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清朝同治六年正月的一天,揚州城下兵山血海,殺聲震天。賴文光統領的東路撚軍殘部,剛從山東突圍南下,又在揚州城被清兵團團圍住。連日來,撚軍雖然數次組織反擊,終因缺少夾擊力量,一直沒能打破包圍。揚州孤城,岌岌可危!黃昏時分,雙方鏖戰未曾稍停。撚軍將士背城死戰,且頻頻出擊,故意造成混戰局麵,四門外攪成了旋渦。撚軍似乎別有意圖。
就在這時,城北門嘩啦一聲,突然洞開。隨著一陣戰馬嘶鳴,從城內旋風一般衝出兩人兩馬。馬上兩人雙槍並舉,銳不可當,在亂馬軍中殺開一條血路,踏破清兵營盤,一直向北方縱馬而去。等清兵明白過來,他們已消失在冥冥暮色中了。
在這突圍出來的兩人中,年紀大些的是一位名叫淨空的和尚,那位少年是他的徒弟林楠子。師徒兩人同入撚軍已有數年,這次是奉賴文光之命,到北方尋找西路撚軍,向西撚首領張宗禹火急求援。
淨空和尚原是少林寺出身,自幼學藝,在當時,是國內數得著的武林高手。後來,他在泰山半腰一座寺廟裏落了腳,並收留了孤兒林楠子。
林楠子家住泰山腳下的一座小村,因為天災人禍,七歲時父母雙亡。鄰人把他送到廟裏後,淨空和尚看他聰明伶俐,十分喜愛。兩人名為師徒,實則情同父子。平日裏,淨空和尚悉心向他傳授武藝,林楠子十一二歲時,已經頗見功力。
大凡武林中人,多愛管些閑事。那淨空和尚雖是出家之人,卻常做些打抱不平的事情。久而久之,當地官府豪門便視之如眼中釘,每每以勢相逼。淨空一怒之下,便帶著林楠子棄廟出走,雲遊天下。後來,在皖北遇到太平軍,很為他們“殺盡不平方太平”的義舉所感動,便投到陳玉成部將賴文光手下,當了太平軍。
投入太平軍後,淨空師徒很受器重。淨空除了在軍中教些武藝,還不時受賴文光重托,到一些敵軍駐防要地打探軍情。林楠子或近或遠,常和師父同行,是個很得力的助手。
有一次,他師徒二人奉命到蘇南探聽軍情,經過蘇州時,便扮成一老一少兩個樵夫,混進城去。
當時,蘇州城已被英國軍官戈登統率的常勝軍攻陷。常勝軍裏多是些流氓、無賴,裏麵有許多外國軍官。他們破城後,**搶掠,無惡不作。淨空和尚強壓火氣,帶著林楠子在城內轉了一天。傍晚要出城時,忽見城門裏一群人鬧鬧嚷嚷。師徒二人忍不住圍了上去,隻見一個外國軍官帶幾個士兵,正在調戲一位青年女子。一個老者正在苦苦哀求,旁邊還放了幾杆槍棒之類。
淨空一打聽,才知道這是父女兩人,是在江湖上使槍弄棒混碗飯吃的。那外國軍官是常勝軍統領戈登的貼身保鏢,也是英國人,名叫格林。破城幾天來,這家夥常帶人在大街上作惡,專揀漂亮的青年女子調戲或者搶走。蘇州人民都恨透了他。但又風傳此人武術極好,在英國就很有名氣,而且有常勝軍保護,因此,誰也不敢惹他。
這天下午,格林又帶人出來轉遊,看到這位打拳賣藝的青年女子很有姿色,頓生**心,便上前調戲。父女倆見勢不好,趕忙收攤子,想離城出走,不料,剛到城門邊又被格林帶人追上了。父女倆隻好拔拳自衛。但他們尋常使槍弄棒,隻是些花裏胡哨的東西,並沒有多少真本領,尤其遇上有點真功夫的人,更不管用。格林根本不把他父女放在眼裏,一交手就把那位老者打倒了,隻抓住青年女子盡情調弄。
淨空和尚打聽清楚了,立時大怒,憋了一天的火全頂上了腦門!隻見他一把扯掉頭上的帽子,一個箭步跨進圈內,伸手扳住格林的肩膀,一使勁把他扭了個對臉,厲聲喝道:“野獸!光天化日之下,你要怎的?!”
格林正在得意忘形,突然感到肩膀像被鐵鉗扭住似的。再一抬頭,隻見麵前站著一個凶神惡煞般的和尚,正火爆爆地看著自己。他心裏不由打了個怵:此人不善!繼而又想,中國的和尚向來不可小視,莫非今天遇上了武林高手?也好,自來中國,還沒遇上敵手,今天也顯顯我的能耐!
格林想罷,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傲然說道:“你——要怎樣?”
“我要管教管教你!”淨空和尚大吼一聲,猛起一腳,踢在格林腿上!格林還沒弄清怎麽回事,就覺腿骨已斷,一股劇痛鑽上心來,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這淨空和尚武藝精熟,尤以腿功見長。早在少林寺出家時,曾一連踢斷十八根石柱子,被稱為“金剛腿”。今天,格林自恃武術精好,其實隻是通曉手、眼、身、法、步,這叫武術上的“外五行”。這和中國的傳統武術比起來,才隻是皮毛。在中國的武術中,“外五行”算入門,真功夫全在“內五行”上。這“內五行”就是肝、膽、脾、肺、腎,由氣功融會貫通,隨心所欲,有難言之妙,不測之力。功夫練成時,手能開石,腳能斷鐵。格林的骨頭哪經得住淨空和尚這一家夥呢!
格林手下人一見和尚厲害,拔腿就跑。看的人也一下炸了群。
林楠子看師父打得痛快,由不得上來一股淘氣勁,伸手一扁擔,又敲斷了格林另一條腿。格林一聲慘叫,在地上打了個滾,昔日威風全沒有了。楠子正要再打,淨空一把攔住說道:“英雄不打倒地漢,給他留條命吧。”
這一陣,那父女倆早驚得呆了,還在一旁發愣,不知亂子會闖多大。淨空一揮手叫道:“還不快出城逃走?這裏一切有我!”
父女二人來不及道謝,收拾棍棒趕緊闖出城去。淨空看他們出了城,才手指正在地上呻吟的格林說道:“冤有頭,債有主,我和尚名叫淨空,這個是我徒弟林楠子,全是中原人。有本事你找俺師徒算賬,不許你禍害蘇州的百姓!”說罷揚長而去。
格林躺在地上,把淨空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自來中國,哪吃過這個虧!無奈力不從心,眼睜睜地看著他師徒闖出城去,不由暴叫一聲:“淨空——林楠子!”一下子氣得昏死過去。
後來,淨空師徒從蘇南回到軍中,向賴文光談及蘇州痛打格林一事,賴文光連說打得痛快,還說林楠子一扁擔打得乖巧,真是小孩子氣!說罷,和淨空和尚一起大笑起來。
自此,賴文光更加喜歡林楠子,後經淨空撮合,他又收林楠子做了義子,其間更多了一層情分。
之後不久,太平軍失敗,賴文光又被推為撚軍首領。淨空師徒也緊緊相隨,立下許多軍功。
同治三年秋,賴文光為避免孤軍作戰,把撚軍分為東西兩路,成為犄角之勢,自統東路,攻入山東。翌年夏末,不幸在山東登萊一帶被圍。李鴻章催動數倍於撚軍的兵力,在英法戰艦的直接幫助下,對撚軍發動了一場圍殺戰。東撚苦戰得脫,主力損失過半。賴文光率領殘部南人江蘇,不想又在揚州被圍,數萬東撚將士眼看身處絕境,隻好固守待援。
目下,淨空和尚和徒弟林楠子奉命於危難之際,深感重托千鈞,不敢稍有鬆懈。但兩人苦於不知西撚確切行蹤,隻好一路打聽,星夜馳奔。沿途之上,但見黃茅白骨,赤地千裏。昔日的肥田沃土,而今一望平蕪;連阡累陌,荊榛塞路。有時馳行晝夜,不見人煙,偶遇三五難民,也是露處僵餓,旦夕待斃。此情此景,令人目不忍睹。
淨空和尚心如墜鉛,一路默然。林楠子畢竟年少,常常忍不住感情外露,有時見婦孺老人掙紮在路旁,不由想起父母兄弟餓死的慘景,竟至涕淚雙流,心中暗發誓言:終有一天要殺盡官兵,逐出洋人,救民於水火,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
可是不料想,兩人輾轉月餘尋至直隸,見到西撚首領張宗禹時,卻見中軍大帳裏供著賴文光的靈位!原來,他師徒二人突圍不久,揚州就被打破,東撚餘部血戰一場後,已全軍敗沒,賴文光被俘遇害。張宗禹派的暗探得信後,已在數日前報來噩耗。二人聞訊大慟。林楠子跪倒靈前,放聲大哭!周圍撚軍將士無不垂淚。當下,林楠子在亡靈之前行過義子大禮,又拭淚明誌:決以畢生之力,完成義父未竟之業,如有違背,天地不容!
那天晚上,撚軍營內靜若無人,將士們都已安息,外麵偶爾傳來一兩下軍中報更的梆子聲,使這早春之夜平添了幾分寂寥。
在中軍大帳側旁的一座小帳裏,師徒二人守一盞孤燈,默默無言,各自想著心事。林楠子仍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一陣夜風襲來,燭光飄搖,寒氣襲人。淨空和尚憐愛地脫下一件灰服,給他披上,久久凝視著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徒兒,像有滿腹心事,卻又不知如何啟口。
這時淨空和尚已暗自打定主意,要從此離開撚軍。六七年來,他們師徒隨義軍東殺西戰,淨空親眼看到,無數將士其心莫不赤誠,其戰莫不英勇,令人沮喪的卻是年複一年,戰局維艱。如今東撚敗沒,西撚更成孤軍,義軍最終失敗已成定局,隻是時間問題了。這一點他已看透。眼見殺盡不平遙遙無期,天下太平徒成夢境,當初從軍的一腔宏願盡付東流,淨空和尚傷透了心。早在路上,他就已萌動此念,眼下義軍殘局更促使他決意再脫紅塵,永不涉人間是非。
可是,徒兒楠子怎麽安置呢?如果硬要他同走,他也許會同意。但一來卻讓他違背了在義父賴文光靈前發的誓言,二來他也還太年輕,如讓他隨自己隱遁世外,也許就讓他空負了一生,埋沒了一個人才。這孩子從小誌大才高,幾年來又經過軍中真殺實砍的磨煉,不僅武藝漸近爐火純青,而且心胸大開,眼下正是少年有為之時,人各有誌,豈可相強?唉——罷了,罷了。
淨空和尚想到此,叫了一聲:“楠子!”隻這一聲,充溢著難割難舍之情,連聲調都變了。
林楠子正在低頭沉思,猛聽師父叫,忙抬頭一看,師父眼裏正閃著淚花,不禁詫然,忙問道:“師父,你這是怎麽啦?”
“孩子,”淨空和尚緩聲說道,“我有一言相告,你可不要難過。”
楠子更覺不解,急忙追問:“師父,到底什麽事,你隻管說呀!”
淨空和尚這才看著楠子說道:“孩子,我看撚軍大勢已去,非是師父害怕禍及殺身,實在是初願成夢,想從此退出撚軍,隱居山林,不見為淨。”
林楠子聞聽此言,大吃一驚,忙說道:“師父,大仇未報,你怎麽……”
楠子一語未了,淨空把手一擺,正色道:“我心如冷灰,退意已決,不必再說了!”
楠子深知師父脾氣,不敢再勸,卻一把抓住師父的手,失聲哭道:“你走了,我可怎麽辦呢?”
淨空抽出一隻手,撫摸著楠子的頭,緩聲勸慰道:“孩子,你不必難過。古人說,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師父已近知命之年,再無雄心達到那個境界了。你還年輕,前途不可限量,可繼續留在撚軍,為天下百姓殺惡伐暴。日後一旦局勢有變,你可自留小心。”
楠子聽了師父這番話,忍不住把頭埋在師父胸前,哽咽道:“師父,你把我撫養成人,如再生父母。我多年隨你身邊,怎麽離得開你呀!”
淨空和尚見楠子悲切,勾動十一年師徒之情誼,也不覺潸然淚下,隻好揮淚勸道:“孩子,師父再好,終不能跟你一生一世。你已長大成人,外麵天寬地闊,可以獨自去闖了。隻是要牢記,為人立世,切莫良莠不分。逢前者要虛懷若穀,有容人之量,遇後者須疾惡如仇,勢不兩立!世事紛繁,多有不平,不問則已,問則明察窮究,義無反顧。不然,有失咱武林的規矩。你記住了?”
楠子抬起頭,抹了一把淚說:“師父,你的話我終生受用,徒兒全記住了。”
淨空和尚這才站起身,微露笑顏,點頭說道:“這樣我就放心了。”
楠子也立起來,忽然又說:“師父,萬一日後我遇到難處,到哪裏找你討教呢?”
淨空和尚淡淡一笑回答道:“莫怨師父寡情,遇到事情你好自為之,別去找我,找也找不到。咱師徒就此一別,天各一方,自己珍重吧。”說著從身上抽出一把七星短劍,遞給楠子說:“你我師徒一場,我無以相送。這把短劍是春秋古器,先師傳給我的。我一生隻收你一個徒弟,你拿去防身吧,也作個紀念。”
楠子趕忙恭恭敬敬地接過來,不覺眼圈又紅了。
這時,淨空和尚反身把帳門掩好,又從自己護身的拳腳中,揀幾手密傳楠子。這幾乎多是死地後生的絕招,隻有身陷絕境時才好用的。楠子深感師父厚意,心中更添幾分離別的痛苦。
這時撚軍營內已梆打四更,淨空和尚不敢久停,便收拾一個小包袱斜背肩上,提一把刀出了帳門,趁著夜色悄然而去,楠子急忙送出門外,哪裏還有蹤影!
自此,林楠子便留在張宗禹手下,隨西撚軍轉戰於直、魯、豫等地。林楠子這時年方十八歲,正是少年英雄之時,加上報仇心切,每戰總是衝鋒陷陣,很快成為軍中威震敵膽的驍將。
八月間,西撚軍攻人山東,在黃河、運河、徒駭河之間,被清兵和英法軍圍困。雙方幾十萬兵馬激戰數日,撚軍雖拚死血戰,終因勢孤力單,漸漸不支。最後一天,撚軍終於被清兵衝散,分割包圍。
傍晚時分,撚軍已所剩無幾。林楠子的鐵色戰馬已經累死地上。他獨自一人,棄馬徒步,且戰且向運河邊上退。當他殺死十七八個清兵,衝出重重包圍,直撲運河時,不料從大堤裏沿又衝出幾十個埋伏著的清兵。河裏還停著一艘英國的小炮艦,幾門炮的炮口正對著岸上。看來,他們是專門來堵截撚軍退路的。
林楠子一見此情,料難生還,於是大叫一聲,向清兵撲去。他雖經連日廝殺,又困又饑,但仍是呼喝喊殺,毫無懼色。隻見他右手搖槍,左手拿七星短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盤旋有風雨之聲,進退有龍蛇之勢。不一會兒工夫,十幾個埋伏的清兵就倒在他身前身後了。林楠子隻是濺了一身血跡,並未傷著一根汗毛。
其餘清兵驚恐萬狀,不明白這個少年對手何以如此厲害!因此,隻是抱著刀轉圈子,再也不敢上前。大堤上剛才還是殺聲陣陣,這會兒突然靜得怕人。雙方虎視眈眈,鼻息相聞,誰也不願輕舉妄動,都在心裏揣摩對策。這一刹那間,林楠子又生出一線突圍的希望。他暗自盤算,隻要再殺死幾個清兵,就能突出包圍,堤下百十步遠就是運河,一旦滾下去躍入河中,就如魚得水,可以脫離險境了。
正在這時,運河裏兵艦上的英國指揮官見清兵無用,不耐煩了,於是下令開炮。一發炮彈呼嘯而來,林楠子隻聽到一聲悶響,就一頭栽倒地上!周圍的清兵也無一幸免。
暴漲的運河水,濁浪翻滾,滔滔奔流,帶著縷縷血,萬般恨。……
一
上下千載幾數,是非常在中原,
最歎百年榮辱事,多少英雄夢斷!
隻這半闋《西江月》,引出一段民間故事來。開篇起始,正是清朝光緒二十五年,公元一九〇〇年秋末。
深秋的一天,黃河故道兩岸,煙雨茫茫,天地之間,渾然一體。兩岸的村莊、樹林,仿佛匍匐的獸脊,隻能顯出模糊的輪廓。
北岸朱家村一座荊門柴院裏,雨霧飄灑。西廂房內,夫人臨案托腮,望著窗外,黯然神傷,緊蹙的眉結裏,隱伏著一股怨怒之氣。
三天前,唯一的兒子大寶在黃河故道裏狩獵,傍晚歸來時,不提防被南岸陳家村的人設伏擒走了。寨主陳吒風傳來話說,五日之內,要在黃河灘裏和大寶的父親朱偈決一雌雄。如若朱偈再不出戰,將殺死大寶,以報昔日一掌之仇。
兒子的性命危在旦夕,做娘的怎能不憂心如焚呢?外麵茅簷下,幾隻家雀百無聊賴,不時啁啾啼叫,更讓人心煩意亂。
正在這時,夫人透過雨霧,看到弟弟朱憨娃大踏步闖進院子,朝主房稍一遲愣,又拐彎向西廂房奔來。
夫人料知有事,急忙起身開門。朱憨娃一腳踏進門裏,猛然摔掉身上的蓑衣,風風火火地吼道:“娘的,真是欺人太甚!……”
夫人趕忙指指主房,向弟弟搖搖手。朱憨娃這才壓低了嗓門,憤憤地朝姐姐說:“陳家村又送戰書來啦!”說著從懷裏摸出一封信,送到姐姐麵前。
夫人急忙接過信來,抽出展開,隻見上麵粗墨狂抹:
朱寨主台鑒:
非是陳某黷武好鬥,常言道,一林不容二虎,一水不納二龍,你我決無夾河共存之理。明日為限,黃河灘裏單人獨鬥,務求高下。陳某若果敗北,甘願降心相從。如不赴約,明日午時,來人收殮令郎之屍可矣!專此奉達。
陳吒風即草
夫人一氣讀完,頓覺天旋地轉。她身子一晃,退坐到背後的椅子上。
朱憨娃忙上前拿過信紙,焦急地問道:“俺姐夫到底準備咋辦?”
夫人強打精神,淒然說道:“他還在猶豫,老說陳吒風意在逼他出戰,對大寶未必會真下毒手。”
“屁!”朱憨娃很不以為然,揚起眉毛,不覺又放開嗓門,“陳吒風這老小子什麽事幹不出來?自從姐夫在朱家村落腳,這些年受他窩囊氣還少哇?姐夫還老拿他當個寶貝,哼!”朱憨娃一跺腳,“這回再不給他撕開臉幹一場,朱家村的人丟盡不說,大寶這孩子的命也沒有了!”
夫人接口說道:“是呀,陳吒風積怨多年,加上性情粗野,他可說得出幹得出呀。眼看我兒——他——”說著,忍不住哭出聲來。
朱憨娃一見姐姐啼哭,急得渾身冒火,手指陳家村方向,咬牙說道:“姐姐莫哭,姐夫真不出頭,我今夜就帶人去搶,救不出寶兒,就把他女兒搶來抵賬,再不就一把火燒他個精光!”
“先別莽撞。”夫人趕忙擦擦淚,抬起頭叮囑,“快把信給你姐夫送去,看他咋說,不行再另拿主意。可千萬別使牛性子!”
朱憨娃把信往懷裏胡亂一塞,怒衝衝出了屋門,連蓑衣也忘了披,濺著泥水,啪嚓啪嚓地直奔朱偈住的正房去了。
夫人目送他出了屋門,不禁又擔起心來:弟弟心眼憨直,不會拐彎,弄不好再和他姐夫頂撞起來,如何是好!
二
三間草堂裏,朱家村的寨主朱偈正在屋子裏踱來踱去,顯得焦灼不安。
他約有五十歲年紀,麵頰消瘦,兩隻眼機警而又深邃。幾天來,他一直心如火燎,坐臥不寧。
前些日子,風聞八國聯軍進中國,朱偈派大徒弟周慶山去京津一帶探聽消息,算來已去月餘,至今不見回轉,這本來就夠他憂心的了。兒子又讓陳吒風無端捉去,看來了結這件事又並非容易,弄不好要為此拚個你死我活,打破自己原來的謀劃,使多年心血毀於一旦。
此時,朱偈兩道劍眉滾上落下,心中似翻江倒海,好費躊躇!
突然,他搖搖頭收住腳步,抬眼間,看到正麵牆上那副中堂:
幽人枕寶劍
殷殷夜有聲
這是陸遊在《寶劍吟》中的詩句,是朱偈托詩言誌,也用以自勉的。此刻映入眼簾,猛地撞痛多年心病,不由頹然落座,一腔煩惱全湧出來。……
這位朱家村的寨主朱偈不是別人,正是三十二年前在運河邊上倒下的林楠子。
林楠子何以死而複生,從運河邊跑到這黃河故道上隱姓埋名,藏匿多年呢?其間自有許多彎彎曲曲,說起來一言難盡。
大戰後的那天夜晚,寒星寥落,秋風悲涼。數百裏內彌漫著衝天的血腥,古戰場沉寂在陰慘慘的夜色中。
半夜時分,在運河邊一片橫躺豎臥的屍堆中,幾隻野狗嗚嗚呀呀,正在盡情享用。突然,一具屍首呻吟了一下,又艱難地蠕動起來。正在咬嚼他的那隻野狗驚駭地聳起耳朵,尖叫一聲逃跑了。
這正是林楠子。他在傍晚被英軍大炮轟倒後昏死過去,剛才被野狗在腿上撕去一塊肉,又疼得蘇醒過來。
這時,他神誌朦朧,恍如隔世,隻感到口渴得厲害。他想舔舔嘴唇,舌頭竟幹得不能打轉。林楠子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神思才漸漸清晰,終於回想起他倒下的那一幕,不由心中一陣傷感!驀地,一個絕望的念頭沉重地壓在心上:完了!撚軍全完了。將士們都灑盡了一腔熱血,我林楠子何惜此頭?他想起賴文光,痛苦地在心裏呼叫道:“義父,孩兒隨你來了。”於是,他摸索著在身邊找到那短劍,坦然向喉管刺去!
忽然間,運河水浪濤拍擊的呼嘯聲一陣陣傳來:嘩——!嘩——!
林楠子停住短劍,側耳細聽,這聲音是那樣雄壯,令人振奮!又是這般熟悉,引人遐思:啊,是了,昔日數萬撚軍鐵馬秋風,橫掃敵陣時,不就是如此撼人心魄嗎?!可是眼下,唉,英雄末路,肝腸俱碎!少年林楠子再也忍不住熱淚滾滾。
自從十一歲投軍,七年時間,他身曆百戰,目睹了太平軍和東西撚軍的敗亡。雖然此刻他還不能理解一次次失敗的全部根由,但在那一槍一刀的搏殺中,卻與清兵和洋鬼子結下了血海深仇。這一次,又是英國洋人助紂為虐,滅殺東撚軍,向自己開炮,其虎狼之心,何以複加!
想到此處,林楠子剩餘的熱血又在周身翻沸起來。他暗暗說道:“林楠子呀林楠子,你活著不去報仇,難道九泉之下甘做怨鬼嗎?割掉自己的腦袋去見義父,算什麽英雄好漢!”
強烈的複仇欲使他打消了尋死的念頭。林楠子打定主意:隻要一息尚存,還要報仇雪恨。大丈夫要死,就要死得轟轟烈烈!
他收起短劍,咬著牙想翻身爬起來,一動又疼得昏了過去。
黎明時分,當他再次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條破船裏,旁邊守候著一位鶴發童顏的老漁翁。老人正慈祥地看著他,一見林楠子醒來,長舒了一口氣,又俯在臉上輕聲問道:“還疼嗎?孩子。”
林楠子看著這位不相識的老人,心裏非常感激,忙搖搖頭,說道:“老人家,你救了晚生一命,我該怎樣報答你呢?”
老人正色作嗔道:“你說哪裏話來?老翁豈有見死不救之理!”說著,從身旁一隻葫蘆裏傾出幾粒丸藥,又站起身倒了半碗水一並遞給楠子,催促道:“快把藥吃下去,保你立時減疼。”
林楠子忙欠身吃了藥,又發現自己雙腿已經包紮好,心裏很覺過意不去,抬頭望著老人正要再謝,老人截住話頭說:“你不要客氣,隻管在船上養傷。先前我察看了一下傷口,並未動著筋骨,隻是雙腿皮肉崩裂,血流得太多了些,不妨。二十天即可痊愈。”
林楠子不好再說什麽,隻好在船上安心養傷。老人每日在運河裏打魚,林楠子隨在船上,閑時便攀些話題,倒也不覺寂寞。
敘話中,林楠子把自己身世如實相告。又感到這位老人談吐不凡,很是敬佩。有一天,林楠子偶在船艙一角發現一個書箱,裏邊放著《史記》等一些古籍,先是詫異,旋即悟出,這老漁翁一定有些來曆!不然,一個打魚人藏這些史籍有何用呢?
林楠子沒有猜錯。這位老漁翁本是魯北一個民間名醫,不僅醫道好,而且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無不通曉,很有名望。當地官府曾多次請他出來為官,但他憤世嫉俗,不屑同流合汙,斷然拒絕了。官府老大不悅。老人預感“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為免事端,便於數年前棄家出走,獨自在運河邊上住下來,以打魚為生,消磨餘年。但他一生救死扶傷,急人危難,民間偶有知其根底的人來找,他仍是有求必應。
前些日子,撚軍和官兵大戰,老人為避戰禍,便到運河西岸躲了幾天。那天傍晚,他親眼看到英國兵艦向東岸戰場開炮,一時竟氣得麵色發紫,仰天歎道:“五千年文明古國,竟容得這般欺淩!”
等到四更多天,他看英國兵艦已從運河撤走,便急忙駕著小船向東岸奔來,意在搶救僥幸存活的撚軍將士,可巧在大堤上發現了正在蠕動的林楠子。當時,他趁著一彎冷月,看到這位少年身上係一把短劍,忙就著月色細看,但見寒氣逼人,認得是七星寶劍。又見他周圍倒下那麽多清兵,就知是一位少年英雄。老人急忙把他背回船上,連夜清理傷口,包紮停當,楠子才得以絕處逢生。這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這些詳情,楠子並不知曉,但對老人救命之恩,卻是感激不盡。現在又看到這麽些史籍,覺得老人更添了幾分神秘感。幾次想打聽清楚,老人總是避而不談,連名字也不肯吐露。最後一次隻笑笑說:“我不是什麽世外高人。你記住大運河上有個老漁翁就行啦。”
楠子不好相強,隻得作罷,心裏愈加敬重。
一個月以後,楠子已完全康複,向老人提出要走。他想起報仇一事,心如火燒,一天也不能呆下去了。
這天,老漁翁上岸打來一壺酒,在船艙裏放了一個小桌,盛了兩尾燒好的運河鯉魚,給楠子餞行。
酒過三巡。老人突然發話說:“楠子,我看這仇你就不要去報了。大清朝雖說根基已朽,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且有洋人相助,你一個人出去能成什麽事?還是隨我在此打魚吧,雖說碌碌無為,卻也消閑安逸。你意下如何?”
看家須知,這是老人故意試探林楠子的,看他誌向遠也不遠,意誌堅也不堅。
林楠子聽了這話,陡然變色,疾聲說道:“老人家何出此言!自天王金田起義,至撚軍敗沒,前後幾十八載,官兵洋人狼狽為奸,屠戮義軍何止百萬之眾!如今天王、義父和諸多義軍將士已飲恨九泉,我豈能苟安偷生?大丈夫有仇不報,何顏立於天地之間!老人家,當初你救下我,莫非就為的收一個搖櫓的嗎?”說著,猛然起身,拱手說道:“老人家救命之恩,我終生不忘,相留之言斷難從命!晚生告辭,後會有期。”說完抬腳要走,麵有慍色。
老漁翁一聽,暗暗敬佩,忙離席笑道:“老夫耍笑了!實不相瞞,我是戲言相試。如此看來,是蛇足之言了!”於是伸手讓道:“來來坐下,咱爺兒倆再喝幾杯!”
楠子這才醒悟,連忙道了歉重新坐下,一邊喝酒,一邊和老人話別。
一壺酒看看將盡,老漁翁掩懷問道:“孩子,你此一去誌在萬裏,我確信無疑,隻是不知這仇你打算怎樣報法?”
這件事楠子倒沒有細想,隻好撓首說道:“這個——倒要向你老請教。”
老漁翁並不推辭,直言說道:“曆來成大業者,無不知古而達今,以為鑒戒。老夫學陋識淺,不堪人師,倒有《史記》一部,想奉送給你,此書上記軒轅,下至武帝,囊括近三千年之曆史,共有十二本紀、八書、十表、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可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如能細細讀來,必有收益。你看怎樣?”
楠子沉吟良久,沒有答話,心中想道:當務之急報仇而已,無非一槍一刀殺個痛快。憑自己本領,戮死幾個洋鬼子和清朝官兵有什麽難處?無怪人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如像他說的這樣斯斯文文坐下來讀書,豈不把銳氣消磨光了?報仇雪恨又待何時!
想到這裏,忙回道:“老人家的厚意我領了。怎奈眼下我心急如焚,實在沒有心緒讀書,而且四海為家,沒有定所,一部書背在身上,唯恐有失,還是暫放在你這裏吧。”
老漁翁看楠子先是麵有卻色,後又說出這幾句話來,心中一冷,暗自惋惜:似這般不學無術,單靠血氣之勇,如何成得了大事!隨後又想:這也難怪,一來撚軍新敗,這孩子報仇心切,二來畢竟還是個黃毛孺子,以往軍中生活有所依托,未曾獨當一麵,涉世不深,哪知事業之艱難!誠如孟子所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看來,如不讓他獨自闖闖世麵,單靠耳提麵命,是不能使他有切膚之感而自圖發憤的!也罷,自古成就人才,這也是必由之路,姑且隨他去吧!
老漁翁想罷,說道:“楠子,目下你既然無心讀書,不帶也好。但我一言既出,家祖傳下來的這部史籍定然相送。你走後,我代為收藏,此去往東一裏半路,有個柏樹林,林中有個翰林墓,墓前有個龜馱碑,我明晚即把此書埋在龜馱碑下,雖我膝前子孫也不讓知曉。日後不論我在不在世上,你務必把這部史籍起出,帶在身旁,久後或許有些用處。”
楠子見老人心誠,不便再推,隻好稱謝說:“如此說來,晚生一定遵命。”
當下酒散,老漁翁棄船上岸,相送大堤之上。林楠子登高望遠,壯懷激烈,不能自己,遂反身拱手,辭別老人,決然登程而去。
三
林楠子自離開大運河,便決意謀刺報仇。他飄忽天下,一年多時間裏,刺殺了十幾個清朝地方贓官,而且每次必定留下“劍南”二字,以免拖累於人。
後來,他身藏七星短劍,潛入京城,意在入宮行刺。這一天,林楠子正在長安街上行走,偶回頭,見街南一座牆院後立著一人,正盯著他看。林楠子看身影極熟,好似淨空師父,忙折回身想看個究竟,不想那人也折身而回。林楠子追過牆角,那人再無蹤跡,心中好生納悶。他轉而又想,天下身形相同的人何其多,師父既已隱居,哪會跑到京中來。因此,再沒往心上擱。
一連幾天,林楠子在京中徘徊,打探入宮路徑。無奈宮廷防範甚密,急切不能得手,隻好暫時作罷。
林楠子離開京城,依舊沒有定所,所過之處,隻要打聽到貪官汙吏,豪門惡霸,一定找上門,必欲除之而後快,而且一如既往,留名而去。
如此三番五次,許多地方官府豪門視“劍南”如幽靈,多次懸賞捉拿。林楠子數次遇險,虧他藝高膽大,才得以走脫。但也有三次身陷絕境,幾乎喪生。
頭一次是在濟南。他聞得濟南清兵統官曾參加殺戮撚軍,那晚他去行刺,不料統官素有防範,住所安有暗道機關,一下把林楠子困在一座樓內,清兵團團圍住,眼看要被活捉,突然對過一座樓火光衝天,清兵大亂,林楠子趁機打破窗戶,衝了出來。事後卻想,這火著得真是時候,莫非有神明護佑?
又一次是在開封,那晚他被鏢局七八個人圍在一座房內,正急得團團轉,忽然從房頂垂下一條軟索,林楠子抬頭一看,房頂被揭開一個洞口,有個人正探頭向他低叫:“快走!”林楠子也是走投無路,急攀住那軟索,幾下子上了房頂。黑暗中見那人反身向房子東麵摔下幾片瓦塊,以此聲東擊西,頭前帶路,踩著房脊往西去了。林楠子隨後就走,等脫了險境,那人已不見了。林楠子暗想,也許是鏢局中有義氣朋友,暗中助我脫險,內心十分感激。
第三次是在西子湖畔。一日傍晚,他正在湖邊一片林子裏將息,忽聽腦後風聲有異,連忙就地一滾,同時聽到背後一聲尖叫,急起身看時,暗算他的那人手持青鋒劍,已倒地身亡,後心插著一把飛刀,尚自顫顫抖動,卻不知何人所為。林楠子搜遍林子,也沒見個人影。
此後多日,林楠子像揣個悶葫蘆,總也打不開。自思自歎,這三次絕處逢生,真是機緣巧合,到底是什麽人成全於我呢?竟是百思不得其解。
卻說林楠子浪跡江湖,“劍南”的名氣自然傳揚開來,都知道這是一位除暴安良、來去無蹤的豪俠。
盡管如此,林楠子卻漸漸感到,一手獨拍,雖疾無聲,終不能成大事。下一步該怎麽走,心中又不甚了了。他想,如果能找到淨空師父,讓他出些主意,也許會好一些。但他深知,師父既已決心歸隱,斷難找尋。這些年,楠子也曾留心察訪,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無奈何,林楠子又想起運河上的那位老漁翁,眼前一亮,覺得有了依靠。可是等他風塵仆仆趕到運河邊時,才知道老人家已在三年前溘然去世。
林楠子站在大堤之上,望滔滔運河,想起當年老人相救之恩,自己不曾有涓埃之報,追悔莫及!繼而又憶起老人臨別教誨,明是金石之言,可那時竟不能理解,以至信馬由韁,十餘年大仇未報,三十歲當立不立。
林楠子感歎不已,這時才真正感到,孤孤單單一個人,縱有天大本事,又有何用!因此,決意重走天王洪秀全、義父賴文光的道路,積聚力量,再舉義旗。
林楠子決心已定,當天晚上在運河大堤東邊一裏半路的地方,找到那片柏樹林,從龜馱碑下挖出老漁翁藏在下麵的一部《史記》,又離開了大運河。
他決定不管千難萬難,也要找到淨空師父,勸他重新出頭,協力其事。同時,準備找一個合適的地點落下腳來,才好擴展力量,慢慢圖舉。又想,其間若能遇上一些良才猛士,結為知己,將來舉事才好得心應手。
自此,林楠子一邊尋師訪友,一邊留意落腳之地,不覺光陰如箭,又是一年過去了。
這一天,他來到蘇魯皖三省交界的黃河故道岸邊。但見昔日黃河早已廢枯,腳下大堤殘破不堪,河道裏沙丘起伏,茅草叢生,深及胸頸。舉目望去,夾河兩岸十多裏不見人煙,倒是無數溝壑,如犬牙巨齒交錯排列。楠子不由歎道:這裏雖無高山之險固,卻有大河之雄闊,無怪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這時,林楠子心中一動,一個念頭猛然間湧出來:這一帶正是一代帝王興起的地方,當年漢高祖劉邦率豐沛子弟斬蛇起義,開創四百年基業。我若能在此地紮下根來,定有一番作為!想罷,不由一陣心馳神往。
時值三春天氣,輕風吹來,沁人心脾。林楠子在古堤上徘徊遐想,加之一天奔波,不覺有些困倦。他看看日頭還有一竿多高,投宿尚早,便解下身上包袱,把一部《史記》枕在頭下,和衣在堤上躺了下來,權作小憩。
楠子躺在堤上,不覺漸漸入夢。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覺得頭下包袱往外**,心中一驚,莫非遇上了歹人!忙微睜二目,往上靜觀,果見頭前有個人影,夜色下不甚分明,正在徐徐拽他頭下包袱。那人大概以為裏麵有什麽貴重之物。
楠子暗罵一聲:“強盜!”正要折身而起,那人已經發覺,刷的一刀向下攔腰砍來!林楠子隻見寒光一閃,知道不好。起身已來不及,忙一個鯉魚打挺,呼的一聲貼地皮往前躥出一丈多遠!
那人一刀剁空,見下麵躺著的人不見了,就知遇上了高人,不敢戀戰,急忙抽刀而去。等楠子起身折回,那人已沒了蹤影,好快!
林楠子驚出一身冷汗,看看包袱還在,才放心下來。心中隻是納悶,什麽人在這裏打劫?
他看看天色已晚,忙背上包袱下了古堤,向北岸走去。約有三裏路遠,迎麵一個村莊,寨門都已關閉。楠子心想:寨門關閉恁般早!於是上前叫門。
不一會兒,寨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從裏麵伸出一個腦袋,問道:“哪裏來的?”
楠子忙上前拱手說道:“在下是遠行之人,想來此借宿一晚,不知可行?”
那人大約是個莊客,遲疑了一下說道:“寨子裏晚上極少收留生人。既是遠來行客,待俺稟報寨主,俺家寨主本是忠厚之人,諒必容留則個,請你稍等。”
楠子說聲:“打擾。”那人回說:“不妨。”扭頭去了。不一時又轉了回來,拉開大門,說道:“寨主有請。”
楠子道謝一聲進了寨門,那莊客重又關好,上了閂,疾走兩步頭前帶著路,不一會兒便到一座院前。
進得門來,楠子看是一座四合院,雖不甚大,卻也威嚴。正在打量,老寨主已迎了出來。
楠子忙上前打了一躬,說道:“老寨主,攪你晚間不安。”
寨主也一拱手說:“不必客氣,請進屋敘話。”
那莊客告辭去了,林楠子隨寨主進了上房,燈下一看,寨主已是古稀之人,白須飄垂,一副善相,分外持重,隻是有些病容。
老寨主讓過茶,看了座,通了姓名。原來這寨子叫朱家村,一村中除了一戶姓周的獵戶,其餘全是朱姓。老寨主名叫朱明,既是一村寨主,又是一族之長。當下林楠子也通了姓名。
老寨主問道:“客人從哪裏來?”
楠子如實告道:“就從前邊黃河故道裏過來。”
老寨主頓作驚色:“這麽晚了,你怎敢從那裏過呢?”
楠子忙問:“老寨主這話從何說起?”
“客人不知,”朱明呷了一口茶說道,“這一帶是雁過拔毛之地。故道裏常有歹人出沒,攔路打劫。那茅草深處,不斷有陳屍腐骨,都是過路人在此喪命。”
楠子想起剛才險遇,不覺“噢”了一聲。說道:“怪不得!”
老寨主探身問道:“怎麽,你也遇上了?”
林楠子把先前遇上歹人,險些被暗算的事說了一遍。老寨主十分驚駭,問道:“這麽說,客人倒是武林中人了?”
楠子看老人果然忠厚,便直言相告:“不瞞老寨主,這江湖上所傳之‘劍南’,即為在下。謝老寨主難中有助,恩義萬年不忘。”
朱明聞聽此言,立時驚喜於色,離座打躬說道:“哎呀呀,老朽眼鈍,原來是俠士光臨荒村。久聞英雄大名,如雷貫耳,今日相見,三生有幸,怠慢之處,多多有諒。”
楠子也慌忙起身謝道:“晚生何能之有,再謝老寨主高看,過獎。”
當下,老寨主又喚家人出來相見了。家中除了老夫人,還有一子一女。女兒玉萍約有十八九歲,和母親一起見過楠子,便去收拾酒飯去了。
兒子名叫憨娃,才十六七歲,生得虎頭虎腦,一副憨相。他一聽此人是江湖上的劍南俠士,突然側身拜地,沒頭沒腦地說:“師父在上,受徒弟一拜。”說罷,一頭磕地,咚的一聲悶響!倒把林楠子嚇了一跳。
朱明慌忙斥道:“小子無禮,恁般莽撞,從師也得有個講究。”
憨娃並不理會,依舊趴伏地上,隻抬頭爭辯道:“孩兒怎的無禮?想必這頭磕得不響!”說罷,咚的又是一聲,正要再磕,楠子急忙拉起來道:“兄弟快起來,有話好說。”看那地上,一塊八角磚早成碎塊。
老寨主眼睛灼灼地看著楠子,說道:“俠士有所不知,我這孩子從小憨直,尤愛習武,可惜沒有名師指點,隻在平日和本村獵戶周慶山一同練一練。慶山那孩子比憨娃年長一歲。他父親周岩原是此地知名拳師,五年前被黃河灘土匪‘草上飛’暗算身死。慶山雖是家傳武藝,可惜這些年無人點撥,尋常裏和憨娃常恨投師無路。俠士若能收為門下,兩個孩子實在是高山仰止,平生之願足矣。”
事情來得突兀。林楠子一陣疾思,心想:也罷!正好借此落下腳來。於是開言問道:“老寨主年高德重,出言如山,在下怎敢不從,隻恐怕身手粗淺,不堪此任。”
老寨主朱明聞言大喜,忙說:“俠士不必再謙了!”遂叫憨娃重新拜師。楠子忙攔住,一邊笑道:“再行大禮,隻怕又要損一塊方磚,何必如此認真!”
朱明也拂須笑起來,隻好作罷,忙叫擺上酒來,憨娃一蹦早出門去了。
頃刻酒菜上桌,憨娃把盞,三人一頭喝酒,一頭說些閑話。林楠子把自己多年漂泊,目下正要定居的意思說了出來,他父子二人更加歡喜。
話間,有關日後要舉義旗的事,楠子絕口未提,怕的是引起老寨主疑慮。同時請他們在外邊不要提起“劍南”二字,以免招人注意。他父子二人答道:“這個自然。”
當晚酒飯已罷,安排住宿了。次日,憨娃又把慶山叫來,認了師父。慶山自是高興。
林楠子看周慶山和憨娃完全不同,不僅個頭細長,而且沉穩精明,兩人各有所長,倒也令人喜愛。
但要教練武藝,要有一個清靜所在才好。可巧朱家村東門裏,有一個蓮花池,池旁有一片草坪,十分坦**,正是教練武藝的好地方。
一日,林楠子要試一試慶山和憨娃功底,好心中有數。便出了個題目,叫他們各自跨過蓮花池去。朱家村三百名子弟都來觀看,把蓮花池圍了個風雨不透。
憨娃要逞威風,首先跳入水中,撲撲通通如黑蟒戲水,倒也迅猛,十幾丈寬的水麵,不一會兒便到了頭。
慶山隨之縱身躍進池中,卻是入水無聲,隻露半個腦袋,如水中遊蛇,悄然疾進,轉眼間也到了對岸。其過水手段,比之憨娃,略勝一籌。
兩岸觀看的笑聲不斷,連聲喊好,又一迭連聲起哄,要林楠子也試上一試!
林楠子一時來了興致,微笑著答應一聲立於岸邊。卻見他不脫褲褂,反倒緊緊鞋帶,向水麵搜尋。
這正是初夏時節,蓮花池中才隻有點點荷葉浮於水麵。眾人正在納悶,隻見林楠子飛身入池,腳踏荷葉,如履平地,拐彎抹角,眨眼間越過了蓮花池。眾人看他鞋時,竟不見水濕!朱家村三百子弟,頓時驚得呆呆傻傻,疑是仙家下凡,神人臨世。水上且有這等身手,地上功夫可見一斑。
其實,這既非仙技,更非妖術。林楠子全憑一口氣提起來,身輕如燕,行走如飛。那“鐵沙拳”、“金剛腿”也是如此,無一不源於氣功。這是林楠子隨淨空和尚從小練就的一身功夫,尋常人隻是聽說,誰見過這等真人真功!
突然間,不知誰喊了一聲:“我們都來認師父吧!”三百子弟同聲響應,呼啦一聲,蓮花池四周跪倒一圈。這才叫人人心中折服,個個五體投地呢!
林楠子一見,豐沛子弟果然豪莽敦誠!心中大喜,忙躬身抬手,說道:“小兄弟們,快起來!我應下就是。”
自此,林楠子便在朱家村立住腳跟,收徒授藝。一時間,一座荒村野寨家家尚武,處處刀槍。
時值亂世之秋,朱家村這麽一折騰,豪強不能相欺,歹人不敢相擾,村威大震。村中老少皆大歡喜,全把林楠子奉若神明。
半年以後,老寨主朱明夫婦相繼病重。臨終前,朱明把林楠子叫到病榻前,說道:“楠子,老夫不久人世,寨中不可一日無主。憨娃愚魯不堪此任。我欲招你為婿,立為寨主。此老夫死別之言,望你萬勿推辭!”
林楠子看老寨主心誠意切,不忍推托,隻好應承了。滿村人聽說,且憂且喜。憂的是老寨主一生寬厚,如今卻要作古;喜的是林楠子繼任寨主,朱家村從此更盛。
當下,林楠子和玉萍姑娘擇日完婚。玉萍姑娘得配良婿,自是歡喜。不久,朱明夫婦病故,大家哭了一場。
喪事已畢。林楠子讓憨娃仍住在老寨主原宅,自帶玉萍姑娘在東門裏蓮花池旁建一茅舍住下。
看書的記牢,自此以後,林楠子改名朱偈,在朱家村做了寨主,一邊苦讀兵書、史籍,一邊教授徒弟,慢慢積聚力量。
四
林楠子隱居朱家村,改名朱偈,日子不長,黃河故道兩岸的上千個村莊全部驚動了,都知朱家村來了個能人。這正是錐處囊中,其末立見。
那時兵荒馬亂,許多人家為保全身家性命,都願教子習武。一時間,投師學藝的紛至遝來,朱偈成了萬人仰慕的人物。不料想,卻因此而得罪了當地另一個豪強人物。
黃河故道南岸,和朱家村隔河相望,有個陳家村,寨主名叫陳吒風,年紀不過三十歲。他雖然承受了祖上不少田業,但其誌不在農桑,專愛玩鷹鬥狗,走馬射獵。此人精通拳路,徒弟廣多,加上性情粗野,在此獨霸一方,沒誰敢惹他。即使清朝官員,他也全不放在眼裏。
有一次,徐州府一個官員出外巡視,在黃河灘裏和正在射獵的陳吒風相遇。陳吒風並不躲避,架鷹縱犬,呼嘯而過。那官員大怒,喝叫七八個隨從趕打。陳吒風不慌不忙,反身打個呼哨,圈回一群惡狗,縱出手上獵鷹,直撲過去。
隨從們沒見過這陣勢,一時手忙腳亂,底上不顧,有的腿破,有的臉傷,那官員的帽子也被獵鷹叼得不知去向。陳吒風帶著從人勒馬觀看,一陣撫掌大笑。直到對方抱頭鼠竄,他才喝住那群畜生。
這件事張揚出去,四方百姓都覺出了一口惡氣,從此名聲更大,在朱偈到來之前,陳吒風在三省交界的黃河灘裏跺一腳震三省,好人惡人都害怕,他也愈加驕橫。
自從朱家村冒出來個朱偈,許多人反倒把他給冷淡了。陳吒風多年獨尊,哪容得下這口氣。
忽然有一天,土匪頭子“草上飛”前來拜訪。這“草上飛”本名叫閻五,三十多歲,武藝倒也平常,隻是腿腳十分快捷,常常在黃河灘深葦蒿草中出沒,故而人稱“草上飛”。那一次,林楠子古堤遇險,即是此人所為。事情過後,“草上飛”以為那晚所遇高人,不過偶爾路過,沒往心上放。但後來看到,那人不僅在朱家村落了腳,而且又招了婿,立為寨主,在此久居確定無疑。
這一來,“草上飛”真有點惶惶不安了。當年朱家村的武師周岩專愛和他作對,閻五趁他在黃河灘裏行獵,暗藏深草中用毒藥鏢把他打死。現在周岩的兒子周慶山又認朱偈為師,久必為患,不如先下手為強,把朱偈師徒除掉。
閻五雖然陰毒,但他知道單靠自己力量不夠,便打算利用陳吒風除掉心頭之患。
閻五和陳吒風的關係,雖然說不上密切,卻也彼此有些瓜葛。閻五在黃河灘裏胡作非為,卻不敢得罪地方權勢,唯恐站不住腳。他深知陳吒風性驕橫,喜奉承。多年來,閻五在表麵上對陳吒風一直十分恭敬,言必稱師,以討歡心。陳吒風雖知閻五常在黃河灘裏幹些**掠奪的勾當,但他唯知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對閻五種種劣跡並不過分追究。隻偶爾告誡,奪些不義之財倒也無妨,切不可**婦女,更不能無端殺人。閻五自然是唯唯諾諾,洗耳恭聽,背地裏照舊作惡。而且自認為結識了陳吒風,領一班歹徒,更加有恃無恐,成為此地一個大害。
這一來,陳吒風也就壞了名聲。在一般百姓眼裏,這個人雖不能為強暴所屈,卻易為小人所用。這也正是人心所向,很快轉向朱偈的緣故。
那天“草上飛”來到陳家村搬弄是非,謊說朱偈如何居心不良,要在故道兩岸稱王稱霸,全不把陳家村放在眼裏雲雲。
陳吒風正憋著氣,哪經得住閻五這麽撩撥!當時大叫道:“朱偈匹夫,我與你勢不兩立!”當時要帶徒弟到朱家村比武。
閻五眼珠一轉,說道:“師父,你和他比什麽武?依我看,不如——”他伸過嘴去,在陳吒風耳朵上嘀咕了一陣子。陳吒風卻搖搖頭說:“不成,不成!我陳吒風明人不做暗事,若這麽殺了朱偈,讓天下人恥笑!”
那閻五卻冷笑一聲說道:“師父你倒是光明磊落,可人家在黃河故道兩岸拉場子教徒弟,並沒有問過你陳吒風有多粗多長喲!隻怕你養虎遺患,後悔不及!”
陳吒風聽了低頭思索一陣,覺得有理,這才又轉而笑罵道:“好你小子,一肚子壞水,就依你!”
卻說朱偈自老寨主故去以後,漸漸把自己往事和來日意願向慶山和憨娃抖摟開來。這兩人正是熱血少年,同聲表示,師父所指,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朱偈有此知音之人,自然欣慰。
後又談及陳吒風、“草上飛”其人,慶山心細,根據自己平時所知,詳盡談了一遍。憨娃認定他們是一路貨色,沒一個好東西。
朱偈卻以為,“草上飛”惡貫滿盈,自然可殺不可留。當年害死周岩,雖無實據,確信是他所為,日後遇上他,定然不饒!
但陳吒風卻不可相提並論。此人抗暴仗義,不失剛正,隻可惜胸無大誌,滿足於獨霸一方。若能將他慢慢拉過來,曉以大義,日後舉事,倒是用得著的人。而且,他武藝高超,盤踞此地頗有根基,怎能貿然和他作對!
看書的須明白,朱偈有此高見,也是他研讀《史記》中許多篇章而頓開茅塞:想當年漢高祖創天下,不論狗屠、布販、流氓,但有所長,無不網羅,以盡其才。如今自己欲成大事,豈可求完人而拒猛士耶。
當時,他把自己意思說出來,周慶山連連點頭稱是,隻是憨娃隨口答曰,不甚用心。
這一天,師徒三人正在朱偈茅舍談兵法武藝,忽報陳家村送來請柬。
朱偈忙拆開看了,原來是陳吒風相請朱偈師徒去陳家村赴宴。
事情有些蹊蹺,慶山估計其中有詐。憨娃主張不要去。但朱偈考慮再三,為了表示誠意,決定赴約。兩人都要隨行,朱偈讓慶山留下,隻讓憨娃跟著,欣然而去。
朱偈和憨娃走後,慶山放心不下,便從村中挑選了幾十個精壯後生,悄悄穿過黃河故道,在陳家村後一片深葦中藏下身來,以防村中有變,好打接應。
朱偈、憨娃到了陳家村,陳吒風親到門外迎接。相見後,無非說些傾慕之言,然後攜手進寨。憨娃身藏袖錘,不離朱偈左右。
陳吒風住宅是三進大院,二進院正堂便是客廳。朱偈、憨娃隨陳吒風和幾個從人一進院子,便覺深宅陰森,猶如古刹,前後靜悄悄的,不見閑人。朱偈已知兩廂設伏,但既已來到,隻好見機行事了。
席上作陪的,除了陳吒風,就是一個閻五。陳吒風介紹已罷,大家落座。朱偈看那閻五鼠頭賊眼,枯如幹柴。相形之下,陳吒風卻是貌如張飛,體如雄獅。朱偈暗想,這麽兩個人在一起,就難免做出狐假虎威的事來了!
席間,朱偈權當不知他們圈套,隻管縱橫古今,談笑風生。陳吒風倒是聽得入了迷,說到高興處,不時放聲大笑,頗有幾分投機。
閻五看他竟忘了正經事,暗暗著急,桌下扯他衣襟,陳吒風才頓然醒悟。
陳吒風原是喜怒笑罵皆形於色的人,臉上藏不得半點假,朱偈看他臉色陡然異常,也急忙暗示憨娃注意閻五,自己仍舊不露聲色,專心留意陳吒風,且看他如何動作。
席上氣氛有點緊張。閻五忙打圓場,殷勤勸酒。陳吒風卻再也裝不像,心中焦躁,於是抬頭往外喊了一聲:“上菜!”朱偈已有警覺。
不一時,廚師托來一個盤子,上麵用罩布蒙著,一邊露著半個魚尾。陳吒風起身接菜,猛地掀去罩布,伸手從托盤裏摸出一把尖刀,隔桌直向朱偈刺來!兩廂伏兵齊出。
朱偈早有防備,側身閃過,從廚師手中奪過托盤,反手一擊,把陳吒風那把刀噌地擋飛,拿出單手開石的本領,隻用三分力氣,探掌打在陳吒風右肩上。陳吒風肩膀立時脫臼,抬手不得。
憨娃憤然,眼露凶光,早把袖筒中銅錘打出去,正砸在閻五嘴上,登時迸出血來!閻五慘叫一聲,反身要走,憨娃一把掀翻桌子,將他砸翻在地,杯盤碗盞稀裏咣啷摔了一片。
趁此機會,朱偈師徒各抱一條木凳,打破窗戶,跳進後院,翻牆走了。陳吒風原以為朱偈師徒縱然能出客廳,也一定是從前院往外衝,因此,隻在前院設伏,再沒想到他們自從第三進院逃走,這正是出其不意。
陳吒風一隻胳膊不靈便,忙叫徒弟們隨後追趕。這時,忽見陳家村東北角火光衝天,喊殺之聲一陣高過一陣。陳吒風一時不知何故,忙喝叫徒弟們停止追趕,急赴村東北。這一來,正中了周慶山調虎離山之計!
朱偈師徒二人安然回到朱家村,周慶山和眾人也隨後回來。朱偈把詳情一說,一村人全被激怒了。憨娃仍是火冒三丈,要帶人去攻打陳家村,三百子弟立時聚齊!
朱偈連忙喝住,說道:“看起來,今日‘鴻門宴’決非陳吒風的主意,一定是‘草上飛’閻五從中使壞。據我看,陳吒風倒是個爽快之人,今後朱陳兩家隻可睦鄰,不能爭鬥。你們不可造次,傷了他感情!”
周慶山機敏,深知師父用心,剛才那一掌沒敲斷他的胳膊,就是手下留情。因此,也幫著勸阻。憨娃仍不服氣,甕聲嚷道:“這種人暗中使壞,背後拔刀,還有什麽情分!”
朱偈訓斥道:“你就知道意氣用事!豈不聞,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以德報怨,天長日久,不信陳吒風竟同草木!”
憨娃見姐夫發怒,這才不敢爭辯,眾人也隻好作罷,憤憤地回去了。
當天晚上,朱偈又修書一封,差人送往陳家村。信中對白天席上失手深表歉意,願兩家忘卻前嫌,攜手並力,不要為小人所用,一旦天下有變,吊民伐罪,共成大業。
卻說陳家村中,陳吒風胳膊早已捋好,正在客廳裏大罵手下人放走朱偈。他的徒弟們垂手而立,大氣不敢出一口,心裏卻在爭辯:你和他對著臉都沒得手,何況我們!同時又在暗中佩服朱偈藝高膽大,很有關公單刀赴會的氣魄。那閻五一嘴門牙全被憨娃打落,此時用一塊白布纏著,也站在一旁察言觀色,不敢吱聲。
正在這當兒,朱偈的書信到了。陳吒風拆開一看,又羞又惱,自思道: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讓人打了一掌,雖說不算大傷,但在武術行裏,卻是件有失臉麵的大事。現在朱偈又來賠禮,豈不是故意羞辱於我!
這麽一想,陳吒風幾把撕碎了信,往地上一拋,向著徒弟們說:“姓朱的裝模作樣給我賠禮,龜兒子才信!我跟他沒個完!”他怒不可遏,倒背手在客廳裏繞了兩圈,又停下來冷笑道:“還說攜手並力,吊民伐罪,屌!我陳吒風隻圖喘氣順和,沒人欺負我就得啦。我管不了那麽多!”
這時,“草上飛”閻五又要獻殷勤,上前一步,捂著嘴說道:“師父,我還有一計……”
“算了吧!”陳吒風一腔怒火正無處發泄,見閻五又來賣乖,不由大怒,“都是你他娘的好計,讓我丟人現眼!我陳吒風有能耐跟他明槍明刀分個高下,再不聽你小子胡言亂語!”
閻五不識趣,又喊了一聲:“師父!”正要再說什麽,陳吒風暴喝一聲:“住嘴!我啥時認過你這個狗徒?你給我滾蛋!”說著摣開五指,一掌把閻五打翻,複一腳又踢出門去。
就在陳吒風起腳轉身之間,閻五骨碌碌滾出門外,又猛見外麵黑暗中一個人影倏忽一閃,同時聽到一聲疾喝:“看鏢!”陳吒風聞聲偏頭,隻聽耳旁嗖的一聲,飛鏢打在他背後一個徒弟身上,有人哎呀一聲。陳吒風飛步追出去,門外並不見有第二個人,隻有閻五正在地上呻吟。陳吒風想那人恁般快捷,聲音好似朱偈,心中好生疑惑。
這時,閻五縮在地上歎了一口氣,發話說:“師父,你不聽弟子言,吃虧在眼前。我看剛才那人是朱偈形象,日後你須要防他暗算!弟子不肖,就此告辭了。”說罷,磕一個頭,轉身也不見了。
陳吒風一時怔在那裏,不知所措。他回味閻五一番衷情,又恨朱偈黑鏢傷人,一把無名火在胸中燃燒,牙巴骨咬得嘣嘣響。
陳吒風哪裏知道,若不是朱偈,今天他一命早休了。
原來,今天傍晚朱偈讓人把信前頭送往陳家村,自己和周慶山也隨後去了。越過黃河灘,天已大黑。朱偈讓周慶山在村外等候,自己翻牆進村,直到陳吒風廳前,隱身門外,把裏麵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他心想,今日之計果然是閻五所出,這小子實在歹毒!後聽陳吒風大罵閻五,又將他踢出門外,正說抽身要走,卻見閻五朝屋裏翻手一揚。他知這小子是狗急跳牆,出手必有毒鏢,想阻已來不及,便疾喝一聲:“看鏢!”那意思是提醒陳吒風。陳吒風從明處往暗處看,自然看不清楚,聽這一聲喝,才迅忙閃過,卻當使鏢的是朱偈,正好被閻五這小子嫁禍於人,鑽了空子。
卻說閻五出了陳家村,心中像塞了一團亂麻,且喜且憂。喜的是這一鏢雖未打著陳吒風,卻給朱陳兩家種下仇恨;憂的是眼下兩家俱已得罪,在這一帶黃河灘無法再混下去。他想起多年在此逍遙,不料今日被擠得無處安身,不由好惱。心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暫且離開這塊是非地,且看他兩家相鬥,再圖良策。他又想到剛才那黑影必是朱偈無疑,莫要被他暗算了。正在害怕,突然被什麽一絆,一頭栽倒地上。閻五情知不好,翻身而起,左膀早挨了一刀!他疼叫一聲,往前就躥。閻五的功夫本來全在腿上,加上是負痛而逃,眨眼沒了蹤影。
背後這人並非朱偈,而是慶山。
原來,朱偈出了陳家村後,把所見所聞俱告周慶山。兩人決意今晚除掉閻五這一害,便分開了,在兩條必由之路上隱伏下來,悄悄等候。閻五恰好走到慶山麵前,慶山暗中一伸腿把他絆倒,抽刀就砍,雖中了左膀,卻讓他逃脫了。慶山正要追趕,朱偈已聞聲來到,忙攔住說:“天黑須防他暗器傷人,再說閻五腿快,追也無用。咱且回去,以後再找他算賬!”周慶山沒能殺死閻五,十分懊悔,便隨著朱偈,怏怏回了朱家村。
再說陳家村,當天晚上有一人被毒藥鏢打中,不到天明就死去了。陳吒風手拿那支毒鏢,看著徒弟屍首,一腔怒火全轉向朱偈,發誓要為徒弟報仇。
後來,朱偈聞聽此信,忙又修書一封,解說那毒鏢實是閻五所打陳吒風哪裏肯信。此後多年,他一直尋機報複。朱偈一麵自留小心,提防陳吒風的尋釁,一麵多次去信解釋,一忍再忍,即使狹路相逢,也是繞道而走。日子長了,陳家村的人見朱偈寬宏大量,很是佩服。就連陳吒風手下徒弟們,也多不信那支毒鏢是朱偈所打。眾人都這麽說,陳吒風也漸漸半信半疑起來,殺朱偈以報仇的決心減了許多,但要和他比高下的勁頭並未稍減,每想起當年酒宴上那一掌之失,瞼上就火辣辣的。往後數年,他又看黃河故道兩岸願意隨他學藝的越來越少,各村各寨習槍弄棒的,多是朱偈門下,心中又生嫉恨。轉眼十八年過去了,陳吒風看看身邊隻剩下一班老徒弟,眼看後繼無人,又想自己年歲漸大,武門凋零,不免傷感,自思自歎:我這一把鋼刀硬是讓朱偈給磨鈍了!
這年秋末的一天,他趁朱偈的兒子大寶在黃河灘裏狩獵晚歸,派人埋伏深葦茅草中,用繩索把大寶絆倒,擒到陳家村去了,其意仍在逼使朱偈出頭。他先是傳來口信,後又修書一封,這便是前麵提到憨娃讓他姐姐看到的那封書信。
五
話歸前言。幾天來,朱偈一直為此事決斷不下。他不曾想到陳吒風心胸如此狹窄,事隔多年,仍然懷恨在心,因此心中甚惱!心想,此人視忍為弱,恁般不明事理!
朱偈本想出戰陳吒風,又恐二虎相鬥,必有一傷,枉費了多年心血。可是不出頭,眼看兒子大寶性命難存。這正是左右為難,進退維穀。
其實,更讓他焦心的是日前天下大勢。自從蟄居黃河故道,朱偈看這裏占三省之僻,居中原之要,有帝業之脈,已得地利。因此多年來,苦心孤詣,慘淡經營,意在求人和,待天時。目下在這黃河故道兩岸,徒子徒孫不下萬人,經他親傳的徒弟就有七百人之多,其間不乏賢才。周慶山、憨娃不僅已成人立家,而且武藝精熟,深得其妙。正可謂文韜武略,群英薈萃,振臂一呼,應者雲集!近幾年,朱偈看山東、直隸等地,義和團風起雲湧,滅洋人、殺贓官,四海之內民心鼎沸,恰似山雨欲來風滿樓。
朱偈靜觀天下,審時度勢,以為瓜熟蒂落,東山再起此其時也!正想加緊準備,趁機打出義旗,不料想八國聯軍犯中華,義和團拒敵遭到慘敗,形勢急轉直下。
朱偈乍聞傳言,急得寢食俱廢。為了探得確信,他派周慶山親往京津,自己一顆心也隨去了。
慶山一去月餘不見回轉。那一天,朱偈心中煩悶,獨自一人到黃河古堤上轉了一圈。他剛回村便聽說,先前有個遠路人來朱家村找他。那人自稱受人之托,讓轉告一個消息:黃河故道下遊一個古鎮上,有個外國武術團在那裏立擂,中國人連日不克,已經死傷多人,請他速去。村上人說,來人匆忙,說罷就走了。
朱偈聽罷,心中一沉,自思道:怪不得近日傳說有個外國武術團立擂,如此看來,是果有其事了!隻是什麽人給我捎來這口信呢?又悔剛才不該出去,若在家也好向那人盤問清楚。
朱偈本是武林中人,自聽得這個信,真有點按捺不住了。有心去看個究竟,又恐慶山近日返回,誤了軍機,正在焦慮,偏巧兒子又讓陳吒風捉去,這真是火上澆油,百樣事都趕到一起了。
今日陰雨,大寶被擒已經是第四天。朱偈正在三間草堂憂心煩難,猛聽外麵腳步聲響,憑聲音,他知道內弟來了。剛抬頭,憨娃已鐵青著臉進了門,麵色凶凶的,帶進來一股陰風。他送上陳吒風那封書信,交臂而立,一言不發,眼卻一直盯著姐夫。那神色分明在說,人家刀壓著大寶的脖子,看你還能忍讓幾時?
朱偈看完書信,雙眉緊鎖,若有所思,默默地向門外望去。雨,已漸漸停了下來,幾隻麻雀從屋簷下喧鬧著衝出院子,天空露出幾片瓦藍。
憨娃等得焦躁,騰地躥出門外,回首向姐夫吼道:“事情明擺著,陳吒風那老小子是黃狗坐轎,不識抬舉,隻顧忍讓管什麽用?我看,你別作難了!外甥兒遭難,我當舅的不能見死不救。今夜我摸進去,救不出大寶,就火燒陳家村!”說完,氣衝衝要走。
朱偈大喊一聲:“回來!”憨娃叉著腿站住了,隻聽朱偈又說:“今晚你不要胡來,明天我出麵就是!”憨娃這才別著臉回到屋裏。
你道朱偈為何決定出戰陳吒風?原來,信中“若果敗北,甘願降心相從”這句話,使他下了決心。他思之再三,如果再像從前那樣不戰不和,實非上策。陳吒風人急性莽,一旦殺了大寶,就結了血怨,雙方再難和好。與其這樣,不如按約交手,如果勝了,也讓他服了這口氣。朱偈又想,據數年觀察,陳吒風雖知我蓄謀起反,卻並未向清廷告發邀功,足見其為人剛直。這次如能拉他過來,最近起事,正好如虎添翼,不能再猶豫了。
當下,朱偈和憨娃又商量了一些事情,通知手下人做好準備,以防不測。然後,朱偈又修書一封,應戰之外,又明之以理。憨娃接過回信,忙著安排去了。
這件事定下以後,朱偈心中稍微平靜,不免又掛念起大徒弟周慶山來。心中暗想,慶山不知會帶來什麽消息。繼而又歎,自撚軍失敗已有三十二年,天下竟無一日太平。自己早年憑一腔熱血,到處亂撞,沒有結果。落腳朱家村以後,一者力量不足,二者時機不到,拖到今日,大仇未報。但血仇刻骨鉻心,何曾一日忘懷!
平日裏,朱偈除了讀些兵法史籍,也讀些古人詩句,以解憂悶,以抒胸懷。其中最愛的是陸遊詩句。陸詩多憂國憂民,壯懷激烈,頗合口味。此刻,他回顧往事,搖首自歎,不覺吟出陸翁一首《書憤》來:“早歲哪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吟未完,已是老淚橫溢。
六
黎明時分,黃河故道兩岸的村莊,不時傳來一兩聲犬吠。那聲音沉落之後,河灘裏但聞枯草沙沙,秋蟲唧唧,愈顯得憂悒蕭瑟難耐。
忽然,從下遊方向送來一陣隱約的馬蹄聲。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響,在這萬籟俱寂的淩晨,顯得分外清晰而急促。
漸漸可以看得到了,晨色朦朧中,隻見一匹白色駿馬,沿著堤腳下的小路急馳而來。馬上的人雙腳踹鐙,打馬如飛,一直衝向北岸的朱家村。
這正是朱偈的大徒弟周慶山。一個月前,他奉師父之命前去京津,此時,正帶著十萬火急的消息,趕回家來。
周慶山到了朱家村南門外,叫開寨門,徑往裏闖,一直到蓮花池師父住處,才翻身下馬。
這時朱偈早已起床,正在院子裏舞劍,聽得馬蹄聲緊,心中一動,忙迎出去,正見周慶山在樹下拴馬。
出去一個多月,慶山更顯消瘦,兩眼塌陷,滿麵塵土。朱偈心中一熱,愛憐地急叫道:“慶山!”
慶山猛回頭,見師父迎出院子,突然眼圈兒一紅,上前跪倒,大放悲聲:“師父,大事不好!咱武門——丟了人啦!”
“此話怎講?”朱偈心中猛地一縮,急忙追問,“你肩著重任,莫非在外邊給我闖了禍?”
“不是!”周慶山抬起淚眼,痛苦萬狀,“師父,徒兒向來謹慎,怎敢胡闖,不是咱朱家武門丟人,是……是咱中國的武門丟人啦!”
朱偈聽了又是一驚,猛然聯想到前幾天所傳外國人立擂和那外地人來朱家村報信一事,斷定其中必有意外,遂一把扯起慶山,說道:“快起來,回家細說。”
兩人人院進了草堂,朱偈又向外喊了一聲:“給慶山打點早飯!”慶山洗過臉,又一口氣喝幹一杯冷開水,師徒二人這才隔案而坐。朱偈說道:“慶山,別慌。你慢慢說給我聽。”周慶山靜靜神,這才詳細述說了一個多月來的見聞。
周慶山北上時,正是八月中旬,他一路曉行夜宿,趕到京津一帶已是八月底。這時候,八國聯軍繼攻陷天津之後,攻下北京又有一月多了。西太後、光緒帝逃往太原,義和團也已兵敗潰散。
曆朝古都一旦陷落,無數國寶盡遭焚掠,城內居民殺戮無數。當時,周慶山把馬匹寄在京外一鄉村野店,獨自混入城內,洋人殺戮仍未停止。他目睹慘景,悲憤填膺,真想殺幾個洋鬼子解解恨,又恐露了形跡。探清情況後,便趕快往回返。
這一天,周慶山過了濟南,放馬南行。過午時分,走得渴了,便在路旁一家茶館前停下,進去喝水。
這茶館生意十分興隆,門前這條路北接濟南,南通中原。南來北往,三教九流的人經過此地,都愛在這茶館裏歇腳聊天。因此,這小小茶館也容著天南海北的事情。
周慶山進去時,七八張茶桌旁大都坐滿了人,大夥一邊喝茶,一邊正聽一位珠寶商人在那裏說談一件外國人立擂的事。周慶山揀一張空桌坐下,茶東送上一壺水來。慶山一邊自斟自飲,一邊聽那珠寶商人繪聲繪色地說。
慶山聽了好一陣,終於聽出個頭緒來。原來八國聯軍進中國後,有一個外國民間武術團隨後而來。這個武術團號稱“萬國會”,集英、法、德、俄、日等數國武術之精華,前來中國立擂。打頭的是個英國拳師,名叫格林,據說格林的父親老格林三十多年前來過中國,在蘇南被一個和尚打敗。小格林這次來中國,便是專找那和尚報仇的。
周慶山聞聽此言,心中大驚。他驀然想起,師父曾講過當年他和淨空師爺在蘇州痛打英國拳師的事,那個英國拳師好像就叫格林,莫非正是那個格林的兒子前來中國報仇嗎?
慶山正在猜想,就聽有人問:“這擂台立在哪裏?”
珠寶商人呷一口茶回說道:“就在黃河故道下遊,一個名叫古榆鎮的地方。”
“當年的那位和尚出來打擂沒有?”
珠寶商人搖搖頭說:“我從那裏來時,還不曾聽說那和尚露麵。”
茶客中有人歎了一聲,說:“事隔多年,那和尚還不知在不在人世呢。”
“哎——這個不妨。”珠寶商人賣著關子,一板一眼地說,“和尚即便死了,還有他的徒子徒孫在。再不然,中國武林深廣,萬國會來中國立擂,就是欺負中國人,有本事的去打就是了!”
“這話有理。”
“什麽立擂?趁火打劫!”
“咱中國就是好欺的嗎?”
眾人正在憤憤地議論,隻見那珠寶商人瞪大眼嚇唬說:“說實在的,這擂台也不好打。你想那格林為父報仇,必有真功,又邀集了歐亞幾國拳師,都是高手,正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擂台已立了十多天,至今還沒有打下來呢!”
“呀——”眾人驚訝一聲,頓覺矮了半截,好像也沒有話說了。
周慶山一股火直往外躥,再也坐不住了。他忙算了茶錢,飲了馬,又向那珠寶商人問清去古榆鎮的路徑,便翻身上馬,一直去了。茶客們隻是奇怪他行色匆忙,哪裏知道,這正是那淨空和尚的嫡派徒孫呢!
慶山看這件事關係重大,決定暫緩回家,先到古榆鎮走一遭,探個確信。一路之上,他心急火燎,快馬加鞭,非止一日。這一天,終於在黃河故道下遊一個河灣處,找到了古榆鎮。
慶山趕到時,正是萬國會立擂第十五天。他一打聽,萬國會領頭的正是一個名叫格林的英國人,約有四十多歲。
說起來,此人正是那老格林的兒子。原來,三十二年前,他父親在蘇州城裏被淨空師徒打斷雙腿後,被送回英國。回國後,他積惱成疾,加上雙腿感染,漸漸病重。臨死前,他把才隻有十多歲的兒子叫到床前,細說了在中國被打一事,告訴他仇人是一個名叫淨空的和尚和他的徒弟林楠子,讓他苦練功夫,日後去中國報仇。說罷沒幾天就死去了。
小格林胸懷殺父之仇,立誌來中國出這口氣。小格林本來就有些童子功,年紀稍大,便離家遠行,遍訪歐洲數國,後來又去日本,不惜重金尋訪名師,並仿效中國武術傳統,外練一張皮,內練一口氣。數年之後,他果然武藝精進,多少次拳擊沒有對手,被尊為歐洲拳王。格林聲望越高,越是想來中國報仇,但一直沒有機會。這次八國聯軍進中國,他以為正是時候,機會不能錯過,便邀集了遍訪歐亞時在各國結識的十幾個拳師,號稱“萬國會”,緊步聯軍後塵來到中國。
他們到了中國,雖然實是欺人,卻打著交流技藝的招牌,通過聯軍向清廷提出交涉,一應條件全由他們提出。清廷正要獻媚於洋人,不僅一口答應,而且責成地方官吏派出清兵保護。
格林記得父親說過,那淨空師徒自稱是中原人,便帶萬國會在這黃河故道地區立下擂台。又因萬國會共有十八人,因此定下擂期十八天,如果到期打不下,就算中國沒有對手。
周慶山看期限緊迫,心想,萬一十八天沒人打下,讓萬國會這麽著走了,實在便宜了他們,也顯我中國沒有能人。他本想伸手,但連日奔波,身疲力倦,恐怕拿不下來,反而誤了事。慶山問了問,此地離家不過三百裏路,便連夜趕回朱家村,向師父報告了這個消息。
朱偈問得清了,氣得麵色鐵青,拍案而起!心中暗暗埋怨師父:“淨空師父,你隻想清靜安逸,可人家找上門來欺負咱,想躲也躲不了哇!”不過,這話並沒有出口,隻咬著牙罵道:“好你格林,來得正好!”隨後吩咐說:“慶山,快去吃飯,收拾一下,跟我去會會萬國會!”
周慶山呼地站起:“師父,啥時動身?”
“時間還有三天,再晚就來不及了,咱說走就走!”
“好!”
周慶山剛出房門,卻見師娘正在門外飲泣。顯然她已聽了多時。慶山隻當她不放心師父打擂,忙上前問了安,勸說道:“師娘,你不必擔心,我和憨娃師弟一同前去,不行再多去一些人保著師父,憑師父的本領,想來出不了大事的。”
夫人點點頭,噙著淚水咽聲說道:“慶山,你們師徒共赴國仇,我哪能攔阻。隻是……”說著,忍不住又哭起來。
周慶山不知大寶出事這段隱情,正在詫異,又見憨娃等一群師弟鬧鬧嚷嚷擁進院子。他們聽說慶山回來了,特來看望。兩人打過招呼,憨娃一捋袖口向慶山說道:“師兄,你先歇著,今兒我們要好好收拾收拾陳吒風這老小子!”
“怎麽?”周慶山聞言一驚。
憨娃把陳吒風捉去大寶,約戰師父的事說了一遍。周慶山頭蒙的一聲響,頓時想到,怪不得師娘啼哭,事兒咋趕得這樣巧!
恰在這時,朱偈在房裏叫喊憨娃。憨娃等人摩拳擦掌進了屋,周慶山也隨師娘吃飯去了,心裏卻在想,這事該怎麽好呢?
慶山心中有事,草草吃了飯,又問了師娘詳情,便和師娘一起來到朱偈住處。屋子裏一群人坐站不齊,寂然無聲。憨娃氣呼呼地坐在一旁,其他人麵麵相覷,頗有難色。
獨有朱偈正在伏案寫一封書信。稍停,信已寫好。他把手中羊毫往筆筒一丟,封好信交給身旁一個徒弟:“你把這信給陳家村送去。”那人接過信要走,朱偈又抬手止住說:“慢!等我走後再送去吧,要當麵交給陳吒風,切記不要過了午時!”原來,他忽然想到,不應讓陳吒風過早知道自己去打擂,以免節外生枝,誤了行程。
憨娃憋不住了,忽地站起說道:“這麽說,大寶一命就交給陳吒風了?”
朱偈強忍痛苦,歎一口氣說:“隨他去吧,事到如今,我顧不上這麽多了!”說這話時,朱偈頭也沒抬,從他緊閉的嘴角,可以看出,他在竭力控製自己的感情。
憨娃大叫一聲:“你舍得,我還舍不得呢!你這當爹的心好狠!”說罷,甩手衝出門去。
朱偈猛抬頭喝道:“你往哪去?”
“我——你就別問了!”憨娃頭也沒扭,隻顧大步出了院子。周慶山和其餘人看看師父,隨後追了出去。
這時,屋裏隻剩下朱偈夫婦兩人了。夫人不敢高聲,卻掩麵而泣,哭得淚人一般。
朱偈陷入極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他麵色蠟黃,默默地瞧了夫人一眼,一種不可名狀的哀苦湧上心頭,萬般思緒一齊湧來。
自從朱偈在朱家村落戶,整個心思都在報仇上,極少和夫人卿卿我我地閑敘。對於兒子大寶,除了平日教些武藝,也很少溫情。但夫人深明大義,從未抱怨一言。她謹遵古訓,常常是朱偈秉燭夜讀,她便在一旁做些針線陪伴侍候。冬去春來十八秋,朱偈今天頭一次感到,作為一個丈夫和父親,自己多麽粗心。如今,兒子性命不保,自己一去,又凶吉未卜。老夫老妻此一別,說不定就是永訣,好端端一個家庭也許從此不複存在!想到此處,他不由百感交集,上前扶住夫人,喑啞著嗓子滿懷歉意地說道:“寶他娘,這些年,你們母子……跟我受累了。”說著一陣傷感,不由語塞。
作為一個賢妻良母,夫人此刻的心情,真如亂箭穿胸。丈夫——兒子,兒子——丈夫,這幾個字在她心頭**來**去,好像隨時都會摘心而去。眼下的處境,哪一個不叫她牽腸掛肚呢?
這時,她見素來剛強的丈夫,說出這樣溫情的話來,心中更是柔腸翻攪。但她還是強忍哭聲,仰起淚眼看著丈夫說道:“別說這些了,既嫁從夫,為妻並無怨言。眼下怕的是你們父子有個三長兩短,一家人不就——”一句話沒說完,又哭出聲來。
朱偈長籲一聲,緩言說道:“寶他娘,我知你素明大義,這些年,我含辛茹苦為的啥?為的給太平軍和撚軍將士報仇,為了給天下百姓伸冤!幾十年來,清兵、洋人到底欠了咱百姓多少血債,有誰能算得清?眼下,八國聯軍犯中華,萬國會又在中原立擂,人心不足蛇吞象,這是欺咱中國無人哪!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國破哪有家存?我在武林久負盛名,此擂不打,有何麵目艦顏人世!”
夫人漸漸止住哭聲,靜聽丈夫繼續傾吐肺腑之言:“我已是將近五十歲的人啦,想這人生能有幾次轟轟烈烈,生死在我早已置之度外,隻要有一口氣,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洋人在中國橫行霸道!我已決心前去打擂,若能取勝回來,日後還要重舉義旗,萬一不能生還,也算我以身殉國了!……寶他娘,莫要恨我無情,這個家,我是實實顧不得了!”
朱偈說到此處,已是聲淚俱下。他這時真想讓夫人痛痛快快地向他哭訴一場,心裏也許更好受些。但夫人此時早被他一番話所激動,無限柔情化為同仇敵愾。她慢慢站起身,為丈夫拭去淚水,決然說道:“寶他爹,我跟你多年,氣節二字也還懂得。你盡管去吧,打下擂台,我在黃河灘裏給你置酒接風。萬一……你不能生還,我也以死相隨!”
朱偈**氣回腸,無限感奮,不由動情地抓住夫人的手,顫聲說道:“寶他娘,你有這份誌氣,我就放心了!”夫妻二人四目相對,心心相印,久久沒有鬆手。
好一陣,夫人才抽出手來,理理亂發,說道:“憨娃兄弟從小疼愛大寶,就讓他留下半天吧。不管能不能救出大寶,午後一定讓他隨後追你,你看可行?”
朱偈沉吟片刻,點頭說道:“也好。我和慶山帶幾個人先走一步,後天就是擂期最後一天,一刻也不能耽擱了。”
“你放心走吧,家裏有我呢。”
“好吧!”
一頓飯時以後,朱家村南寨門大開。五七個傲骨俠膽的炎黃子孫縱馬而出,向著黃河故道下遊的方向,疾馳而去。……
七
陳家村是一座威武的四方大寨,寨內住著五百多戶人家。寨子中心另有一座小寨牆,裏麵住著寨主和他的近族。這還是陳吒風的爺爺在世時築建的。
現在,外圍的大寨牆依然雄踞森嚴,裏麵的小寨牆已經倒塌,隻剩些殘垣斷壁,就是寨主陳吒風的那座三進深院,也有了很大變化。過去丫環使女成群,如今已所剩無幾。當年的許多庫房糧倉,也改成了陳吒風師徒練功的地方。古老的房屋斑駁陳舊,顯得缺乏修繕。那房上間或有幾束枯萎的茅草,在秋風中抖動,獨有房簷瓦壟間挺立的一株株瓦鬆,經過一場秋雨後的衝洗,更顯得風骨颯爽。
這天傍晚,陳吒風接到朱偈回信。他看那信中先是應下比武一事,不由開懷大笑:“哈哈!我這一手果然靈光,朱偈呀朱偈,這回你沒有耐性了吧!”
可是再往下看,卻見信尾附著一首詩,詩中寫道:“一旦無有同飲處,斬蛟射虎也覺輕;沙場舍身取義時,方信周處是英雄!”陳吒風肚裏墨水不多,在臥室裏趁著燈光,翻來覆去看了多少遍,也沒有弄懂是什麽意思,尤不知周處為何物。他手拿信紙,心中不免焦躁起來,自思道:“這朱偈也怪,兒子讓我捉來,還有閑情作詩!”想罷再看,仍是不懂。陳吒風原是擱不住事的人,當即差人把村上一個老秀才叫來。
村上這個老秀才本是陳吒風一個遠房叔叔,性很耿直,平常時對陳吒風行事多有看不慣處,彼此很少來往。這幾天又聽說陳吒風把朱家村朱偈的兒子捉來,老秀才更覺這事做得過分,有心去勸阻,讓他把人家孩子放了,又恐陳吒風不聽,反而折了臉,心中一直拿不定主意。
這天晚飯後,他正在家裏悶坐,忽聽陳吒風派人叫他。老秀才不知何事,心想,去去也好,正好趁機規勸於他。於是跟著來人,不一會兒到了陳吒風住處。
陳吒風備了四盤小菜一壺酒,正在那裏等他,一見老秀才來到,慌忙起身讓座,說:“老叔快坐,吒風等你多時了。”
老秀才也不推辭,在上首坐下,一問才知是讓他解詩來了。當下,陳吒風呈上朱偈那封書信,指指下麵一首詩說:“老叔解解看,這詩裏寫的是什麽玩意兒?”
老秀才趁著燈讀了一遍,早已明白,知是朱偈勸導陳吒風的,正合自己心思。心中暗想,今天倒是個機會。正在盤算從哪裏說起,陳吒風已斟上酒送過來,說:“今晚無事,咱爺倆邊喝邊說,邊說邊喝,你看可好?”看他神態,倒像煮酒論詩,頗有雅興,全不懂詩中責他之意。老秀才心下歎道:“偌大一條漢子,直如此渾渾噩噩,可見其做事無根無基了。”
這時,他見陳吒風送過酒來,卻故意離座說道:“老叔不敢領酒,就此告辭了!”說罷要走。
陳吒風一下蒙了,伸手抓住老秀才,發急道:“老叔這是怎麽的?詩也不解,酒也不喝,莫非吒風不堪同席嗎?”
秀才這才慢吞吞地說:“不是老叔拿架子,這詩我倒解得,隻怕你不願意聽。”
陳吒風漲紅了臉忙說:“老叔說哪裏話?今天請你老來,就是專意領教的。你盡管直說。”心裏不免疑惑,一首什麽屌詩,弄得這麽神神乎乎。
老秀才看他人了套,才重新坐下,板著臉說道:“既這麽說,我就解給你聽,好在這兒隻有咱爺兒倆,沒有外人見笑。”
陳吒風連說:“對對!”一手端起酒杯,吱的一聲先喝幹了,又抬手示意老秀才:“你老也端起來,邊喝邊說。”
老秀才看他喝酒也全沒個講究,自知無法見怪,於是也端起杯子呷了半口,慢慢放下,一隻手拭拭嘴角,順著胡須捋下來。隻這轉眼工夫,陳吒風三杯酒已下了肚。
老秀才清清嗓子,這才說道:“其實說起來,這首詩並不深奧,隻是有個出典,把這個典故講清了,這首詩也就明白了。”
陳吒風正在夾菜,一聽此話,停住手說:“噢?還有個故事,那就講一講!”別看陳吒風粗猛,倒是很喜歡聽故事,當年請朱偈赴宴時,就差點讓朱偈的故事迷住。
老秀才見他有興致,於是開言道:“三國時候,吳國有個名將叫周魴,他有個兒子叫周處……”
“就是這詩中說的那個周處?”陳吒風插了一嘴。
“不錯,就是這個周處。周處少年時,父親病死,隻剩下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周處力大無比,從小學得一身好本領,加上性情豪莽,常幹些打抱不平的事情。但因為他父親周魴早亡,缺少家教,不甚明白事理,隻知由著性子來,不管好人壞人,隻要一言不合,就火冒三丈,動起武來,把人打得頭破血流。長此以往,人人懼怕,誰都不願和他來往。當地百姓把他和南山的白額虎、長橋下的獨角蛟一樣看待,稱為地方上的‘三害’。
“有一次,周處上酒樓喝酒,眾人一見他來,頓時沒了聲息,一個個全溜下樓去。周處不知何故,一個人正覺臉上沒趣,又聽隔壁房內有人歎息,一抬腿又闖了進去。他進去一看,正是本鄉幾個父老在此飲酒。那幾個老漢一見周處進來,又要溜走,被他一把攔住,定要他們說出為何歎息來。眾人拗不過他,隻好坐下,卻誰也不敢說出實情。後來逼不過,周處的近鄰吳老漢才鬥膽說出此地‘三害’為患的事情,並說鄉親們正是為此發愁。
“當周處聽到他也算這三害中的一害後,才明白眾人不願和他一同飲酒的道理,直羞得低下腦袋,半晌才抬起頭來,當場表示說:‘從明天起,人山射虎,下水斬蛟,拚著一條性命,為鄉裏除害!’”
老秀才講到這裏,看看陳吒風正聽得入神,連連點頭,酒也忘了喝,於是接下去說道:“當天夜裏,周處備下強弓毒箭,次日清晨就上南山尋找那隻傷害人畜的斑斕白額虎去了。
“到了山上,周處選一塊大石做藏身之地,取出竹哨,呦呦地吹起來,很像鹿鳴。不長時間,果然把那隻虎引來了。周處一看,這隻虎身長丈餘,極其凶猛,一聲呼嘯,地動山搖,帶起一陣腥風,張牙舞爪而來。周處隱在石後,看得清清楚楚,連發三箭,皆中猛虎。那虎疼得連聲咆哮,撲躍翻騰,最後從半空跌落下來,滾下山去死了。”
“好!痛快!”陳吒風聽著帶勁,叫出聲來,一仰脖子又喝幹一杯酒,催著老秀才,“快接著說!”
老秀才喘了一口氣,接著講道:“後來,周處又在長橋下荊溪深潭裏找到那條惡蛟,揮劍就砍。惡蛟和他鬥了多時,連連受傷,後見周處凶猛,便朝太湖方向負痛而逃。周處緊追不舍,經過三天三夜,終於把惡蛟趕得筋疲力盡,最後一劍把它斬殺河中。”
陳吒風長舒了一口氣,說道:“周處連除二害,這下眾鄉鄰該原諒他了吧?”
老秀才沉重地搖搖頭,說道:“周處斬蛟三日未歸,鄉鄰們以為他已和惡蛟同歸於盡了,正在慶幸三害除淨,卻見周處提著蛟頭回來了。眾人大吃一驚,隻是恭維敷衍了幾句,又都避開了。
“周處一見此情,心中十分難過,仰天長歎:‘可怕,可怕!我今日才知道敗壞名譽是那麽容易,恢複名譽,卻這般困難!’他悔恨不及,要拔劍自殺,多虧那位近鄰吳老漢趕來攔住,懇切勸導他發憤讀書,改掉惡行,以取信於世。周處自慚形穢,羞愧萬分,這才知道做人的艱難。”
陳吒風聽到此處,歎了一口氣,似有所動,兩眼定定地望著老秀才,聽他說下去。
“從此以後,周處求師發憤,博覽群書,終於成為一個很有學問的人。東吳滅亡之後,他受到晉朝重用。後來為抵禦異族侵略,周處率兵殺敵,不幸捐軀沙場。噩耗傳來,鄉鄰百姓痛哭不已,為他立了廟宇。英雄千古,至今傳頌。”
老秀才講完這個故事,又慢慢喝了一杯酒,卻見陳吒風鎖眉沉思,一言不發,隻把那壺中酒一杯連一杯往肚裏倒,滿臉漲得紫紅。
老秀才猜想,這劑藥倒是有些效力。他不願打斷陳吒風的思緒,便多時。
這一夜,陳吒風竟是睡倒如臥釘板,坐下如遇針氈,真是坐臥不寧。他隻覺得渾身燥熱,腦袋裏疼得厲害,卻不住地自思自歎:周處年少任性,為害鄉裏,畢竟後來發憤成才,為國家、為民族幹出一番事業來。我陳吒風檢點半生,隻顧自己喘氣順和,何曾知道世人怎樣看我?那朱偈以周處事比我,顯有針砭之意。想當年,他也信約朱陳和好,日後吊民伐罪,成就大業。而自己坐井觀天,隻求咫尺之尊,未有鴻鵠之誌,故有多年言行不合,分道揚鑣。如今洋人侵犯中國,清廷昏腐,若果能和朱偈攜起手來,叱吒風雲,流芳後世,莫非獨有周處可以辦到嗎?!
陳吒風思緒紛亂,想三想四,終於沒有結果。最後,他記起和朱偈在黃河灘比武一事,這才歎了一口氣,想道:且待明日再作理論!心中稍定,這才矇矓睡去。
八
陳吒風一覺睡去,直到日出三竿才猝然醒來,正在洗漱,忽然手下人報告:“有個傳教士求見!”
陳吒風一愣,心想,我和教門素來無緣,傳教士到此何幹?不管這些,且讓他進來再說。於是吩咐請進。
陳吒風整好衣服,剛從臥室來到客廳門前,就見從大門外領進一個人來。那人頭戴高頂禮帽,身穿黑色外套,拎一根黑漆手杖,走起路來不慌不忙,儼然是個英國紳士,隻是長相不像外國人。陳吒風正疑惑,那人已來到麵前,摘帽在手,哈一哈腰說道:“陳寨主別來無恙乎?”
陳吒風聽聲音有些熟,看麵孔也似曾相識,忙問:“你是何人?”
那人直起腰哈哈一笑說:“怎麽,一別十幾年,你竟不認識閻某了嗎?”
“你是閻五?”陳吒風一愣,脫口說道。
“不錯,正是閻某人。”閻五一張嘴,露出一排金牙,亮閃閃的。
陳吒風“啊”了一聲,當胸一拳,打在閻五身上,笑道:“我當是什麽外國傳教士,原來是你小子!還裝得這麽斯文。來,屋裏坐!”
你道陳吒風為何認不出閻五?隻因他變化實在太大。
那年,他被陳吒風轟走後,又差點在黃河灘裏喪了命,一條左膀成了殘疾,再幹攔路打劫的勾當已經不行。閻五走投無路,最後入了英國傳教會。自從幾十年前外國人用槍炮轟開中國的大門,各國傳教士紛紛來到中國,到處設立教堂,竭力用金錢、權勢拉攏中國人人教。但由於中國人有極強的血統觀念,隻尊奉自己的祖先,對外國經教極少有人信奉。初入教的多是些地痞、無賴之類,借外國教會的權勢作威作福。閻五成了教民,就有了保護傘,這小子拍馬逢迎,陰險狡詐,很得英國教會賞識,後來升為傳教士,一改土匪模樣,道貌岸然起來。那次左膀挨了周慶山一刀,沒有治好,一隻膀子吊著,滿嘴門牙被憨娃用袖錘全部打落。當了傳教士以後,又到天津去鑲了一嘴金牙,加上生活穩定,吃穿不愁,這小子居然發了福,原來一條瘦瘦的煙黃臉,變得紅光滿麵,一說話露出一排金牙,加上穿戴講究,無怪陳吒風認不得了。
閻五生性殘暴,雖然有了優裕的地位和生活,卻並沒有忘了和朱家村的仇恨。他平日住在縣城教堂,離此地近百裏路,隻因怕落入朱偈、周慶山手裏,所以從未到這一帶來過,但對朱陳兩家的事極為關心,不時派人打聽。前幾天,聽說陳吒風把朱偈的兒子大寶捉去,兩家要在黃河灘決戰,閻五大喜,以為有機可乘,便打扮得衣冠楚楚,來陳家村搬弄是非。但這次來,他自以為有英國教會撐腰,膽氣極壯,因此,見了陳吒風連稱謂也變了。
當下,閻五隨陳吒風在客廳坐定,敘了敘別後的事情,陳吒風問道:“這次你來,莫非是拉我入教嗎?”
閻五微微一笑說道:“陳寨主若能人教,我們英國教會自然歡迎。”
“我們?”陳吒風一聽這話,嘴上沒出聲,心裏已覺膩煩!你小子和英國人伸一個褲襠裏去了?想罷,冷笑道:“豈敢,豈敢。我還沒有這個打算!”
閻五搖搖頭,做出很遺憾的樣子,提著手杖在客廳裏踱起步來,不知不覺拿出傳教士教訓人的口氣,把那梁亞發的《勸世良言》擇其要背了一遍,搖頭晃腦,哼哼唧唧。
陳吒風先是捺著性子,坐在檀木雕花椅上,聽他說教,後見他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心中漸漸火起,這小子倒教訓起我來了!於是一擺手譏諷道:“行了行了!你小子倒說說,入了教會給我點什麽好處吧!”
閻五見陳吒風對他很不恭敬,總稱他為“小子”,很不高興,但為了拉攏、利用他,隻好強忍著氣回道:“耶穌願意賜福給一切信教的人,隻要你加入教會,就算是大英帝國的臣民了,不僅能幫你打敗朱偈,還能幫你成為中原霸主。……”
“胡說八道!”陳吒風最忌諱的是讓人管束,這會兒一聽讓他做英國的臣民,不由火起。他翻身躍出椅子,手指閻五罵起來,“你他娘的胡謅些什麽東西?我陳吒風雖然愚魯,還知道我是中國人,不像你小子忘了祖先,認洋人做幹爹!”
閻五發覺自己白白費了半天唇舌,讓他罵得一臉是火,於是舉起手杖,威嚇道:“你不要口出不遜,耶穌在天之靈,是要懲罰你的!”
“什麽?”陳吒風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耶穌?耶穌是你爺爺?是你奶奶?它算個什麽玩意兒?”
“你褻瀆聖主,罪加一等!”閻五也咆哮起來。
“別他娘的嚇唬人!中國的皇帝老子都管不了我,你那聖主算個蛋!”
閻五見鎮不住陳吒風,眼珠一轉,變了主意,於是冷冷地笑了幾聲,說道:“陳寨主,別說大話了!據我看,你在這黃河灘裏也未必搖得了大拇指吧!”
“你說什麽?”
“有朱偈在,你就別想獨霸此地!”閻五故意激火。
陳吒風果然暴跳起來,手指朱家村方向,厲聲說道:“今天,我就要和他一決勝負!”
“如果輸給他呢?”閻五拿腔捏調,做出一副調笑的樣子。
“輸了我甘拜下風!”這也是話趕話,沒有退步,陳吒風活了四十八年,可是頭一次說這種願意服人的話。
閻五一見此情,倒不知說什麽好了。於是拿起帽子戴好,哈哈腰說:“祝你旗開得勝,閻某告辭!”說罷就走。
陳吒風端坐椅子上,一聲未吭,見他向外走,腦子裏一陣疾思,心想:看來,閻五是專意來給我燒火的。這小子入了教會,目中早已無我,今天來是想借刀殺人。也罷,不如把他扣下,一同去黃河灘看我比武,如果勝了,讓他見識見識我手段,然後當場把他殺掉,也讓這一帶百姓讚我為民除害,做個周處第二。如果敗了,就拿他做見麵禮,任憑朱家村處置。想罷,陳吒風飛快衝出客廳,手指閻五背影,向門外幾個徒弟示意說:“與我拿下!”
陳吒風的徒弟們對閻五曆來沒有好感,今聽師父這句話,頓如虎狼,一擁而上,把閻五抓住了。閻五突然被襲擊,知道不好,他凶相畢露,回首向陳吒風叫道:“陳寨主這是何意?英國教會要向你問罪的!”
陳吒風叉腿站在客廳門前的台階上,冷笑道:“沒有別的意思,今天讓你看個熱鬧。”說罷,一揮手讓徒弟們先把閻五關了起來,任他又喊又叫,不再理睬。
早飯後,陳吒風帶著從人,前頭押著朱偈的兒子大寶,後頭押著閻五,轉到村後的黃河灘裏,在一片開闊的地方停住人馬。不知怎的,陳吒風總是提不上勁來,悶著頭誰也不願搭理。徒弟們都覺愕然:這個勁頭兒,哪裏像個比武的樣子呢?
押著大寶的是一位十六七歲的姑娘,細腰溜肩,一根大辮子盤在腦後,兩眼水靈靈的,顯得英氣逼人。這是陳吒風的女公子陳小風。
自從大寶被抓來後,陳吒風怕朱家村前來劫奪,便把大寶藏在女兒閨樓隔壁,讓女兒親自看管,另在樓下設了防衛,村裏村外,布上流哨暗崗,以為萬無一失。
陳小風是陳吒風獨女,自幼隨父習武,不像一般閨門黃花那樣嬌羞。她性情豁達,頗有其父之風。大寶時值青春年華,一表人才,小風竟一見傾心。每日裏,她好酒好飯相待,抽空兒不時對大寶挑弄耍逗。開始,大寶怒目以對,後來見她並無惡意,遂把態度漸漸放緩。兩人正是風華少年,情竇初開,漸漸有了點意思。
昨天,大寶晚飯沒吃,正在樓上發愁。小風走過來勸慰他說:“你不必憂心,明天兩家老人在黃河灘裏比武,朱伯伯如能取勝,一切自不必說,萬一朱伯伯敗了,我在黃河灘裏緊隨你身後,一有變故,我當場將你放了,諒我爹也不能把我怎樣。隻是……”話到此處,小風忽然打住,麵紅耳赤,把臉轉向一邊,卻又偷眼睨視著大寶,似乎有難言之隱。
大寶心下一熱,感激地說:“小姐,如蒙相救,我終生不忘大恩!”
“有什麽憑據呢?”小風一偏頭,忽閃著眼有點調皮地說。
大寶正色道:“大丈夫一言既出,豈能言而無信!小姐不信,我撞破此頭,濺血作證!”說著,呼地站起,就要往麵前的案子上碰撞。
小風驚慌失措,一把抱住,又旋即鬆開,飛紅了臉嗔怪道:“你這人也真是,誰要你碰破頭起誓?我是說,你應該……給我一個信物。”說罷,飛來一眼,又羞得雙手把臉捂住。
大寶這才如夢方醒,一時也紅了臉,心裏像揣個小兔,怦怦直跳。他垂眼自顧,心下尋思,我在此做囚徒,拿什麽做信物呢?他想了想,忽然撕下一顆布扣,巧如心形,捧到小風麵前,說道:“小姐,眼下我一無所有,權且以此表我心跡吧!”
小風雙手接過,藏在身上。另在自己身上撕下一枚扣子,莊重地放在大寶手上,柔聲燕語道:“公子不棄,小風終生不嫁二人!”
當下,兩人又說一陣話,小風不敢久停,便回自己房子去了。大寶因禍得福,一腔煩惱拋之九霄,一夜竟睡得十分香甜。
目下,在這黃河灘裏,大寶雖被繩捆索綁,心裏並不驚慌。倒是小風有點緊張,背插寶劍,一刻也不敢離開。
另一個緊張的是閻五。他雖未上繩,卻有陳吒風兩個徒弟在背後看著,想走也走不脫,他心裏一陣陣發怵,暗自盤算,今天是凶多吉少,待會兒看看勢頭,得跑就跑,實在跑不掉也不能白白死在這裏。他想起身上還有七支毒藥鏢,膽子壯了許多,兩隻賊眼骨碌碌直轉,像條惡狼一樣。
此時,故道裏天高地闊,空**寂寥。耳聞颯颯秋風,眼觀黃沙枯草,使人驀然生愁。陳吒風帶著五十名徒弟,等待朱偈到來,顯得神不守舍。忽然天空一陣雁鳴,抬頭望去,隻見一群大雁排成人陣,正從北向南飛去。陳吒風凝目遠望,麵色沉重,自思道:鴻雁尚能一呼百應,可歎中國狼煙四起,人心離亂,洋人侵侮,何時是了!又想,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今日和朱偈一戰,或勝或負,到底有多大意思呢?唉,都是半截入土的人啦,為爭一口氣,這算怎麽的!
陳吒風正獨自感歎,忽聽有人叫:“來了!”忙看去,隻見朱家村方向奔來兩人兩馬,不一會兒到了麵前。陳吒風一看,卻是憨娃和另一個莊客。
陳吒風正在猜想朱偈為何不來赴約,那莊客已翻身下馬,上前遞過一封書信,說道:“朱寨主有信在此。”
陳吒風不解其意,看憨娃麵色卻是凶凶的,忙接過信抽出展開,隻見上麵寫道:
陳寨主容稟:
當今朝廷腐敗,媚外欺內,置民於水火而不顧。洋人侵侮,滅我華夏,殺掠之凶殘與野獸無異!今又有洋人武術團“萬國會”在故道下遊立擂,凶焰萬丈,儼然不可一世。是可忍,孰不可忍!昔有陸放翁雲,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你我同是炎黃子孫,平日空受萬人之仰,值此滅國亡種之際,豈能袖手旁觀。國恥不雪,羞於人世!我已決意前去打擂,犬子大寶任憑發落。國破於此,何惜家敗!拳拳之心,唯有天知!
這洋人立擂一事,前些日子雖有所聞,因陳吒風向來不問國事,因此沒往心上放。但此刻,他手捧信紙,相形之下,卻不由得慚愧萬分!陳吒風一連讀了三遍,隻覺信中字字如驚雷閃電,浩然正氣逼麵而來。那臉色由黑變紅,由紅變白,一時心靈震顫,虛汗如淋。他反躬自問,心中似翻江倒海:“陳吒風呀,陳吒風!多年來,你妄自尊大,盡和人計較尋鬧,可人家憂國憂民,胸如闊海,一讓再讓。如今,你又把人家孩子捉來,算什麽英雄好漢!堂堂身軀,雞腸猴肚,碌碌半生,於民何益?呀呀——呸!”陳吒風搖首自責,越想越羞,越想越悔,不由淚如雨下。
周圍的人看他這副形態,都吃了一驚,不知這個素來鐵石心腸的人,何以會動此大情。連憨娃也看呆了。
正在這時,隻見陳吒風一跺腳,從腰間噌地拔出一把匕首,直向大寶大踏步走去。人們又是一驚,憨娃刷地從背上抽出大刀,躥上去就要動手,小風也以為爹爹要殺大寶,伸手攔住,立眉問道:“你要怎樣?”
陳吒風像喝醉了酒似的,指著大寶說:“把繩索割斷,將他放了!”
小風一愣神,心中明白了大半,一定是朱伯伯那封信起了作用,急忙拔劍給大寶割斷繩索。剛抬頭,卻見閻五陡然變色伸手向腰間一摸,揚手向大寶打來一物。小風驚呼一聲:“不好!”
你道怎樣?原來,閻五一直在旁邊靜觀陳吒風臉色,漸覺不妙,後見他拔出匕首直奔大寶,心中又是一喜!若殺了朱偈的兒子,朱陳兩家這仇就結大了!可是突然又聽陳吒風讓把大寶放了。小風三下兩下,已割斷繩索,眼看那娃娃獲釋,顯然是朱陳和好的預兆,頓時心慌意亂,知道自己末日到了。他惡血上湧,自知難以脫身,這才取出毒藥鏢對準大寶揚手打來。看他的那兩個人隻注意這邊,竟沒有看見閻五動作。
閻五此舉,不意恰巧被小風發覺,她驚呼一聲,左手猛推大寶,右手舉劍,隻聽當啷一聲,毒鏢落地。陳吒風聞聲早已轉身。沒等閻五打出第二支毒鏢,早揚手把匕首甩出去,飛刀如電,正中閻五咽喉。閻五絕叫一聲,翻身栽倒,手中毒鏢掉落地上。憨娃躥上去,一刀削去半個腦袋,霎時血如噴花,濺了一地。
陳吒風上前把那支鏢拾起來,細細一看,和十幾年前那天晚上門外飛來的黑鏢一模一樣,這才知道當年果然是朱偈救了他性命,全是閻五這小子暗下毒手,一時恨得咬牙切齒,揚手一家夥,又把毒鏢打在閻五的爛頭上。這才反身抱住大寶,滿眼淚花說道:“孩子,我對不起你們父子啊!”說罷,竟像個孩子似的哭出聲來。
這時,憨娃緊提的一顆心才完全放下來。他見陳吒風悲切,也覺動情,於是上前拉住陳吒風說:“陳寨主,事已過去,別難過了。朱陳和好,我姐夫盼了多少年啊!”說著,也忍不住掉下淚來。
陳小風、朱大寶且悲且喜,在一旁說著話兒。陳吒風的徒弟們也自然慶幸兩家和好。一時,黃河灘裏雙方親如故人,盡是感慨懊悔的話。
這時,陳吒風抹一把淚水,揚起卷眉,抓住憨娃問道:“朱大哥走了多久啦?”
“估計已在百裏之外。”
陳吒風一捋袖口,向手下人吩咐道:“朱大哥打洋鬼子擂台去了,都回去備馬,還在這裏聚齊,咱隨後追去,莫讓朱大哥吃了虧!”
眾人呐喊一聲,都趕緊回村去了。憨娃也讓隨來的莊客回村報信,這時,小風、大寶也嚷著要去,陳吒風一跺腳:“好!孩子們,也讓你們見見世麵!”小風、大寶都高興得跳了起來。
時間不長,朱家村和陳家村的人聞訊來了許多,先前回去的人也陸續到齊。大家都爭著要去。陳吒風、憨娃各挑選了三十多個武藝精良的後生,合並一處共有六十多人,一同翻身上馬。陳吒風暴喝一聲“起!”霎時間,六十多匹戰馬引頸長嘶,縱開鐵蹄,平地刮起一陣狂風,一直卷向黃河故道下遊。
九
古榆鎮是黃河故道下遊一個有名的鎮子,依傍河勢而建,坐落在北岸一個拐彎處。東西南北形成一個十字路。街麵上青石鋪地,兩旁店鋪林立,酒店、客棧、茶社、書場、作坊、刻字間,應有盡有。平時就十分繁華,是這一帶的經濟文化中心。
自從洋人在此立擂以來,這裏每天更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把個數百年的古鎮攪得沸沸揚揚。一座洋人擂台,到底牽動了多少中國人的心呀!
在這些天裏,遠近幾十裏的莊稼人無心種地,生意人無心做買賣,私塾先生無心辦學,連地主老財們也無心收租,常常是天不明就跑到古榆鎮來,觀看打擂,為中國人呐喊助威。更有那聞風而來的各路英雄豪傑,匯集古鎮,為中國人爭口氣來了。在這裏,武林各派已經沒有門戶之見,萬國會成了眾矢之的。
可惜,“萬國會”立擂已有一十六天,中國人幾乎每天都有人奮起應戰,卻始終沒能打下來,好不叫人焦慮!後生們氣得擼胳膊挽袖,要掀翻擂台;老人們急得拂須長歎:偌大一個中國,莫非真的沒人打下擂來嗎?
第十六天的傍晚,四方百姓再一次失望而歸。古榆鎮的人們仍在聚首議論,大街小巷,茶社書場,到處是人。暗淡的燈光下,一簇簇、一團團的人們情緒激昂,憤懣叫罵之聲不絕於耳。
不一時,明月高懸,光淡如水,在石街拐角口那棵古榆下,兩個江湖藝人正在慷慨悲歌。圍看的人密不透風。
這藝人是父女倆,老人年過六十,女兒僅有十六七歲。那女子哀絲豪竹,長歌裂石,一曲剛罷,滿場唏噓。這時女兒又懷抱琵琶,為父伴奏。那老人顫巍巍,手攬蒼穹,唱出一首《元會曲》,這詞是南宋民間抗戰名流陳亮所作。老藝人唱起來,雖然不免聲音悲愴,卻更有雄壯豪邁之感,使人聽了熱血沸騰。
……
堯之都,
舜之壤,
禹之封,
於中應有,
一個半個恥臣戎。
萬裏腥膻如許,
千古英靈安在,
磅礴幾時通?
胡運何須問,
赫日自當中。
一圈人正在凝神細聽,突然從西街口傳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馬蹄敲擊著青石路麵,聲聲嗒嗒,震人心鼓。人們稍微一怔,不約而同地想到,這晚來人,不知又是何方打擂的英雄?
這麽一想,人群一下子散了,簇擁著一齊往西街迎去。幾個後生娃幾步躥到前頭。走不多遠,隻見月光下六七個緊身打扮的行遠人,正跳下馬來,打探客棧。
後生娃們迎上去忙問:“是打擂的吧?”
“對!”
“好!我送你們去。”幾個人異口同聲,立刻頭前帶路,往客棧去了。其餘的人滯在街麵上,情緒亢奮,又開鍋似的議論起來。多少個晚上,人們都是這樣懷著悲憤,懷著希望,迎接自己的英雄豪傑!
這一幹人馬正是朱偈、周慶山等人。他們清晨上路,中間隻停下吃了點東西,一路馬不停蹄,近三百裏路,當夜二更剛過,就趕到了古榆鎮。
當下,他們被領進街心一家字號叫“歸來”的客棧裏。這“歸來”二字取名於賓至如歸,是古榆鎮第一家大客棧。店主人忙出來迎接,差人打點住所後,喂上馬,又給朱偈等人安排了一桌上等酒飯。
店主人是個七十多歲的老翁,白須瀟灑,儀態不俗,飯間不離左右,親如一家人。酒飯剛罷,周慶山要他算錢,不想老者離席拱手道:“壯士不知,老漢有言相告,自洋人在此立擂,鎮上各家生意店麵有約在先,凡是四方打擂的英雄到古榆鎮食宿,店家分文不取。隻要能給中國人爭下這口氣,錢財和糞土何異!”
朱偈、周慶山等人聽了,心頭一熱,不禁肅然起敬。朱偈忙起身抱拳謝道:“老伯,難得你們一片赤誠之心,中國民氣如此,何慮亡國滅種!”
當下雙方又熱乎了一陣,朱偈等人奔波了一天,鞍馬勞頓,便早早安歇了。一夜無話。
第二天是洋人立擂第十七天。朱偈、周慶山等人在擂台前看了一天,並沒有伸手。
第三天便是擂期最後一天了。朱偈心中暗想,那格林帶“萬國會”來中國報仇,是專門尋我和淨空師父的。如今擂期將盡,不見淨空師父出麵,他難道真的已經不在人世?若在世上,聽說這事早該聞風而至了。他屈指算了算,師父若活到現在,應該是七十八歲了。繼而又想,這次如能在擂台下見到老人家,絕不能再放他走了。朱偈想罷師父,又想兒子大寶和內弟憨娃,猜想他們至今未來,已是凶多吉少,心下好生煩惱。想到若不是“萬國會”在此立擂,哪能父子不相顧,陷兒子於絕境呢!於是萬般仇恨又轉向萬國會。
朱偈等人清晨起床,早早吃了飯,紮束停當,便一齊向擂台走去。
擂台設在古榆鎮南麵一箭之遙的黃河灘裏。老遠就見那裏已聚了成千上萬的人,四方百姓仍源源不絕向擂台擁去。看光景,今天觀看打擂台的比哪一天都多。
人層中間,一座一丈二尺高的擂台拔地而起,台口向北,約有四丈八尺寬,直對著古榆鎮南街口。擂台縱深也有四丈八尺,中間幾扇屏風隔成內外場,兩側各有小門,吊著紅布黑沿簾子。那屏風前,放一排刀槍架,上麵槍、刀、劍、戟、斧、鉞、鉤、叉等,十八般兵刃,樣樣俱全。台上有一丈六尺高的頂棚,前邊拉一道紅綢布沿,兩邊垂兩個五色繡球。最刺眼的是頂棚兩邊插著數麵外國旗,風展旗角,獵獵有聲。中國人看了,真叫心如火燎,不是滋味。
更叫人氣憤的是擂台左邊百十步遠,安下一座軍營,裏麵駐著近兩千名清兵,是專門保護“萬國會”的。“萬國會”打著交流技藝的招牌來中原立擂,按說不過在擂台上比個高下,點到為止,以武會友,不能傷人性命。但這些洋人武師其實是來中國尋釁的,仗著八國聯軍的威勢和清兵的保護,更是有恃無恐,凶殘無比。中國打擂武師隻要敗在他們手下,從不輕易放過,跳下擂台稍慢一點,非死即傷。這和中國武林“英雄不打倒地漢”的傳統道德差之千裏。但清兵統領早接清廷嚴諭,絕對不能幹涉,清兵手中的槍炮隻是對付中國人的。故此,中國百姓既恨洋人武師歹毒,更恨清兵媚外無恥。
朱偈等一夥人擠進人群,在台前靜候。又過了約一頓飯時,隻聽一連八聲炮響,震天動地,這是開擂的信號。隨後見“萬國會”十八名武術師,排成一字長隊,從後邊東側門出來。打頭的那個十分魁梧剽悍,大約就是格林了。他們在台前亮個相,又從西側門魚貫而入。
台下的幾萬百姓眼睛灼灼地直盯著台上,恨不能喝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
朱偈、周慶山等人看得明白,萬國會的武師幾乎個個虎背熊腰,身高摸手,四肢和胸前肌肉像鐵疙瘩似的隆起,裏麵似乎蘊藏著千斤之力。朱偈暗暗稱奇,心想,這些洋人力大如牛,真不可小視了。
等洋人依次入了後台,又是一通皮鼓震響,從後邊單走出一個胖大的洋人,藍眼睛,鬈頭發,一隻粗紅的鼻子聳出好長,看樣子像個俄國佬。隻見他學著中國人的樣子,笨拙地向台下打了一揖,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搖搖大拇指頭,向下麵挑逗似的一笑,然後從台邊拉把椅子坐下,那副假充斯文而又傲慢的樣子,著實令人惡心。
這時,一個翻譯官模樣的人走到前台,向台下大叫道:“今天是友人立擂最後一天,願打擂的趕快上台。這位值擂的是俄國武師……”翻譯官話沒說完,底下早有人罵起來:“敗類,洋奴才!……”
朱偈心頭一陣火起,隻覺熱血直往上衝,正要上台,猛聽後邊有人叫道:“請各位閃個空!”
朱偈扭頭望去,隻見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者正往前擠,後邊跟著幾個後生苦苦哀求:“師父,你大病初愈,怎麽能打擂?還是俺兄弟們上去吧!”老者並不理會,往後一甩手,直到擂台下左前角彩棚裏標名掛號,然後縱身上了擂台。台下百姓一見有人打擂,立刻歡呼鼓噪起來。
朱偈看這位蒼頭老人,雖說麵有病色,卻也步履矯健,雙手拉開架勢,立刻如龍爭虎鬥,各不相讓。台下數萬人像被提著耳朵,一齊踮腳張目,鴉雀無聲。
那俄國武師凶得很,仗著體大如牛,根本不把老者放在眼裏。他胳膊大腿動作起來,像揮舞四根大捧,在台上橫衝直撞,招招式式都能要人性命。蒼頭老人並不懼怕,手腳頗見功力,打得十分刁鑽,出手似流星,飛腳似閃電。兩人一來一往,攪成一團。
突然,俄國武師飛起一腳,向老者肚子踢來。老者側身閃過,反手一拳直搗對方右眼,那眼立時迸裂,濺出血來。俄國佬慘叫一聲,突如猛獸撲來,老者躲閃不及,被他攔腰抱起,任你拳打腳踢,死也不鬆手。老人大概是因為久病力虧,怎樣也掙脫不了。俄國佬不顧頭昏耳鳴,右眼滴血,左眼瞪圓,直奔台沿,雙手一聳,猛把老人摜下台來!
台下一時萬眾驚呼。台前的人本能地向外躲閃。說時遲那時快,朱偈和周慶山飛步上前,雙雙接住,輕輕放在地上。老人且喜沒有摔傷,正要翻身再上,旁邊早已飛上去一個濃眉大眼的後生。老人一看,正是他的大徒弟。
擂台之上,那個俄國佬雖被打傷了一隻眼,但能把對手扔下台去,也算他勝了一場,此時也轉向後台包紮去了。
頃刻間,從後台又跳出一人。這洋人年紀不大,看個頭、長相,和中國人差不多,估計是日本武士。打擂的後生並不搭話,揮拳就打。那日本武士哇呀一聲,如惡虎撲來,兩人又戰在一處。
朱偈、周慶山看那後生,不過十八九歲,生得膀寬腰圓,虎虎有勢,心中暗暗叫好。隻見他打法和前邊那位老者不同,晃動拳腳,快如疾風,重如油錘,拳來拳對,腳來腳迎,完全以硬對硬。日本武士虎撲猿躍,十分勇武。兩人年紀相仿,都是血氣方剛,一麵對打,一邊嗚呀亂叫,台下人都看得呆了。朱偈雙手緊攥,暗暗為後生使勁。忽然,日本武士虛晃左手,右拳黑虎掏心,直朝後生胸口打來。後生一個躍退,已在三尺開外,探著身子,以為要倒之勢。那武士跟上一腳,直衝後生咽喉,台下又是一陣驚叫!
這當口,後生猛抽上身,武士一腳踢空,後生趁勢抓住他那隻腳脖,用力往前一拱。對手如果武藝平常,定會被摔個四腳朝天。那武士功力厚實,隻是連退數步,並未摔倒,但卻亂了步法。後生毫不怠慢,發個狠腳,貼上去衝手又是一拳。武士偏頭躲過,後生一腳又起,直衝對方下身。武士慌忙雙手護襠,後生忽然半路收腳,騰地跳起,來了個雙風貫耳,兩隻鐵掌重重地扣在對方耳門上。隻聽一聲悶響,日本武士倒在台上……
台下百姓看得清清楚楚,立刻歡呼雀躍。朱偈師徒也不禁連聲叫好,讚歎後生這個“緊三招”用的是時候,隻聽近旁有人說:“連日打擂,還沒有見識過這樣的少年英雄!”
正在人們高興的時候,台上忽然亂了起來。從後台衝出一群洋人武師,七手八腳把日本武士抬往後台,剩下一個武術師直撲後生。朱偈心裏一驚:怎麽,他們要搞車輪戰法!
但後生毫不膽怯,乘著銳氣揮手迎了上去。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朱偈、慶山暗暗稱讚,心中又為他捏了一把汗。
新上來的這個洋人也是高高鬈發,五大三粗,高出後生半頭之多。這家夥來勢凶猛,揮拳就打。後生並不躲閃,依舊是拳腳相對,針尖對棗核,一時打得難分難解。台下百姓不時為後生呐喊助威。
但朱偈看得分明,這後生二番對陣,打法不對。前者對手是日本人,體型和中國人差不多,以猛克猛無疑是對的。但這一次對手已變,再按老法子已不適應,再說,雙方武藝旗鼓相當,如果連戰兩人,精力也不夠用。再看時,後生果然力氣漸漸不支,手腳慢了下來。台下許多人也看出來,連聲大叫:“後生快下來,他們用車輪戰贏你!”後生何嚐不知,但洋人緊纏左右,抽身不得,又怕中途退下,滅了中國人誌氣,惹洋人恥笑,隻得抖擻精神,全力應對。
這一切,先前那位老者全看在眼裏,正在急得搓手,和他的徒弟們商議對策。朱偈上前扯了一把,說道:“老兄莫慌!我去打接手,讓你徒弟下來。”慶山忙湊上去對朱偈說:“師父,我上!”朱偈一扭頭:“不行!你奔波月餘,身子太累,還是我上。”說罷,去擂台下左前方彩棚裏掛了名號,折轉身,飛身上了擂台,口裏叫道:“後生莫慌!我接你來了。”
朱偈聲到人到,後生一見有人接手,這才抽身出了圈子,縱身跳下台來。
你道朱偈為何昨日一天沒有動手,直到現在才上來?原來,他這次打擂,雖說誌在必取,但他深知,“萬國會”集各國武術之精華,決非庸庸之輩,不可等閑視之。因此,他和幾個徒弟觀看了一天。有道是,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鬧。朱偈正是要看看洋人虛實,才好決定對策。經過一天觀看、打探,胸中已有成竹。這時眼看後生支持不住,才縱身上了擂台。
不說朱偈上台,單說擂台左角有個老和尚,看樣子已有七十多歲,身骨強健,麵色紅潤,兩隻眼神采照人。他一時看台上打擂,一時在台下搜尋,似乎心掛兩腸。剛才朱偈和周慶山計議上台時,老和尚忽然注意到朱偈,不由盯著看起來,後見朱偈去彩棚留名掛號,他也擠上前去,偷眼一看,見留名冊上寫著“朱偈”二字,反身再打量時,朱偈已上了擂台。
老和尚急忙擠到擂台正前方,找到周慶山,碰了碰說:“請問後生,剛才上台的這位是你什麽人?”
周慶山正注意台上,忽然聽到有人問他話,連忙收回目光,打量了老和尚一眼,隨口答曰:“是我師父。”
“叫什麽名字?”
周慶山聽他追問,又見他一副和尚模樣,心中一動,忙說:“晚生大膽,師父名叫朱偈。”
“他可還有一個名字?”
慶山看他盤根,心裏已經有數,忙回道:“師父原名林楠子,朱家村招親後改名朱偈。”
“啊呀!果然是徒兒到了。”老和尚頓時喜形於色。
周慶山慌忙抱拳:“晚生鬥膽,你老可是淨空師爺?”
“我正是淨空和尚。”
“哎呀,師爺,你老可把俺想苦了!”周慶山等幾個朱家村的後生一擁圍了上來,擂台下頓時亂成一團。
格林帶“萬國會”來中國找淨空師徒報仇,這消息人們早有傳聞。剛才淨空和尚和周慶山的對話,近旁的人全聽見了,一時驚動起來。於是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遠。各路英雄和觀擂的百姓無不振奮至極,一時盡往前擁,向台上台下指指戳戳,都想看看淨空和尚和林楠子是什麽模樣。人群中不時有讚歎之聲:“老英雄歸隱多年,今又重返紅塵,可見其一片愛國之心!”
這話說得中肯。淨空和尚自從三十多年前,在撚軍營內離別林楠子,先是四處飄泊,後來聽說撚軍全軍覆沒,很為林楠子擔憂,便留心察訪。時過一兩年,就耳聞江湖上傳說“劍南”俠士,淨空猜想,此人很可能就是徒弟林楠子,這“劍南”名字,大約是從自己所贈七星劍和他名字中各抽一字而成。因此便尋蹤追跡,後來在京城果然看到了林楠子,心中才一塊石頭落地。那次,林楠子在長安街所疑之人,正是淨空和尚。淨空因不想再涉世事,因此不願和林楠子見麵,便轉過牆角躲了起來,故而林楠子不曾找到。但淨空又擔心徒弟一人亂闖,沒有幫手,於是便決定暗暗相隨,節骨眼上也好助他一臂之力。後來,林楠子十多年行刺,迭遇險情,其中濟南、開封和西子湖三次絕處逢生,都是淨空和尚在暗中幫了忙。當時,林楠子雖意識到有人暗助,卻萬萬沒有想到是淨空和尚。林楠子多年訪師,哪能想到師父竟在身後隨了他十多年呢!這也是淨空和尚愛徒如子,一片苦心。
後來,淨空和尚看林楠子落腳黃河灘,在朱家村招親,顯見其童心已收,這才放下心來,自己也在昭陽湖畔隱居下來。昭陽湖在黃河故道以北,距朱家村約有二百多裏。此後近二十年,淨空和尚再沒有見過林楠子。他搭了一座茅庵,尋常裏捕魚蝦拾鳥蛋,閑時,便讀些詩書或和湖邊漁翁下棋,果然清淨。前些日子,忽然得到格林來中國為父報仇的確信,這才大吃一驚。心想,別的事不問倒也罷了,這件事卻不可不出頭,如果裝聾作啞,定叫天下人笑我和尚光腚戳馬蜂,敢惹不敢撐。也讓那格林小看了中國人!想到此處,他才決定前去打擂。但又恐自己一人年邁力單,“萬國會”人多勢眾,這才又想起徒弟林楠子,於是一麵托人去朱家村報信,一邊獨自來到古榆鎮。他來到鎮上已有七天,單等林楠子來到再說打擂。誰知報信人沒有說清,林楠子不知是師父捎的信息,加上慶山去京津未歸,兒子出了意外,因此,拖了下來。淨空在古榆鎮等得心如火燎,猜不透徒弟如何不來。這最後一天淨空盤算,如果林楠子再不來,自己一人也要上台。正當他焦急萬分時,可巧林楠子帶人來到。
淨空正在歡喜,忽見右邊擁擁擠擠,衝過一群人來,把淨空和周慶山圍在核心,衝著淨空亂叫“師爺!”“師爺!”打頭的正是陳吒風和憨娃。淨空一個不認得,被他們叫了個愣。
你道陳吒風、憨娃為何這時才來相會!原來前天中午上路後,因為路途不熟,走錯了地方,耽誤了不少時間。直到昨天清晨才趕到古榆鎮。他們在人群裏找了一天,你想那擂台前人擠人、人挨人、人山人海,哪裏去找?後來還是小風和大寶精明,提議應該到擂台跟前去找,但當天已晚,又因一天一夜沒有睡覺,十分困乏,昨晚便找個地方草草歇了。今天一齊來到擂台前,單等朱偈上台。剛才已看到朱偈上台,又聽台下亂傳什麽淨空和尚。陳吒風不甚清楚,憨娃倒是聽說過,心想定是淨空師爺來到,和陳吒風、小風、大寶他們一說,便一起衝衝撞撞,擠了過來。
淨空和尚聽周慶山介紹了,眼見麵前徒子徒孫一大群,心想隱居多年,何曾這麽熱鬧過,心下高興萬分,於是高聲叫道:“孩子們,莫再嚷嚷了,今天我和尚賣賣老,帶你們和‘萬國會’決個勝負!”朱家村和陳家村的人聽了,喜得亂蹦亂跳,都覺有了主心骨。
周圍人看這夥人老少鹹集,個個英雄,一時輿論大嘩,群情振奮。
十
且說擂台之上,那洋人正打得順手,眼看取勝,不想平地跳上一個半老不少的老頭,讓那後生抽身下了擂台。洋人武師氣得哇呀暴叫,從七步開外搓步展腰,使了個推山填海之勢,想趁朱偈立腳未穩,就把他擁下台去。這一招出手千斤,硬碰顯然不行。
朱偈早防著他這一手,雙眉倒懸,盯他貼近身子,亮掌推來的一刹那,疾步閃開,一把捉住對方四個指頭,隻用三分力氣趁勢往前一拉,洋人收腳不住,咕咚一聲撲倒台上。這一招叫順手牽羊,使的是個巧勁。台下人齊聲喝彩:這老頭出手見功,痛快!
洋人武師正要爬起來,朱偈躍上去探身一立掌,砍在他脖梗上。這一掌也有名色,叫做“切麵筋”,雖然腦袋不曾掉下來,脖子上筋肌已成重傷,全身癱軟,管他三個月爬不起來。果然,洋人隻聳聳肩膀,蹬蹬小腿,再也沒有爬起來。
格林從後台瞧見了,大驚失色:今天陣勢不對,中國怎麽盡出高手?忙讓人把那受傷的同夥架回來,轉眼又差出一個狗熊樣的家夥。這家夥一臉橫肉,上得台來揮拳要打。朱偈抬手止住:“慢來!”
洋大個傻乎乎地站住了,不明白這老頭要幹什麽。
洋人不懂中國話,雙方交談要通過翻譯,未免囉嗦,一概免述。
朱偈拉把椅子,往上一坐,翻眼瞧了洋人一眼,問道:“你也有個名字嗎?”
洋人回答:“我是俄國武師巴枯裏。”
“噢,”朱偈一仰頭,“知道了。你隻算個次等角色,快下去!讓你們領班出來。”
這巴枯裏在國內也是有名的武師,加上俄國人生性傲慢,今天未曾交手,就讓他下台,顯然是瞧不起他。巴枯裏憋了一肚子火,揮舞雙手,高聲叫道:“不要口出狂言!你能贏了我,就算贏了我們俄羅斯大帝國!”
“嘿嘿!”朱偈淡然一笑,“贏你一個俄國,算不上什麽本事,我要贏的是‘萬國會’!”
巴枯裏被朱偈噎得紅頭漲腦,仍叫著要和朱偈交手。
朱偈穩坐椅子上,連連搖手:“別囉嗦!中國人不像你們恃強淩弱,俺手下不打無能之輩,快下去,速速讓你們領班格林上來!”
俄國佬被氣得暈頭轉向,攥著拳無處發泄,無奈何隻得轉回後台。
“萬國會”領班格林早在後台聽得明明白白。心想,哎呀,這老頭口氣好大!看來,不出去,他是不肯罷休的了。
格林想罷,帶著滿臉怒氣,一掀簾子跨到前台。自從領著“萬國會”來中國立擂,除了第一天開場,他再也沒有和誰交過手,更沒有人點名和他對壘。雖然放出風去,要找那淨空師徒報仇,可一連十幾天,並不見他們露麵。想來事隔多年,中國連年幹戈不息,這兩個仇人也許不在人世。即使在世,隻要不出頭,就是他們怕了我,也算爭了這口氣。眼看立擂以來,一路順手,不想今日連傷數人,格林早有些沉不住氣。現在又見這打擂的老頭點名要他出場,不由火爆爆地踏上前台,在離朱偈四五步遠處站定,向朱偈上下打量了一番,接著便心裏暗暗歡喜:我當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原來是個幹癟癟的老頭!這樣的人也敢會我拳王?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朱偈同時也在瞅他,雖說聲色未露,卻也暗吃一驚。心下盤算,這家夥比我高出足有一頭還多,體重趕我兩個,光這身板就夠對付的了!看來隻可智取,不能硬拚。
朱偈正在盤算對策,格林已開了腔:“喂!老頭,是你要找我格林嗎?”
“不錯。”朱偈平靜地點點頭。
“啊哈!”格林一聳肩膀,做了個很滑稽的動作,意思說:真會開玩笑,就靠你這把年紀,這把骨頭,也配嗎?
朱偈看他瞧不起自己,心裏反倒高興。暗想,索性再激他一激。於是往前探探身子,問道:“你——就是格林嗎?”
“對的!歐洲拳王——格林。怎麽,沒聽說過?”那樣子很蔑視對方無知。好像在嘲笑歐洲人不知道拿破侖,美洲人不知道華盛頓。
“哈哈!”朱偈突然大笑起來,前仰後合,好一陣仍遏製不住,“哈哈哈哈……”
格林被他笑得暈頭轉向,忙勾一勾頭,眨巴著眼問道:“喂!老頭,你笑什麽?”
朱偈止住笑,勃然變色,站起來指著格林說:“我笑你不知江海之闊大!原當你歐洲拳王是什麽玩意兒,卻隻不過比別人多長了幾斤肉。什麽拳王!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學一點雕蟲小技,也敢班門弄斧,豈不聞中國是幾千年的武術之鄉嗎?”
格林一聽,立時大怒:這老頭竟把我說得一文不值!於是鐵青著臉反問道:“那麽你又有什麽本領呢?”
“我嗎,”朱偈隨隨便便地說,“在武術上不過粗通一二,中國高手如林,他們都羞於和你對陣,所以才讓我來教訓教訓你。”
“啊——呀!”格林氣得大叫一聲,他原以為這狂老頭貶低別人,定會抬高自己,然後好反唇相譏,沒想到他會把自己說得這樣粗淺,一時竟瞠目結舌,無言以對。於是,怒衝衝地說道:“老頭!不要饒舌。擂台之上,拳腳見高低。你報個名來,我叫你見識見識拳王的手段!”
朱偈看格林已被他撩撥得火氣攻心,心想索性攤開身份,讓他七竅生煙,方寸一亂,就好對陣了。想罷說道:“格林,實話對你說,我就是那淨空和尚的徒弟林楠子!當年你爹挨過我一扁擔。今天你要怎樣?”說罷,嘻嘻一笑。
格林不聽還罷,一聞此言,立時暴跳如雷,牙錯有聲:“好哇!林楠子,我正要找你算賬!”說罷,伸手要抓朱偈。
朱偈跳過一旁,抬手指住,厲聲說道:“且慢!我先給你說清了,中國有句話叫做師直為壯。當年你爹在中國無惡不作,我那淨空師父不過略施小技,以示懲戒,並未傷他性命。即使打死了,也是他咎由自取。你來中國報的什麽仇?申的什麽冤?分明是有養無教,無賴一個!莫說中國人不答應,就是你那歐洲武林正直之士,也斷不會讚成的!依我看,你還是老老實實收攤子為好,莫要落得身敗名裂,貽笑人世!”
格林被朱偈一番話刺得滿麵紫紅,不由惱羞成怒,大吼一聲說:“你少費話,看招!”說著衝手一拳打來。
朱偈閃身躲過,二次相讓,正要再規勸於他,台下早惱壞了淨空和尚。他聲若洪鍾,向台上大叫道:“楠子徒兒!你再不要白費唇舌,隻管放開手腳和他對陣,我淨空和尚在此給你觀擂!”
淨空和尚這一叫,陳吒風也大叫起來:“朱大哥,你吒風兄弟也來了!”一時間,慶山、憨娃、小風、大寶等朱陳子弟六七十人也一齊亂呼亂叫,台下百姓都跟著呐喊助威。
這一來,台上兩人都被驚動了。格林倒吸一口冷氣:我當淨空師徒已不在人世,原來都還活著,也好!三十多年心血,成敗在此一舉!
再說朱偈聞聲先是一驚,忙往台下觀看,一眼便見一個老和尚正向他揮手示意,細看正是淨空師父。他看師父雖已是古稀之人,卻精神矍鑠,雄風不減當年。又見那陳吒風和慶山、憨娃、大寶等朱家村子弟站了一片,還有那各路英雄豪傑和數萬百姓正向他呐喊助威。整個台下人聲鼎沸,勢如排山倒海。朱偈不由得心潮激**,頓覺周身增添了百倍力量!眼角兒也潮潤了,忙向台下大聲叫道:“師父、吒風,你們來得正是時候!看我收拾這個畜生!”說罷,立個門戶,向格林一揚手:“你小子執迷不悟,莫要後悔。來來來!”
格林不愧是久經武場的人,他見朱偈已拉開架勢,反倒沉著起來,並不貿然進招。兩人互相逼視著,躬身攝手,在台心繞了三圈,猶如箭在弦上,引而不發。這正是此時無聲勝有聲,觀擂的人心都提到嗓子眼來了。
朱偈暗想,不能老這麽著,要引他動手。於是虛晃一拳,又猛地縮了回來。格林以為有機可乘,刷啦就是一拳,直衝朱偈麵門。朱偈一個快蛇出洞,從他胳肢窩裏鑽出來,到了格林背後。格林一拳走空,轉身複又一腳,平地生風,呼地向朱偈橫掃過來!朱偈一個旱地拔蔥,跳有五尺多高,再次躲過。未等他雙腳落地,格林又一個仙人指路,右手直點朱偈咽喉。朱偈不敢怠慢,來個急落長帆,就勢往下一滾,三次避開!台下人眼花繚亂,大氣也喘不出一口來!
朱偈也覺緊張,自思,格林拳王果然不虛此名,這家夥手猛腳重,不能讓他拉開架勢打。於是變換策略,挨傍擠靠,不離格林身子,隻在他前後左右閃展騰挪。這一招果然靈,朱偈像一隻牛虻,盯在格林身上,格林再也亮不開手腳。台下淨空和尚先還皺眉,這時也舒展開來,點頭自語:“這就對路了!”
台上格林有力無處使,打得十分憋屈。格林曾記得其父臨死前曾說,他在中國就是吃淨空和尚“金剛腿”的虧。後來格林牢記在心,也練就一副“金剛腿”,準備以牙還牙。加上身軀之優勢,他這腿上功夫就比中國人略勝一籌。但這會兒卻讓朱偈纏身,施展不開,不免有些焦躁,隻好晃動身子,前推後撥,揮拳亮掌,如急風驟雨。朱偈並不還手,隻在他身前身後翻飛,全是守勢。
台下百姓看朱偈隻有招架的功夫,沒有還手的份兒,心裏暗暗叫苦:林楠子身材矮小,怕未必是格林的對手!
其實這正是朱偈的計謀。他看格林身高力大,確有真功,和他硬對,無異以卵擊石。但有其長必有其短。洋人胖大,經不得長時間折騰,自己身輕體捷,正好給他周旋長磨,以逸待勞。因此暗暗定下一激二磨三還手的對策。
格林看朱偈不敢還手,膽子壯起來,隻管放開拳頭,頻頻揮擊。朱偈輕如狸貓,從容閃躲,隻插空兒戲弄他一下,以激他火氣。一連三十多招,格林未曾擊中朱偈。朱偈看他銳氣已減,微微有喘息之聲。心想,索性再逗他一逗。趁他轉身對臉的當兒,右手一晃,左手伸出兩個指頭,使個二龍吐須,一下抓在格林鼻子上,猛一使勁,撓出兩股血來,右手接著一拳,給他糊了個滿麵桃花開!
鼻子是歐洲人臉上最名貴的部分,就像中國的打人不打臉一樣,如果鼻子被人打破,那是最叫人傷心的事啦!拳王格林鼻子一陣酸疼,知道不好,氣得兩眼噴火,猶如惡虎撲羊,一個單風貫耳向朱偈死命打來。朱偈低頭藏頸,急忙向外躲過,不料格林使個金絲纏腕,抓住朱偈左手。朱偈一個急轉身,伸出右手來個黃鷹大搦嗉向格林咽喉抓來,同時提膝撩襠!這都是要命的招式。格林見勢不好,忙撒手放開朱偈,雙手抱拳,從頭頂往下直砸下來,這個喚做千斤閘,也叫鐵門閂,猛不可擋。
朱偈不敢怠慢,收手落膝,格林千斤閘落空,兩人都脫了險境。於是各展東西,又打在了一起。
這一陣,擂台下幾萬觀看的人竟是鴉雀無聲,人人凝神屏氣,緊張地看著台上,及見朱偈脫險,才鬆了一口氣。淨空和尚猶自擔心:他兩人武藝不相上下,各有千秋。一個是以猛製巧,一個以巧克猛。看來,楠子取勝並非容易,想罷緊緊腰身,準備萬一不行,就上台接手。
這時,朱偈在台上故技重演,準備貼他身子再磨一會兒,然後尋機還手。但格林已識破朱偈計謀,決意不讓他靠近。隻見格林往腰間一摸,而後向朱偈腰部猛一伸手。朱偈頓覺軟肋銳疼,立刻猜想,格林手上必有指錐一類暗器,忙一步閃開,可巧已到擂台右角沿上。
這一閃不打緊,正中格林下懷,心想,合該今日仇報!就在朱偈閃身躲開的同時,格林暴叫一聲,運足全身力氣,飛起“金剛腿”,直朝朱偈肚腹踢來!人被逼到此處,可謂山窮水盡。
朱偈看他來勢凶猛,無處閃躲,忙仰身外倒,整個身子墜下台來!台上萬眾驚呼:“完了!”
看書的莫要驚慌。朱偈是玩了一手金猴倒掛的招數,雖然身子倒懸台外,兩隻腳卻像生了根一樣,牢牢盤住台角,這一手死地後生的絕招,是當年淨空和尚臨別時傳給他的,極險!不到萬不得已,斷然使不得的!
卻說格林一腳飛空,朱偈突然折身翻起,閃電般抓住格林的那隻腳,格林抽腳不及,早被朱偈踢翻在地,哼哼唧唧動身不得了。可憐歐洲拳王,來此炫耀拳威,卻被拳威所折服了。
這一刹那間,觀擂的人全驚呆了。從朱偈倒懸擂台,到格林倒地敗陣,不過轉眼工夫,正是迅雷不及掩耳,使人目迷五色,不辨究竟。片刻靜場之後,擂台下數萬中國百姓歡呼雀躍,歡聲雷動。
“洋人敗陣嘍!”
“咱們得勝啦!”
“……”
正在這當口,擂台上忽然大亂起來。原來“萬國會”其餘武師一見領班格林被挫敗,一下子都急紅了眼。十幾個人擁上前場,從刀槍架上操起兵刃,直撲朱偈。
淨空和尚和陳吒風、憨娃等人,在一旁觀看,心裏早癢得直想伸手了。他們一見洋人圍攻朱偈,個個火冒三丈,呐喊一聲,抽出暗藏的兵刃,嗖嗖嗖!一連跳上去十幾個。陳吒風衝在前頭,氣勢勇武。他沒有別的兵器,一把撕開前襟,露出一片黑乎乎的胸毛,下麵特製的腰帶周圍,斜插著十八把錚亮的匕首,是平時常帶在身上的暗器。這時,他惡眉倒豎,炸雷似的吼了一聲,雙手往腰裏一摸,往外一甩,早有兩把匕首飛出去!
淨空和尚、朱偈、憨娃等人各操兵器乘勢趕來,洋人抵擋不住,一個個扭頭就跑。可是剛入後場,又立刻返了回來,一個個驚恐萬狀!原來,早在朱偈和格林交手時,周慶山就估計到師父如果取勝,洋人不會善罷甘休。淨空認為有理,便讓周慶山帶領小風、大寶和先前打擂的那濃眉後生等人,悄悄轉到擂台後麵,觀看動靜,以防有變。結果正如所料,“萬國會”十幾名武師一人前場。周慶山便帶人抄了後路。等洋人武師二次被趕回後台,周慶山等十幾個人正藏身屏風後麵,一見他們回來,立刻亮開兵刃。洋人一見,魂飛天外,呀呀地驚叫著,扭頭又跑了出來。“萬國會”十八名武師狂妄一時,自以為打遍中國無敵手,不料想,至此都聞風喪膽,一個個被打落台下,被圍觀百姓踩成肉泥。擂台上的那數麵外國旗也早被小風、大寶等人扯下來,撕成碎片,踩在了腳下。
這時,黃河灘頭像開了鍋的粥。狂歡的老百姓,把帽子、鞋子扔向半空。老人們閃著淚光,抖著胡須笑;後生娃們抱成一團,滾了滿地。人們跳呀喊呀,跳疼了還在跳,喊啞了還在喊!
高高的擂台上,挺立著的是炎黃子孫,民族驕子!朱偈站在台上,旁邊分列著老和尚淨空、陳吒風、周慶山、憨娃、小風、大寶、蒼頭發老人、濃眉後生,背後是朱、陳村的子弟。他們麵對浩瀚的人海,一個個心潮激**!幾十年啊,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揚眉吐氣。朱偈不知為什麽掉下淚來,周圍的人也全都哭了,哭得那樣痛快,那樣酣暢!
可是突然間,槍聲大作,流彈橫飛。台上台下的人一下子全蒙了!原來,負責保護擂台的清兵總管,聽說“萬國會”武師全被中國人打得慘敗,頓時嚇壞了。他唯恐不好向朝廷交代,便立刻指揮清兵從東麵向擂台包圍過來,已成半麵扇形。
情勢萬分危急。朱偈不顧安危,立刻向台下大喊:“父老兄弟們,快跑!……”正在這時,清兵已注意到他,連發數槍。一顆子彈正好打進朱偈左胸,他一個趔趄栽下擂台!身後又有幾個人受傷。
淨空、陳吒風、周慶山等大吃一驚,隨後跳下擂台。憨娃一跳到地上,一把抱起姐夫,血紅著眼直向西衝去。其餘人掩護著,一陣衝殺,出了包圍圈,隨著四散奔逃的人群,一直向黃河故道上遊奔跑。清兵見人已跑散,便分兵追趕,槍聲響成一片。
淨空和尚和朱、陳村的子弟們,輪番抱著朱偈,一陣疾跑,直到五裏多外一片柏樹林裏,才停下來。這時,朱偈因失血過多,已昏死過去。
淨空和尚把朱偈抱在懷裏,老淚止不住直往外流。小風、大寶放聲大哭,其餘人也泣不成聲。
淨空和尚搖晃著朱偈,悲慟地呼喚道:“楠子呀楠子!咱師徒一別幾十年,剛剛團聚,你不能這麽走哇!”
陳吒風單膝跪倒,抓住朱偈的手,哭訴說:“朱大哥,吒風愚魯,正要從今跟你創江山,你不能離開俺呀!”
慶山、憨娃、小風、大寶等人也一齊哭叫。朱偈漸漸醒轉過來。他麵色蒼白,緩緩睜開眼睛,向周圍打量了一遍,先對陳吒風欣慰地點點頭,又直直地看著師父麵容,發出微弱的聲音:“師父,這一回……咱勝了……還是敗了?”
淨空不忍讓他難過,忙哽咽著安慰說:“楠子,咱打下擂台,贏了‘萬國會’,自然是……咱……勝了!”
朱偈淒愴地苦笑了一下,又搖搖頭,聲音更加微弱地說直:“不!……師父,這一回……咱……又敗了!”說著,兩顆豆粒大的淚珠從眼角湧出來。淨空和尚忙用手掌輕輕給他擦去,卻不由得往事曆曆,心如刀割!眾人一聽此言,也愈加悲痛。
忽然,朱偈圓睜二目,大叫一聲:“蒼天哪——蒼天!我……好恨呀!”話落音,極端痛苦地擺動了一下頭,當時氣絕。
“楠——子!”
“爹——!”
“大伯——!”
“朱大哥!”
“師——父!”
一聲聲淒厲的呼喊,再也沒有回聲。英雄抱恨終天,永遠去了!
一陣秋風悚然吹來,濃密的柏樹林發出陣陣怒濤。遠處的黃河灘裏,仍在響著淩亂的槍聲!……
1981年1月2日晚11時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