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花節這日, 整個蘇城熱鬧非凡。
南溪鎮尤為隆重。
淩晨四點,林微雲就起來換上那套十二破留仙長裙,輕紗薄翠, 縹緲若仙,輕薄柔和的麵料和設計感, 就像山間煙霧一樣籠罩在身, 走動時雲層一樣裙擺輕靈飄逸,寬大的衣袖繡著精美的牡丹花紋,拂動間流光溢彩, 不似凡塵。
不隻是衣服,阿奶甚至都準備好了一套服飾, 從花鈿到金釵、耳飾、腰帶,都是搭配好的一個冰藍色係列, 仿佛出水芙蓉仙子,清冷絕塵。
孟其姝感歎林微雲阿奶的手藝和審美, 十幾年前的設計,竟然這樣絕美!
“我怎麽有種送新娘子出嫁的感覺。”她摸著剛給林微雲做好的發型, 笑著說。
林微雲提著裙擺, 被她這句話戳中了心窩。
“我阿奶是說過,要給我做一套婚服的。”
隻是做完這套衣服後,她就生病了。
孟其姝一愣。
兩人交心三年, 但她很少跟自己談起家裏的事,來南溪鎮後,才知道她孤身一人, 母親已經改嫁, 不怎麽親近。
這些年,她從來沒有說過一句。
孟其姝心疼她的身世, 伸手抱了抱她:“阿雲不哭,今天你爺爺奶奶和爸爸,一定會很開心地看著你的,好好表現。”
林微雲揚起笑容:“嗯,我知道。”
“還有,告白一事,我們按計劃實行,不論成功與否,都不用在意。”
“……好。”
林微雲手輕輕一抖,坐花車巡遊她不緊張,但是一想到要跟那個男人告白,她後背無端有些發涼。
出門時,黑色賓利早早停在門口。
昨晚阿爺便交代了,早上會讓車子先送她們去含山,司機德叔正在一旁候著。
林微雲有些緊張,以為溫庭深也在車上。
直到德叔拉開後座,請她們進去。
沒有人。
她才鬆了一口氣,跟德叔道了一聲謝謝,抱著琵琶與孟其姝上了車,趕往含山。
——
預料中,今年的含山蠶花節人山人海,天空隨處可見無人機飛過,路上更是人車不絕,好在她們提前出發,沒有塞車還不是特別嚴重。
在完成祛蠶祟、祭蠶神、請蠶花等一係列祭祀活動祈福後,按順序表演節目,林微雲彈了一首,從台上下來,已到了十二點。
恰逢清明時節,雨後初晴,天朗氣清,微風浮躁。
林微雲隻是微微出了些汗,鼻翼兩側沁著水珠。
回到車裏,人已經饑腸轆轆,完全沒了力氣,往嘴裏狼吞虎咽塞了些糕點,她才回過神來。
“今年人也太多了吧,低頭,台下烏泱泱的全是人,抬頭,全是麻雀一樣的無人機。”
孟其姝小心翼翼給她補妝:“可不是,我無人機都差點被撞飛了。”
林微雲抿唇:“我今天表現怎麽樣?”
孟其姝眼眸微挑:“怎麽樣?你沒看到那一堆人擠在一起,就為了拍你,你說你表現怎麽樣?”
林微雲吐了吐舌:“有這麽誇張嗎?”
孟其姝用雲柔紙巾沾了沾她臉頰的汗滴:“我敢打賭,你一定是今年最美的蠶花姑娘,才華橫溢,絕世無雙。”
林微雲眯著眸淺:“孟姐你真會誇人,我還是更喜歡你這種明豔的氣質,感覺我自己太過小白花了。”
孟其姝目光落在她眼尾的淚痣上,笑著打趣:“哪裏是小白花,分明是小狐狸。”
兩人說笑了幾句,她忽然想起一事,低聲問:“那天和五弦先生一起來接我們的男人是誰?我剛剛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他了,他好像是哪個節目的工作人員,在最前排位置。”
林微雲掀了掀眼皮:“誰?”
孟其姝回憶了一下:“叫……關什麽躍,我忘了,隻記得他說認識你,想邀請你去他樂隊。”
“我怎麽不知道。”
“算了,不管他,等會兒遊完船,你記得去雙橋碼頭,我幫你把船停在那兒。”
提起這事,林微雲就忍不住心口撲通撲通跳,像是要去做一件壞事,“好。”
補好妝後,孟其姝探出頭,對一旁的司機喊了一聲:“德叔,我們可以走啦。”
“好嘞。”
車子啟動後,林微雲問德叔:“阿爺他們過來了嗎?”
德叔回:“過來了,人太多,老人家祭拜完就回去了,隻有年輕一輩還在山上遊玩,不過老人家有交代,會在張氏渡口等你。”
林微雲不由得心中一暖:“好。”
默了片刻,她又問:“那……懷景先生呢?”
“先生好像也回了。”
林微雲十指交叉緊緊握著。
她第一次跟人表白,說不在乎結果,誰信?
回到古鎮,遊船兩點正式開始。
林微雲抱著琵琶站在船頭,一襲長款留仙裙,盛裝打扮,迎風飄揚,仙氣嫋嫋。
兩岸人聲鼎沸,熙熙攘攘,裝扮濃重的花船上,另有兩名蠶花姑娘手持花籃,向兩岸扔糖果,林微雲則隻需彈琵琶。
花船悠悠前行,琵琶聲穿風入耳。
眼前人,是天上仙,美不勝收。
耳中樂,是天上曲,林籟泉韻。
船快行到張氏故居時,林微雲遠遠便見蘭姨扶著老爺子站在渡口,笑嗬嗬望著她這邊,身後跟了不少人。
應該都是吳家的人,隻是懷景先生不在裏麵。
“雲丫頭,阿爺在這裏!”
老爺子聲音洪亮,帶著家人和親朋好友給她捧場。
林微雲甚至能聽到他驕傲地跟一旁的人說:“彈琵琶那個,是我孫女!”
她不是傷感之人,卻在這一瞬間就被感動得眼淚湧出,招著手喊了一聲:“阿爺!”
隨即拾起腳邊的花籃,抓了許多糖果朝岸邊拋了過去。
老爺子讓身邊人趕緊撿,自己憑空接了一顆,還不忘向她展示:“雲丫頭,阿爺接到了。”
船兒漸漸駛遠,林微雲依依不舍回頭看著一行人漸去漸遠的身影,一股溫暖蔓延至心間。
她祈求上天保佑,阿爺一定要長命無憂。
“姐姐,那是你阿爺嗎?對你真好呀!這麽大太陽,老人家還特意過來看你!”
身後,一個穿黃色漢服的小妹妹,一臉羨慕地跟林微雲說。
林微雲回頭,淺笑著點了點頭。
“嗯,他是我阿爺。”
回過頭,她拾起琵琶繼續彈了起來。
已經學得很熟練的《破雲》,在江麵悠揚響起。
林微雲腦中劃過這段時日,在濯園的點點滴滴。
阿爺的溫暖慈祥、五弦先生的外冷內熱,以及陳叔和蘭姨的體貼照顧……
這一刻,想到自己即將要背井離鄉,她竟然第一次體會到了戀戀不舍的情緒。
舍不得這煙雨朦朧的古鎮、舍不得門前荷塘的晨曦月色、舍不得濯園那一池魚兒嬉戲,更舍不得那些給過她溫暖的人。
她曾以為,她這樣的人,還挺適合一個人,孤獨前行。
卻原來不是。
從前老林也覺得自己很孤獨,陳女士不懂他的琵琶之音,雖然他已經獲得諸多榮譽獎項,在國內外大劇院都有登台表演過,但陳女士始終覺得,他如果開一個培訓機構,以他的名氣,應該可以掙很多很多錢,足夠他們在城裏買一套房,一家三口,不用分別。
陳女士的想法固然沒有錯,可是老林有自己的理想與才華,他從來不是困在一隅的獨角獸,而是翱翔天空的雄鷹。
但是為了女兒,他決定停下腳步。
“阿雲,等爸爸看一眼這五弦琵琶就回來,再也不走了。”
隻是上天不曾善待他,他所有的夢想與抱負,都葬送在那一場空中事故。
林微雲在這個小鎮上,等了三個月,等來的卻是父親遇難的噩耗。
當時她年紀尚小,哭了幾天幾夜之後,直接暈過去。
醒來後唯一的想法就是,她再也不想一個人待在這裏了。
她害怕見到這裏的一切。
每年匆匆回來,又匆匆離去,仿佛這裏沒有任何東西值得她留戀。
可是這次回來短短幾日,她好像就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她抬頭望向湛藍的天空,揚起一抹微笑。
老林,
這江南風景,好像不一樣了。
消失的天空也好像回來了。
——
下午五點,花船繞著南溪河轉了一圈,活動才結束。
兩岸聚滿了遊人,期待著夜晚熱鬧美麗的夜遊燈光秀。
林微雲下了船,直奔偏僻的雙橋碼頭。
兩個小時前,她約了溫庭深六點在雙橋碼頭見麵。
收到他回複的時候,林微雲覺得自己好似開了弓的弦,沒有回頭箭。
“阿雲,這裏!”
孟其姝早早在那裏候著,接過她手裏的紅木琵琶,把要準備表白的禮物遞了過去。
“放輕鬆點!”孟其姝笑:“你又不是真的要追男人,別緊張。”
林微雲做了個深呼吸:“就因為是騙人,才更覺得緊張啊。”
雖然是為了老林,是為了那把五弦琵琶,她心中還是有些愧疚不安,原本隻是想想,真要實際行動的時候,她緊張到難以呼吸。
孟其姝不禁問:“那你要動真情喜歡上了他,就不緊張?”
林微雲試著想了想那個場景,冷不丁打了個顫,頭搖得跟撥浪鼓:“不用不用,這樣就挺好!”
她是有多想不開要動真格啊!
“那我走咯~”孟其姝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加油!我們漂亮的琵琶精!”
待她離開後,林微雲歎了口氣,提著裙擺上了早租好的小船,又看了眼手機時間。
此時剛過五點半,天色微微暗。
她口中念念有詞,內心默默吐槽。
這肉麻的台詞可比樂譜難背多了!
不一會兒,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她下意識轉身,便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踏著暮色而來。
而此時,離六點還有十五分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