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九妹三嫂

小時候別人管她叫九妹,出嫁後別人管她叫三嫂,老了以後別人管她叫婆婆。-_()

娘家姓趙,夫家姓陳,所以戶口本上登記的名字是陳趙氏。一戶口本也就她一個人。

本來,陳趙氏和大多數農婦一樣,最遠也隻去過平陽。結婚前,她那短命的老公,陳尚三,帶她去扯布料來著。

不過,西鳳村大人小孩都知道,陳趙氏是村裏走得最遠的人。到底有多遠就不清楚,陳趙氏自己也不清楚。

陳趙氏還是三嫂時,收到了一份陣亡通知。隨後平陽民政局又送來了烈屬優撫證明。找村小老師念過以後,三嫂終於明白,大有回不來了。

寡婦死兒子,真是沒指望了……村裏人都感慨,這可讓三嫂怎麽活啊?

果然,一直關得緊緊的寡婦門,敞開了。三嫂沒了蹤影。

陳尚三已經沒了好多年。三嫂也守了好多年。現在連兒子都沒了,三嫂大概是奔自己的日子去了。村裏人搖頭歎息之餘,也就忙自己的日子去了。

其實,三嫂心裏哪還有自己的生活?

大有不能埋骨它鄉。

路上要吃飯。

三嫂烙了一夜的炕餅……

兩年後的冬天,廣西龍州縣街頭。一個老婆婆沿街乞討,嘴裏不停地說,“大有是烈士,我要帶大有回家。”衣不蔽體,神智不清。

有好心人把這老婆婆送到了烈士陵園。甚至幫她找到了刻著“烈士陳大有之墓”的墓碑,位置是4區11排17號。

老婆婆抱著墓碑睡了一覺。醒來後就動手挖了起來。被人現並阻止時,雙手已經鮮血淋漓。

阻止老婆婆的是陵園守墓人,年紀不大,穿著一身舊軍裝。老婆婆從貼身衣服裏掏出一個油紙袋,裏麵裝著兩份完好的文件。

守墓人看了文件,跪在老婆婆跟前,磕了三個響頭,放聲慟哭。這哭聲逗出了老婆婆的眼淚,知道兒子死訊後,這還是她第一次流淚。

兩年了,娘終於找到你了。娘不能哭,一哭就沒力氣了。

“我們找到大有時,他身上背著四零火箭彈背具,右手拿著火箭筒,倚著田埂坐在稻田地裏,左胸多處中彈,最大的彈洞有拳頭那麽大。遺體已經開始腐爛了,相信當時一定是場惡戰,他的背具內隻剩了一火箭彈。對麵房屋已倒塌,斷牆外還有殘留的火箭彈彈尾。我們從領章上知道了大有的名字。”

“我不認識大有。我的戰友也都死了。我活下來,留在陵園裏陪著他們。大多數戰友的家人,都沒有能力來看望他們。大有媽媽,了不起。”

守墓人把陳趙氏和陳大有的屍骨送回來,並幫助陳趙氏重新安葬了陳大有。給鄉親們留下這些話後,守墓人就返回了廣西。陵園裏還有很多戰友需要照料。

村裏人並不知道守墓人的名字,更不知道他隻有一條腿。

也沒人知道陳趙氏那兩年的經曆,隻知道三嫂變成了陳婆婆。那時,陳趙氏也不過是四十多歲。

現在,陳趙氏已經六十多歲,覺得活夠了。如果有人要動大有的墳,就先把我老太婆打死好了。

“趙甲第,你上去把她給我拉下來”

南泉鎮派出所所長劉國棟麵帶戾氣。告示已經下了一周,但西鳳村這片墳地就是沒有動作。南泉鎮的征地拆遷已經拖了全縣的後腿,鎮長竇砥柱把劉國棟叫過去,指著鼻子一通臭罵。

備遷的墳地已經給出,村民怎麽就這麽不識大體呢?耽誤了征地,就耽誤了修建高公路。耽誤了修建高公裏,就耽誤了平陽經濟展。耽誤了平陽經濟展,郭縣長就會很不高興。郭縣長很不高興,竇鎮長就很不高興。竇鎮長很不高興,我這所長能高興得起來嗎?

今天是最後期限。工作做不通,強拆全鎮民警和治安聯防大隊集體出動,還從政府臨時抽調了二十多個年輕幹部。竇鎮長雖然不在陣前,卻遠遠地坐在帕薩特裏看著。三台挖掘機已經動起來了。

這個所謂的烈士墓,就是西鳳村墳地拆遷的最大障礙。拔出這顆釘子,剩下的亂墳將勢如破竹,摧腐拉朽,一鍋燴這個破落村子,封建迷信思想忒嚴重

“我啊?”

趙甲第搓著兩隻大手,臉皮一個勁地抽抽。踹寡婦門,挖絕戶墳,抓烈士娘,這真可是缺了大德了……

“你什麽你啊?關鍵時刻拉稀”協警楊二狗扒拉了一下趙甲第。剛才拆老太婆房子時,這軟蛋就推三阻四的。

趙甲第為人厚道,腿腳麻利,又是縣政法委顧記的關係,已經被劉所長提拔為治安聯防大隊大隊長了。楊二狗覺得自己比趙甲第強了百倍,要不是因為顧記……顧記的啥關係沒準也是趙甲第這廝胡說的,就沒見顧記打電話關照過他

“楊二狗,你上”劉國棟果然大聲喝道。

“是劉所,您就瞧好”楊二狗擄了擄袖子,獰笑著爬上墳頭,毫不遲疑地向陳趙氏抓去

“住手”“混蛋”“跟他們拚了”

對過的村民們**起來,義憤填膺地向墳頭這邊逼近。剛才陳趙氏的草屋被拆了,村民們已經滿腔怒火。這間草屋就修在墳頭旁邊,陳趙氏孤身一人,在這裏住了二十多年。挖掘機的大鏟子一下子,沒了

容身之所被拆,陳趙氏似乎並不在意,隻是顫巍巍地爬上了大有的墳頭。

人在墳在

陳趙氏形容枯槁,兩眼空洞,灰白的頭亂草一般。似乎來一陣風,就會把整個人吹走。

娘不會走的。娘要保護你。大有是好孩子,大有是烈士。除了娘,誰還記得你是烈士?

楊二狗看著黑壓壓的人群,聽著鬧哄哄的叫喚,心裏也是一陣慌,手僵在了半空。

“陳支,你要講政治,不要試圖對抗政府”劉國棟跳上了普桑,果斷鳴槍示警

“冷靜,大夥兒冷靜啊”村支陳皮實慌亂地站在隊伍前頭,伸開兩手阻攔著。村民衝擊政府也好,政府挖村裏祖墳也好,都會讓我一豆大的村支無立足之地啊我這倒黴催得我

“動手”劉國棟見鳴槍有效,輕蔑地一笑,隨即咬牙切齒地命令楊二狗。楊二狗也是一咬牙,抓住陳趙氏的胳膊奮力一拉。

咦,怎麽輕飄飄的?楊二狗奇怪地向陳趙氏看去。往下拉的感覺,就像拉了一個稻草人。

“啪”清脆一聲響,陳趙氏的胳膊居然被拉斷

遠處的村民聽不見,陳趙氏也沒有呼救,或者她已經沒了痛覺。大有啊,娘對不住你,娘還是下去陪你……

趙甲第就在墳前,憨厚的臉蛋更加扭曲,怒不可遏地喊了起來,“老婆婆的胳膊斷了”

楊二狗也有點慌亂,扭頭向劉國棟看去。

“拉下來,送衛生院”李國棟冷冷地命令道。兩眼幾乎要把趙甲第戳個窟窿,要不是礙著顧記,老子早就擼了你了

西鳳村的老少爺們再也按捺不住,亂哄哄地往前衝。陳皮實使勁地攔著,喊聲帶出了哭腔,“要送衛生院啊給陳婆婆看病啊劉所長,治不好陳婆婆,我西鳳村可不答應”

劉國棟向後看了看。黑色的帕薩特悄無聲息,就像一頭潛伏的巨獸,似乎隨時會暴起傷人。不過,這巨獸就是我的堅強後盾

“老婆婆的病,一定要醫墳地,也一定要遷”劉國棟大義凜然地站在車頂蓋上。為了平陽經濟展,我劉國棟赴湯蹈火,臨深履薄,粉身碎骨渾不怕

四個警察,八個協警,還有臨時抽調的二十多個幹部,全都神情緊張,嚴陣以待。大家手裏都有家夥,但村民手裏的家夥更長,人數還是十個打一個。一旦開戰,後果不堪設想。

幸虧這不是山村啊公務員真不是人幹的……

村民們湧到墳前,終於被陳皮實阻住。土裏刨食的艱辛,已經磨掉了農民的火氣。如果不是祖墳在此,可能陳趙氏和她兒子的墳,早已被人遺忘。

政府要動真格的了,咱這小胳膊能擰得動大腿?

富貴從來險中求楊二狗狠了狠心,攔腰抱起陳趙氏,邁著堅定的步伐,義無反顧地走下墳塋

在劉國棟的示意下,三台挖掘機轟鳴起來,緩緩向墳頭開動。巨大的鏟子高舉著,一下就能把阻礙平陽經濟展的墳塋鏟平什麽都阻擋不了曆史車輪的前進

就在楊二狗走到墓碑前時,陳趙氏突然張口咬向楊二狗的胳膊“啊——”楊二狗一聲痛呼,胳膊鬆開,陳趙氏被摔落在地,至於骨頭斷沒斷,就不知道了。

陳趙氏抬起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墓碑。

世界安靜了。

“啪”一顆渾濁的淚珠滾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大有,別怕,娘來陪你了

陳趙氏費力地抬起上半身,臉上一絲溫柔。或許是含淚的緣故,眼睛裏居然也恢複了神采。

驀地,陳趙氏猛地前撲,腦袋徑直向墓碑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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