樂不可支了。這種舒適感不亞於躺在高級賓館的席夢思上,絕不亞於。這裏沒有令人憋悶的黴氣,沒有編輯記者好心的包圍。我可以從容地躺著,從容地思考,從容地感受。對一個搞創作的人來說,能夠擺脫因為催稿而產生的緊迫感,進入從容狀態,真是太難得了。現在,我得到了。我躺在大自然母親溫軟的胸脯上,把胳膊腿兒恣肆地伸開,神秘的夜的瀚海供我觀賞,清新滋潤的空氣任我吞吐,無拘無束,通體舒泰。這兒真好。

驀然,我害羞了。一個女孩子,這麽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坡上,樣子一定很難看。我本能地側轉身,雙腿彎起來,讓睡姿文雅一點。剛把姿勢擺好,我很快又意識到這是多餘的。難看不難看,有什麽當緊?反正不會有人看到。我一下放倒身子,麵朝上,又把雙腿使勁蹬出去。嘻嘻,我是自由人,這兒是我的世界。別以為女孩子都是文雅嫻靜的,才不呢。光是女孩子在一塊時,放肆起來,一點兒也不比男孩子遜色。

我充分地展開四肢,不時調整一下姿勢,始終讓感覺保持在良好狀態,盡情享受著遠離人類的自由。左右都有秋蟲在鳴唱,沙崗背麵,蟈蟈兒緊一陣慢一陣地叫著:“嘟兒——嘟兒——!”像撥動的琴聲,像濺落的泉水,又清脆又悅耳,蒼穹下,星星眨著孩子樣的眼睛,在遙遠的地方說著悄悄話兒,似乎在猜測我這個大姐姐,一個人躺在這兒幹什麽。小俏皮,我可不能告訴你們,說了你們也不懂。而且你們看得到,大姐姐現在累了,很累很累了。等我空閑了,給你們講個人間的故事。故事並不是天上的才動聽,人間動聽的故事才多呢。怎麽,高興啦?一顆流星猛然跳起來,飛跑著給天宮報信去了……

2

我完全沉醉了。沉醉於眼前的在常人看來也許是微不足道的享受中。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不無危險的享受。試想,一個女孩子睡在這樣一片野氣侵人的林子裏,萬一發生意外,連呼救也來不及的。

有這種可能嗎?這裏沒有人——除了對麵那座看林的小木屋(那裏仍亮著明亮的、柔和的光)。在無邊無際的雜木林裏,每隔幾裏路才有一個這樣的小屋。這些天,我見過二三十個,看林人大多是些白胡子、黑胡子老頭,很慈祥,很善良。有了什麽事,他們隻會給人幫助,不會給人威脅的。

雜木林綿延幾百裏,都是依傍著黃河故道,林子裏絕少有村社,即使有,誰也不會想到,在古黃河灘上的密林間,藏著一個漂亮的姑娘。但也說不定,萬一有個夜行人路過這裏呢?或者,在那些看林人中,也有一兩個壞家夥呢?對麵七八十步遠的那個小木屋裏,住著一個什麽人?是不是也是那種白胡子、黑胡子老人,也是那麽善良?不知道。傍晚,我隻聽到了狗叫,透過林子的縫隙,看到木屋前有個籬笆院,裏頭堆滿了幹樹枝什麽的。總之,沒有看到人。但肯定住著人。會不會是個年輕人呢?而這個年輕人偏又是個壞人呢?年輕而又壞,就構成了危險。這麽說,就不能不有所防範了。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身邊的小口徑步槍,按按腰間的匕首。那是臨離開縣城時,他送給我的。當時,我還嫌他婆婆媽媽的。現在看來,添一件武器並不多餘。有這兩件東西,我不必那麽害怕了。哼,哪個野小子敢來找我的麻煩,夠你受的!

我從小愛和男孩子打架。我和他隔一條街。有人向我吹噓,他如何厲害。我不服氣,找上門去和他打了一架。那小子牛犢似的,我比他輕捷,不讓他抓住,圍著他蹦蹦跳跳的,趁機給他一拳。他老是掉褲子,不時提一把。這時我就攻上去,在他屁股上踹一腳。褲子成了他的負擔。我可開心了!圍著看的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嘰呱嘰呱亂笑。他急了,向我要求暫停,說脫掉褲子再打。我不同意,罵他是流氓。他紅了臉,果然沒脫,隻是重新把褲子挽緊了,一下子猛撲上來抓住我,我摟住他的脖子不放手,任他怎麽摔也摔不脫。要把我摔到地上,他也非倒下不可。這家夥真有力氣,抱住我轉了十幾圈,我死不鬆手。他累得氣喘籲籲,我兩腳懸空,他甩又甩不開,放又放不下,最後站在原地,抱著我不知怎麽辦才好了。我嘻嘻哈哈地笑起來,直拍他的後腦勺。他把頭直往下縮,過了一會兒,他甕聲甕氣地說:“這一次算平局,行不行?——哎喲,甭打啦!”我答應了,跳到地上。兩人麵對麵站著,他臉憋得通紅,我也累得夠嗆。看得出,他很佩服我。我也很佩服他。若不是他那條倒黴的褲子,我決不是他的對手。那年我十二歲,他十三歲。從此我們相識了,並成了好朋友。

又過了些年,知青下放時,我們在一個村。七二年回城,他分到縣紡織廠保衛科。我分到縣屠宰場,殺豬宰羊,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一開始,我還害怕,後來越幹越大膽。二百斤重的豬,一棒打蒙,一手抓耳朵,一手抓尾巴,隻一甩,就甩到案子上,“噗!”一刀下去,血順刀縫嘩的一下便流出來。很多人說我是假小子,我倒希望自己是個真小子。女孩子有很多不方便。

我崇尚男子漢的勇武和粗獷,連文學作品也有偏愛。我喜歡讀《荷馬史詩》那樣的英雄篇章,喜愛梅裏美、雨果、海明威的作品,帶有野味和悲壯色彩。我對中國當代文學作品很有意見,小花小草太多,脂粉氣太重。後來,我堅持業餘創作,居然成功了,而且接連在省裏和全國獲獎。去年,我調到省作家協會青年創作組去了。這趟回來,是為了完成一部長篇小說。主人公是個土匪,寫他解放前後四十年的人生曆程,帶有悲劇色彩。本來,人物、故事都有了,好像萬事俱備。但我感到心裏還不踏實,缺乏一種真實的生活體驗。人物的原型,當年就是在古黃河灘上生活的。於是,我就一頭紮到這地方來了。

黃河故道已經不是解放前那種空曠、荒涼的樣子了。一解放,人民政府就領導植樹造林。但隻是零零星星,而且因為沒有專業隊伍,缺乏保護和管理,成活率極低。到五七年,才真正形成聲勢。當時,從省裏下放來一百零四個右派,不是大幹部,就是教授、專家。他們本來是被流放到這個偏僻地方的,但來到後一看有大片荒地,就向上級提議植樹造林。於是,這一百零四個右派就成了第一個造林專業隊。當地群眾和他們一同苦幹,經過數年經營,梨園、蘋果園、核桃園、葡萄園、雜木林一片一片的。在二三百裏內,黃河故道兩岸整個兒都被林木覆蓋了,風沙再也不能肆虐。我中學時一個同學的爸爸,就是那一百零四個右派中的一個。他是位林業專家,後來積勞成疾死在這裏了。

這裏有一條大沙河,是清朝鹹豐年間黃河決口時衝成的一條季節河,向東北蜿蜒通向微山湖。旺水時,水麵寬可達十裏,很淺,也很清,樹木都泡在水裏,影影綽綽的。枯水季節,隻剩下河心一線清流,在兩岸的樹木中隱現。從這裏看似乎斷流了,再走幾步,又看到水從那裏流出來了。在全長一百一十華裏的河道上,每隔十裏八裏就有一個積水潭,麵積都有幾十畝,被那一線清流連接著,就像一串晶瑩的珍珠。

在大沙河和黃河故道夾角地帶,是個橫向五六十裏不見人煙的地方,到處是鋪天蓋地的樹木和茅草,成群的鳥兒在裏頭飛翔、歡叫。腳下時不時會有野兔躥出來。在林間空地上,還有一些起伏的沙崗,這正是當年的殘跡。我要寫的那個土匪的人物原型,曾經在這一帶活動。雖然時過境遷,但僅從這些殘跡中,依然可以體味到當時的淒涼景象,感受到一股逼人的野氣。一個姑娘家獨自闖進來,是要有點勇氣的。

但我還是決意來了,而且整整在這裏度過了七天七夜。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我女扮男裝,頭戴一頂鴨舌帽,身穿帆布工作服。看上去,完全像個來此打鳥消閑的城裏小夥子。來時,在縣體委借了一杆小口徑步槍,提在手裏穿林蹚草,爬崗涉河,好不神氣!

我每天都可以碰上幾個獵人。但我盡量避免和他們接觸,唯恐露了餡。昨天下午,在一片林子裏碰上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樣子有些凶,一臉絡腮胡。他老是盯住我看,也許是羨慕我的小口徑槍。後來,他湊上來說話,還扔給我一支煙。我又扔回去,擺擺手,表示不會吸。這時,剛好一隻麻雀飛到頭頂的樹枝上,我舉手一槍,打個正著。麻雀一下掉落地上。我這麽做,一來是掩飾,二來是逞威:“當心,別碰我!”果然,他咂咂嘴讚歎:“好槍法!”我彎腰拾起麻雀,衝他一笑,算作一種禮貌,然後轉身走了。我有些自豪,當然好槍法!我插隊三年,當了三年基幹民兵,縣裏打靶射擊比賽,哪一次沒有我?哼!

走出幾十步,我避在一棵大樹後頭回頭看看,他仍在那裏盯住我,樣子愣愣的。糟了!說不定那一笑,不自覺又露出女性的甜味兒來。我心慌地低下頭——這胸脯也不對,盡管我在乳罩外麵又勒了一條綢帶,都有些疼了,還是有些凸出。唉,女人就是女人,不管怎麽裝扮,也不管性格怎麽野,總有些和男人不同的地方。這是天性。還好,他好像沒有追上來的意思。

這些天是夠苦的。餓了就燒野兔子吃,渴了就去看林的小木屋討點水喝,我不怕護林老人們看出我是個姑娘,反正一天換一個地方。有時渴得狠了,就捧幾捧河水喝下去。好在我身體結實,水也幹淨,沒有生病。當年那個土匪穴居古墓,出入於沙丘之中,連這種水也喝不上的。晚上,我堅持住在林子裏,為的是體驗一下風餐露宿的苦頭。當然,這並沒有絕對必要。完全可以到看林的小屋裏借宿。但女性的本能,使我有足夠的警惕,還是離男人遠一點好。不過,也不能太遠。我選擇露宿的地點,大多離看林的小屋百步左右。我提防著他們,還依靠他們。萬一有事,總還有點指望。

現在,我就躺在這樣一個地方。北邊雜木林的小木屋裏,依然透著明亮的、柔和的光。那裏的人是陌生的,那燈光卻叫人感到親切、溫馨。

這一刻,我腦子裏靜極了,完全擺脫了那種職業性的沒完沒了的思考,一點事情的顆粒也沒有,似乎連我自己也不存在了。腦海裏隻是朦朦朧朧一團清霧。仿佛,我又回到了宇宙的混沌時期,那是一個空空****、渺渺茫茫的世界……怎麽,好像有什麽念頭闖進腦海,企圖使我的思想明晰起來。我輕輕揮揮手,把鴨舌帽往下拉了拉,蓋住臉,於是,一切又歸於迷茫。

我什麽也沒有想,什麽也懶得想,我倦慵慵地躺著,漸漸失去了思想,這真是太美妙了,真的,太美妙了……

3

我正在大街上行走,急急忙忙地要去辦什麽事情,忽然聽到背後有“呱呱”的叫聲。我扭轉頭,是一隻鴨子,正一搖一擺地走來,車輛行人都給它讓路。我有點奇怪,鴨子怎麽跑到大街上來了呢?管它去,我有我的事情。於是扭轉頭繼續趕路。可是沒走幾步,那隻鴨子追上來了,“呱呱”地大叫著,呷住了我的褲管,使勁往後拉,居然使我不能邁步。討厭!猛地一伸腿,想把鴨子踢開。“呱呱呱!……”一陣急叫,把我從夢中驚醒。我微微睜開眼,依然睡在林子裏,並沒有在大街上。那麽,剛才隻是幻覺。我正想重新閉上眼,忽然覺得鞋子被什麽咬住了,正使勁往外拖,還有一種輕輕的鳴叫聲,是一條狗!但我並沒有感到腳上疼痛,那畜生似乎隻是為了弄醒我。

我激靈地睜大眼,正要翻身躍起,忽又意識到,如果是遇上了歹徒,這麽匆忙行動是要吃虧的!我努力控製住緊跳的心,把眼微微眯起來,不動聲色地左右瞄視。不知什麽時候,月亮已經升起來了,皎潔的光穿過雜木林的梢頭,把這一片林間空地整個兒照得清清楚楚。我被月光出賣了!

我很快就看到了一個人!一個細長的人。他就站在我東邊,約有兩三步遠,正低頭注視著我,偶爾向左右環顧一下,一副心神不安、鬼鬼祟祟的樣子。月光從他背後照來,黑影恰好遮住了我的臉,使我能夠比較從容地觀察他。因為背光,他的臉也不容易看清。但從那身材上可以斷定,此人至多不過三十幾歲,也許隻有二十多歲。反正不是白胡子老頭,他的身材相當挺拔。就是說,我已經處在一個強有力的男人控製之中了。

我心裏慌得厲害,也激動得厲害。來之前,我曾經幻想經曆一次凶險和搏鬥。當年那個土匪不就常有拚殺搏鬥嗎?自己真能體驗一次倒有趣。但我又從心裏害怕,希望那樣的險境不要出現,因為結果是毫無把握的。現在凶險真的來了,心情的複雜是可想而知的。……既然膽怯沒有用處,那麽,就隻有拚一場了!一旦下了決心,心裏反倒安定了許多。拚吧,拚就拚了!阿Q教導我們:媽媽的!

那條狗仍在“嗚嗚”地叫著,一撲一撲地跳躍著咬我的鞋子。我把腳腕放鬆了一下,任它把鞋子咬下來。它發出一聲歡叫,又去咬另一隻鞋,小東西,它在開我的玩笑!身邊的那個人一會兒看看狗,一會兒看看我,似乎在猜測,這人咋睡得這樣死?……這是個什麽人呢?偶然經過的夜行人?歹徒?還是北麵雜木林那個小木屋的主人?看來,很可能是後者。這條狗不也像鴨子一樣叫喚嗎?很像傍晚聽到的狗叫,“呱呱”的。他要幹什麽?黃昏那陣,他是不是在暗中發現了我?或者,已經看出我是個姑娘,故意藏起來,以便穩住我呢?看來是。這麽說,他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了,而且是懷著不可告人的心理。不然,咋會到這時才露麵?狡猾的家夥!管他呢,反正不能讓他捉住!看樣子,他仍在猶豫,並沒有馬上撲過來的意思,我還有一點時間。

我在心裏飛快地盤算著,怎麽采取步驟。我很快就盤算好了。他在我東麵,我應當猛地往西打個滾,滾到沙丘底下。在滾動的同時,一手抓住右邊的小口徑步槍,一手從腰間拔出匕首。這三個動作要在一秒鍾之內完成。假使他在這時撲過來,就先給他一刀子,再贏得一秒的時間就夠了。這時,我可以滾到四五步遠的地方,翻身躍起,把槍端起來。子彈是上了膛的。他隻要敢動一動,我就朝他腿上開一槍。我不能打死他。我還沒有打死過人。起碼現在,我還沒有這種打算。打死人是需要仇恨的,而目前還談不上仇恨。但如果他繼續向我撲來,以為我是個姑娘而可以任意欺負,就不能客氣了。

不管怎麽說,我現在還掌握著主動,隻要能贏得兩個一秒。而這是沒問題的。我已看清楚,他手裏沒什麽東西(真是個自信的男人)!我卻有一長一短兩件武器。我感到我的心髒在突突蹦跳,血在周身旋流,每一個細胞都進入了一級戰備。我已由最初的驚慌、害怕,轉而有點按捺不住的興奮了。那是廝殺前的衝動!也許,隻是一種孩子樣的行將冒險時的喜悅。誰知道呢?反正我不害怕了,隻是心裏有點緊張。

我一秒鍾也不敢停了,必須盡快采取行動。說不定他隨時會撲到我身上。

我瞄了他一眼,他仍在那裏站著,隻是身子有點前傾。好!他轉過臉去了,正向那條狗揮手,示意它停下來。大概,他要下手了。也許,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我熱血沸騰,突然一個翻身,準確地抓住了小口徑步槍,同時間,匕首也從腰間抽了出來,第一輪動作完成了!他並沒有撲上來。我又一個翻滾,滾到沙丘底下,然後騰地躍起來,用槍一指,猛然一聲變了嗓子的斷喝:“不許動!”

哈!我完全成功了。知青下放時,幾年的民兵沒有白當。四五步遠的地方,那人往前趔趄了一下,那不是撲躍的姿勢,而是沒有反應過來的那種失措的一栽,又立即收回腳,捂住頭發出一聲恐怖的銳叫:“啊——呀——!”那是一聲怎樣的叫喲,把我也嚇壞了!隨著那一聲叫,我渾身爆起一層雞皮疙瘩——活見鬼,怎麽像個女人!我退後一步,抖抖槍又一聲喝問:“你、你是誰?……誰!”我聽得出,自己的聲音也走了調。

“我……我……你別,別,別開槍。我是……哎!黑小子,回來!”

誰是黑小子,是說我?——噢,是那條小黑狗。它見我威脅主人,正要向我撲來。聽到主人嗬斥,立即站住了,就在我們兩人中間。看看我,又看看主人,它也糊塗了。

月光下,兩個人,一條狗,在七步之內,都愣住了。

我站在沙崗底下,端著槍指住上邊,像個行刑的劊子手,一副虛張聲勢的樣子。那人居高臨下,站在沙崗半坎上,像個要被槍決的犯人。月光還是那般皎潔,流水一樣泛動著粼粼的清輝,顯出她頎長的身材,像一幅墨色的剪影。現在,我完全看清了,這是個女人!看體態,聽聲音,年齡比我大不了多少。

她被我嚇壞了。兩肩抖抖地顫動,雙手護在胸前,膝蓋搖晃著,眼看要癱倒地上。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人被嚇成這模樣,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我立刻可憐起她來了。於是放下槍,好奇地問:“你究竟是幹什麽的?”

那女人看我收了槍,聲音也不那麽惡聲惡氣了,似乎緩過一口氣來,急促地解釋說:“我是看林子的,就住在那邊。”她側身一指北麵的雜木林,那裏依舊亮著明亮的、柔和的光。“我睡不著,出來……走走的,沒想到……有人在這裏睡著。我以為……是過路人病倒了。我想……叫醒你,又有點……害怕……真對不起。大哥,我不是壞人,真的不是壞人。”

大哥?——嘻嘻,真有趣。她真的把我當成男人了。

“你屋裏還有什麽人嗎?”

“沒有。沒有人。就我自己。”

“怎麽,就你一個人?”我有點不大相信,“你不害怕?”

“不……不怕。我看林子好多年了。原先有俺男人,後來……死了。就剩我一個人了。”

噢——是這樣。我一時找不到話說。她以為我不信,又補充道:“不騙你,就我一個人,還有黑小子。喏,就是它。”她指了指站在我們中間的小黑狗。

黑小子?真有趣,像個小孩的名字。小黑狗好像聽懂了在說它,“吱吱”地叫了幾聲,跑到主人身邊去了,在她腿襠下鑽來鑽去,撒嬌。我默默地看著,有點走神,隻覺心頭**漾著一股溫情。

“大哥,你……你……”她想說什麽,又吞吞吐吐地停住了,局促地低下頭去。

我收回神思,不知道她要說什麽,隻是頓然感到身上軟得厲害。這是高度緊張之後的精神疲勞。我緊繃的心完全鬆弛下來了。失去了一次搏鬥的機會,我並沒有感到掃興。在這樣一個荒僻的地方,又是晚上,真的和一個歹徒拚鬥,畢竟不是好耍的。現在我才發現,我從心底是並不希望有什麽凶險出現,而且對七天七夜的近乎野人樣的生活,深深地後怕起來。當初那個土匪卻在比這險惡得多的環境裏,獨自生活了十幾年!十幾年哪,不得了!現在可以說,我知道怎麽把握和描寫他當時的心理了。甚至也為他解放後為什麽那麽虔誠地贖罪,那麽害怕孤獨,找到了思想依據。真的,我體驗了那種完全陌生的感情:一個人長期獨居是受不了的。人就是人。人不僅要活著,而且需要感情的排遣和交流。僅僅七天七夜,我就有一種隔世之感,仿佛離開人類已經很久了。隻是被事業心支撐著,才咬牙堅持下來。

麵前這個女人的出現,使我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也打亂了我的思想。本來,我可以再堅持兩天的。現在,我一天也堅持不下去了!我那麽渴望溫情。我真想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他——我的那位老實而癡情的傻瓜!如果這時他在麵前,我一定會跳上去摟住他的脖子,狠狠地親上幾口,說不定還要躺在他懷裏莫名其妙地大哭一場。這麽想著,我的眼淚已經流出來了。我沒想到,我也有脆弱的時候。

4

沙崗半坎上站著的那個女人,一直呆呆地望著我,似乎在等待什麽,樣子還是有點怯怯的。但看得出,在我這個“小夥子”麵前,她沒有要逃走的意思。

我顧不上更多地猜想了。我急切想找個床鋪——哪怕簡陋的床鋪也好——睡一個晚上。準確地說,我想立即恢複一個正常人的生活。我試探著問:“大嫂,我想……去你那裏借個宿,行嗎?”

“啊——行!行、行。咱們走吧!黑小子,咱回家嘍。”她隻有片刻的慌亂,立即就爽快地答應了。好像,她站立那麽久,盼望的就是這句話。

黑小子跳了一下,就躥下沙崗去了。她也抬腳下崗,準備前頭帶路了。我忙說:“等等,我穿上鞋子。”弓腰爬上沙崗,借著月光,我很快在草叢裏找到鞋,坐下穿著。黑小子剛跑下去,看我們沒走,又呼地躥上來,坐在我旁邊歪頭看我穿鞋:“呱!呱!”又叫了兩聲。我笑了,在它頭上拍了一巴掌:“調皮!”女主人收腳回轉頭,也忍不住笑了,抱歉地說:“你不知道,黑小子淘氣得很!”那口氣不是埋怨,倒像一個女人用這種方式誇獎自己的兒子。我猜想,這一定是個溫柔的女人,她會很疼愛孩子的。可惜她沒有。

我們一前一後,穿過一座座沙崗的空隙,腳下是沒膝深的茅草,兩旁是帶刺的灌木,稍不留神,就會劃破人的臉。她熱情地在前頭帶路,不時用雙手撥開灌木的枝條,回頭招呼一聲:“別碰著臉!”“走這邊!”有時候,她伸出纖長柔軟的手臂牽住灌木枝條,側身讓我先過,然後再緊走幾步趕到前頭去。

她想得真周到,帶著女性特有的細心。雖然步子有點急促,聲音有點慌亂,不過看得出,她對我這個“小夥子”一點兒也沒有戒備。她不怕我,不怕一個陌生的男人會起歹心。那麽,先前她隻是怕我的槍了。我在心裏想,這女人長期生活在林子裏,看來,對外麵人世的複雜還不甚了解。她就不怕我突然從背後抱住她嗎?她就不怕我到住處會威脅她嗎?這女人真是太善良,太純淨了!她把人心都看得這樣美好。

也難怪,因為這裏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溶溶的月光,幽幽的樹林,在林間汩汩流淌的清溪,明鏡一般的積水潭,水潭裏無拘無束的野魚,岸邊豐美的蘆草……哦,這裏遠離人塵,是大自然母親陶冶了她的性情,她才真正是大自然的女兒!一隻夜鶯在什麽地方叫起來,清脆圓潤,又戛然而止,但那餘音似乎還在朦朧的夜色中繚繞、擴散,愈益使整座林子顯得那麽空寂、恬靜,像一位沉睡的少女。我忽然想到文學創作中的移情。前不久,我還把這裏看做恐怖的地獄,而此刻,這裏的一切都叫我感到舒心、愉悅了。人的情緒也真是怪,我是不是把這裏又看得過於美好了呢?

我們已經穿過二三十座大大小小的沙崗,相跟著進入林子。地麵平坦了,眼前卻突然暗起來。濃密的枝條遮住了月光,我們重又被黑暗包圍。那座小木屋就在前頭不遠了。那裏依然亮著明亮的、柔和的燈光。

她忽然猶豫著放慢了腳步,回頭看了我一眼,有點慌亂地垂下頭,像有什麽心思。怎麽,她警醒了?後悔了?終於意識到不該把一個陌生的男人帶到家裏?還是——有更為複雜的原因?

我立刻又警覺起來,作出一種更壞的猜想——沒辦法,誰讓我是個女孩子呢?而且搞文學的人總有點神經質,老愛從一個細小的動作中揣測人的心理。是不是有個圈套在等著我?萬一小木屋裏還有個男人,她是故意騙我去呢?不是沒有可能!憑她那個膽怯柔弱的樣子,在男人麵前肯定是隻小綿羊。妻子被逼著幫丈夫幹壞事的例子不是沒有,法院的布告上就見過。那麽,她現在猶豫什麽呢?是不是良心發現,不忍心看著一個無辜的姑娘受害?這也有可能。我懷疑她已經認出了我是個女性。在我躺在沙崗上醒來之前,她已經仔細觀察過我。我跳起來之後,也一直在打量我。後來,我還和她說了幾句話,盡管當時曾故意把嗓子壓粗一些,怕露了馬腳。是的,肯定是這樣了。

那麽,她說男人已經死去就是假的了!那是個什麽樣的男人呢……驀地,我又想起昨天下午碰到的那個三十多歲的漢子。他曾那樣異樣地盯住我看。是不是他呢?如果是,那就糟透了!也許,從昨天到今天,他一直在暗中跟蹤我,早已發現了我是個姑娘,隻是沒有機會下手。現在,我撞到他眼皮底下了,他會放過我嗎?說不定這女人就是被他逼著出來誘騙我的。而這樣的事,他們也許已經幹過多次。在這樣偏僻的地方,幹這種壞事真是再相宜不過了。頓時,我感到一種防不勝防的恐懼。

是的,我把生活看得太簡單了,把這次旅行也看得太浪漫了。這簡直是一種兒戲!在縣城時,我的那一位是那樣激烈地反對。在他的房間裏,他激怒得像一頭豹子,“砰”的一聲關上門,壓低了嗓子指斥我:“你們這些搞文學的,都是些神經病!心血**,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你手頭還缺什麽?人物、故事全都有,寫就是了!還去搞什麽鬼體驗?感受、感受,感受是個什麽東西?什麽都不是!故弄玄虛罷了!”

他氣得在屋裏直轉圈子,高大的身軀碰得桌椅乒乓亂響。我默默地坐在他的床沿上,任他發脾氣。我知道他愛我愛得多麽深,他是生怕我出事。平時,他還是很理解我的。為了支持我搞創作,他答應了我一次次推遲婚期的要求。現在,我已經三十三歲,他三十四歲了,我們還沒有結婚。憑良心說,他是全力支持我的。但對於文學創作中某些微妙的東西,他並不太懂。他以為有了人物、故事,就可以坐下來寫小說了。其實並不那樣簡單。首先,沒有對人物的深刻理解,就無法下筆。而理解一個人物,就要熟悉他的經曆、他生活的環境,對人物原型作一番深入的調查,然後才好歸納、提煉、改造,寫出所謂“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此外,還有許多許多。總之,這是一個複雜的精神生產過程,複雜到有時說不清楚。在這個精神生產過程中,還包含著艱苦的體力勞動。作為一個文學新手,我對這方麵的理解還不深,但體會到了它的重要。這些苦楚,他懂嗎?他不懂,因為他不搞創作。我不想刺傷他,也沒有道理去刺傷他、挖苦他。作為一個癡情的戀人,他完全有理由發脾氣。我想,他發一陣脾氣就會好的。以往每次推遲婚期,他都要發脾氣,過後不也好了嗎?

可這一次不同往常,他那麽固執,說出了非常難聽的話:“寫土匪就去過土匪樣的生活,寫妓女呢?難道……”

我氣壞了!沒等他說完,衝上去打了一個嘴巴,“叭!”好響哪。他愣了,我也愣了。隻一瞬間,我撲到他懷裏,嗚嗚地哭起來。他也意識到自己的話太重了,緊緊摟住我,兩人好一陣沒有動彈。終於,他還是妥協了,眼上掛著淚花。我為他抹去淚,使勁吻了他一下,勸慰說:“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會好好兒回來的,完璧歸趙,還不行嗎?”……

可現在,我麵臨著嚴重的威脅,落人一個陷阱,不敢說真的能完璧歸趙了。

我想立刻逃離,然而來不及了。

5

我覺得眼前金星直冒,腿軟得不聽使喚。幾天來積攢的疲勞又重新向我襲來。而且,經過先前那一陣極度的緊張和虛驚,我的精神已完全崩潰了。我感到四兩力氣也沒有了,小口徑步槍從手裏滑脫到地上。

那女人發現我有些異樣,先是呆看著我,有點遲疑,後來忽然衝過來,張開雙手。我趁勢整個身子倒到她懷裏。我完全不由自主了,像是已經昏過去。

“小兄弟,小兄弟!你這是……怎麽啦?”那女人抱住我,急切地呼喚。我耳鬢感到了她唇邊的熱氣。

什麽,小兄弟?她怎麽改了稱呼。先前不是叫我大哥的嗎?我知道,當地風俗,女人和陌生的男人說話,哪怕對方比自己小幾歲,也要稱呼大哥,那是一種尊重和客套,其實含著生疏在裏頭。一旦稱呼兄弟,就有親切和隨便的成分了。事實上,我比她小幾歲,姑娘打扮成小夥子,就更顯得年輕俊氣了。剛才在月光下,她肯定看出了我比她小一些。但不管怎麽說,她仍是把我當成男人的,這一點並沒有變!而這一點又非常重要。因為它可以推翻我剛才一係列的猜想。我是自己嚇自己!嗨,女人啊,可憐!

月亮換了一個角度,透過樹梢的縫隙,重新把光亮投向我們,隻是有些兒斑駁、迷離。我的意識仍是清醒的。樹影下,她緊緊摟住我,渾身都在顫抖,一邊著急地自語:“天爺,這可怎麽辦好……”她以為我真的昏迷過去了,我也就索性處在“昏迷”狀態,輕輕地靠在她肩上,感受著溫存和撫愛。我幾乎已經忘記自己是個“小夥子”了,這麽死乞白賴地躺在一個女人懷裏,不會引起人家的反感嗎?不過看起來,她似乎並不介意,那麽頑強地撐住我的身體。有幾次,我身體的重壓逼得她後退半步,但她也隻是調整一下姿勢,又重新把我摟得更緊。從她緊跳的心和急促的呼吸中,不僅感到了她心中的焦灼,而且感到了一種烈火樣的衝動,那裏頭似乎還有一層被長期壓抑著的隱秘的感情。她這種複雜的感情的表露,不僅使我為她的善良感動,而且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我還不急於暴露自己的身份,還要繼續裝成小夥子,探究一下她心中的秘密。說不定,我會碰上一個很好的小說素材。

大概,她覺得這麽支撐著不是辦法,開始倒退著步子,往院裏拖我。我一米六八的個頭,很結實,當年上中學時,曾是學校女子籃球隊的後衛。這幾年又胖了一點,體重約有一百二十斤。她拖起來很吃力,還要一手拿著我的槍。她拖了十幾步,氣喘得更厲害了。我實在不忍心再“昏迷”下去了,忽然站住,從她手裏抓過槍:“大嫂,讓我自己走!”

她被嚇了一跳,猛然鬆開手。就像練武功的人身上纏繞的鐵絲,一運氣突然崩斷一樣,纏繞在我腰間的雙手突然飛走了。一抹月光照在她張皇失措的臉上,她女性的本能又一次顯露出來。

我試探著說:“大嫂,我剛才有點頭暈,這會兒好多啦。你這兒要是不方便。我還是走吧?”

“不不!沒啥不方便的……咱們到家去吧,睡在地裏要受涼的。走吧走吧。”不容我再推辭,她已轉身緊走幾步,打開了小院的木柵門,又回頭重複了一句,“在外麵要受涼的。”

事情越來越明顯了:她很怕我走開。或者說,她很怕失去我。現在可以說,我已經看透她的意思了。

這真是一場有趣的戲!我決心繼續演下去。

我隨她一路走進院子,黑小子“吱吱”地轉著圈子,又撲又跳,歡快地迎接我。那女人推開屋門,往裏讓我:“進去吧。”

我站在門檻上,稍稍停了一下,腦子裏還有潛在的警惕。屋門很厚,很重。如果在裏頭門上,從外麵是很難打開的。屋子很小,隻有鄉下一般屋子的一間半那麽大。當門一張粗木桌,幾個高矮不同的板凳,放在靠牆的地方,看得出很少使用。屋子東間一張大木床,青緞被子整齊地疊放在一頭,**吊著白尼龍蚊帳。橫梁下掛一幅黑底碎黃花布幔,把屋子隔成裏外間。此外,還有幾個木製箱櫃。整個屋子幹淨、利落,有一種出家人的淡雅和年輕女人的居室常有的氣息。我裏外掃描了幾遍,確信沒有埋伏,殘存的一點戒備完全消失了,這才放心走進屋子。

我把槍倚在當門的桌上,帆布包從身上摘下,放到桌麵上,裏頭還有半隻燒熟的兔子。她很麻利地端過一張高腳木凳,我大大咧咧坐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女人正在桌子對麵倒茶。燈光下,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她約有三十六歲,個頭有一米七二左右,很挺拔秀氣。一張瓜子臉,被一縷柔軟的黑發遮住半邊,皮膚很白,也許和長期生活在密林間,不大曬到太陽有關。我突發奇想,憑她這副身材,在年輕時肯定是個運動員的好材料。可惜生活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地方,被埋沒了。

她抬起睫毛,看我在打量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臉紅了,簡直還像個少女一樣羞澀。她不敢再看我,用雙手送過一隻細瓷碗,幾乎用呻吟樣的聲音說:“你……你喝茶吧。”茶是黑紅色的。放紅糖太多了。

我越發覺得有趣,也為了讓氣氛活躍一點,故意逗她說:“大嫂,我還沒吃飯呢!”她“哦”了一聲,一下子揚起眉毛,似乎有點歉意地望著我。我從帆布包裏掏出那半隻燒兔子:“請你給動動刀,加工一下,行嗎?”我和她的目光相遇了。她兩眼灼熱灼熱地正盯住我,可一碰上我的目光,立刻又害羞地躲閃開了。我覺得這女人有點麵熟,隻是一時想不起來。我認識的人太多了。

兔子的後腿在中午時已被我啃光了,隻剩下幹巴巴的前腿和一個齜牙扭嘴的頭,加上煙熏火燎,黑不拉嘰的,樣子實在醜陋。她忍不住“哧哧”地笑起來,又立即咬住右嘴角,控製著笑說:“這怎麽吃呀?你放著吧。我給你燒碗飯來!”說著,轉身去了,步子輕捷得像一隻鹿。我還看到,在她經過我麵前時,又重新咬住了右嘴角,腮上現出一隻小酒窩來,真好看。她喜歡咬右嘴角。

這個動作,怎麽有點熟悉呢?……誰喜歡咬右嘴角?我在哪兒見過這個動作?……沉澱的記憶被翻攪起來,一年、二年、三年、五年……我像翻閱編年史一樣,依次往前回憶,想找出這個動作的出處。我所熟悉的年輕女人紛紛前來亮相,不是,都不是……時間繼續往前推進……十年……十二年……十七年——時間已經退回到一九六六年,那是我的中學時期……啊?——啊!驀然間,我激動了!莫非是她,是她嗎?!……那習慣性的動作,那老是膽怯害羞的神態,那矯健的身影……啊啊,清晰了,清晰了……

6

一九六六年“五四”青年節到了。為了歡度青年們的節日,我們學校組織了一次籃球邀請賽。這次邀請賽規模很大,全專區八個縣的縣中學代表隊都來了!省電台、省報的記者也趕來采訪,更使比賽的分量大大加重。全校師生一片歡騰,學校決定放假三天,讓大家都能看上球賽。

當時,我正上初三。我是我們學校女子代表隊的成員,打後衛。另一個打後衛的是高三學生鹿榮,她是我們球隊的隊長。經過兩天的緊張爭奪,我們奪得了甲組冠軍,獲小組出線權。球打得相當艱苦。因為曆次邀請賽,我們都是冠軍,無形中成了眾矢之的。據說其他七個縣已經達成默契,要把我們從寶座上拉下來,所以每贏一場球,都要消耗很大體力。

第三天上午,我們隊和乙組第一名爭奪冠軍。這是關鍵性的一仗了!上千名師生把球場圍得水泄不通,有的坐在前邊,有的站在中間,最外圍的踩著凳子。一雙雙眼睛投向我們,熾熱,殷切,都盼望著我們能為學校爭得榮譽。那時候,同學們的集體榮譽感相當強。何況我們縣中又是全省重點中學,大家曆來就有一種優越感、自豪感。這場球似乎隻能贏,不能輸了。我們隊員的壓力可想而知。

可是不巧,隊長鹿榮頭天夜裏來了例假,很凶。天明時渾身酸軟。顯然,這時候讓她上場進行如此激烈的運動,是很不適宜的。我們的教練高老師決定讓她休息。這一下,我們幾個主力隊員都急壞了!

鹿榮是我們隊主力中的主力。她個頭高,身材纖細,彈跳出眾,百米跑十二秒三,運動場上真像一頭小鹿,完全具有一個優秀籃球運動員的素質。再有兩個月,她就要參加高考了。她文理科成績都拔尖,原準備報考理科的,前幾天才改變決定,要考省體育學院。這決定和高老師有關。高老師有一位同學,在省體育學院當老師,他受省體委委托,下來選拔籃球隊員。高老師向他作了推薦,他一下就相中了鹿榮。高老師帶著那位體院老師先做她家長的工作。

鹿榮的父親就是五七年打成右派,後來下放到這裏的那位林業專家。這時候已經死去一年了。鹿榮沒有兄弟姐妹,家中隻有母親。母親是位小學教師,通情達理,一說就通了。鹿榮當然高興,她多麽喜歡籃球啊,一天不摸球,心裏就發癢。

可現在,這樣一場重要的球賽卻不能上場,心裏多急呀!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為母校爭榮譽的機會了。但鹿榮性情文靜,心裏越激動越是咬住右嘴角不吭聲。我看到,她坐在場外指導高老師旁邊,滿麵緋紅,一雙美麗的大眼忽閃忽閃的。那著急的樣子,真替她難受。

比賽開始了。以往球賽,一向是我和鹿榮打後衛的。一般情況下,都是由我擔任後場防衛,由她組織前場進攻。她是場上的靈魂。現在,她不能上場了,隻好上來一個替補隊員,接替我的位置,由我組織前場進攻了。盡管高老師在上場前作了詳盡安排,並鼓勵我們敢於勝利,可我們幾個姑娘還是心裏有點慌。我也心慌,但不能表現出來,於是向夥伴打氣說:“別怕!今天愣打愣衝,也要贏這場球!”

這場球打得是有些愣,和我這個組織者的性格有關。場上指揮決定全場的球風。平日,我就喜歡衝衝撞撞,今天更是豁出去了!我莫名其妙地憋著一肚子氣,好像鹿榮不能上場,都是對方隊員的過錯。上千名同學(還有一千多同學看男子球賽去了)看鹿榮沒有上場,不知道什麽原因,隻好為我們加油,喊叫聲一陣接一陣,如浪潮一樣衝進球場,我覺得熱血都沸騰了!

開場十分鍾,我們猛打猛衝,一路領先,始終保持三四個球的優勢。我心裏很得意,不時插空向場外的鹿榮看一眼,意思說:“你別擔心,我們會贏的!”她也不時衝我點點頭,示意不要驕傲。

可是情況漸漸有點不妙。對方看到我們少了場上靈魂,估計到了我們可能會沉不住氣。因此前十分鍾采取以逸待勞的策略,隻是頂住,任我們在場上龍騰虎躍,消耗體力。

現在,她們開始反攻了。一改二三聯防,采用人盯人、全場緊逼的打法。我們體力不夠,常常回防不及,給對方造成空當。她們一個長傳,就把球送到後場,不時出現兩打一的局麵。代替鹿榮上場的那個替補隊員又缺乏場上經驗,對方連連得分,不一會兒就反超兩個球。我急得渾身冒火,粗暴地訓了那個替補隊員幾次,她幾乎要哭了。

而我卻眼紅了!球一到手就往前場衝。我怕失球,就常常一個人控製球,斬關奪隘,雖然連得兩球,追成平局,但卻潛伏著更大的危機。因為我幾乎是孤軍奮戰,缺少長傳配合,打得完全沒有章法。對方派出兩個隊員盯住我,我就拚命衝撞,硬是帶球上籃,接連幾次撞倒了對方隊員,被判為犯規。高老師看我情緒不對,叫了兩次暫停,讓我冷靜下來。可我冷不下來,比分又被拉開了,落後四五個球。我心裏像火燒一樣,再上場仍沒有多大改變。

場上氣氛相當緊張。同學們不斷為我們鼓掌加油,也為對方喝彩。不管為誰鼓掌,對我都是個刺激。我不時煩躁地向場外一瞥。同學們那焦灼的目光,我真受不了!我看到鹿榮一直咬住自己的右嘴角,臉上紅紅的,不時擦一把汗,她快要急死了。許多同學向她投去質問的目光。高老師也飛快地看了她幾次。我理解高老師的心情,他多麽希望鹿榮能上場啊!但他不能說這個話。他不能為了一場球毀了她的身體,她的事業早著哪!鹿榮快要哭了。忽然,她使勁咬咬嘴角,站起來擠出人群,走了。有幾個男生在她背後吹起了口哨:逃兵!

我心裏更慌了,完全失去了指揮能力。其他隊員嫌我個人英雄主義,不能發揮她們的作用,不時怨恨地盯我一眼。唉!哪是什麽個人英雄主義?我把命都拚上了,是怕輸球哇!隊友之間失去情感上的協調,是相當危險的。球越打越糟。上半場結束,我們隊落後六個球!我本人犯規四次,再有一次,就要罰下場了。

比賽結果幾乎已成定局,要挽回失敗局麵相當困難了。可敗得這樣慘,又實在不甘心。姑娘們有的在偷偷抹淚了。我氣得直想找人打一架。但這是打球。要靠技術、靠意誌,再有力氣也無用。而且明擺著,下半場我如果再犯規一次,就要失去比賽的資格了。那時全隊將更加被動。盡管我不是帥才,可畢竟也是一員虎將呀!總之,下半場靠我指揮是不行了,我已經束手無策。

高老師也沒想到,我們會敗得這麽慘重。他雖然是全專區八個縣中最有經驗的教練,場外指導也非常及時,但真正要打好,主要還得靠場上指揮。球場上千變萬化,要善於體會教練意圖,隨機應變。而我既缺少這種應變本領,又缺乏組織者應有的理智。場間休息時,高老師一個勁地囑咐我們,要絕對冷靜下來,力爭打出水平。即使不能贏球,也要打出風格,不能胡來。看樣子,他對贏球也不抱多大希望了。

一聲哨響:{口(左)瞿(右)}下半場又要開始了。我們幾個隊員心中惴惴不安地正要上場時,鹿榮突然出現了!她剛從外麵擠進來,滿頭大汗:“高老師,我上!”

我們幾個隊員一下子愣住了,高老師也愣了,全場同學都在一刹那間靜下來。鹿榮不是偷偷走了嗎?怎麽又去而複返?我一看就明白了!她是回宿舍整理下身去了!我們幾個隊員都是短衫短褲,而她卻換了一身長衫長球褲,球褲是玫瑰紅色的。她正用火一樣灼熱的眼睛看著高老師,右嘴角依然咬得緊緊的。

高老師也明白了,掃了她一眼:“不行!你還是休息吧!”

我們幾個一起向鹿榮努嘴,鼓勵她上場。我們多麽希望鹿榮能上場啊!我們此刻隻想著贏球,此外一切都不管了。

鹿榮沒有用言辭爭辯,隻伸手拉住那個替補隊員,輕聲說:“你先休息,我打一會兒!”然後在原地跳躍了幾下。就是說,她決心要上場了。鹿榮平日少言寡語,不大和人爭辯什麽,一旦要做什麽,隻用行動表示自己的意見。顯然,在這種情況下,攔阻她上場,已經不可能了。

高老師激動了,湊近一步小聲問:“你——行嗎?”

鹿榮點點頭,一邊活動著胳膊往場上走。我又偎近了,看看她的下身,擔心地說:“鹿榮,別出了洋相!”

她的臉紅了,悄悄和我耳語道:“不礙事,我穿著長褲呢。”

鹿榮上場,我們幾個姑娘立刻精神大振,場外同學們報以雷鳴般的掌聲。對方球隊有點慌,教練和五個隊員全都看著我們,露出狐疑的目光。嘻嘻,說不定對方以為我們是故設伏兵呢。隻見對方教練又緊張地交代了幾句,然後使勁揮了幾下拳頭,他的隊員也上場了。看樣子,要有一場好拚了!

現在,仍由我和鹿榮打後衛,那個替補隊員下去了。

比賽一開始,就十分激烈。我在後場守衛,鹿榮組織進攻,一開頭,她利用對方對自己的注意,較多地利用個人技巧運球過人,造成對方的密集防守,然後假裝上籃,對方幾個人撲上去堵截,她卻突然把球傳出來,我方隊員接住球一個從容跳投:刷——兩分!真利索啊,全場喝起彩來!

這種戰術一連打了三次,連得三球。對方發覺上當,不再集中那麽多人堵她了。鹿榮卻又乘虛而入,直逼籃下,輕捷地跳起來,把球送進籃圈。

這種打法虛虛實實,神出鬼沒。比分很快拉平。對方亂了陣腳。場上多了鹿榮一個人,我們整場球打活了!對方暫停兩次,調整打法,也無濟於事。鹿榮時而左傳右傳,時而中間高吊,時而單槍匹馬,時而前衝回傳,五個隊員如走馬燈一樣,活而不亂,人人發揮了作用。我們隊已開始領先了。場外的掌聲一陣接一陣,我們也越打越高興。

鹿榮一直咬住右嘴角,我真擔心會咬出血來。她麵色蠟黃,汗如水潑,偶爾把腳步停一下,長籲一口氣,又咬住嘴角奔跑起來。我知道,她的身體一定是很痛苦的。在後場發球時,我發現,她的白回力球鞋的鞋帶,有幾處已被血染成了殷紅色。但她堅持著一聲不吭。有幾次,我小聲說:“鹿榮,你下去吧!”她搖搖頭,一咬牙又衝上去了。我知道,對方在拚命反攻,鹿榮如果一下去,我們隊微小的勝利還會失去。

那時候,我才十六歲,而她也隻有十八九歲,哪懂得這種事情的厲害呢?我們都被強烈的好勝心和集體榮譽感燃燒了,燃燒得渾身起火。那是一把多麽崇高、多麽純淨的青春之火啊!

球賽結束,我們以三分的優勢戰勝了對方,終於衛冕成功。省報、省電台都以通訊的形式,報道了這次大型業餘球賽。而鹿榮卻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想不到她此後十七年的不幸也就由此開始了。

唉!人的一生喲……

7

飯做好了。是蘑菇麵,上麵漂一層素油花兒,香噴噴的。她放下碗,沒敢看我,說了一聲:“你要不要洗個澡,我去燒水。”

我點點頭,她又輕盈地出去了。在她進屋時,我仔細端詳了一下,像她——不,是她!我激動得心裏怦怦跳。我們縣中學當年的兩千多名學生,文化革命後幾乎都回了家。我每次下鄉深入生活,都會碰上幾個老同學,但在這裏碰上鹿榮,還是太意外了!

那場球賽剛結束,同學們就把我們全抬起來了,遊了大半個校園。我們幾個隊員都激動得哭了。不大會兒,我們在學校澡堂,痛痛快快洗起澡來。鹿榮累得快走不動了,一瘸一拐走在後頭。進了浴室後,她昏昏沉沉開錯了噴頭,冷水一下子澆了全身。當時,她還大汗淋漓,被冷水一澆,驚得尖叫一聲,就昏倒地上了。

後來,鹿榮腰部癱瘓了。先在縣醫院治療,效果不大,又轉到二百裏外的專區醫院。高老師裏外張羅,由學校出錢為她看病。我們幾個姑娘去看過兩次,她仍不能動彈,不僅腰部壞了,而且得了嚴重的婦科病。我們在她床前哭,她卻笑著安慰我們:“別哭啦,小妹妹們!我肯定會好的。”

當時,她主要擔心不能參加高考。恰好不久,“文化革命”開始了,高考停止,她也就安心養病了。而我們因為醉心於“文化革命”,此後又是串聯,又是打派仗,接著知青下放,再沒機會去看她。也就不知她後來的情況。隻隱約聽說,她後來成了癱子。前幾年,省裏下放來的那一百零四個右派全都平反了,鹿榮隨母親又回省城去了。她怎麽還在這片密林裏,過著隱居樣的生活呢?她母親呢?她的身體什麽時候恢複的?她什麽時候出的嫁,男人什麽時候死的?現在,為什麽又對一個陌生的“男人”這樣感興趣……

這一切都像謎一樣,引起我極大的興趣和關切。我想立刻和她相認,互相傾吐一下別後十七年的經曆。但我又擔心把她置於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這會兒,她正情意綿綿,陶醉在對異性的向往中。她幾乎忙得腳不沾地,又是殷勤留宿,又是精心做飯,又是張羅洗澡水,她正通過一個女人所能做到的一切,表現出她的柔情。她也許以為,自己正一步步把我這個英俊的“小夥子”變成她的俘虜呢。她正在做著一個美好的夢!我一旦暴露了身份,她會不會羞得無地自容呢?啊,會的,肯定會的。我實在不大忍心了!

不知為什麽,我竟一點兒沒覺得她的癡想有什麽邪惡之處。這也許是因為我們少女時代的關係太密切了吧,她曾經給我留下過那麽美好的記憶;也許,分別十七年來她的謎一樣的遭遇,使我有一種預感,她生活中肯定有過巨大的不幸和缺憾,誰知道呢?反正我同情她,盡管我還沒有理解她。

我剛吃完飯,她又進來了,依然是羞怯怯的:“你……去洗澡吧,我燒好水了。”

的確,我該洗個澡了。在林間穿行七天七夜,渾身髒透了。我感激地注視了她一眼,立刻起身去了,心裏有點兒慌慌的。現在輪到我心虛了。我真怕她在這時認出我來。可是,又能瞞多久呢?

小木屋東山頭,有半間廚屋,也是用圓木紮起來的,周圍是籬笆泥牆。廚屋裏亮著一盞油燈,由於水霧蒸騰,顯得朦朧不清。靠鍋台的地上放一隻大木盆,裏頭盛了大半盆清水,我伸手試了試,熱乎乎的,正好用。我伸頭往外看看,急忙關上門,把衣服都脫下來,放到一堆木柴片上。我幾乎是手忙腳亂地跳進木盆的。真舒服呀!盆裏放好了一條毛巾,浸泡得軟軟的,我拿起來盡情地在身上撩水、擦洗,灰塵一層層掉下來,我周身像脫了一副枷,頓時感到輕鬆了。

我躺在大木盆裏,又浸泡了一會兒,舒服是舒服極了,可是不能老洗。我站起身,擦幹淨水,伸手拿過衣服,太髒了。剛洗過澡,真不想再把髒衣服穿在身上,可我又沒帶替換衣服,怎麽辦呢?我猶豫了一下,朝外喊起來:“喂——!”我不想喊她大嫂了,我想喊“鹿榮姐”,又覺得這樣太突然,就“喂”了一聲,“你有幹淨衣服讓我換換嗎?”

“有——啊,我給你拿來了。”她就站在院子裏,似乎早在等待我的呼喚了。幾聲膽怯的腳步響,停住了。我的心也像被她踩住,不動了。“篤篤。”她在輕輕敲門。“進來吧!”

門被慢慢推開,她抱著幾件衣服,悄悄進來了,麵孔通紅,神色慌亂,一副窘迫的樣子。我**裸地站在水盆裏,女性的一切特點都暴露無遺。她抬起頭,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眼,猝然驚慌地“哦”了一聲,又看了我一眼,胡亂把衣服往我懷裏一塞,轉身逃走了。

我接過衣服,心怦怦跳,一時愣住了。我確信,剛才即使是一個真正的小夥子這樣赤身**地站在她麵前,她也不會這般驚慌失措!在她回首一瞥的刹那間,我從她的眼神裏,不僅看到了驚慌和羞愧,而且看到了一絲兒哀怨和深深的失望!

我心裏亂糟糟的,飛快地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麽辦?事情明擺著,我不能再隱瞞下去了,我必須承認自己的女性身份,而且應該立刻和她相認。我已經殘酷地欺騙了她,不能再欺騙下去了。我匆匆穿好衣服,是一身中年男人的肥大褲褂,穿在身上真是不倫不類,可我顧不上挑剔了。

小黑狗臥在一垛柴草上,在黑暗中看見我,親昵地“嘰嘰”了幾聲,又重新躺好了。不知什麽時候,月亮已經隱入雲層,到處一片漆黑,我仿佛置身在一片原始大森林裏。我站在小木屋門口,深深吸了幾口清涼的空氣,使自己的情緒鎮定一些。我大步跨進門檻,不小心碰了一下厚重的門板,發出“咣”一聲響。

她正站在裏間,背對我翻騰一個木箱,燈光照出她頎長的身體,頭發有些兒散亂。聽到門響,她沒有扭頭,依舊翻檢著什麽。我猜得到,她已經沒有勇氣看我了,她正處在痛苦和羞愧的深淵裏。她的肩膀在微微抖動,她哭了嗎?

我惶恐地站在當門,張了幾張嘴,終於輕輕喊了一聲:“鹿榮——鹿榮姐!是我呀……”

她渾身一顫,緩緩回過身來,緊緊咬住右邊的嘴角,直愣愣地盯住我,茫然了。

我衝上去一步,張開雙手,急切而衝動地喊道:“鹿榮姐!你——真的認不出我啦?”

她愕然把眼睛睜大了,也往前湊了一步,又是一步,歪起頭仔細打量我。我看到,她兩眼閃著淚花,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猛地,她抬手擦擦淚,把身子撲向我:“你……你是‘假小子’?”

“假小子”是我在學校時的外號,就是說,她終於認出我來了!我跨過一步,雙手抱住她:“鹿榮姐,是我是我,我是‘假小子’呀!”

她一下撲到我身上,緊緊地摟住我的脖子,剛伏下頭,又立刻抬起來,用一隻拳頭在我肩上亂捶:“‘假小子’、‘假小子’!你這個死丫頭,真會坑人!”說完,又立刻害羞地把頭伏到我肩上,一下接一下搖晃起來。我簡直要被她搖散了!我也緊緊抱住她,心裏激動得厲害。過去在學校時,她素來像個大姐姐一樣照顧著我,感情密切得像親姐妹,事隔十七年,在這樣一個地方重逢,真是太讓人高興啦!

不知過了多大一會兒,我們終於都平靜下來,兩人牽著手坐到裏間的床沿上。她偏起頭,又仔細看了我一陣:“你不是當了作家嗎?跑這裏幹啥來啦?”

我笑了笑,她倒知道我的情況。於是我又簡單地說了一些,並向她介紹了這次深入黃河故道來的目的、經曆,好叫了一陣子苦。她佩服得要命,抓住我的手誇讚:“你真行!幹什麽還是那股傻勁。我還真以為……你是個打獵的呢!格格……”她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但已經沒有忸怩之態了。我也笑了。笑得非常開心。我們之間很快像當年那樣無拘無束了。

“哎——你出來到處跑,孩子由誰照看呢?”她很認真地問我。

我笑起來:“我還沒結婚呢!哪來的孩子?”

“怎麽?”她一下子把眼瞪得溜圓,“你也……沒有對象?”

“嘻嘻,有,怎麽沒有?我們都談了十年啦!”

“啊喲——!談了十年?比抗日戰爭還長啦!——咋不結婚?你想把他扔了?”

“哪能呢?我挺喜歡他,憨不拉嘰的!”

“不用說,他也很……愛你嘍?”

“愛!愛得發瘋,傻家夥。”

“……”

“我這趟來,他就不同意,又是怕我出事,又是怕我受罪,婆婆媽媽的……那天我臨來時,他一直搭車送我到黃河故道,眼看著我鑽進密林,還戀戀不舍地站在一片野地裏,好像在後悔把一條魚兒放歸了大海。我避在一棵大樹後頭偷看了好一陣,他還在那兒站著,呆呆傻傻的,真是個情種!我又好氣又好笑,弓腰又鑽出林子,他以為我後悔了,高興得手舞足蹈,奔上來迎接我。我舉起槍來,衝他頭頂上‘砰’放了一槍。他愣了愣,站住了,氣得狠狠跺了一腳,轉身就走。我在樹林子邊上,開心地大笑起來,可他一直沒再回頭,趔趔趄趄地走了。傻家夥,真是氣人!”

我隻顧滔滔不絕地述說,猛然發現鹿榮又咬起了右嘴角,臉色慘白,一雙大眼裏注滿了亮晶晶的淚水,頭也低垂著。我吃了一驚,忙抓住她的肩:“鹿榮姐!你怎麽啦?哪兒不舒服嗎?”

“不、不……”她驚醒了似的,抬起頭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真幸福!”眼皮兒一撲閃,滾出兩串淚來,又立刻扭轉頭抹去,掩飾地說:“天有半夜了,睡吧,咱們睡吧。”

她默默地收拾著床鋪,放下蚊帳。我呆呆地站在一旁,心裏直後悔,肯定是我的話觸痛了她的心事,我不該說自己說得那麽多。鹿榮姐好像看出了我的意思,故意衝我笑了笑,拿起先前她從櫃子裏翻出來的幾件衣服,打趣說:“這是我的衣服,明天早晨換上,看你穿得像個老頭子,被人瞧見了,不笑掉牙才怪。”

我沒有笑,我笑不出來了。我急切想知道她這些年是怎麽生活過來的,不然,這一夜也不能入睡。

我們睡下了,躺在一頭。在我的一再要求下,鹿榮姐歎一口氣:“嗨,說就說說吧,反正不怕你笑話。不說呢,心裏也悶得慌……從哪兒說起呢?我嘴笨得要命……”

“從頭唄!”

“死丫頭!你可別把我寫進小說!”

“行嘍!”

8

“那年我癱倒住院以後,開始是學校出錢為我看病。後來亂得厲害了,校長、主任和老師都被揪出來批鬥,沒有人能過問我的事了。有一天,高老師來了。他說是偷跑出來的,學校公款已經被紅衛兵控製。他帶來五十塊錢,是他當月的工資,要給我留下看病。當時,我母親在這裏護理我,她自己是當教師的,當然知道教師的生活多麽困難,堅決不要。可高老師還是執意放下了。臨走時,他緊緊握住我母親的手,眼裏閃著淚花,好半天才說:‘真對不起,我沒能把你的孩子帶好……那場球賽,我本該製止鹿榮上場的。她的癱瘓,我有很大責任,真對不起!’可是,這能怪他嗎?我母親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說,反倒安慰了他幾句。高老師又摸著我的頭,深情地說:‘鹿榮,安心養病,等治好病,亂過這一陣去,我親自去省城找我的同學,保送也要保送你進省體育學院。好好看病吧,如果有可能,我還會來看你……’

“高老師走了以後,再沒有來過。後來聽說,因為他家庭出身地主,又說了一些對‘文化革命’不滿的話,被打成牛鬼蛇神,折磨得厲害,他割斷靜脈自殺了。”

高老師自殺的事我早就知道。鹿榮說到這裏,哭起來,我也流下了淚。他為培養我們這些孩子,花費了多少心血呀。

“後來呢?”我小聲問,感到鹿榮的手在抖動。她扯出枕巾擦淚,又說起來。

“後來,生活就困難了。我母親隻有四十多塊錢工資,平時供我們母女倆生活還很艱苦,現在還要住院看病,就差得更多了。那時,我還在**癱著,不能出院。父親頭年死了以後,母親把我看成**。她不能眼看著女兒這樣完了,傾家**產也要為我治病。她不斷回去變賣家產,可我們家並沒有多少東西,沒撐幾個月,箱箱櫃櫃,包括父親留下的衣服,都賣光了,錢還是不夠用。白天,母親強裝笑臉安慰我,晚上就暗自垂淚。看著母親作難,我哭了,對母親說:‘我不看病了,咱們回去吧!’母親不同意。過了幾天,她又去操辦錢了。

“那時,我們家就安在母親教書的一個鄉村小學裏,離這兒有十七八裏路。村子很小,隻有百十口人。母親回去借錢,可是鄉親們都窮得要命,誰有錢呢?大夥看我們母女孤苦伶仃,怪可憐的,就幫著湊錢。張家一塊,李家三毛,二十多戶人家才湊了十三塊二毛錢。這點錢能幹什麽呢?可這是大家的情義,母親哭著挨門感謝,拿著十三塊二毛錢來了。路上,她連汽車也沒舍得坐,跑了二百多裏路,趕到我住的醫院。我一看母親憔悴的樣子,腳也跑腫了,就大哭起來。我母親再也裝不得堅強了,也抱住我哭了。醫生護士雖然同情,但沒法幫助,沒錢不能住院,沒錢拿不出藥來呀……

“這樣又在專區醫院維持了半個多月,眼看山窮水盡,沒有任何法子可想了。那天晚上,我們母女二人正相對垂淚,準備第二天就離開醫院的。忽然護士領進一個三十六七歲的男人來。他穿一身破舊的軍裝,肩上、褲子上都有補釘,胡子拉碴的,有棱有角的四方臉上有幾塊殷紅的傷痕,隻有一條左腿,右腋下夾一根拐杖。

“我們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大沙河一帶的護林隊長耿國臣。他是誌願軍榮複軍人,一條右腿在朝鮮戰場打掉了,靠近心髒的地方還藏著一顆美國子彈。他是五一年從朝鮮回來的,黃河故道兩岸有名的功臣。這人性子相當火暴,看見不順眼的事就罵人、打人。但和我父親的關係很好。我父親打成右派下放到這裏後,勘察水土、規劃植樹,上級不放心,派他跟著監視。可他卻成了父親的保護人。當年植樹造林遇到的困難難以想象,很多問題都是他幫著解決的,調撥車輛,組織勞力,聯係樹苗,都由他出頭。他給我父親說過多少次:‘你放心好了!在故道兩岸植樹造林、防風固沙,是造福子孫的大功德事,天塌下來,我一條左腿給你扛著!’他認定我父親是個好人,受了冤屈。別人怕受牽連,他不怕。六五年,我父親因為勞累過度,營養不良,得肝癌去世了。他讓人把屍首抬到這片林子裏,做了一口大棺材埋上了。就在這個小木屋後頭十幾步遠,那兒有個大沙丘。當時,耿隊長就常住這個小木屋裏,周圍幾十裏的林子都歸他管。

“當時,上級還有人嫌給我父親做的棺材太大。他陰沉著臉,一頓拐杖:‘不大!老鹿為黃河故道兩岸人民立了大功,栽植這麽多樹,破費點木材為他安葬,不虧!’轉身就走了。我父親死後,他時常來看望俺母女倆,問有什麽困難沒有。我母親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輕易不願接受人家的幫助。他每次送錢來,我母親都婉言謝絕了。他因為是特等殘廢軍人,每月有幾十塊錢的撫恤金。他沒有妻室家小,父母都去世了,隻孤身一人,除了吃用,錢都存了起來,手頭很寬裕。我母親也曾想去他那裏求幫助,但又怕他將來不讓還。而且,他的錢是用血換來的呀。因此,母親一直沒有張口。

“現在,他來了,一言不發,兩眼灼灼地盯住我們母女倆,一副生氣的樣子。母親一直沒有告訴他我住院,聽說前些日子他也病了。他心髒旁邊的那顆子彈老是找他的麻煩。看來,他到底還是聽說了。他一來,我們就估計到了他的意思。他當時雖然生氣不該瞞住他,但看我病成這樣子,母親一副絕望的神態,總算沒有發火。隻坐下來喘息了一陣,說:‘老鹿嫂子,你放心給孩子看病吧!鹿榮住院治病的錢,我已經交給醫院了。’他又從懷裏一把掏出三百塊,往床頭上一放,‘這是你們吃飯零用的錢,收好!’

“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們還能說什麽呢?硬充好漢也不行了。我和母親都感動得哭了。母親哽咽著,要說一些感激的話,他一擺手:‘別說這些!都是共產黨的錢,沒我一分!’他不願意叫人感謝。我和母親都知道他的倔性子,不敢再說什麽了。當天晚上,他陪我們說了半宿話,第二天就告辭走了。事後,我們從護士嘴裏才知道,頭天下午,他向醫院一次交了兩千塊。兩千塊呀!在當時,這可是個巨額數目呀!平日,他連煙都不抽,穿得破破爛爛,為了給我看病,卻一把拿出兩千塊,這大概是他的全部積蓄了!

“後來,就靠這筆錢,我在醫院住了三年,終於能站起來了,婦科病也有了很大好轉。經濟條件也不允許我再住下去了。於是,我出了院,回到母親教書的那個鄉村小學校。這時到了六九年,學校都複了課。我母親已經五十多歲,到退休年齡了。可是為了多拿點錢,維持我們母女的生活,一直沒有退休。但她的身體也很糟糕了。十幾年的磨難,她一天好日子也沒有過。五十多歲的人,卻像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婆,頭上隻有一些稀疏的白發,其餘的都脫落了,牙齒也掉了好幾顆。她不僅背著沉重的精神負擔,而且背著沉重的經濟債。耿國臣大叔的兩三千塊錢,何時才能還上呢!

“我心裏幹著急,可是毫無辦法。我雖然扶著拐能走動走動了,但身體瘦弱得像幹劈柴,一股風都能吹倒,什麽事都不能做。我常常急得哭,恨自己年輕輕的不能贍養母親,反成了母親的負擔。有時候,我真想自殺,一死了事,自己也就解脫了。可我又怕母親受不了。自從父親打成右派,她老人家受到的打擊太多了。我如果自殺,也等於殺了她。想到這些,我又不忍心了。母親的命太苦了,太苦了……”

鹿榮說著說著,又哽咽起來。她辛酸的回憶,也強烈撞擊著我的心扉,我也情不自禁地流起淚來。我們都再也不能入睡了,鹿榮點上燈,索性坐起身。我也披衣坐在她身旁,斜臥到她懷裏。她攬著我,擦擦淚又說下去。

“……從那時起,我才覺得自己變大了,真正懂得了人生的許多事情。我的性格雖然仍是內向的,可是卻發生了可怕的變化。不怕你笑話,說真的,那時,我真想嫁出去,甚至賣**都行,希望用自己的肉體換回一筆錢,幫母親還債。作為一個女孩子,這也許是我唯一的本錢了。但當時連這也做不到,我的身體太糟了。我麵色蠟黃,**幹癟,臀部萎縮,完全失去了女性的魅力。更重要的是我什麽活都不能幹,而且因為住了幾年醫院,外界都知道我得過嚴重的婦科病,還傳說我動過手術,把**都割掉了。這當然是瞎傳。可這種事又有口難辯。一個女人既不能幹活,又不能生育,就失去了她的價值。尤其在鄉下,莊稼人都那麽窮,誰願意出錢買一個廢物呢?我想出嫁,誰願意要呢?我想賣……自己,可我……賣不出去啊!

“這種時候,我不再想死了,我要頑強地活下去!我要盡快恢複健康,不恢複健康,什麽都談不上。從此以後,我咬牙堅持鍛煉,沒事就到樹林子裏去練習走路。學校後麵就是一大片樹林。我把拐杖摔成兩截,扔了!扔得遠遠的,我要靠自己站起來!我搖搖晃晃站起來了,兩腿打晃,渾身哆嗦,骨頭尖生疼,疼得眼裏滲出淚來。我使勁抹一把淚邁出步去,一開始老是摔跟頭,摔得鼻青臉腫。我慢慢爬起來,踉踉蹌蹌再走,從這棵樹撲向那棵樹,撲得猛了,額頭撞出疙瘩,像雞蛋似的。我不怕疼,咬咬牙又走起來……

“後來,我又看針灸書,按照穴位給自己紮針,常常紮錯地方,紮得到處冒鮮血,有時進針太猛太深,又暈過去,醒過來再紮。我是恨病用針啊!終於,我掌握了幾個關鍵穴位的針法,加上堅持不懈的鍛煉,一年、兩年……我的身體越來越好,不僅能做家務活,一般的體力活也能幹了。每天早晨起來,我仍堅持到樹林裏跑步,開始是幾十米、幾百米、幾千米,到後來,我能一氣跑十幾裏,每天傍晚,我又在林子裏散步,落日的餘輝透進林子,周圍是萬道金光,樹上鳥兒在歌唱,腳下青草茵茵,踩上去軟軟的。走累了,我就往草地上一躺,歇一會兒。那幾年,我真是瘋狂一樣地鍛煉身體。人們都說,看起來這姑娘文文靜靜的,沒想到會有這麽倔的性格。的確,我是靠著一股意誌生活下來的。

“說實在話,那幾年,我已經失去了學生時代的那些理想,隻想著能像個好人一樣過生活,靠雙手養活自己,為母親分憂。但在幾年持續不斷的鍛煉中,我與樹林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可以說,是樹林子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大自然給了我健康的肌體。我義漸漸恢複了少女時代的體態,臉色由蠟黃變成白嫩,臀部、胸部都豐滿起來。也就在這時候,開始有人打我的主意了……”

鹿榮說到這裏,似乎又激動起來,還有點憤懣,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吹得我耳鬢癢癢的。我從她懷裏坐起來,扭頭一看,窗外已經微明了。“鹿榮姐!咱別睡了,到樹林子裏去走走吧?”

“好!每天這時候,我都要起床的。到林子裏活動活動,對身體大有益處呢。”

我們起床了。剛打開屋門,黑小子就撲上來,圍著我們親昵地繞圈子。鹿榮打開院子的木柵門,它跳躍了一下,箭一樣鑽進林子裏去了。看來,它對主人每天清晨的活動規律,是相當熟悉的。

9

殘月還沒有落下,像一塊晶瑩潤澤的玉,在西天掛著,通過林間的縫隙,透進一抹幽幽的光。啟明星在東方天際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像在和人捉迷藏。樹林中還是有些模糊不清,一行一行的樹木隻黑黢黢地顯出輪廓來。空氣兒卻是透鮮!

“假小子!還跑得動嗎?”鹿榮偏轉頭。

“試試看!”我驟然來了興致。

我們肩並肩跑起來,這是一條沒有邊際的林間小路,時而筆直,時而蜿蜒,腳下是鬆軟的沙土地,地上布滿了初秋的落葉,踏上去富有彈性,比當年在學校時那個四百米跑道還好。那時,我們女子籃球隊的同學,每天早上都要集中訓練一課時左右,繞著跑道跑了一圈又一圈,鹿榮像一頭小鹿,總是跑在最前頭。現在,我們又在一起跑步了。我發現,她雖然生過那場大病,經過幾年的鍛煉,速度仍是很快。慢慢地,她跑我前頭去了,我奮力追趕,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而且因為沒戴乳罩,跑起來胸前一**一**的,實在費力。鹿榮頎長的身體依然是那麽輕捷。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完全沒有等我的意思。我忽然覺得,她不僅在例行每天早晨跑步的規矩,而且似乎以此在抑製內心的激動。她內心還有許多苦衷要說,我還要叫她說下去。我完全被她的述說吸引了。

鹿榮已經跑得沒有蹤影了。我一邊跑,一邊喊:“鹿榮——鹿榮姐——”

樹林子轟鳴起來,和著我的喊聲,嗡嗡亂響,想不到林子裏也有回聲,隻是有些雜音,不像山壁前的回聲那樣整齊。沒有人應答。回聲過後,林子裏突然靜下來。我放緩了腳步,盡力往前方搜尋。天已經亮了,隻是又上了一層薄霧,各種鳥兒都離開棲息的枝頭,開始在林間歌唱飛翔起來。

我在林子裏找了好大一陣,還是沒有找到。我迷路了。麵前是一片竹節槐林,樹身挺拔、瘦硬,一陣風吹過,便有不少槐葉搖搖飄飄落下,如雪片一樣悄然無聲。我正在著急,突然黑小子從一棵樹後跳出來,衝我連叫兩聲:“呱呱!”我高興了,黑小子找我來了。我緊緊追上去,黑小子掉轉頭,不緊不慢地前頭帶路,不時回頭看我一下,好像怕我再迷了路。不大會兒,它就把我引出這片竹節槐林,眼前豁然一亮,頭上有整塊的天空了,前麵幾十步遠處,是一大片水,清亮清亮的。這不是我昨天下午見到的那個積水潭嗎?鹿榮就坐在積水潭對岸。她衝我招招手,我很快繞了過去,跑得喘籲籲的,一屁股坐到她身旁就叫起來:“哎呀,累死啦!鹿榮姐,你真行,還像從前一樣跑得快!”

她沒有吭聲。

周圍是一片片野草,雖然已是秋天,依然碧綠碧綠的,我認得出,這是苦膽草,當地人叫崖渠芝,好在崖坎水邊生長,開出的小花金黃金黃的。它雖然比其他花兒開得遲,卻裝點了秋色,具有獨特的芬芳,格外招人喜歡。鹿榮手裏拿著一朵剛掐掉的苦膽草花,注視著水麵。積水潭裏有一群小野魚正在悠悠浮動,露出褐色的脊梁。突然,一條水蛇從哪兒鑽出來,悄然疾進,向野魚襲擊過去。野魚們驚慌失措,翻出一片浪花,旋即不見了。我心裏一驚,昨天晚上幸虧沒來洗澡。這裏真有水蛇呢!

我扭頭看了一眼鹿榮。她的眼皮有點兒浮腫,是一夜沒睡覺的緣故吧?誰知道呢,也許在我沒來之前,她哭過了。我的心又沉下來,小聲問:“鹿榮姐,後來呢?”

鹿榮把手裏那朵野花兒使勁拋到積水潭裏,歎了一口氣,沉沉地,長長地:“後來,村裏的男人們開始注意我,尤其是那些打光棍的小夥子。他們似乎才發現,我是這個不大的小村裏所有姑娘中最美的一個,也是最容易欺負的一個。他們以為我老實、靦腆,又是右派的女兒,而母親隻是個沒有地位的小學教師,沒人能保護我。我隻要一走出學校門,就有人盯我,跟蹤我。有時趁我早晨或黃昏到林子裏跑步的時候截擊我。有幾次險些出事。但我有足夠的警惕,身上帶一把匕首,時刻提防著。有一次,一個家夥躲在樹後,趁我跑過去時,攔腰將我摟住了。我掙紮了一陣子,拔出匕首在他胳膊上刺了一刀。打那,他再也不敢了,其他人也不敢了。村子裏一些長者知道了,都相約教訓自己的孩子:‘人家母女怪可憐的,可不能造孽!’我才算平安無事。

“後來,我母親小學裏一個教導主任又對我起了歹心。一天,我母親去縣城看病,當天沒有回來,我獨自睡在屋子裏。半夜時分,我覺出一隻手在我胸前撫摸,那麽貪婪!我一下子驚醒了,發覺他已脫光衣服鑽進被窩,就睡在我的身旁。他見我醒了,翻身爬起來,用熱烘烘的身子壓住我。我又羞又怕,拚命反抗,慌忙間從枕頭下又抽出那把匕首。他嚇壞了,跳下床抱起衣服,越窗逃走了。他走後,我關緊窗戶哭到天明,也沒敢聲張。後來,我連母親也沒有告訴。我不願再給母親添心事。我們是弱者,弱者就會有人欺負啊!這世界上,人心真是不同啊,有好人,有壞人,也有許多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人。那些欺負我的人,並不能說完全都是壞人。但我看出來,他們沒一個人願意和我結婚,盡管有的還是光棍漢子。因為他們認為我不能生育。他們隻是想拿我尋開心,發泄欲火。當然,更沒人愛我。

“而我的思想已經不是幾年前了。那時,我什麽都不能幹,隻想拿自己的身體賣錢,幫母親還債,受屈辱也在所不惜。但隨著身體一年年好轉,我義產生了生活的自信,我能靠雙手勞動來掙錢了。我想,有一天結婚,即使沒有愛情,也應該有一個平等的地位。正是基於這樣一個思想,我的心漸漸給了一個人……”

“他是誰?”我托著下巴,正聽得入神。鹿榮剛說到這裏,我便急著問起來。

“護林隊長耿國臣!”

“你愛他?!”我著急起來。

鹿榮搖搖頭:“說不上愛他。我們之間,不論年齡、文化教養,都有很大差距。是很難產生愛情的。”

“那麽……是他說過要娶你?”

“沒有,從來沒有。他不僅沒有說過這種話,而且連一句感謝的話都不願意聽。他是個好人,是個錚錚響的真正的男子漢,不愧是從朝鮮戰場回來的英雄!他的思想那麽純潔,那麽高尚,以自己的全力幫助別人,卻不願別人報答。他曾多次向我母親說過:“你們不要急,我花不著錢的。將來有錢就還,沒錢就罷!老鹿為故道兩岸人民造了福,這權當是我們老百姓的一點心意吧!’正是他這種質樸磊落的心懷,感動了我們母女。盡管,我們從來就沒有想到過不還債!

“我從心裏感激他,更佩服他的品德。我常常問自己,人家那麽無私地幫助了你,你就不能給人家一點另外的幫助嗎?實際上,他也有自己的巨大不幸,是個很值得同情的人,他是一位功臣,落了一身殘疾,卻沒有成家。據說,剛從朝鮮回來時,地方政府曾數次幫他介紹對象,也有幾位姑娘愛上了這位英雄,可不知什麽原因,他一一都拒絕了,硬是一個人過了十幾年,生活上的不便可想而知。有時病了,連個燒茶端水的人都沒有。病一好,立刻又投入工作。從五十年代林業初創,到六十年代在社會混亂中保護林子,直至七十年代頂扛毀林開荒的歪風,他都站在最前列。他愛林如命,真是嘔心瀝血啊!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有生活上的巨大缺憾。他從來沒有得到過一個女人的愛撫,更沒有兒女的天倫之樂,這難道是公平的嗎?我想給予他的,正是這方麵的補償。我情願把一個女人所能給的東西都給他!甘心情願!你別吃驚——這裏頭不包含任何買賣關係,不包括!我們之間的地位是平等的。他用錢幫助了我,並不是指望買我什麽;我給他一顆女人的心,也不是賣給他什麽。我們交流的隻是那種友愛和同情心。雖然我知道,這不是愛情。但我以為同樣是偉大的,甚至更偉大!因為愛情常常是自私的,隻局限於一個人,而友愛和同情心卻能夠給予更多的人,因而更博大、更高尚。我覺得我的思想已經升華了,我被他對別人對事業的獻身精神所感動,自己也產生了強烈的獻身精神。後來,我完全被這種精神燃燒了。有一天,我告訴母親,我願意和耿國臣結婚。母親先是驚愕地看著我,好半天沒說一句話,接著刷刷地流下淚來。她居然沒有反對。或許,她還沒有理解我,隻把此舉看成賣身,但除此而外,她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嗎?靠她的工資,那兩千多塊錢到死也還不上呀!但不管怎麽說,我們母女倆算是說妥了。”

“那——他同意嗎?”我急著問。

“問題就出在這裏,他不同意。一個星期天,母親帶我去了他住的地方。喏,就是現在我住的這個小木屋。我母親把意思給他說了,他一下子呆住了,好像不認識我們那樣,接著氣得一頓拐杖:‘你、你咋能說出這種話!這不是罵我嗎?讓外人知道了,我還是個人嗎?我給你們錢,還要圖報答怎麽的!嗨嗨!你們哪……胡鬧!’他氣得暴跳如雷,麵紅耳赤,好像受了侮辱。顯然,他誤會了我們的意思,起碼,他是沒能理解我的心情、我的思想。

“我母親嚇壞了,低下頭不知說什麽好。我忘記了害羞,直直地看住他,平靜地說:‘你別誤會,這和錢沒關係!你的錢,我們遲早要還的……’不料,他大喝一聲:‘滾!你們滾!我不聽你們說!’他臉色鐵青,幾塊傷疤都變紫了,說罷,拿起拐杖,一瘸一瘸地衝出屋子,到樹林裏去了。好像,在我們麵前多待一分鍾,他都受不住了。

“母親捂住臉,嗚嗚地哭了。我也委屈得流了淚。看樣子,這會兒再說也無用,他毫無思想準備,哪能貿然接受呢?當天,我們回來了,毫無結果。我想,慢慢兒他也許會變化的。起碼,他會考慮一下這件事。他再是個硬漢子,可生活上畢竟有許多不便呀!再說,作為一個男人,一個孤獨的男人,不管怎麽說,他總不能不需要那種人類之間共通的男女之情。除非,因為什麽特殊原因,他故意在心中為自己設了什麽提防。但即使這樣,我也要衝破它!我敬佩他,我已把自己的心暗暗交給他了。

“後來有一段時間,這件事沒有再提起過。我能幹活了,上級安排我在林場,進行樹木管理工作,施肥、噴藥、修枝。我和他常常碰麵,他總是回避我的目光,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我心裏暗暗高興,這說明他並沒有忘記這件事。這樣又過了兩年,我的生活又發生了一次重大的變化……”

10

我坐得屁股疼了,提議說:“鹿榮姐,我們走一走吧?邊走邊說——又出了什麽事?”

鹿榮站起身,拍拍屁股。我們繞積水潭緩緩行走著,腳下的野花野草都掛著細小的露珠,剛才的晨霧還真不小呢。這會兒,初升的太陽照在上麵,發出璀璨的光,一閃一閃的,活像撒了一地珍珠。黑小子在前頭撒歡,一會兒轟趕岸邊草棵裏的野蛙,一會兒抬起頭逗弄樹上的麻雀,不時“呱呱”叫幾聲,它玩得真開心。

鹿榮沉默了一陣,輕輕舒了一口氣:“那一年,我父親平反了。和他同時從省裏下來的一百零三個右派全平反了。可是晚了,我父親死了,還有十幾個人都死了,他們沒能看到這一天。即使沒有死的,也都老了,他們的好時候都過去了。但平反總比不平反好。起碼,可以改變一下右派家屬子女的政治命運。在接到通知的那天,我母親好一場哭啊!二十多年的辛酸一齊湧上心頭,她幾乎昏厥過去。後來,我隨母親去省城,辦理父親的平反手續。臨行前一天晚上,耿大叔來了。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來過了。他對我母親說:‘老鹿總算平反啦,我料到會有這一天。你們母女這趟去,就不要再回來了!你也老了,身體又不行,抓緊給榮子(他總是叫我榮子,我也習慣稱他大叔)找個合適的對象,在省城安個家。不要再回來了,千萬別回來!老鹿的墳塋,我會照顧好的。至於我,你們也不用掛念,不用……我一個人,怎麽都好過……’當時,母親淚眼模糊地看著他,沒有說什麽。他告辭出去時,突然流出淚來。但沒有回頭,一瘸一拐地走了。我看得出來,他希望我們走是真誠的,但同時又深深地留戀我們。在二十多年的風風雨雨中,他和我們這個右派家庭同憂戚、共患難,無形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這時,不論是他,還是我們母女,似乎都才猛然意識到,他早已成了我們家庭的一員!這麽多年,他的衣被拆洗縫補、翻舊換新,幾乎都是由我母親幫著做。自從提出我和他結婚的事以後,不管他同意不同意,這方麵的雜事都是由我操持。我們之間已經建立了事實上相依為命的關係。現在,要分別了,永遠地分別了,他哪能不難過呢?這麽多年,我是第一次見他流淚。這條硬漢子,其實並不缺少正常人的感情,他脆弱的一麵隻是不輕易表露罷了!

“我們到了省城以後,很快為父親辦好了平反手續。母親在接過蓋有紅漆大印平反決定的一刹那,突然栽倒了!由於過分激動,她得了心肌梗塞,緊急搶救無效,第三天就去世了。這三天,母親就說出一句話:‘榮兒,把媽……送回你爸……那兒去!……’我實在沒有料到,伴隨父親平反這一巨大喜訊的,竟是這一巨大的災禍,真是樂極生悲啊!……我突然間成了一個孤零零的人。我大哭了一場,在領導幫助下,把母親火化了。

“事後,我看著母親的骨灰匣,一時間迷惘了。我該往哪裏去呢?我父親生前所在的單位已答應為我安排工作,這也許是我留在大城市唯一的機會了。我可以在那裏安個家。我雖然已經三十歲出頭,可在省城,像我這個年齡的老姑娘並非絕無僅有;而且,我得到了一筆錢,有八千塊之多!這是補發的我父親的一部分工資。僅憑這筆錢,找個年齡相當甚至小一點的對象,不是什麽難事。說真心話,那幾天,我是動了心的,真打算留在那裏不來了。

“但奇怪的是,這種想法愈是強烈,心裏愈不是滋味!仿佛做了什麽虧心事,老是惴惴不安的。我想來想去,明白了!雖然理智要我留在省城,但感情卻拚命要我回來。理智告訴我:留下吧!大城市繁華、安逸,多少人求之不得,這是你從中學時代就向往的地方。感情卻激烈反對:不!你已經和大城市沒有關係,城市人的思想感情、生活規律都不熟悉,花錢買個女婿也毫無意思。你從小在黃河故道長大,那裏有父親的屍骨,有父親的事業,有無邊無際的樹林,有需要照顧的耿大叔!……

“我越想越清晰,而且無情地挖掘了自己思想的內核:留在省城,多半考慮的是一己的私利和安逸,其間潛藏著那種流行的可鄙的思想——安享照顧!想到這一點,我感到羞愧了,難道自己就這樣沒有出息嗎?在過去的日子裏,我能和困苦、疾病作鬥爭,頑強地站立起來,那麽今後,為什麽不能靠這種精神生活下去!美好的生活難道是應該繼承的嗎?假使安於這種照顧,則不僅背叛了過去的自我,而且是對父親亡靈的一種踐踏!一種褻瀆!是對父親二十多年沉冤的廉價拍賣!如果父親地下有知,他需要什麽補償的話,可以肯定地說,他最需要的補償是對他事業的繼承!當年,他因為在林業建設問題上向領導提出批評被打成右派,但直到下放後,他也沒有放棄自己的意見。在風沙滾滾的七百裏黃河故道上,到處留下了他的足跡。在當地政府和人民的支持下,大搞植樹造林,直到累死,仍念念不忘他的林業!啊啊,父親!你原諒女兒一時的糊塗吧……

“幾天以後,我就回來了。那天傍晚,當我捧著母親的骨灰匣走進這片林子的時候,真是百感交集呀!仿佛命運早已注定了我要在這裏生活一輩子,當我從林子縫隙中遠遠看到耿國臣大叔的小木屋時,立刻就產生了一種回到家的感覺,當時我覺得,這裏才是我真正的歸宿!我懷著遊子複歸的心情,慌不擇路,在林間急匆匆地走著,直奔那一片光亮。可是當我來到小院的木柵欄前麵時,卻突然收住了腳步。我的心怦怦狂跳著,我的一切都要在這一晚決定了!他會不會還像從前一樣拒絕我呢?小木屋裏亮著昏黃的燈,門大敞開,耿國臣大叔就坐在屋當門。他懷裏攬著拐杖,手裏拿著一根煙鬥,一邊拚命吸,一邊鎖眉注視著外麵。我心裏一動,他二十多年不抽煙,現在怎麽又抽起煙來了呢!他雖然凝神向外,其實什麽也看不到,因為外麵已經一片黑暗。而我卻能清楚地看到他。這一刻,他簡直像一尊雕像!胡子蓬鬆著,麵孔疲憊而憔悴,神態裏飽含著蒼涼和悲哀,啊!僅僅幾天的時間,他好像蒼老了好多。可以想見,自從我們母女走後,他一定經曆了巨大的精神痛苦。此時,天正下著小雨,腳下是一片泥濘,周圍是無邊的雨聲,樹葉子被打得沙沙作響;一時間秋風又起,從那無底的黑暗中傳來陣陣林濤聲,好像整個世界都被風聲、雨聲充斥了!頓然,我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怖和淒涼。

“我撞開木柵欄的門,幾乎是小跑著穿過小院,一下子撲進屋子,渾身濕淋淋的,緊緊咬住嘴唇,強忍淚水,站住了。那一會兒,我心裏直勁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且,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是傻子一樣看著他。

“耿大叔見從門外撲進一個人,猝然一驚,伸手抓住拐杖站了起來。當他睜大了眼,終於辨出是我時,也一下子愣住了。他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不敢相信似的說:

“‘你是……鹿榮——榮子?’

“我使勁點了點頭。

“‘你、你咋又……回來了?’

“我咬了咬嘴角,合上了眼皮。

“‘你母親呢!’

“我心裏一酸,淚水刷地流出來。我一步步走過去,把母親的骨灰匣安放到桌子上。他轉身隨過來,兩眼緊盯著骨灰匣。他似乎才注意到它,而且終於明白了什麽。隻見他臉上一陣**,霎時間布滿了陰雲。我再也忍不住,一頭撲到他懷裏,哇地哭出聲來。他趔趄著坐到板凳上,緊緊摟著我,任憑我在他懷裏顫抖、慟哭。我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見到了最親最親的人,盡情傾瀉著自己的感情。我哭得昏天黑地,喉嚨都嘶啞了。

“他沒有急於勸阻我,隻是不停地用雙手在我肩上撫弄、摩挲。我感覺到,他那雙握過機槍的粗糙的大手掌,此時變得異常溫柔,而且在微微發抖。顯然地,他也沉浸在悲痛中了。很久很久,他沒有說一句話。在那一陣,他都想了些什麽呢?肯定地,他會想到他的老朋友——我的父親,想到他坎坷的一生;想到我的母親——那個備嚐不幸卻在日子有了轉機時突然謝世的可憐的女人;也會想到我嗎?會的。從他愛撫的手掌裏,我感受到了他巨大的憐憫心。在他的眼裏,我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姑娘,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不過那仍然是一顆淳厚的長者的心。

“終於,我平靜下來。他扶我坐到一隻板凳上,遞過一條毛巾。我擦擦淚水,哽咽著把母親去世的經過說了一遍。他的眼圈紅紅的,大聲地咳嗽了幾次。我聽得出來。他是故意抑製自己,不讓淚水流出來。此刻在我麵前,他必須保持住一個依托者的堅強。之後,我們又沉默了。他抖著手摸出煙鬥,一連劃了三根火柴才把煙點著,接著便眯起眼抽起來,眉心一**一**的。他心裏並不平靜,而且比先前翻騰得還厲害。因為下一步要說到我的事了。

“‘往下,你打算……咋……辦呢?’終於,他說話了。雖然板著臉,但掩飾不住內心的慌張。看樣子,他怕我重提那件事。

“我早就打定了主意,撩了一把額際的亂頭發,直直地盯住他說:‘我不走了。我要……嫁給你!’我還繞什麽彎子呢?

‘嗨—— !’他長長歎了一口氣,臉又漲紅了,‘榮子……我一直是把你當孩子看的呀!’

“‘我也像尊敬長輩一樣尊敬你。’

“‘那你為啥還提……這碼子事?’

“‘因為你需要照顧。’

“‘還像以往那樣不好嗎?為啥……一定要……這樣呢?’

“我有點窘迫了,這不是一句話能說清的事,我該怎麽說呢?

“他看我咬住了嘴唇,又說:‘你是不是還記著那筆……錢的事?要是那樣……’

“我忽然來了火:‘錢!錢!我那次就說過,這和錢沒關係!我欠你的錢,一分不少!……’我忽地站起身走到桌前,打開母親的骨灰匣,一把抓出一大遝十元一張的票子,往桌上一甩,‘這是八千塊!夠還你的債了吧?!’從省城回來,我怕路上出事,把這筆巨款都裝在母親的骨灰匣裏了。

“他轉身看著這一堆票子,一下子驚呆了,麵色十分尷尬。他張皇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錢,不知說什麽好了。他嘴唇發紫,直勁哆嗦,兩眼暗淡無光,像在發一場惡性瘧疾。我這一手,確實把他置於一個相當難堪的境地。

“看著他卑怯萎縮的樣子,我又心軟了。要知道,他在人前向來是理直氣壯、豪氣衝天的呀!因為他向來不做虧心事。而那一刻,卻失去了英雄氣概,仿佛真的做了什麽不光彩的事。我有點可憐他了。但我的氣還沒有消,而且我必須趁熱打鐵,一舉把他攻垮。不知怎麽搞的,我當時又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數落他:‘你呀,真叫人沒法說!你自以為是個強者,隻懂得關心、憐憫別人,就不允許被人關心、憐憫。可這樣的關心,我不能接受!這是恩賜,是居高臨下的恩賜!是不公平的!我報答你,你怕人家說你當初就存心不良,可我知恩不報,人家又會怎樣議論我呢?說我忘恩負義,說我榨幹了一個殘廢軍人的血,卻拍拍屁股走了!說我是個騙子!你……你為啥就不為我著想呢?——何況,你現在看到了吧?我要嫁給你,和錢沒關係,我不是賣給你身子。這不是前些年我剛出院那陣子了,那時我想賣自己,可我賣不出去。現在,我不願意賣了!我們在經濟上已經是平等的了,我不欠你的錢啦!我欠的隻是情義債,欠情義債就得允許我用情義來報答!……再說,你是功臣。在戰場上,你是個英雄,從不可惜自己的血汗;在生活上,你是個強者,從不吝惜自己的錢財。你為別人有獻身精神,為啥就不理解別人的獻身精神?我就是要把自己的身子獻給你!你是個孤獨而可憐的人,別以為你總是個強者!你騙不了我!你也有脆弱的一麵!當你生病需要人照料的時候,當你在寒冷的夜晚一個人縮進冰涼的被窩的時候,當你看到別人有家有小的時候,當你忙碌過後突然意識到隻有你一個人生活在這座寂靜的林子的時候,你都曾感到過孤獨和淒涼,渴望過體貼和溫情,想到過自己應當成個家!在我們母女離開這裏去省城的這些日子裏,你吃不下飯,睡不好覺,隻好靠吸煙排遣愁悶和煩惱,你甚至還偷偷地哭過……這些,你不要不承認,你騙不了我!……你為啥要故意掩蓋自己的內心感情?為啥要折磨自己!你完全沒有必要做清教徒!你需要一個正常人的生活,你需要培養一個健全人的感情,你應該得到一個女人的溫存,你應該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我就是要嫁給你!我千裏迢迢又跑回來,不是小孩子的任性和胡鬧。我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我經過了反複考慮!我回來,一半是因為父親,一半是為了你!你為啥這樣不理解人?為啥硬充坐懷不亂的好漢?你以英雄自居,可這不是在朝鮮戰場上!這是在日常生活中,英雄也是人!你懂嗎?你不懂!你隻記得你是個英雄,忘記了自己是一個人,一人有血肉之軀的人!或者,你不承認自己是人!隻在暗地裏一個人的時候承認。你這也是一種變態心理!一種盲目的可憐的虛榮!一種自欺欺人的英雄行為!……我就是要揭穿你!我就是要嫁給你!……’

“當時,我衝動極了,一口氣竟說了那麽多!有委屈,有怨艾,還有對他隱秘感情的推想和揭露。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強詞奪理,是不是在胡攪蠻纏。反正,他被我打垮了!開始,他張口結舌地看著我;漸漸地,臉部**起來,幾塊殷紅的傷痕一跳一跳的,頭也慢慢垂下去;最後,他突然雙手捧住頭,‘嗚嗚’地哭起來,哭得渾身抖動,淚水順指縫往外流!他構築了二十多年的感情堤防被我無情地扒開了,他被我戳到了痛處,他恢複了一個孤獨人的真麵目!……在我麵前,他再也不能掩飾自己,再也不願意掩飾自己了。他像個大孩子一樣哭著……

“我不願意勸他,讓他哭吧,哭個夠!我要睡覺了。我徑直走進裏間,脫去濕漉漉的外衣,隻穿一件背心和褲衩,扯開被子,就躺到了他的**。那一會兒,我心裏怦怦亂跳,有點發慌。畢竟,這是第一次呀。我心想,來吧,來吧,我等著你哪!我側耳傾聽,他仍在外間低聲抽泣。唉!我有些心煩了。連日奔波,疲倦襲上來,不知不覺,我入了夢鄉……”

11

我和鹿榮離開積水潭,走進一片柳樹林。這片林子也很大,樹身大都有四五把粗,上麵幾乎都有疙瘩。看得出,這些柳樹都栽植好多年了,說不定還是五七年第一批栽植的。如果真是這樣,生長並不快。也許因為沙灘太貧瘠了吧!

我們並肩走著。看得出,鹿榮很激動。我不願再催促她了,讓她自己慢慢說吧。她彎腰掐了一根草梗含在嘴裏,咬一截吐一截,兩眼噙著淚,如此走了幾十步遠,她仍沒有說。是不願說了嗎?我又沉不住氣了,偏轉頭問她:

“那天晚上,你們就……”

鹿榮搖搖頭:“沒有。……睡到大半夜時,我醒了,他仍沒有來。我喊了幾聲,不見應答,屏氣細聽,外間一點動靜也沒有。我急忙又穿上衣服走出來,外間果然沒有人。他到哪裏去啦?是不是被我逼得太急,跑了呢?這深更半夜的,讓我到哪裏去找。可我不能不找,他拉著一條腿,到處溝溝窪窪,可別摔倒了。

“我拉開屋門,院子裏沒有他。雨已經停了,地上積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水汪。我打開小院的木柵門,借助天光,盡力在林子裏搜索。我很快就看到了。他就在前邊十幾步遠的林子裏,正拄著拐棍來回踱步,拐杖敲在地上,發出沉悶的嗒嗒聲。他走得很急促,在兩棵樹之間不停地走來走去,時而背靠樹身,仰麵喘息一陣。看樣子,他痛苦極了,似乎在作激烈的思想鬥爭。我沒想到,作出這個選擇,他會這麽作難。他痛哭了那麽久,肯定被我說動了心,但為什麽又這樣缺乏決斷呢?是不是還有另外的難言之隱?

“我疾步走過去,一把扶住他說:‘到屋裏去吧,別受了涼。’他知道是我,把頭慢慢轉過來,兩個人幾乎臉貼著臉。我雖然看不清,仍能感覺到他呼出的熱氣。這樣對峙了好久,他到底說話了,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肩:‘榮子,過去,是我……委屈了你!’

“‘你同意啦?’我驚喜地搖了搖他。

“‘不!我感謝你,你是個好姑娘。可我不能讓你……幸福!’

“‘為什麽?’我吃了一驚。

“‘因為,我是個……殘廢人!’

“‘這我知道!你少了一條腿,臉上有七塊傷疤,心髒旁邊還埋著一顆子彈,我都知道。正因為這,我才要來照顧你的!’

“‘不不!還有……你不知道,我已經……我不能告訴你,你不知道……我不能……真的!榮子,你原諒我吧,你的心意我領了,日後你會……明白的!’

“他在黑暗中急促地、語無倫次地解釋著。我心中一沉,他果然有難言之隱!而且,我模模糊糊有點明白了,他所說的殘廢是指什麽!刹那間,我心裏一陣酸楚,隻覺得天旋地轉,天哪,你可真會捉弄人呀!

“第二天,他看我暫時沒地方落腳,就讓我在他這個小木屋裏住下了,自己執意搬到三裏路外的一片林子裏,和一個看林的老人做伴去了。臨走前,他把門窗重新修理了一遍,弄得結結實實的。他還囑咐我:‘榮子,你還是個姑娘家,千萬自重。’我央求他:‘你也住這裏不行嗎?’他搖搖頭,堅決地走了。我知道,他不想玷汙了我的名聲。後來,我就在這裏住下了。林場領導根據我的意願,批準我參加了耿國臣大叔領導的護林隊。我們雖然不住在一起,但還可以時常見麵,並不覺得孤獨。

“但時間不長,他病倒了。還是那顆子彈在搗鬼!這一次很厲害,送往縣醫院時,我跟去了。根據以往經驗,先采用了保守療法,打針、吃藥。可是幾天過去,一點不見效,反而一天比一天重。最後昏迷了。醫院拍片檢查,發現子彈周圍化了膿,已經直接威脅心髒。看來,是非動手術不可了。為了慎重起見,縣醫院還從省裏請來了一位著名的外科醫生,準備把子彈取出來,徹底解決問題。可是那位外科醫生看了片子後,輕輕搖搖頭。原來,那顆子彈本來在心髒上方的。由於大量化膿,已經下沉和心髒緊貼著了。手術固然非做不可,但成功的希望極小。這位外科醫生推說設備太差,做不了這個手術,走了。他怕病人死在手術台上,壞了自己的名聲。可耿大叔的病已經刻不容緩,不能再等了。於是縣醫院的醫生隻好自己動手。開刀前,要親屬簽字。我毫不猶豫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醫生問我是他什麽人,我回答說:‘是他妻子!’醫生們都吃了一驚。老耿是老病號,醫生都認識他,卻不知道還有我這個年輕的妻子。等把他推進手術室,陪同他來看病的林場民政助理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勸說:‘你咋這樣傻!老耿怕是進得去,出不來了,你枉擔這個虛名幹啥?以後再找對象會受影響的!’我咬咬嘴唇,忍住淚水說:‘我情願!’真的,我心甘情願。那一刻,我難過極了。他孤獨了一輩子,我不忍心讓他帶著生活的巨大缺憾死去。

“耿大叔果然死在手術台上了。他的傷病太厲害。子彈周圍多次化膿、結痂,一大片都已壞死。當醫生打開他的胸腔時,大吃一驚!按照一般情況,他的生命早在十年前就該結束了,可他卻硬是頑強地多活了十年!真不知是什麽力量支撐著!

“在為他盛殮穿衣服時,我終於發現了他的隱秘,當年一顆炮彈炸飛了他的右腿,同時也使他失去了生育能力。這正是三十年來他一直拒絕成家的原因。他不願意以功臣自居,心安理得地耽誤任何一位姑娘。耿大叔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我為能在他臨死前宣布是他的妻子感到光榮。我就是要讓人們傳說:那個英雄、那個功臣、那個好人,最終是有了妻子的!這對他也許沒有什麽實際意義,但對我來說,卻是一種精神上的補償,對於善良的人們,也是一點心靈的安慰。如果說這是一種犧牲,那是我寧願作出的。

“耿大叔死後,被埋葬在我父親的墳塋旁邊。這是他早就留下的遺願。他要和他的老朋友做伴,和林子做伴。後來,我接替他的職務,做了護林隊長。方圓五六十裏以內的林子都歸我管,手下有十幾個護林老人。在開始的一段日子裏,我常常為他的死悲傷,於是就拚命做事,以轉移自己的神思。日子久了,就漸漸好了一些。人死不能複生,重要的是繼承父親和耿大叔的遺誌,把林子看護好。

“林子實在是太可愛了,特別當我真正把自己的事業和林子聯係在一起的時候,更感到它的可愛。最早栽植的一批樹木,經過二十多年的生長,已經成材。到處鬱鬱蒼蒼,遮天蔽日,各種各樣的鳥兒和小動物在裏頭棲息、繁衍,有幾百種之多。凡是這一帶地區應有的鳥類和動物,這裏幾乎都有。這裏成了它們的保護區。同時,由於故道兩岸樹木繁茂,還有效地保護了水土,調節了氣候,對於實現生態平衡起了重大促進作用。林業所帶來的巨大好處隨時可見。我雖然隻是護林隊長,但我並不甘願僅僅守護上輩人留下的林子,我要為林業的發展作出自己的貢獻!我買了許多有關林業方麵的書籍,整理父親過去留下的工作筆記。在有關理論指導下,我每天到處跑,調查水土資源,統計成材樹木,計算各種樹木的生長速度,積累氣象資料,觀察鳥類和小動物的繁衍情況……總之,我希望有一天能拿出一份有價值的資料,為林子的更新、發展做必要的準備。當年林場初創,缺少苗木,大多是就地取材,因此樹種雜亂,生長既不快,也不整齊。我想,最近幾年林子更新,根據水土,氣候情況,可以大批栽植泡桐。這種樹質料好,生長迅速,七八年就能成材。我簡直是雄心勃勃!什麽力量也不能讓我離開林子了。我越幹越有味,越體會到林業的重要。中學時代,我曾抱怨父親為什麽那麽固執地堅持自己的意見,那麽大聲疾呼地向領導提出:在荒山禿嶺、在廢舊河灘,甚至在良田的間隔間,大量栽植樹木!不要急功近利、僅僅看到糧食!是的,現在我理解了,父親是位有遠見的林業家!保持生態平衡是人類永遠的幸福,失去生態平衡是人類的災難!如今,世界上有遠見的人們都在呼籲和致力於這項偉大事業,而我們有些人卻仍然麻木不仁!曆史上,黃河數次決口改道,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中上遊植被被破壞才造成的。這裏的人民吃盡了苦頭,曆史的災難不能再重複了!……前幾年,還有人居然叫喊‘以糧為綱、毀林開荒’!實在太無知了!這一帶隻能以林為綱,否則,樹木一旦砍伐掉,風沙馬上又會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說到這裏,鹿榮激動得兩頰緋紅,仿佛在和誰爭辯問題。我暗暗佩服,想不到她幽居深林,卻有這麽現代、這麽宏觀的知識!

12

我們兩個人隻顧說話,黑小子被冷落了。忽然,它從哪裏躥出來,“吱吱”叫著撲到鹿榮身上,撒起嬌來。鹿榮伸手牽住它一條前腿,黑小子後腿直立,蹣跚挪步。鹿榮像牽著小孩的手,在林間草地上款款行走。黑小子高興極了,又“呱呱”地叫起來。看樣子,他們經常這樣結伴散步的。

我忽然想到,在這樣一個地方長期居住,鹿榮就不覺得孤獨嗎?於是問道:

“鹿榮姐,你再沒有考慮過結婚的事?”

“怎麽會不考慮?”她輕輕歎了一口氣,撒開黑小子的手,任它一路歡跳著跑遠了,這才又說,“忙碌過後,我時常會感到寂寞。年齡這麽大了,實在不能再拖下去了。

“但這個問題並不是那麽容易解決的。我生活在這個地方,不大和外界接觸,很多人把我遺忘了。我們這個林場隻有一百多人,該結婚的男子都結婚了,別的林場相距太遠,人也不熟悉,別說互相了解,連認識的機會都沒有。後來,領導幫我介紹了兩個人,都是縣城裏的機關幹部,其中一個還是局長,都是中年喪妻的。但他們的條件是讓我搬到縣城去做家屬,其實是當保姆!我不同意。我不能離開林子,我不能違背自己的誓言!要結婚,就到林子裏來,不來就散,於是散了。

“有些人不理解我,一個老姑娘了,守著這片林子幹什麽,說我怪僻,說我是冷血動物,說我要和林子結婚。其實,我才不是冷血動物。你看得到,我的身體已經完全健壯了,我時時覺得有一種東西在周身萌動,它使我煩躁不安,使我激動不已,使我熱血沸騰。我似乎感到,在備嚐精神的、肉體的磨難之後,我的真正的青春期才剛剛到來,就像林間的一切,充滿了蓬勃的生機。我渴望著愛情,渴望著男人的擁抱,渴望著有一個孩子,我對生活充滿了熱愛。我一點兒也不怪僻,一點兒也不頹喪,我隻是感到奔放的感情無處宣泄,我時時感到一種被壓抑的痛苦。在寂寞得受不了時,真想在林子裏大聲地喊叫,使整座林子都回**著我的呼喚:人們哪,愛林子吧!愛我吧!來吧來吧,林子會給你歡樂,我會給你幸福的!……可是,我心中的呼喚始終沒有回聲,我仍然是寂寞的,隻有黑小子和我做伴……”

鹿榮好像是疲憊了。她咬住唇,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眼裏又閃動著晶瑩的淚花。前麵有一棵歪倒的柳樹,橫躺在地上,半麵根**著已經枯死,但下麵的根還紮在土壤裏,吮吸著水分和營養,撲倒在地的樹枝依然頑強地活著,隻是不得不改變原先的生長方向,轉而彎過來向上生長。生命永遠向著陽光,它時時在尋找新的生存空間。我們都有些累了,就勢坐在樹身上。我對鹿榮姐的境遇同情極了,卻一時不知如何安慰她,我又能怎樣安慰她呢?

她掏出手帕擦擦淚水,衝我苦笑了一下,忽然摟住我的肩,衝動地說:“你不要以為我消沉了,不!我不消沉,也不後悔,我決不改變自己的初衷,永遠不離開林子!至於愛情,我想,這也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與其違背自己的意願,走出林子做一個保姆,向生活和命運投降,還不如主動進擊,找一個野男人!……當然,必須是自己中意的。我不要和他結婚,也不需問他姓名。他也不要問我為什麽這樣做。大家同意就行了,我不要他承擔責任,隻希望他能和我生個孩子!……這樣,我會感激他一輩子的。好妹妹……你不笑話……我嗎?我太……寂寞了……真的……太寂寞了!……”

突然,鹿榮雙頰紅得像火燒的晚霞,捂住臉“嗚嗚”地哭起來,一下躺倒在我懷裏。她哭得好厲害喲!雙肩、胸脯都在劇烈地顫抖,她以全身心宣泄著被長期壓抑著的感情。我大把大把地為她抹著淚水,心靈被強烈地震撼了!我不再像昨晚那樣,覺得她是一個有趣的謎,不!她異常清晰,一點兒也不撲朔迷離,她是一個血肉豐滿的活生生的女人!她有執著的追求,她有健全的豐富的感情世界!她的近乎荒唐的想法,其實一點兒也不荒唐,因為她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人!我沒有覺得她有什麽值得笑話的。相反,自己卻感到了慚愧和一絲兒不安。因為在這一刹那間,她像一道扭曲的耀眼的閃電,把我整個兒照亮了,照出了我殘缺的——起碼是粗疏的——感情;她像一聲驚雷,喚醒了我尚在沉睡的那一片情感的處女地!我緊緊摟著激動不已的鹿榮,像摟著出峽的大江,心窩裏奔突著洶湧的浪潮,我的思想走了神。我突然冒出一個無比強烈的念頭:我應該結婚了!回去就結!我讓他——那個已經三十四歲的癡情的傻瓜——等得太久了!應該讓他、讓我,也讓所有的人們,都有一個完全意義上的生活!

13

當天下午,我辭別鹿榮,離開了那個浩浩瀚瀚的林海。她一直送出我十幾裏遠,哭了。我也哭了。我安慰她說:“鹿榮姐,我會來看你的!你的婚事,我也會盡力幫助解決。隻是,你暫時不要……亂找。我的話,你明白嗎?”她紅著臉點點頭,眼裏閃著淚花。我相信,她是明白了。因為,我理解她,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她,尤其是那些男人!他們會把她看成一個墮落的女人的。

回城沒幾天,我就結婚了,並開始了計劃中的那部長篇小說的創作,很順手。關於我自己,已經沒有什麽好說的了。我要說的是鹿榮。我答應過不把她的事寫進小說的,但我又實在牽掛著她的事。正好,你來了,我講給你聽。我們是朋友,我希望你能寫出來。我不是出賣素材,隻要求兩個條件,一是不要再虛構什麽,就按這個真實的故事寫;二是在結尾處加上這麽一段話:

“親愛的讀者,當你讀完這篇作品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在七百裏黃河故道綿延不絕的密林裏,住著一位三十六歲的可愛的老姑娘——不要以為老姑娘都可怕!她真的非常可愛。她還像少女一樣漂亮、溫柔、靦腆,隻是由於醉心於自己的事業,不願走出那片林子罷了。有誌於林業建設的小夥子們,我希望你們中有人能成為她的知音和伴侶。愛她吧,愛她癡愛的林子吧!你們會幸福的!那裏是大有作為的!我盼望著不久的一天,能重返那片林子,為你們祝賀!”

1984.8.20於五門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