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阿婆家裏是南溪鎮輯裏湖絲非遺傳承人,以前林微雲阿奶在輯裏湖絲蠶絲織造工廠做織女時,與她關係交好,情同姊妹。

直到阿奶去世多年後,顧阿婆都對她照顧有加。

林微雲有一抽屜衣服,有漢服、有新中式,還有幾件旗袍,麵料珍貴不說,都是阿奶一針一線,親手做的。

所以每年林微雲回來,都會穿上這些衣服。

而這件蠶花姑娘錦繡華服,還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十二破留仙裙,是阿奶跟顧阿婆一起完成的,生前阿奶還跟她交代,如果將來穿著不合適,隨時可以去找顧阿婆修改。

不想竟一語成讖,今日當真派上用場。

見到林微雲過來,老人家開心不已,仿佛看到了年輕時候的閨蜜,眼裏充滿了光。

“我們阿雲越來越漂亮了!”

顧阿婆今年已經六十多了,但如今家裏富裕,到了享清福的年紀,兒孫也大了不需要操勞,所以一臉容光煥發,健康慈祥。

見到林微雲,便熱情地握著她的雙手,一直不肯放開,笑得合不攏嘴。

對於她提來的糕點,也很是開心。

“還是雲丫頭懂阿婆,這兩盒糕點,夠阿婆吃好幾天了!”她沒有推辭地接下,拍了拍林微雲手背:“阿婆給你煮麵條吃。”

林微雲點頭:“那辛苦阿婆啦!”

然後又說起今天過來的原因,是想改一改那套十二破留仙裙的尺寸。

一聽到她被選上了蠶花姑娘的消息,老人家打心

眼裏為她開心,眼中含著光,豎起拇指:“很好,很好!你阿奶知道,一定很開心!”

她招呼兩人到小院子裏去坐:“先吃麵條,吃完阿婆給你量尺寸。”

林微雲扯了扯溫庭深衣袖,靠過去輕聲問:“坐一會兒吃個麵,不耽誤您吧?”

顧阿婆的院子不小,但終歸是老房子,不似濯園雅氣,隻能說比她家要幹淨整潔有人氣一些。

她擔心這個矜貴的男人坐不習慣。

但溫庭深隻是側眸看了她一眼,目光不受控地被那顆眼尾痣吸引過去。

此刻的她乖巧極了,卻又與在外公跟前的乖巧不太一樣,帶著幾分溫柔與依戀。

大概是因為跟這位阿婆關係很親近,有一種奶奶和親孫女的感覺,所以不自覺流露出小女孩的心性。

麵對小姑娘祈求的眼神,他沒有拒絕,淡淡嗯了一聲。

雖然兩人剛剛吃了午飯過來。

顧阿婆笑眯眯打量了他一眼,誇讚道:“小夥子好麵相!”

兩人一開始沒在意,直到顧阿婆端了兩大碗麵出來,放到木桌上,還配著兩碗家常菜,香氣撲鼻而來。

“哇!阿婆手藝還是那麽好!”

林微雲搓了搓手,拿起筷子就要開吃,卻被顧阿婆一把拉起。

“丫頭,先讓阿婆給你量量尺寸。”

林微雲不得已放下筷子:“現在嗎……”

她戀戀不舍看了一眼桌上熱騰騰的麵條,模樣有些可愛。

溫庭深對她的演技頗為佩服,眼角跳了跳,埋頭吃了兩口,卻是眉心一悅。

味道果然不錯。

庭中央,顧阿婆拉著林微雲找了一個光線好的地方:“很快的。”

說罷,就從兜裏拿出軟尺。

“身高倒是一等一妙,這留仙長裙啊,就得我們阿雲這樣高挑的女孩穿才仙氣,你阿奶眼光不錯!”

哪個女孩子不喜歡被這樣誇?

林微雲眼尾掛著淺淺的笑容,但眼見顧阿婆拿著軟尺在她肩兩側比劃時,還是驚了驚。

“阿婆,我們進屋量吧。”

顧阿婆眯著眼看軟尺上的數字,念念有詞:“阿婆眼睛不好使啦,隻能在外麵借著日頭看清數字。”

林微雲下意識回頭瞥了一眼:“我可以看的。”

“肩寬36,”顧阿婆報出數字,然後在小本本上幾下,轉個身繼續給她量,笑著說:“男朋友麵前,丫頭害羞什麽?”

身後,溫庭深似乎被嗆了一口,隨即故作燙到,吹了吹麵條。

但林微雲心知肚明,他十之八九是聽到了兩人對話。

便連忙解釋:“不是……阿婆,他不是我男朋友。”

顧阿婆竟然不信:“不是男朋友你帶來我這裏做什麽?”

“胸圍,89。”

林微雲感覺自己臉頰一燙,估計要紅成水蜜桃了,下意識低聲央求:“阿婆,您小聲點……”

然而院子就那麽大,再小聲也沒用。

顧阿婆記完數後,讓她接著張開雙臂,又開始量腰圍,盯著數字看了兩眼:“丫頭,你太瘦了,在學校是不是不好好吃飯,學人家減肥?”

林微雲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沒有,我每餐都有好好吃的!”

彈琵琶可是個體力活,不吃飽飯哪裏有力氣幹活!

“那腰圍怎麽才58,瘦得跟排骨一樣,你阿奶要是知道,不得打斷你的腿!”

林微雲:“……我骨架本身就小嘛!”

她咬著牙,不敢看身後男人,覺得此刻自己好像就被脫光了在他麵前展覽一樣。

羞得沒臉見人。

顧阿婆又量了其他幾處,直搖頭:“得改,得大改!”

說罷,又抹起了眼淚:“我可憐的孩子,你一個人在外麵肯定受苦了。”

林微雲抱了抱她:“阿婆,我很好的,真的,隻是光吃不長肉而已,您要不信,我現在就把這一大碗麵吃得渣都不剩!”

回到桌上,她簡直不敢抬眼看對麵的男人,低頭默默吸溜著麵條。

卻不料,顧阿婆自來熟地跟他談論了起來。

“我們阿雲是個好姑娘,像她阿奶,漂亮有出息,脾氣又好。”

“當年她阿奶,在我們絲織廠出了名的能幹……”

像是翻起了老友昔日來信,老人家有說不完的往事,提起已經故去的好姐妹,眼中全是想念和感慨。

“你可不能因為她小小年紀無親無故,就欺負她。”

這些故事,林微雲聽了無數次,每一年,顧阿婆講的都一字不差,就連語氣停頓都毫厘不差,她自己聽得不厭其煩,但對別人來說,或許就不一樣了。

但是偏頭去看身邊男人時,他也隻是淡淡瞥了林微雲一眼,竟沒有反駁,輕輕頷首,算是答應了。

畢竟這個請求,他已經一回生,二回熟了。

林微雲目瞪口呆看了半晌,直到顧阿婆說起她小時候的事情,誇讚她如何乖巧伶俐,然後又不動聲色打聽起溫庭深的身世,越問越離譜。

她才強忍著笑意說:“阿婆,他是我隔壁濯園,吳阿爺的外孫,真不是我男朋友。”

“吳玉安那老頭子?”聞言,顧阿婆頓時臉色一變,語氣也不怎麽友好了。

溫庭深輕咳一聲,大抵知曉個中緣由,聲音還算正常:“正是我外公。”

顧阿婆冷哼了一聲:“你怎麽跟他家走一起了?”

林微雲不明白顧阿婆為何會冷臉,深知其中緣由的溫庭深卻能理解,隻能盡量為外公挽尊。

“前幾日,外公認了林微雲做孫女。”

林微雲點頭:“是呀,阿婆,阿爺對我很好,還教我彈琵琶……”

“他倒是想得美,我們阿雲這樣好的丫頭,憑什麽要給他做孫女!”

顧阿婆像是為她打抱不平,林微雲有些錯愕。

下一秒,顧阿婆忽然又拉起她的手,臉上對著溫和的笑容:“丫頭,咱不稀罕做他吳家的孫女,要不要考慮來阿婆家,給阿婆做孫媳婦?”

“咳咳!”

這次輪到林微雲被嗆了。

“阿婆,您說什麽?”

“過幾天清明,你時秋哥回國了,你很多年沒見到他了吧,不是阿婆自誇,我們顧家的男子,個個頂好,你與時秋又打小一起長大……”

“阿婆……”林微雲忍不住笑出聲:“我還要讀書呢!”

顧阿婆一愣:“不是說今年畢業了嗎?”

林微雲眯眼:“對呀,然後又被保送研究生啦!還要讀四年!”

她伸出四根手指頭。

老人家不知道大學就可以結婚這件事情,以為隻要還在讀書,就不能結婚,隻能哎喲了一聲,笑著說:“那等時秋回來,你倆處處看?阿婆不會強迫你的。”

林微雲知道顧時秋早就談了女朋友,又不好拂了老人家的心意,隻得點頭答應。

低頭喝湯時,才發覺對麵男人的視線正灼灼望著她,抬眸看去,正正對上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林微雲傲嬌地挑了挑眼簾,瞪了回去。

臨走時,她又把顧阿婆拉到一旁,交給她一張圖紙,輕聲說:“阿婆,麻煩您幫我定做一下,過兩天我過來和衣服一起取。”

阿婆笑:“不用特意過來這裏了,我做好了帶到鋪子裏,你直接過去拿。”

——

回到濯園,晚飯後,林微雲再次被老爺子留下。

“雲丫頭,難為你出門一趟還記得給阿爺帶好吃的,等會兒教你一個指法,晚上就在這練練。”

老爺子如此傾囊教授,林微雲自然是很高興應下。

當晚練琴久了些,她回房準備洗漱睡覺時,走廊另一頭書房的門緊閉著,隻底縫透著一縷燈光。

不用想,他肯定還在工作。

林微雲不由得好奇他是做什麽的,都沒有休息日的嗎?

翌日醒來,濯園一片熱鬧,似乎還來了不少人。

林微雲下樓拉住蘭姨詢問,發生了什麽事。

蘭姨笑著說:“家裏人都要回來了,這不,采購好的物品都送過來了。”

原來,四月初一,也就是蠶花節前一天,吳家所有人都會回來祭祖,一大家子幾十口人,很多東西都要提前準備。

“這次回來應該會陪阿爺很久吧?”

“也不是,過了清明,大家都要忙工作,也就表少爺在海城離得近,回來方便些。”

林微雲知道,蘭姨口中的表少爺,便是懷景。

蘭姨又道:“不過下個月月初,他們還會回來一趟,老爺子八十大壽,到時候阿雲有空能回來嗎?”

林微雲略微驚訝:“八十大壽?阿

爺都沒跟我說……”

蘭姨笑:“老爺子怕你有事,耽誤你,心裏是想著你能過來的。”

“我能有什麽事啊,就是……”林微雲頓了頓:“到時候再說吧。”

她能跟老爺子親近,是兩人確實投緣,雖然認了爺孫關係,但總歸是個外人,真要走進這麽一大家族,她也做不來。

能得一人真心關照,林微雲覺得足矣,不貪求再擁有一個家。

她看了眼布置得溫馨熱鬧的濯園,想起百米遠之外的家,心中忽感淒涼。

明天過後,這裏的熱鬧終究是不屬於她。

“蘭姨,我朋友下午過來,這兩天我要帶她出去遊玩,就不過來吃飯了,正好濯園這裏也熱鬧了。”

林微雲轉身,又準備上樓。

蘭姨畢竟是過來人,一眼就看出她心中所想,拍了拍小姑娘的手:“沒關係,你跟你朋友玩得開心,老爺子那邊我去說。”

今天一大早,老人家就被張爺爺請過去,聽說是商討蠶花節的一些細節,大概要被留著吃午飯了。

“好,謝謝蘭姨。”

林微雲回房收拾了一下東西,雖然過來住不過幾日,但不知不覺帶過來的私人物品,也堆積了不少。

她回身看了一眼這間布置溫暖的臥房,心中微微苦澀。

濯園仿佛一座人間仙境,而她就是那個誤入的愛麗絲,在這個奇幻美麗的世界裏,嚐到了久違的人間親情,現在,也是時候,從夢境中醒來了。

“林微雲?”

心不在焉之際,忽然聽得有人喊她。

林微雲身子愣了一下,剛伸出腳準備下樓,不料這麽一分神,意識提醒自己收回腳,腳卻已經踩了下去,心底莫名升起一種失重感,就跟飛機降落時的感受一樣。

不太好受。

有點恐懼。

她心有餘悸踉蹌了一下,懷裏的化妝盒直接掉了下去,從樓梯滾下去。

七零八落的小瓶護膚品,一路滾到一雙黑色皮鞋旁。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喊她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