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濤提離婚當然不是多好心,意識到自己做了多少混蛋事決定放顧琦一馬。

事實上他的措辭非常惡心人,他認為顧琦是過錯方,顧琦沒有給他一個健康的孩子,又拒絕二胎,沒有盡到妻子的義務。他是受害者,他大好青年不能被耽誤,所以他要離婚。

當然如果僅僅隻是說話惡心了點,顧琦也不是不能忍,隻要能離婚,你愛說啥說啥,又不會掉肉。

問題就出在劉偉濤是真的想吃肉。

他要分幾年前顧琦父親留下來的房產。

“不是,你爸的財產跟他有什麽關係?”

顧琦咬著嘴唇,還在看律師發過來的信息,“我父親去世的時候留下的財產,最值錢的就是他和我媽那個老破小,房子很舊了,但是地段還行,那片政府拆不起,估值就不尷不尬的。我媽一直住那邊,本來她是第一繼承人,我媽嫌麻煩,說她也沒幾年了,就直接給我了。然後現在律師跟我說,當時我和劉偉濤那個叫婚姻關係存續期,存續期間繼承或受贈的財產屬於夫妻共同財產,他確實有權來分。”

許婧點頭,有心理準備,隻是殷筱曉一副氣都上不來的樣子,整個人散發著難以置信和出離憤怒的感覺。

她不甘心地問:“那他那邊呢?不能就光分你家東西吧?”

顧琦苦笑,“他父母健在,家裏還有哥哥,怎麽可能輪得到我來分錢。”

“那就把大平層給他,反正你也受不了那個地方了,你帶英英搬回去跟老太太住。”

“他不要大平層,可能是想盡快折現,不想背房貸,所以要老房子。”

顧琦從律師那裏得到的信息非常不樂觀。劉偉濤的訴求雖然從道德上看非常離譜,但是法律上沒有任何問題。顧琦的選擇不多,劉偉濤沒有工作,有房貸的房子大概率不會判給他,那相對的老房子就隻能歸他,或者顧琦兩套房子都拿下來,劉偉濤的份額直接折現給他,加起來起碼要給出兩百多萬。

顧琦怎麽可能有這麽多錢,她現在二十萬都拿不出來,律師費都得精打細算。

法律問題許婧和殷筱曉幫不上忙,隻能留顧琦一個人跟律師溝通,她們換了個會議室,開始算錢。

獎金,分紅,任何公司方麵可以給顧琦提前預支的錢。

其實也沒有多少,許婧是打算連她自己那份都先借給顧琦,但是童願規模本來就不大,戲劇行業不是暴利行業,前期盡是花錢的項目,有投資的情況下拿得就是死工資,被預算壓得死死的;後期一張票一張票賣,大頭還全是劇場拿走,也就是市博,童願加上許婧工作室能分到的不足百分之三十,她們也不是金融行業有什麽年中獎金,就算提前預支了年終的也沒多少;還有許婧作為合夥人的分紅,技術入股的股份占比本來就不高。

所有這些零零總總加起來,她們一共能給顧琦湊不到三十萬。

殷筱曉越算越不耐煩,“怎麽才開始離婚就默認要給那個王八蛋賠錢了?他自己被詐騙賠光夫妻共同財產這個事情不能算重大過失嗎?不能打官司嗎?”

許婧歎氣,“沒有離婚律師能保證打官司能贏,而且通常第一場訴訟不會判離的。最好的方法還是協商,否則一個離婚案能拖到天長地久你信不信。”

殷筱曉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非常鄭重地說:“這個事情我們肯定搞不定,本身情況就是不利的,靠我們不行。”

“那你想?”

“你昨天,跟何易他媽媽交換聯係方式沒有?”

“啊?”

殷筱曉的想法是,離婚分財產這種事情又長又臭又累,偏偏對人生影響非常大,顧琦幾乎整個職業生涯的積蓄都要在這次離婚裏算清分出來,要是吃了虧,顧琦可能就算了,她脾氣好,肯定會想能分開就好,大不了虧一點以後再賺。

但是殷筱曉絕對是非常不甘心的。

她一毛錢便宜都不想讓劉偉濤那個王八蛋賺到。

偏偏她和許婧對離婚官司一竅不通,這不是工作上的問題或者單純情感上的問題,她們可以幫忙想辦法。還是那句話,專業人專業事,這種時候顧琦最需要的不是朋友的支持,而是一個絕對靠譜而且絕對向著她的離婚律師。

許婧她們能湊出來的那點錢反正是不夠填劉偉濤的獅子大開口的,那就幹脆拿去請律師,請最好的。

那麽哪裏有好的離婚律師呢?

許婧肯定不會知道,殷筱曉也不會,顧琦更加,她現在溝通的那個律師的回複太消極怠工了,一副沒辦法你還是花錢消災的德行,殷筱曉看不爽。

但是易女士,何易的媽媽,大老板的妻子,她肯定認識好的離婚律師。

不是說易女士想要離婚,而是這種富太太,而且是本身娘家就有一定實力、自己事業也一直沒放下過的富太太,她的財產狀況肯定是非常優良的,肯定有精通婚姻法的律師長期為她打理資產。

許婧也明白了殷筱曉的意思,這可能是目前她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

就是不知道易女士那邊有沒有這麽好說話。

殷筱曉對此倒不擔心,“你就先問她,我估計她細節都不會多問。”

許婧不知道殷筱曉這種自信是哪裏來的,不過還是試著聯係了易女士。

結果就如殷筱曉所說,易女士二話不說推了她的家族律師給許婧,並且向她保證江律師的專業素養很好,不會因為為她家工作就對她泄露案件詳情,一切都是保密的。

許婧和殷筱曉還是第一次接觸家族律師這種類型,甚至都有些惶恐。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易女士提前打過招呼,江律師的工作態度非常溫和,完全沒有看不上她們這個小案子的意思。許婧問了江律師的收費標準,江律師也沒有很刻板地拿一張標準收費表給她們,而是詳細解釋了離婚案件的收費細則,也沒有說是因為易女士推薦就給她們打折之類的話,態度非常專業,整個算下來雖然偏貴,但是完全是顧琦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

許婧知道,價格都是虛的,江律師這種水平,專業為某一家族長期提供服務的律師,她們在外麵是絕對接觸不到的。江律師也不指望她們這個案子賺錢,實際上是賣了人情給易女士。

許婧跟江律師溝通的時候殷筱曉去找顧琦,顧琦很驚訝,但是非常知道好歹,馬上就決定拋棄她自己找的那個律師,改和江律師接觸,於是許婧把江律師再推給顧琦讓她們自己溝通細節。

“不知道為什麽,”許婧後來跟殷筱曉說,“跟江律師說話的那一瞬間我就覺得這事情穩了,不用我們擔心了。”

殷筱曉撇嘴,“不然人家收費那麽高呢。”

許婧想說不光是因為收費的問題,但是想了想,又說不出更好的理由,於是閉嘴了。

顧琦的整個離婚官司最後也沒用到許婧和殷筱曉之前算出來可以預支的那些錢,江律師和劉偉濤那邊協商了接近三個月,過程非常累人,後來顧琦跟許婧她們也說了一點。

江律師的策略比較像圍魏救趙,沒有一開始就以離婚分割財產的思路來處理這個案子,而是讓顧琦先分居,搬回到老房子裏,然後在保持夫妻婚姻狀態的情況下婚內起訴劉偉濤隱瞞、欺騙其投資的情況,造成夫妻財產的重大損失,嚴重侵犯了顧琦對共同財產的平等支配權,要求劉偉濤先賠付顧琦被騙的那一半存款。

你要什麽房子我都不管,事情一件一件辦,賬一筆一筆算,先前顧琦沒有計較被詐騙的事情那是她性格好,但是從法律角度顧琦是可以向丈夫追責的,那就不客氣了,反正已經分居,影響不到正常生活,江律師和劉偉濤談著,顧琦帶著英英和占麗華照常生活。

劉偉濤也沒有料到這一手。

他之前要求分割老房子的主意是他被詐騙的那場投資裏認識一個人教他的。雖然被詐騙後他答應顧琦踏實找一個工作,實際上虧損那麽多錢他心裏非常焦慮,想的還是盡快把錢賺回來。這本來沒有問題,但是他麵臨的就業形勢很差,他又因為自尊心作祟,越是被騙過就越是要假裝自己還過得很好,所以很難接受降薪或者降低待遇的工作,沒辦法接受現實,於是漸漸又開始走彎路,看起了各種奇怪的投資,和之前的那些“投資人”中的幾個也聯係上了。

他本來聽那些人的,以為又能拿到錢又能甩掉越來越無法支持他、更讓他相形見絀顧琦,沒想到顧琦跟他秋後算賬。他到這時候才想到去找律師谘詢。

總之最後顧琦很順利地保住了英英和老房子,大平層歸了劉偉濤,其他零碎的財產分割就是走個過場。

這個結果殷筱曉其實是不滿意的,大平層掛出去未必沒人買,雖然現在房市不景氣,高端房市一直都是不缺人買的,結果來看劉偉濤還是賺了。

顧琦卻看開了,“賺到的不是自己的,留得住才是。”

一句話把殷筱曉的脾氣安撫了一半,剩下另一半脾氣就等著看劉偉濤接下來還當冤大頭還要被騙。

許婧覺得這事有盼頭,劉偉濤眼看著如果不收斂,那是真的要被他那幫“投資人朋友”騙個精光了。

事情結束後她們三個請江律師和易女士吃飯,都喝了點酒,許婧明顯感覺到離婚之後顧琦整個人鬆弛了。從過年那段時間開始她整個人身上的那種緊繃的狀態,甚至有些羞恥的狀態,終於徹底消失了,顧琦甚至主動在飯桌上提起了她的婚姻情況,主要是跟易女士說。

也不是說她還放不下所以有傾訴欲,而是終於都結束了,她想向所有幫過她的人有一個交代,於是講述的整個過程都很緩慢,隨意,麵帶微笑。

因為結束了,因為過去了,所以她不覺得羞恥了,可以主動開口告訴其他人了。

易女士聽得很認真,不停地對顧琦說“太好了”“做得好”“那真不錯”,不是一種隨意的附言,而是給予顧琦最清晰最明確的肯定。

最後易女士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那你和他的感情呢?”

大家都愣了一下,沒想到易女士會這麽問。任何離婚其實都是利益的切割,感情是添頭,隻要利益劃分得好,有沒有都不太會受關注。

顧琦想了想,看了一眼許婧和殷筱曉說:“我也不知道,從發現英英的病之後,我的感情就全部給她了,你現在問我,我都想不起來我最後對老劉是什麽感情。我說這個婧婧和筱曉可能要生氣,但我覺得是我的問題,我沒有多餘的感情給他了,對他來說可能確實很殘忍,我在生活中的一些細節肯定讓他感覺到我不再愛他了,”殷筱曉翻了個白眼,顧琦看到了,就抱歉地笑笑,“我可能比他更堅強,我不需要其他的情感支持,他需要,我提供不了,他才做了那麽多錯事。”

許婧說:“但是你之前離職在家的時候,他也沒管你。”

許婧記得很清楚,那段時間可能是顧琦精神最差的時候。

“所以是我們兩個都有問題吧,我可能也沒有我說的那麽堅強,如果沒有你們幫我,沒有這個工作,我可能會犯下比他更離譜的錯。誰知道呢。但是感情的事情肯定沒法算清楚了,隻能算誰錯誰對。你知道嗎,我們談戀愛的時候一次架都沒吵過,不知道人怎麽會變成這樣。”

顧琦模棱兩可的態度讓殷筱曉很不耐煩,但是許婧卻有感觸,特別是那句不知道怎麽會變成這樣。

人都是會變的,但是沒人會預期自己越變越差,大家都是希望越變越好的。

易女士說:“這樣也挺好,你們的收場不好看,但好歹彼此有過愛。那就向前看吧。”

她看向殷筱曉,殷筱曉才收起那副臭表情,易女士就笑起來,“現在年輕人是不是不太說愛了?也是,生活壓力太大,講不起這種奢侈品了。”

殷筱曉嘀咕:“我也沒說……”

“你呢?”易女士突然轉頭問許婧,“你也覺得現在的年輕人講不起愛了嗎?”

許婧想了想,“如果要說奢侈品,我們做劇場的其實也在做奢侈品,那麽複雜那麽漫長的一個舞台,要讓觀眾‘哇’出來,她們都覺得這個東西太複雜了,怎麽做的。您還記得之前那個雕塑家,顧雅山嗎?她前陣子來看我們的再生緣了,後來請我和筱曉吃飯,給我們誇得天上有地下無,說她做雕塑已經覺得非常耗心耗力了,我們做那麽大一個舞台,簡直難以想象。但對我們來說,製作已經是生活的一部分了,我們就是普通地,每個做每個人的工作,最後放到一起,那就是別人難以想象的奢侈品。我覺得愛,也差不多。可能你隻要好好生活,做好你擅長的事情,到最後人家過來一看,也會‘哇’一聲,說這是神仙愛情。現在網上不都這麽誇人家小情侶嗎,可能人家也隻是好好過他們的生活而已。你用一個很大的名詞來形容,說這是愛,也不是不行,但是你要去深究,說愛就是某一個特定的樣子,我要按著某種標準做,不可以有討厭的親戚,不可以有生病的孩子,不可以有經濟的齟齬,不可以最後分開,那世界上就沒有愛了。”

“好糾結啊,你們這些純愛戰士。”殷筱曉吐槽許婧。

大家都笑了。

許婧就在殷筱曉邊上,轉過頭問殷筱曉,“那你說實話,你覺得我不愛你嗎?你不愛我嗎?”

殷筱曉的耳朵一下子就紅了,當然不會回答許婧這種問題,但她的表現已經回答了一切。

愛不是一個空泛的大詞,也不是很矯情的讓人難以啟齒的抽象的概念,更加不是文藝作品裏販賣的虛假的情緒。

許婧漸漸感覺到愛是生活最基礎的組成部分,不是隻有男女之情,也不是那種一旦不“純粹”之後就會立刻破碎消失的脆弱稀有的東西——許婧一直覺得一些文藝作品裏追求“純粹的愛”“唯一的愛”都太虛浮了,沒有一點根基。

與之相反,愛是最穩定最普遍的元素,是生活中一切的基石,你隻要在正常地生活,你就一定擁有愛。

愛普遍到你習以為常的生活中的一切,朋友的幫助母親做的早飯等等,這些都是愛。你不會刻意地察覺到愛,但是愛是你在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喘息休息的窗口。

而有愛,就會有向前生活的動力,不會被困在過去的困境裏。

顧琦有英英,有母親,有她們這些朋友,有工作,她就能向前。

老劉拋棄了愛,抓住了錢,他其實是被失業困住了。

而許婧想,上輩子她在最後因為兒子的失望而放棄了離婚,萬念俱灰,是不是也是因為在那一刻感覺不到兒子的愛了,身邊再也找不出任何給她愛、給她生活裏最簡單的支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