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婧可能是本能的,也可能是下意識選擇了最好的方法。
她沒有用任何手段拜托任何人做說客,自然也沒有向方家俊下跪投降,她跑去參加了省話的社會招考。
公家單位嘛,又不是壟斷機構,每年都是有招考名額的。
一般來說劇院的招考都隻麵向應屆畢業生,尤其是正規大劇院,因為他們有自己的一套培養人才的方式,例外不多,其中很大一部分還是部隊文藝兵退役或轉業,那就直接公家分配到對口部門,檔案都不用自己交接。
十年前基本就這兩種情況。
但是近年來影視演員轉向戲劇行業的情況越發普遍,一些是本身表演風格比較局限,不適合影視行業,還有一些是有能力的真的想沉澱。
這裏麵完全不會有學習表演這種理由。表演這種東西你在學校裏能學的就都學完了,非科班的如果不會那你是連入行都沒機會的,非要說的話,用精進或打磨更合適。
所以一部分在影視圈混不下去了,用自身作為“明星”而非“演員”的影響力隨便找個劇組或者用人脈混進話劇行業的人不在此處討論範圍之內。
為了吸收和幫助前麵說的那兩種演員,劇院會麵向社會進行招考。
考試當然更加嚴格,本身社招就比校招低一等,不是演成什麽樣都有機會來“養老”的,能通過社招進入劇院的絕對是鳳毛麟角。
演員尚且如此,導演就更極端。
也不能算行業內幕,但戲劇行業的導演其實還是有很強烈的“傳幫帶”“師徒製”色彩,師承人脈的講究非常大,頗有一種越是不賺錢的地方越封建的味道。
所以麵向社會的招考實際上並不是想要減弱作為師父的導演的影響力,正好相反,是要擴充師父的力量,讓師父擁有更多徒弟,分散師父的“投資風險”。
因此這些招進來的徒弟,基本上都是帶藝投師。
這就給許婧指明了“捷徑”的方向。
鄭院長給山海經報的那些獎項,導演一欄填的全是許婧。你別管這些獎項有沒有人關注,究竟水不水,總之許婧一劃拉,她名下的獎都快能組一個足球隊了。
許婧問鄭院長這些的時候也沒瞞著自己的打算,這時候就體現出人緣好了,鄭院長說她可以先去申報本市的高層次人才,這種稱號在體製內麵試是有硬性加分的。
許婧去查了查,發現申報手續也不複雜,網上都能搞定,就自己報了。
申請隔天就受理了,還有人打電話來溝通細節,最後說七個工作日內就能認定成功。
後來許婧又查了查,發現這個高層次人才引進計劃還有相應補貼,數額還不小,就趕緊喊殷筱曉過來給大家夥兒按標準比比看,能報的都報上,不能報的查查還缺哪些資格,比如獎項之類的,再交叉對比看國內外有什麽可以報的專項技術類獎項,都給大家報上,一起拿補貼。
整個流程許婧走得不緊不慢。有些凡爾賽地說,導演和考試這兩件事如果讓她自己選哪一個最擅長,她可能會選考試,從小到大沒怕過。
最後許婧通過筆試,完整的資料走到麵試環節,負責預審核的人裏當然就有方家俊。
方家俊肯定是不願意許婧回來的。他花了那麽大功夫讓許婧滾蛋,現在人卷土重來,那他之前不是白幹了?
但是現在這個情況他反而不好動手。
因為許婧一點花招沒用,任何走後門搞特殊的行為都沒有,但凡有一點這方麵的苗頭他都能再想辦法,但許婧就是實打實考出來的,她是筆試第一,成績已經公示在官網了,這就讓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方家俊感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誰能想到許婧會吃回頭草?她沒自尊嗎?再回來,她還願意跟自己共事?許婧肯定知道招考的導演和他這種“嫡係”導演待遇和資源天差地別,她願意回來給自己彎腰伏低?
方家俊忽然想起了什麽,猛地打開省話官網。
他仔仔細細地看了所有跟招考有關的條例,又翻到政府網站查詢相關信息,搞了十幾分鍾,最後靠回椅背上。
沒有任何條例說被辭退的人員不能再考回來。
他又拿起許婧的資料看了看,履曆特別幹淨漂亮,有時候這種幹淨反而比漂亮更重要,幹淨代表你目標堅定,有主見有想法,方家俊知道嚴國偉是喜歡這種新人的。
而之前還沒有嚴加晴那檔子事的時候,嚴國偉就對許婧表達過欣賞。
所以這種事情方家俊不能瞞,不但不能瞞,他現在還得主動提前把許婧的資料給嚴國偉看。
嚴國偉看到許婧一點也不驚訝,“我知道,筆試的老王看見她就跟我說了,她還挺有氣性,也沒主動聯係我,就硬考。幸虧老王之前開會見過她,個老小子還以為是我安排進來的,來調侃我,說他會放放水。結果呢,人家根本用不著他放水。”
嚴國偉把茶杯一放,“昨天出成績之後我就打電話給她了,她還有點不好意思,以為我會因為陽陽的事情不待見她,把我想成什麽人了。”
方家俊心裏暗道你可不就是因為被自己親孫女坑了一把,至今還沒去看過再生緣麽。
嚴國偉歎道:“她既然願意來,說明心還是好的,分得清是非,對未來也有打算。這兩年像她這種質量的太少了,又已經出了成績,今年名額肯定要給她一個。”
方家俊點頭,“我想講的就是這件事。小許之後,就讓她跟著我吧。”
“你?”
“好歹之前是同事,我對她比較了解我們其實創作理念和思路都很像,一起合作的話,成績應該會一加一大於二。”
嚴國偉有一會兒沒說話,他想了想,“我本來是想讓她的製作環境和外麵不要有太大變化,她目前發展的狀態就挺好,保持住,我們給支持就行。她本來外麵那個公司就是合夥人了,聽說還有自己的團隊……”
“這些都不妨礙她在我們這兒的發展。但是我覺得,如果她隻是想要一點支持的話,完全沒必要花那麽大力氣考進來,以您對她一直以來賞識的態度,想要什麽幫助也都是說一聲的事兒,隻可能是像我這樣,正經的拜師,跟您學習,才值得費這麽大勁兒。所以如果她進來之後對她一點都不管,讓她還像在外麵那樣,她自己肯定也不願意。您呢,惜才肯定是惜才的,但是您自己還有大戲要導,不一定能像之前我那時候那樣,分出那麽多精力,那還不如就把她交給我,師兄代師父授業,這也是老傳統了,我給您看著她。”
方家俊說到最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能我有點自不量力了,聽您講古講得多,就有點向往,誰不想帶小師妹呢?”話題就從工作討論轉向更加私人的師徒對話。
方家俊把話說得很體麵也很充分,然而嚴國偉的表情卻沒有比剛才更放鬆,他反而呈現出了一直以來從未有過的一種狀態,不再是一個享有盛名的導演,不再是嚴肅的師父,也不是惜才的前輩,而是一種比年輕人還要明顯的精幹的神情。
他問方家俊:“這回你想要更多了嗎?”
這是一個捕獵者對另一個捕獵者的試探。
方家俊連愣都沒愣一下,反而笑得更加開朗,更加像一個靦腆的好徒弟,“這不是沒辦法嗎,她那邊人才多,比咱們自己這裏死氣沉沉的更年輕,誰不想要呢?”
嚴國偉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也笑了,那種精幹的神情就被藏了起來,又恢複成一個仿佛無力、仿佛放任後輩的寬容的前輩。
方家俊當然不止一次見到這一麵的嚴國偉,早在他決定把市博的投資給方家俊時,臉上就是這副表情。
後續的進展就非常順利了,許婧不管麵成什麽樣都能過,而她好像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籌碼有多厚,居然認認真真準備了麵試,麵試官試圖跟她聊她的兩個成功的項目,好讓整體氛圍輕鬆一點,也明確傳達了你肯定能被錄用的意思,而她就好像那項目都不是她做的一樣,回答官方得跟背稿似的。
許婧在童願收拾東西那天連龐振都跑過來抱著手臂圍觀,很稀奇又欲言又止地看著她。
“幹嘛,”她打趣,“想跟我混啊?”
龐振笑了,“你那麽急幹嘛?就為了趕招考時間?再生緣起碼能演到年底吧,你等到明年再去也行吧?合同你都簽了?這邊的手續也交接好了?”
“都好了,”許婧點頭,“人家高貴的體製內,統一簽的合同,還能給你特殊待遇,想什麽時候簽就什麽時候簽啊。”
龐振就不說話了。
許婧本來在公司沒多少東西,工位幹淨得跟隨時要跑路一樣,楊東健走之後,顧琦加入,英英有時候也回來,許婧桌上的雜物就越來越多,能分給其他人的都分掉了,最後自己就留了一兜子零碎。
等她收拾完,發現龐振還站她麵前,還是不說話。
“真這麽不舍的我啊?”許婧就像個沒良心的負心漢,笑得特別甜,說的話卻殘忍得要命,“長大吧,龐振,你好歹自己也算老板了,要習慣這種人事上的聚聚散散。”
龐振被她一點也不正經的口氣氣到了,“你不要以為回省話是多好的事情,你又不是沒進去過,裏麵什麽樣子你自己最清楚,到時候被人害了,沒有殷筱曉幫你,你又是個新人,被人欺負死也沒地方求救。”
“啊?沒有嗎?”許婧裝傻,“我不能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工作日跑回來求你們給我做主嗎?”
龐振匪夷所思,“殷筱曉呢?你這個態度她沒收拾你?”
“她出去辦事了,她都比你淡定,還收拾我,小心我拿官威壓你們。”
許婧就這樣,幾乎是吊兒郎當地離開了童願,連頓散夥飯都沒吃。
不過客觀來說確實不是散夥,許婧還是童願的合夥人,童願賺的所有錢,龐振那邊也好再生緣那邊也好,她都有一份,童願的年會她還能上台講話呢。
隔天許婧就回到省話了。
熟悉的辦公室,熟悉的人員組織,隻是以前完全不熟悉的舊同事如今對她都熱情無比,人人都來找她敘舊,人人都跟她回憶以前她們一起經曆過什麽。
許婧看起來還是那樣好脾氣,還是那樣不記仇的樣子,跟其他人聊得好像從來都沒離開過一樣,一個上午她工位上擺滿了其他人投喂的小零食。
中午大部分人都約許婧吃飯敘舊,許婧一齊請了一頓肉蟹煲的外賣,吃飽之後大家主動收拾了然後散去,辦公室裏反而沒留下多少人。
本來嘛,劇場工作除了行政崗都不是坐辦公室的,大部分空有個工位,人都在現場。
方家俊就一上午沒見到人。
不光是方家俊,連嚴國偉都沒來見許婧,除了來辦手續的行政,許婧當天就沒再見到其他人。
許婧一點都不覺得尷尬,樂嗬嗬坐在工位上,開著網頁刷劇。
一連一周,方家俊和嚴國偉都沒有露麵。
很明顯的態度,冷板凳嘛,先給你一個下馬威,晾著你,之後找你辦事就方便了。
新入職沒人帶,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人是會很慌的,嚴重一點的自我價值都會產生懷疑,並且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迫切地想要證明自己,方家俊似乎是有信心這樣一周之後他想讓許婧幹什麽許婧都會答應。
結果一周後,方家俊來辦公室找許婧,發現許婧根本不在。
他找人問,都說沒看到許婧,在等了許婧半個小時,還不見人影之後,他猶豫要不要直接問許婧人在哪兒,畢竟他們現在算是……和好了?
猶豫了半天,他憋了條信息,假借嚴國偉的名義招許婧,問她在哪兒。
結果許婧整整兩個小時沒回消息。
行啊,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不是?許婧怎麽這麽幼稚?
方家俊沒客氣,直接到行政那兒告狀,查許婧考勤。
結果行政說許婧考勤沒問題,公事出差,在市博那兒,嚴加晴親自來提的人。
這就讓方家俊的火氣更大了。
他本來想給許婧一個下馬威,結果計劃不成,反而被將一棋,他已經很火大了,想找個發泄口,沒想到許婧直接用最冠冕堂皇的借口給他的發泄口堵上了。
而這時,方家俊的手機好死不死地響了起來,不長眼的正是許婧。
他一接通,就聽見許婧高興到有些離譜、甚至能品出一絲陰陽的聲音,“怎麽啦?師兄,聽說你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