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易已經畢業,當然不在學校。

不過他母親易女士在他大一時就在學校附近替他買下一層頂樓公寓,方便他想住宿舍還是獨居都有選擇。這兩年大學城周邊開發完善,一應設施俱全,房價居然還漲了,何易被舍友揶揄有錢人花錢等於賺錢,怎樣都不會虧。

何易的公寓除承重牆外全部打通,保留最基礎的臥室浴室廚房,其他全部改成畫室,一進門就有一股化學味道,大大小小的畫布畫框到處都是,滿地滿牆的顏料水漬。

乍一看是簡陋的水泥地麵水泥牆,其實是造價貴得離譜的清水混凝土,平整清潔,工業風十足。

許婧打量著屋內最顯眼的一幅半牆高的畫布,是何易散落在畫室四處、數量龐大的沒畫完的“作品群”之一,許婧勉強能看出畫麵中心有頭奶牛,別的什麽也看不懂。

看不懂好啊,許婧摸著下巴,她看不懂,那應該就是真的藝術。

許婧對自己的俗人心態很坦然,做導演有大眾審美即可,藝術細胞太茂盛容易陷入孤芳自賞,被市場拋棄。

但許婧好的一點是盡管自己隻是大眾審美,對藝術家仍保持尊重。

有些在世俗上有所成就的人對太曲高和寡的藝術家十分不屑,覺得換不了錢養不活自己,畫得再好有什麽用,想做梵高麽,死後才出名,但對梵高本人來說死後畫作拍出上億天價有什麽用,不如在他活著的時候小賣幾十幾百幾千法郎,也不至於年年給親友寫信要錢。

許婧倒也不覺得這這麽想的人有什麽壞心思,務實而已,說的也是實在道理,最多講話直白了一點。

許婧自己對藝術家的尊重也不是因為多崇高的理由,她有點覺得藝術家是精神世界的“帥哥美女”,他的精神世界都那麽“漂亮”了,性格古怪點作品偏激點,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美人與藝術家都是稀缺資源,應該包容,也容易讓人原諒。

所以說到底許婧隻是很樸素地尊重美和專業。

看不懂不要緊,我尊敬你是專業人士,如我有專業相關的工作,我向你請教,如你有市場相關的嚐試,我也願意幫忙,為藝術家與市場之間搭一條線。

許婧在前麵參觀,衛茹在後麵眼神古怪地看著何易。

這人不是打定主意要不食人間煙火,一心搞他的畫家事業麽,怎麽突然願意下凡了,來跟她們這些大俗人一起幹活?

梁瑞和徐瑉跟在最後麵,非常拘束,倒是沒察覺衛茹心裏的暗潮湧動,而是何易在他們學校還挺出名的,難以接近的冰山帥哥,居然還是個畫家,沒想到頭回見麵就直接上人家裏來了。

畫室裏沒有沙發,一下子進來這麽多人,椅子都不夠坐,大家隻能靠著一張乒乓球桌大小、堆滿畫材畫冊的桌子站著說話。

許婧把來意說明,策劃與劇本也交給何易,何易邊看,她邊把自己和梁瑞關於舞美的想法告訴他。

“……就是這樣,我們需要一個有鮮明風格的藝術家給項目定調,同時也要有舞美經驗,能夠融會貫通。給的價格不高,所以還是看你自己。但是如果你接了,我們先說好,很大可能是要反複改稿的,你要有心理準備,你的責任會很重。”

許婧習慣把壞事說在前麵,不會故意把合作描繪得多麽順風順水和輕而易舉,起碼讓人有心理預期,知道工作中一定會遇到挫折和瓶頸。

何易確實沒預料到,許婧發信息來時他以為還和上次一樣,隻是打個下手,做個小工,沒想到許婧敢直接讓他扛大旗。

“你擔心這個?”何易把憂慮一說,許婧就笑了,“你當我們其他人經驗很多嗎?我就是個學生導演,徐瑉原來是個攝影,還有衛茹和梁瑞,純粹是玩票性質——”

“喂!我倆好歹實打實拿過獎的!看不起誰呢!”衛茹嚷嚷。

其他人都笑起來,氣氛變得鬆弛。

“壓力別那麽大,”許婧安撫地拍拍他手臂,“人都有第一次,大家一起摸索著來。”

然而何易依然沒有明言答應。

他對這個offer的抵觸對比之前他對許婧本人的親近,幾乎可以說是異常。

為什麽?

梁瑞和徐瑉站得離何易較遠,何易本身表情變化不大,加上和他不熟,就沒察覺有什麽不對,以為這就算說好了。

但是許婧和衛茹都發現了。

許婧馬上改口遞台階:“你要是在忙就算了,我看你這裏這麽多沒畫完的作品,都沒裝框,應該是有別的項目在做?沒事,我們這還能找別的舞美,別耽誤你自己的正事。”

衛茹說:“你之前不是提過有個什麽美協的展覽在跟你聯係?”

何易嗯了一聲,但也沒接許婧的台階。

他思考了一會兒,忽然轉頭問許婧:“你真的相信我能做好嗎?”

許婧一愣。

又來了,那種看到一隻小狗等待主人命令的感覺。

前一次許婧有這種幻視還覺得挺可愛,因為當時何易隻是一個普通學弟,兩人沒有利益關聯。

但現在他們談的是工作,是正事,許婧一下子警醒了。

她斟酌用詞:“這跟我相不相信沒關係。做決定的是你,最後做設計的也是你。這跟學校裏口頭應承入夥是有差別的,你如果答應了,公司會和你簽署勞務合同,是正式的雇傭關係,保障你也保障公司。所以我不能替你做決定,也不好影響你自己的判斷。你應該問的是你相不相信自己。”

因為太斟酌,整段話顯得很古怪,像公事公辦的行政人員和安撫你鼓勵你但依然跟你保持距離的心理醫生的雜糅,一種又近又遠、若即若離的感覺。

畫室裏的氛圍都冷下來,衛茹若有所思,梁瑞和徐瑉已經開始覺得尷尬。

衛茹咬了咬嘴唇,下決斷般說:“學姐,還是我去找老師吧,做顧問也行,我幫梁瑞一起做——”

“沒事,我可以。”何易說。

“真的?你不勉強啊。”

何易看了一眼衛茹,對方轉頭不肯跟他對視,完全不信任他。

“可以,我跟大家一起努力。”

從何易家離開後許婧先送他們回學校,然後自己去地鐵站。在校門口衛茹忽然掉頭回來,要陪許婧走一段,許婧知道她有話想說,就同意了。

大學城在許婧剛入學那年周圍還有沒改造完的農田,現在已經全部新建成筆直寬闊嶄新的道路,燈火通明。

“學姐你趁合同還沒簽,跟何易說算了吧,或者我去說也行。”

衛茹不扭捏,直白表達對何易的不滿。

“怎麽了,你覺得他哪裏不好?”

衛茹抓抓臉,背後說人總歸不符合她的性格,但是不說她憋得慌,頂多支開另外兩個,給何易留臉。

“他……不太靠譜。你也知道,小少爺一個,沒吃過什麽苦,天生沒有認真做事的概念,你看他那個畫室,華而不實,人也差不多。舞美這麽重要的工作交給他,我不放心,還不如多給點時間,我和梁瑞拚一拚。”

許婧微微驚訝,“他是這樣的嗎,我不知道。”她隻隱約記得何易在她組裏還算老實好用,帶他的學長說他一天能在黑匣子裏從早泡到晚。

“不知道?那你還這麽爽快找了他,你們之前有聯係?”